与父同床
2021-07-16吴存文
吴存文
二0一八年腊月三十,城乡到处一派喜庆忙碌的景象,太阳也显得格外温暖。我和爱人早早地起床,从县城出发到继母居住的胡家营去过年。自从2007年父亲结了这个后妈之后,每年春节我们都去那里过年。父亲在哪家就在哪,况且父亲八十多岁了,还能与他一起过得了几个年呢?
我算了一下,今年是父亲在胡家营过的第十一个年了。因为每年过年时,天气都不凑光,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回老家的路有一段还是泥巴路,车子进不去。今年冬天,雪下得早,融化得也早,地面很干燥,因此,我之前就和父亲、妹妹商量,今年三十中午在胡家营团年后,下午让老爹也回老家再和姐姐们一家团个年,我们就只有姊妹三个,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还没在老家团过年呢!父亲听了我的提议后,高兴地像个孩子,边忙说:好畦,好畦!回去团年,回去团年!毕竟,那里有他太多的回忆。
下午一点多,我和妹夫两辆车载着两家人回到了石桩河村姐姐家中。姊妹三人中,姐姐在老家种田,妹妹在县城安家,我在单位上班。1981年农村分田到户时,父亲刚刚落实政策回到教育上工作,姐姐初中毕业就回家劳动,我和妹妹都还在读书,家里缺劳力,就让姐姐在家招了上门女婿。姐夫是姨娘的孩子,算是近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勤快人,家里家外、田里山上,干活非常麻利,从来不知道累,乡亲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跳蚤”。在这个勤劳的姐夫的经营下,家里也盖起了楼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们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前坡井包上給老辈子烧纸钱,接他们回家过年,给他们送亮(蜡烛),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回来后全家总动员,忙着团年饭,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一家十二个人终于在一起团年了,这是在母亲去世十四年之后,全家人又这么齐全地在一起吃团年饭。席间父亲难得地高兴,从不喝酒的他主动要求酉、斗了一小口白酒,我们三代人也轮流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咂一口表示一下意思。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后,电视上的春晚节目也快开始了,父亲看到快十二点时先睡了,要是在平时,他每天晚上九点准时上床,今天算是晚的了。姐姐怕他冷,就多给他盖了床毛毯,我们几个打牌打到十二点多,也散场了。姐姐安排我和父亲在一楼睡一床,方便父亲起夜。
我上床的时候,父亲已经睡着了。因为只有一床盖的被子,我要从父亲的脚头钻进被窝,虽然我十分小心,但还是弄醒了他。他主动把侧着的身子向旁边挪了挪,等我身体完全钻进去之后,也侧着身子睡下。他向北我向南,我们身子都弯曲着,我的双腿并着靠在他的后背上,他的双腿并着靠在我的后背上,他从被窝中伸出右手把我脚头的被子掖了又掖,防止冷风窜进来,我也把他的脚头的被子压了又压。睡在父亲焐热的被筒里,十分地惬意和温暖。也许是过年太兴奋了,一时睡不着,就想起了很多往事。
时间过的真快呀,一眨眼我也是五十翻关的人了,我有多少年没和父亲同床睡觉了?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我有三段与父亲同床的回忆:第一段是从我出生到三岁,因为年纪太小已没有太多的印象了;第二段是我十二岁那年,到镇上读五年级,再到读初中,父亲当时在镇上工作,又有了五年与父亲同床的经历;第三段是师范毕业回到母校任教,直到我结婚的前一年,由于学校住房紧张,我又与父亲同吃同住了五年。算起来,我共有十三年与父亲同床的经历,别人还真没享受过这个待遇呢!结婚后到现在,没有与父亲同床睡觉已整整二十六年了,父亲的被窝还是这么温暖!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虽然出生在地主家庭,但三岁时我爷爷就去世了,是老太爷和奶奶拉扯大的。因家庭出身是地主,在土地改革时,家里的房子被没收,分给贫下中农住,家产也被分了,全家人只带着几件换洗衣服被赶到偏远的山沟里,住在集体烧窑时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住了好几年,后来才回到老家借住在亲戚家里。家庭一无所有,导致父亲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我母亲当时只有十八岁,还是大队里的一枝花,她不顾社会的舆论、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非常感动。他在写的自画像中写道:“五官一只眼(一只眼睛视力差),身材三条弯(驼背);年龄大一轮,财产无瓦片;成份是地主,担心受批判;因为嫁了我,家庭受牵连;中农升地主,房屋兑了现;见人低一等,感情未改变;有人劝离婚,我愿她不愿;就是去讨饭,终身无怨言。”听父亲说起他们的爱情故事,真是好感人!
父母结婚时没有房子,姥爷姥姥就把他们家的房子让出两间给父母一家住。姥爷姥姥当时是中农出身,盖了三间正屋、两间厢房、一间铺栅,父母一家就借住在两间厢房里,当时正在搞社会主义教育(简称社教),因我母亲和出身地主的父亲结了婚,也被划为地主成份,工作队又把两间厢房没收了。父母只好转到我姥姥家的铺栅里,我就出生在这间屋子不足十平方米的寝室里,一家三口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这间小小的斗室里留下了我幼时多少嬉戏打闹的场景?又给艰难岁月中的父母带来多少生活的希望?我不得而知。
一九七九年秋,我从村小学考到镇上的重点小学读五年级,在此之前,父亲已在镇上砖瓦厂上班,不久又落实政策恢复公职,在李庙中学工作,我也在这所学校读初中,这样又有了第二次和父亲同床的机会了,虽然住的只是一个通间的土木结构宿舍,开始还住了两个教师,中间用本板隔了起来,但与其他同学相比,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是学校教职工的子女了,可以在教师食堂打饭、打开水,班上其他同学都很羡慕我,他们只能一年四季在学生食堂吃包谷糊,夏天里玉米糁长虫了也还在吃,吃的菜是自己家里带来的淹菜,天气热的时候,发霉了也还要坚持吃,住的是集体宿舍,三四十人一大间,用木头搭的架子,每人上学时从家里带一米五长、半米宽的几块木板做床板。我虽说能在教师食堂吃,但当时家庭条件比较困难,为了节约每一分钱,我星期天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家,背个花背篓,把家里做的馍馍、玉米糁和炒菜背到学校,第一个星期先吃家里带来的馍和菜,第二个星期才到食堂打饭。赶上农忙季节,放星期时父亲和我早上五点多天没亮就起床,趁月亮步行二三十里回家割麦子或砍包谷。父母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长大以后能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成为国家干部,当公家人。
后来父亲调到教育组,寝室也调整了两次,但都是一个单间。五年中,睡觉的床由木架子床换成铁架子床,再换成父亲自己做的木板床,我和父亲始终是盖一床被子,分两头睡。父亲因为三岁时得病,那时医疗条件差,就把他放在一个萝筐里睡了几个月,导致脊椎有点弯曲,所以每次睡觉时都是弯着身子侧躺着,两腿并笼自然弯曲,象汉字的竖弯钩。三岁以前我不知道,在我读书时和他睡觉才发现,他弯着腰我也只能弯着,有时候我把双腿靠在他的后背上,他先把背后的被子压紧压实,有时候我把双腿放在他的前胸,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他就会把我的脚抱着放在他的胸前焐着,直到我进入梦乡。
好在我没有辜负他们,初中毕业顺利考入襄阳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分配到中学任教。那时候教师寝室依然紧张,父亲虽已调到教管会,但宿舍仍和中学在一起,学校就没有再给我安排寝室,这样我就又和父亲住了五年。当时我已经19岁了,其他同学都在单位分到了单身宿舍,而我还和父亲住在一起,心里一直觉得别扭,不够自由。加上刚参加工作,每天都忙到很晚,父亲虽然早早上床了,但也没有睡着,等到我上床后,他才能入睡,有时他下乡累着先睡了,我上床时尽量不去弄醒他,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身子离他远一点。父亲在教管会是负责普教工作的,当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抓的很紧,他经常下乡,李庙地域辽阔,山高路远,他又不会骑自行车,下队坐班车到办事处后,全靠步行到村小和教学点。当时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有任务,就提着皮包下队了,工作的十几年间,足迹踏遍了全镇的山山水水,每个学校的教师都认识他。他工作认真负责,年年被评为模范,他的一言一行也直接影响着我,不管是在乡镇还是县直部门,我都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遗憾的是母亲在59岁那年因患胆管癌离开了我们,她和父亲结婚后感情很好,两人从来没有吵过架争过嘴,甚至脸都没有红过,是乡亲们眼中的模范夫妻。母亲去世时,父亲已71岁,他一直没从感情上缓过来,自从母亲确诊为癌症的半年的时间里,他和我们一起侍候,特别是在武汉同济医院做手术的半个月里,他始终精心照料,后来回家也是他全天候地照顾母亲吃饭、喝药、打针、睡觉,陪伴母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俗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他从侍候母亲的经历中想到自己将来得病以后谁来照顾的问题,他就有了再婚的念头。刚开始我们很难接受,但父亲态度坚决,我们也没说什么了,父亲有工资,我们也不指望用他一分钱,娶个后妈只要能把父亲照顾好就行了。
在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重新找了个老伴,比他小二十多岁呢!我们开始对这个后妈还是难以从心里上感情上接受的,我儿子在襄阳五中读书,我们都在上班,父亲和继母去陪读了一年,我们之间的感情才融洽一点。这几年在继母的照顾下,父亲的身体很好,这也与父亲自身多年养成的良好生活习惯有关,他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熬夜,每天坚持走路,每晚坚持泡脚,血压、血脂、血糖、尿酸各项指标都正常,父亲一辈子没打过点滴,平时也很少伤风感冒,偶尔感冒了,吃点药就好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八十岁以后,听力一年年下降,他也想了不少办法,但毕竟年纪大了,耳聋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的,我们给他买了几个助听器,但与人交流还是有些困难。父亲的视力很好,读书看报看新闻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在家里总是闲不住,种菜园,房前屋后的种了很多,又没喂猪,菜吃不了就每个星期坐公汽给我们送来。我们担心他的安全,一大篮子二三十斤,扛上公汽,先給妹妹送去,然后又步行半个小时将剩下的给我们送来,街上人多车子多,他耳朵又背,万一出事怎么办?但他坚持要送,还说这是自己园子种的,无公害,吃了放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回顾我和父亲三个阶段的同床经历,真是难以忘怀。爱人说,你真是幸运,别人只有小时候与父母同床,你比别人多十年与父亲同床的经历,你得到的父爱、受父亲的影响也就多了!除夕那一晚,父亲中间还起来上了一次厕所,虽然姐姐在床下给他准备了夜壶,但他坚持要起来上厕所,外面很冷,我给他披好衣服,打开门,拿着手电筒,陪他到厕所门口,等他完了,又陪他回屋上床躺下,这也算是我作为儿子应尽的孝道吧。
这真是一个难忘的除夕之夜。我这个五十多岁的儿子,能在与八十多岁的父亲同床睡觉,这样的机会还能有多少呢?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