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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历史》中的大屠杀叙事

2021-07-16昊慧芳

文学教育 2021年6期
关键词:克劳斯妮可

昊慧芳

关键词:妮可·克劳斯 后记忆 代际叙事 大屠杀叙事 第三代犹太小说

妮可·克劳斯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犹太女作家。2007年,《格兰塔》杂志将她列入“40岁以下最优秀美国小说家”;2010年,《纽约客》又将她评为“40岁以下最值得关注的20位作家”之一。她迄今创作的四部长篇小说:《走进房间的一个人》、《爱的历史》、《大宅》和《乌有》,均屡次获奖。她的小说以其复杂的叙事结构和深刻的社会意义而闻名。克劳斯的第一部小说《走进房间的一个人》以犹太记忆的主题引起了广泛关注。第二部小说《爱的历史》(2005)出版后,立即登上英美各大畅销排行榜,至今已被译成35种语言,入围2006年英国橙子奖。因为这一经典作品从许多角度展示了她独特的写作技巧和创作原则。《爱的历史》是一部充满“大屠杀后意识”的小说,大屠杀的历史虽然隐藏不见,但清晰可辨,成为“缺席的在场”,“见证了大屠杀回忆录时代的终结,揭示了以想象与历史相交织为特色的大屠杀文学未来走向”。克劳斯与这起暴行相距甚远,如何应对没有亲历过的犹太苦痛,将犹太性延续下去?

一.“后记忆”理论

如果像一些评论家所宣称的那样,第二代犹太作家缺乏代表大屠杀的权威,那么第三代(大屠杀幸存者的孙辈们)的大屠杀小说就会因为两代的代际距离而受到双重怀疑。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提出“后记忆”理念来描述了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隔代记忆,强调创伤影响会跨越代际距离,仍然持续存在当代大屠杀小说中。“后记忆”主要用来指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与其先辈之间的记忆关系。正如赫希所说,“后记忆”指后代没有直接经历过大屠杀,对事件本身没有任何记忆,却生活在父母遭受创伤的阴影下。“后记忆描述了‘后一代与先辈们的个人、集体和文化创伤之间的关系”。“后记忆”与它的对象或来源的联系不是通过回忆来中介的,而是通过“富有想象力的投资、投射和创造”。因此先辈们的大屠杀经历需要后辈们想象和创造另一种难以避免的个人体验。赫希进一步解释说,“后记忆”最好被理解为一种传递结构和一种跨代创伤的思维方式。可见“后记忆”与记忆并不相同:它“强调‘后说明了创伤后遗症在两代之间的传递与共鸣”。也就是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代际距离没有阻隔创伤的延续,相反却带给后代另一种直接的创伤影响。

赫希进一步将后记忆分为了家庭型后记忆(familial postmem-ory)和联盟型后记忆(affiliativepostmemory)。家庭型后记忆是家庭框架内的创伤记忆,即与大屠杀幸存者们所承受的创伤不同,幸存者后代最直接的创伤来源是他们的父母。而“联盟型后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出发点是类似的,但它只关注创伤性记忆从上一代传递给下一代之后”,那么集体中的“上一代”对自己的“下一代”造成的影响是间接的,这种间接性导致了断层的出现,他的理解和记忆更多的受到集体大环境的影响,最后“下一代”的反应可能是被动的接受,也可能是反向的抗拒。另外,在“后记忆”的语境下,卡罗琳娜·克拉苏斯卡(KarolinaKrasuska)认为“代际叙事标志着当代犹太裔美国人移民与大屠杀后文学作品之间的意识形态对比”。在近来的“大屠杀后意识”小说中,“代际性”似乎依赖于不同的家庭,联盟叙事。换句话说,这种以“代际创伤”为主题的叙事可以很容易地识别为“将残酷的大屠杀转化为历时性的间接叙事”。

二.大屠杀的“代际创伤”

克劳斯的《爱的历史》以“代际叙事”书写创伤的典型“大屠杀后意识”小说,即作者认为大屠杀创伤可以跨越代际距离,持续影响后代。按照“代际叙事”的叙事模式,大屠杀幸存者利奥波德·戈尔斯基(Leopold Gursky)和美国十四岁女孩阿尔玛(Alma)虽同在美国生活,但俩人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小阿尔玛同作者一样,没有经历过甚至“无法言说”大屠杀。在小说中,克劳斯让兹未·立维诺夫(zvi Litvinoff)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来讲述自己的大屠杀经历,进而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建立了横向联系。利奥波德在大屠杀前用意第绪语写了这本自传《爱的历史》(与小说同名),当立维诺夫离开波兰时,戈尔斯基把《爱的历史》(同上)手稿交给他保管。由于长期未能与戈尔斯基取得联系,立维诺夫以为利奥波德已遭遇不测,同时为了俘获爱人的心,立维诺夫把《爱的历史》(同上)从意第绪语翻译成西班牙语,但更改了其中的人名、地名。后来一位以色列的青年大卫·辛格(David Singer)买下,并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妻子夏洛特。大卫去世后,夏洛特受利奥波德儿子莫瑞兹的委托,将这本书翻译成英文。因为一本书的传递,在小说的最后一幕中,利奥波德和小阿尔玛在纽约会面。他们的见面在文中建立了两个虚构层之间的循环,对一系列不太可能的事情给出结果:小阿尔玛对一本书的调查;她弟弟伯德(Bird)对父亲的不了解。

这无法弥补的创伤使大屠杀幸存者丧失了正常人所拥有的生活和情感体验,负面情绪在他们劫后余生的生活中若即若离,并对他们的后代产生了各种或深或浅的影响。小阿尔玛和伯德作为犹太后代,虽然没有大屠杀经历,但仍然遭受大屠杀跨越代际鸿沟的影响:他们没有能力且不愿与他人发展正常的关系。伯德可以说是“代际创伤”的继承者,伯德寄托信仰、对上帝的崇拜达到极致,并自诩为“弥赛亚”,要制造一个方舟来保护妈妈和姐姐。伯德本来只是一个孩子,但他好像继承了整个犹太民族的创伤。这样一个狂热的信仰者,通过想象进入他从未经历过的恐怖暴行,试图探寻前辈或隐或现的历史与创伤。对于小阿尔玛来说,代际创伤隐蔽在她的生活中。首先,在小阿尔玛的日记中,她以排序的方式记录了她的家庭的细节,家庭生活和家人习惯似乎对她来说是一连串的代码,没有一点温暖。另外,就像她母亲一样,阿尔玛生活在大卫之死的悲痛中。她珍藏着她父亲的一切。她把所有东西收集在一个背包里,包括一个瑞士军队的刀,一个帐篷,一个指南针,一支可以在无重力状态下写字的笔,有些书等等。小阿尔玛曾连续四十二天穿着爸爸的毛衣,她想要继承着来自父亲的记忆,“以色列刚建国时,街上灰土飞扬,街道之外一片报春花”。一方面,小阿尔玛无疑受到了母亲丧夫之痛的影响,母亲只愿呆在家翻译“傀化”的生活,这正如小阿尔玛排序的日记。另一方面,她在寻找书中的阿尔玛时,在大屠杀纪念馆见到了大屠杀遇难者的名单,逐渐揭开历史难以言说的创伤。克劳斯通过各种事件来融合这两代人,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区域和文化背景下,但他们有着相同的命运、感情和创伤。在第三代犹太作家克劳斯的大屠杀叙事下,创伤不仅仅是家庭型后记忆,还有联盟型后记忆,“代际创伤”将持续存在。“代际叙事”将过去与未来联系起来,并强調犹太性的延续。

三.“隐形”的大屠杀

纳粹大屠杀在《爱的历史》中虽然没有直接呈现,但隐而可见。克劳斯沿着历史的“踪迹”,真实与虚构相结合;以碎片化的大屠杀记忆和隐喻的方式,反映民族所遭到的迫害。

大多数第三代犹太作家如黑暗中迷失的儿童,对大屠杀充满恐惧,但同时也对此暴行充满了无限想象。与第一代和第二代作家不同,他们并没有集中在直接描述死亡的苦难:“集中营的焚尸炉与铁丝网,或者围墙高筑的隔都、被暴民包围的犹太村庄;难民安置营里蔓延的悲痛与恍惚,或幸存者的心理创伤及其给子女带来的影响”。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们对于没有直接经历过历史,只能借助历史书、大屠杀纪念馆、家庭成员的回忆录和日常谈言来揭开民族历史中“难以言说”或“无法述说”的创伤。大屠杀“后记忆”是以一种虚无的状态,存在于后代的认知中,“是通过视听、感觉、思维和想象等多种方式对外界事物进行信息加工的结果”。为了想象大屠杀,后代们跟随着历史的“踪迹”,“依赖历史文本和事件进行想象”,因此他们大屠杀书写是历史与虚构的结合,想象性与真实性并存。小阿尔玛调查阿尔玛·梅列明斯基时,在网络上搜寻到抵达纽约的移民名单以及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的受害者名单。另外市政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对小阿尔玛说,“我们就别提那些没良心的坏蛋在波兰屠杀了这女孩的家人,杀到一个也不剩”。他以历史记载为背景,虚构着阿尔玛·梅列明斯基的生活,这日常的谈话帮助小阿尔玛进一步揭开了父辈的创伤。克劳斯沿着历史的“踪迹”,事实与虚构并存,让大屠杀书写成为“缺席的在场”。

在“后记忆”语境下,克劳斯通过想象和虚构,间接与大屠杀取得联系。《爱的历史》中,利奥波德让死于大屠杀的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z)化身为自己的邻居兼好友。虚构的布鲁诺不仅直接透露出大屠杀中的死亡和苦难,而且暗示了利奥波德作为幸存者,意识深处没有一刻忘记过大屠杀。幸存者们或后代们通过想象,让大屠杀死难者“在想象中、在文本中复生,来解构历史”。克劳斯的大屠杀书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富有想象力的,想象性的大屠杀叙事实际上是直击心灵的。

大屠杀隐形地存在大屠杀幸存者利奥波德和立维诺夫的碎片化的记忆中,小说中以零散的方式描写了他们的大屠杀的回忆。幸存者利奥波德的零散回忆在小说的第一章,闪回般记忆起自己居住的村庄遭到纳粹行动队的屠杀:“狗群在远处猛吠,好久之后,远处传来枪声,好多、好多起枪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传来人的惊喊声,说不定是我听不见他们的尖叫。后来,只剩下一片沉默。我全身发麻,还记得尝到嘴里的血”。另外幸存者立维诺夫的零散回忆在小说的第三章,“他妹妹米丽娅姆在华沙集中营,被一个纳粹士兵开枪击中头部;也没说除了伯里斯之外,立维诺夫没有任何活着的亲人。伯里斯在“儿童撤离行动”中获救,战争期间,在萨里的一家孤儿院度过童年”。这些有关大屠杀的碎片化的记忆虽然沉淀在幸存者的回忆中,但无影无形地成为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影响着意识活动,从而导致代际间创伤的出现。

由于克劳斯无力且无法直接书写大屠杀,虽然小说中几乎没有直接处理大屠杀,痛苦和死亡也不是主题,但她在小说中总是使用隐喻的方式让后代感受父辈的恐惧和痛苦,想象父辈所受到的暴行和折磨。克劳斯勾画了利奥波德老人在纽约的独居生活,穿插回顾了来到美国之前的青少年时代,初恋情人和写作经历。利奥波德的写作是代表大屠杀书写的的隐喻,同时最直接地治愈了大屠杀创伤。意第绪语作为犹太民族的语言,因此利奥波德用意第绪语进行写作迫使后代追随历史,而不是逃避历史。“最犹太的地方不在于对大屠杀幸存者的刻画,而是表达了直接遭遇大屠杀的老一辈,和只能间接接触大屠杀的新一辈之间,并非没有联系”。利奧波德利用写作将“上一代”和“下一代”联系起来,从而大屠杀的历史身影跨越了代际间鸿沟。

由此可见,在《爱的历史》中,大屠杀书写一直在场,但其存在方式是一种在视线可及的边缘地带,若隐若现的在场。这种“隐形的在场”沿着大屠杀历史的“踪迹”,事实与虚构并存,又以碎片化的记忆和隐喻的方式,反映民族所遭到的迫害,以使大屠杀可以在美国后现代杂糅的社会中得到反思。

四.反讽书写:“甜蜜”的苦难

克劳斯的作品创作还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特点,以及用爱情的甜蜜糖衣包裹苦难,因此尖刻的讽刺也是大屠杀书写的有力工具。

克劳斯的大屠杀书写与浪漫爱情的有关联,用甜蜜的爱情糖衣掩盖了大屠杀的残酷历史。甜蜜、神圣的爱情是克劳斯对残酷的大屠杀进行反讽的最有力的书写工具,大屠杀的历史记忆就如幽灵般萦绕在爱情的罗曼史中。《爱的历史》中大屠杀伴随着两段浪漫爱情:第一段浪漫爱情是利奥波德和阿尔玛之间的爱情。利奥波德回忆说:“曾经有个男孩,他爱上一个女孩,她的笑声是他愿意花一辈子来回答的问题”。读者为这段美好的回忆所打动时,“一九四一年夏天,德军的“特别行动队”步步往东深入,杀了成拜上千的犹太人”。男孩这是刚好躺在树林中,可克劳斯没有直接描述他的恐惧和紧张的心理,却试图用美好的爱情回忆掩盖这简短的屠杀描述:“男孩想念着女孩,你可以说他对女孩的爱救了他一命”;另一段浪漫的爱情属于阿尔玛·辛格的母亲和她的丈夫大卫·辛格。夏洛特感到自己是被抛弃的人,虽然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好几年,夏洛特仍然会对着照片讲话。即使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她依然感到寂寞,可见丈夫似乎是她唯一想要陪伴的人。夏洛特对爱的坚贞似乎让我们看不到大屠杀的身影。爱情与残酷的历史和死亡相比,仍然是神圣的。那么在这爱情的糖衣包裹下,爱是否让他们忘却了大屠杀,实现了自我救赎?利奥波德的回忆中,并不直接述说大屠杀的残酷,但爱情的创伤仍是这一暴行所导致的。虽然夏洛特的爱情创伤并非大屠杀直接导致的,但他们爱的结晶——小阿尔玛和伯德仍然继承着集体的记忆。在过去饱受折磨和痛苦,如今他们尝试用爱实现自我救赎,在这惨无人道的种族大屠杀背景下,爱情也终将是种族战争的牺牲和祭奠品。因此,克劳斯借大屠杀背景下的爱情来包裹苦难,并非虚假呈现大屠杀,而是将自己无法直接言说的历史以讽刺的方式继续存在小说中。

另外幽默作为反讽的策略贯穿始终,主要体现在利奥波德充满自嘲的叙述中。克劳斯不想让读者在大屠杀小说中只感到悲伤和恐怖,同时也有力地讽刺着纳粹对犹太的迫害。克劳斯的幽默书写是“对大屠杀进行喜剧置换,体现的是一种拒绝被摧毁的坚强”,试图抵御犹太人在大屠杀中的被动与沉默。在作品的最后,利奥波德以幽默的方式回忆起自己如何成功地躲避纳粹士兵的屠杀:

有次纳粹卫兵来了,我躲在存放马铃薯的地窖里,入口处堆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作为遮掩。党卫军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听得见他们说话,仿佛就在我的耳边。他们其中一人说,我太太跟另一个男人上了床。另一个人说,你怎么知道?第一个人说,我只是怀疑。第二个人听了回答说,你为什么怀疑?这时我的心跳得好快,几乎快要心脏病发作。只是一种感觉,第一个人说。我想象子弹穿过我脑袋的感觉。我没办法好好思考,他说,一点胃口都没有。利奥波德(受害者)不得不忍受死亡的恐怖和威胁,而纳粹士兵(迫害者)则谈论他们的日常生活,甚至谈论爱情。在历史的舞台上,“作为一个犹太人,利奥波德是一个受害者;纳粹士兵是迫害者”。但在克劳斯的笔下利奥波德不仅仅是受害者,而且也是在“暗处”的窥视者,窥见了纳粹士兵的弱点;在被发现的恐惧下,他通过自己抓住纳粹士兵的“把柄”来克服被动的局面。简而言之,作品中的大屠杀场景并不是充满血腥和暴力,而是用幽默的色彩来抵御被动,讽刺大屠杀的残酷,并解构犹太人在大屠杀历史中受害者的唯一身份。

受限于“后记忆”的代际距离,大屠杀作为过去的历史,第三代犹太作家不可直接获得,对此,他们通过有限的、想象的、反讽的非直接性叙事让此“隐形的在场”。克劳斯的《爱的历史》可以说是“大屠杀后意识”小说的典范,与前两代的大屠杀小说不同在于作品中大屠杀书写突出了代际创伤。“后记忆”语境下,代际创伤的传递让幸存者后代也能感受到苦难,但他们因为对治愈创伤无能为力,又想方设法表现与历史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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