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堂”何以成图?
——清代“家堂图”中的时间秩序与空间构建
2021-07-15陈晗
陈 晗
“家堂轴子,其实就是一张很大的扑灰画。画的下半部分,画着一座深宅大院,大院的门口,聚集着一群身穿蟒袍、头戴纱帽的人,还有几个孩子,在这些人前燃放鞭炮。画的上部,起了竖格,竖格里可以填写逝去亲人的名讳。一般上溯到五代为止。”①
——莫言《挂像》
莫言在介绍家乡高密年节习俗时勾勒出“家堂轴子”扑灰年画②的大致面貌。在胶东地区,“家堂轴子”是一类非常流行的图像,表现形式多为半印半画或手绘(图1)。
图1:潍坊王余良绘《家堂轴子》 (笔者自摄于2020年1月)
在山东以外的其他北方地区,也可见“家堂轴子”的身影,它们以不同的名称和相似的面貌用于民间祭祖仪式中。山西称“容”③(音yún)或“神轴”,陕西、甘肃称“影”④,河南称“族谱”或“名义”……这类图像在形制与功能上具有极强的相似性,应为同源,如下表 (表1)。
表1:北方“家堂图”例举
近年,湖南省博物馆的特展⑤中展出了一件名为《王氏家族祭祖图》的绢本挂轴(图2),此画左上角石碑上书“大清乾隆五十八年岁次癸丑年正月上元□□”,画像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所绘。画面是以祠堂模样的建筑为框架,下部门楼匾额书“追远堂”,穿过门楼可见甬道两侧为两列呈“金字塔状”排列的牌位结构。建筑内外还表现了一些人物活动场景,从下至上、从右往左依次判读为:门前聚合、祭祖礼、备茶场景、始祖容像、备餐场景。据此,这张图像也属于上文所述“家堂轴子”画。
图2:清乾隆五十八年《王氏家族祭祖图》,182cm×141cm,绢本,私人收藏
悉心将这幅《王氏家族祭祖图》与潍坊寒亭王家道村年画艺人王余良绘制的“家堂轴子”标准件进行比对,可以发现这两件作品从布局结构到画面细节都呈现出惊人的一致(图3)。
图3:“家堂图”的常见布局示意(作者绘)
“单数的构图只是构图,而相同形式的复数‘构图’则构成‘图式⑥’”⑦这些形制相似、名称各异的“构图”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且这些图像在广大的北方地区普遍存在,直至今天依然在民间祭祖仪式中发挥着功用,属于“活着”的文化。湖南省博物馆所展出的《王氏家族祭祖图》一轴又让我们知悉,至少至清乾隆年间,这类图式就已经定型并流行开来。那么,我们能否为这类图像给出明确的定义?能否概括出这类图像的特点,为其在艺术史、社会史中找出一条清晰明确的生成脉络呢?
目前这类图像有多样的民间称呼,如“祭祖图”“中堂”“祖影”“神轴”“容”等,这些纷繁的名称是否能揭示图像背后的功能及含义?为什么是“家堂轴子”,能否将这类图像统称为“家堂图”?什么是“家堂”?“家堂”何以成图?“家堂图”为什么流行?伴随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我们可以揭开“家堂”视觉文化背后隐秘的真相(表2)。
表2:《王氏家族祭祖图》与王余良《家堂轴子》图像细节对比
一、何谓“家堂图”
目前可考的资料,最早提及“家堂图”的是明嘉靖年刻本《广平府志》:
“士大夫家多无祠堂,惟奉先世神主于寝。知礼之家作木椟盛神主,几祖考妣及有伯叔者共盛一椟,有椟中高下间隔者,乡人多画家堂供养亦无神主。”⑧
“知礼之家”设木椟以奉神主,“乡人”多画家堂供养,可以知悉“画家堂”已经具有一定的普及性,还成为了无神主之家的替代品,“乡人”多用,可能意味着“画家堂”是一种价廉物美的选择。
继续寻找“家堂图”的踪影,发现同时期南方地区没有此类图像的实物及文献留存,南方地区风俗志中的记载皆为“悬祖宗像”。山东、山西地区的文献则为我们勾勒出了“家堂图”的具体形制:
1、山东
“家堂图”也叫“家堂轴”,新年用,“纸画一轴备列高曾祖考”等位,悬或贴于室以供之:
山东《巨野县志》(清康熙47年刻本):“无神主者,贴画像家堂于室,各家俱酿酒杀牲,洁衣服,为新年之用。”
山东《泰安县志》(民国18年泰安县志局铅印本):“彻木主,悬家堂轴,或写牌位,家家祭祀,称为服事。”
山东《东平县志》(民国25年铅印本):“恭请先人神主,按昭穆位置,有供三代宗亲纸牌位者,亦有买纸画一轴备列高曾祖考某某之位,悬诸壁间而供之者,俗谓之‘家堂’。”⑨
“家堂图”可“纪世谱”,载氏祖上下:
“吾祖宗以农事传家,勤笃服役,践先民迹,未纪世谱,至老父绘家堂一轴,荐先节则张之庭,为诸子指言,谓吾祖先代当金元两朝时自枣强来……”⑩
“今阅百余年旧稿所存无几,卓少时见。家祠存昔时‘家堂’一轴,氏祖上下悉载。”⑪
“家堂图”具有家谱的文献功能,为家中之秘传:
“幸康熙年间,有我支曾祖讳曰璜者,始修一绢轴,至乾隆十年,有族中曾祖讳名九与祖讳恭等,复紏合族中老幼,修立祠堂,至乾隆十五年又增修绢轴,此正传不传之秘,可谓文献一也。”⑫
2、山西
无牌位者画家堂,上绘家祠,中间可填写三代名讳,备之年节用:
山西《沧县志》(民国22年):“农家无牌位而有家堂,印板画轴上绘家祠状,中可填写三代名讳,年节鬻画者备之农家购,悬以代木主之用。”
“家堂图”上绘始祖容像,下列子孙妻室。婚娶时家祭,元旦时合族共祭,图像还可在族中流传:
“吾族旧有传容一支,以帛为之。绘始祖容像于上,而排列子孙妻室姓氏于下,凡有婚娶之事,迎亲于家,悬而祀焉。元旦则合族之人咸诣容所拜谒,此旧例也。容无定在,随婚娶之家为转移,遇贫窭者室小院窄,供既艰而跪拜尤难,族人苦之,每思择地建祠,为祖宗神灵常以之所,而族中贫苦者十居其九,又所需浩繁,独力难撑,是以常有志焉而未逮。”⑬
不管是山东还是山西地区⑭,“家堂图”都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共性。总的来说,“家堂图”是一类可记录世系、作神主,在年节时⑮悬于中堂以供奉的图像,其表现形式可能为绘“家祠状”、顶部绘始祖容像,兼顾子孙妻室姓氏及人物活动。
国外学者在讨论“祖先像”时,也关注到山东、山西地区的这类图像,并将他们看作祠堂的替代品,代表学者有司美茵和科大卫⑯。司美茵称这类图像“下方会描绘出另外几排空白的牌位,等待着书写后代的名字”“在一些精致的画像中,也描绘了祠堂外的庭院”⑰。她还指出这类图像“将传统的祖先肖像(Ancestor Portraits)与氏族家谱(A Clan Genealogy)混为一谈。”⑱(图4)。学者们已有的讨论实际上为我们勾连起了“祖先肖像”“家谱”与“家堂图”之间的微妙联系。国内以孙晶为代表的学者也指出“祖先像”与“家堂图”的联系,将“家堂图”称为“特殊祭祀性民间祖影像”⑲。
图4:清 《多代女性容像》 ,布本,245cm×218cm,可能来自山西,William lipton Ltd 藏
二、家堂图中的“时间”
1、从“画代图”到“画家堂”
明清时期,悬祖先真容像已成为比较普遍的风俗。清人赵翼便说“近世祠堂皆设神主,无复有塐像者,其祖先真容则有画像,岁时展敬。”⑳同时,也有学者将“家堂图”归纳为明清祖先像中的一类,吴卫鸣就认为“家堂图”是一类“表现家族内不同行辈成员共聚一堂的群体肖像,清中晚期颇为流行。”㉑吴卫鸣所指“家堂图”实则应为“代图”㉒,这是一类表现多代际的群体肖像(图5)。清人丁皋在《传真心领》一书中专门记载了“代图”的绘制方法,这种方法可将多幅单代祖先容像合绘为一轴,用窄纸作尺“收放”原稿,谓之“謄像法”:“人家遗像至多,每欲合为一轴,或一两代,或三五代,其间或大或小不一,大则收之,小则放之,总要一样。”㉓
图5:清晚期《家族十人像轴》,纸本,164cm×85cm,香港沐文堂藏
如果仅绘制三代、五代还不会出现构图的困难。但当画面人数愈来愈多、代际不断增加时,画工们则必须将人物插空排列,或是适当缩小下排人物的比例。但这种构图方式,始终给子孙后代通过上下次序辨别祖先代际造成了困难,特别是当遇到某一代男子妻妾数量较多的情形时。如果继续缩小画中人的尺幅,成排罗列每一代,就导致画工们很难兼顾所有人物的面部,无法对每一个人进行细腻生动的刻画。这可能会导致的结果是:祭祖画像慢慢失去肖像画的写实含义。
这时我们再把目光回到这类上为始祖容像、下为牌位罗列的图像(图6),就能更好地理解其实用价值和经济优势。绘制木主比绘制人物更加节省空间,代际更容易被区分,衣冠服饰不再成为衡量祖先地位的标准,同时画面中的空白牌位也便于后人补充逝者身份信息,这更延长了图像的使用年限。这种“顶端始祖容像+中部牌位罗列+底部祭桌”的图像令我们又一次联想起了“家堂图”。只是在“家堂图”中,牌位所占画幅比例变得更大。
图6:《清代三祖宗暨牌位像》,纸本,131cm×67cm (图片来自《明清官像画图录》)
当然在时间序列上,“家堂图”与“祖先像”并不是前后替代的关系,而是一种长期共存㉔的状态。同时,“祖先像”中男女正面对坐的样式得以保留在“家堂图”中,体现在对“始祖形象”的表现上(图7)。
图7:清代(明版样)《中堂》(局部),200cm×120cm,扑灰年画,祥盛合画店,孙进章画 (图片来自《中国木版年画全集高密卷》)
而民间对“祖先像”与“家堂图”的称呼存在混用的情况。以山东潍坊青州郑母村为例,当地村民口中的“家堂轴子”实际指的是祖先肖像。而河南朱仙镇的这幅《祭祖家堂》(图8),名为“家堂”,实为“祖先肖像”。
图8:传世《祭祖宗谱》,布面彩绘,河南朱仙镇 (图片来自《中国民间美术全集·祭祀篇·神像卷》)
“家堂图”属于一类弱化了肖像性、增强了谱系功能的图像,它的出现与明世宗后“令天下得祀始祖”之令及家族的扩张有关。同时,“家堂图”与“祖先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代图”中层叠的人物简化为层叠的牌位。
2、“家堂图”中谱系的图式构成
山西金街《谢氏族谱》(乾隆乙未年)载:“自皇明革命,四海鼎沸,虽史籍尚有废弃,况祖宗遗像乎!不但失落不全,且司马温公有云:‘写须多一茎即非吾祖父也’,莫若照神主式通写一轴,纪其官职名讳,序其昭穆,使知者目悉,愚者相传曰:‘吾祖某、曾祖某,某者某人弟,某者某人兄’。不惟岁时祭奠,且识世系不爽也云尔。”㉕
这里的“照神主式通写一轴”以替代失落不全的“祖宗遗像”,应该就指的是“家堂图”。同祖宗遗像相比,家堂图的重要功能为序昭穆,使知者目悉,愚者相传。对于祖宗昭穆的图式化构建即为“家堂图”中的时间序列。在“家堂图”广泛流行时,家谱编修在明清时期也进入高潮阶段,数量比前代有了很大的提高,其中“世系”是家谱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书写形式多遵循欧苏开创的“五世图式”。
而在“家堂图”中,谱系的填写形式规律分为四种,笔者绘示意图列表如下(表3):
表3:“家堂图”中方格的四种填写方式
其中不同的颜色用以区分不同行辈,数字上标代表具体代际,如“长子⁴”代表“四世祖的长子”。
这四种基本填充方式影响了“家堂图”中谱系的最终呈现。如若遵循第二种填写方式“一辈一行”式,那么随着代际的增多,“上窄下宽”式的金字塔结构便逐渐形成。这种填写方式的好处是可以照着“家谱”已有的框架填写,不用再单独布局。又如第四种方式,当男女不填在一个方格时,一般将配偶女性(只书姓氏)统一填写在右侧,与左侧的男性亲属一一对应。这同 “九族五服图”㉖的上半部分结构一致(图9)。
图9:朱子学派“宗枝图”,来源自朱熹《仪礼经传通解续》卷16,《朱子全书》第4册,第2066-2067页,转引自吴飞《五服图与古代中国的亲属制度》,《中国社会科学》,2014(12)
家谱可以不断续修,“家堂图”的谱系亦可以多次续写。区别在于家谱是从“己身”以下续写晚辈,也就是“九族五服图”的下半部分,这一部分是家族的新生代。而“家堂图”上的谱系皆为“己身”以上的长辈,即为“九族五服图”的上半部分,它们变成了庇佑子孙后代的神灵,图像则是灵魂的承载物。从祖先像到家堂图,对真容之“似”的追求转为对谱系之“全”的追求。
三、家堂图中的“空间”
同祖先像相比,“家堂图”呈现出明显的空间塑造意识,基本多为“全景鸟瞰式”的纵向构图,呈现出“前门户、中厅事、后寝室”的位置关系。有一些学者将“家堂图”称为“纸上祠堂”㉗,称其“建构了一个始于祠堂山门外,终结于拜殿,充斥着丰富细节的虚拟空间。”㉘“祠堂”确实是“家堂图”中体现的第一重空间,画面中所展现的礼仪程序围绕着这个可见空间展开,如祭礼(图10)、备茶、备餐等。而“家堂图”之名称则蕴涵着其还有第二重空间,便是“家堂”。
图10:《王氏家族祭祖图》中的“祭祖礼”场景解析(笔者自制)
1、可见的空间——祠堂
“祠本宗庙之祭,秦汉以降,神祇群祀通称焉。故祠于坛,谓之祠坛;祠于城,谓之祠城;祠于堂,谓之祠堂。……祠者,祭之名,而非祭之所。”㉙
自汉明帝举行上陵礼后,陵寝地位得到提高,士大夫皆仿立祠堂于墓所。汉王逸注屈原《天问》:“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㉚汉代已有祠堂,含义与明清时期不同㉛,前者建在墓上,后者建于家中正寝之东。对明清祠堂建制影响最深的非朱熹《家礼》莫属,朱熹对祠堂形制的规定㉜没有脱离住宅范畴㉝,他将“祠堂”建制分为“一间式”和“三间式”(图11),共性在于家中厅堂位置立四龛,从西至东分别供“高、曾、祖、考”之位。
图11:《三才图会》中的祠堂样式
从“实体祠堂”到“平面祠堂”,家堂图表现了一个脱离了住宅的祠堂,“围合意识”与“中轴线意识”贯穿始终,画面中“甬道”的设置则为使用者塑造了“目光”的行径路线。“家堂图”在使用时悬挂在离地约一米左右的壁面,这样祭拜者的目光正好随着大门外的八字影壁深入,拾级而上遂知谱系晓祖先,甬道的尽头是始祖之位,给人仿若置身祠堂之感。
2 、隐秘的空间——家堂
至于“家堂”,在元杂剧和明代话本小说中可见“家堂”的存在,其为家中祭奠祖先的神圣空间:“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㉞、“做个木主,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绝……”㉟
(1)“家堂”为供香火之位,形制如“长龛”,高悬梁栋。
清《周庄镇志》载:
“宗祠为近地所鲜,故祭礼愈畧,奉神主者惟有所谓家堂而已。家堂虽亦如朱子之长龛堂,而中无板隔,自始祖以下之主皆在,又高悬梁栋,间祭时不能岀主。每岁于二至日、淸明节、七月望、十月朔、除夕,设案于厅事,合始祖以下荐飨之,杯箸鳞次,至有一案而列数十者,曰‘过时节’,非古也。”㉟
民国《太仓县志》载:
“家堂,供家堂香火之位,或供天地君亲师,或画三界神像之像。”㊲
家堂是一个高悬的神龛。至民国时,“家堂”除了祭祀祖先之外,还用来祭各类民间神。时至今日,不论南北方都有“家堂”的存在:
“吴中旧俗,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一个家堂,以祀祖先。特别是那些阀阅之家,一进头门,在二门之上,高悬神龛,这便是家堂。这种神龛……中间供奉的都是历代祖先的‘神主’……家堂就是家内设立的一座小型祠堂。”㊳
(2)“家堂”为力所不逮时“祠堂”的替代品,待到后人资金充裕时可扩充“家堂”为“祠堂”。
清人林柏桐在考证品官家庙制时,引用了江宁上元人管同道光八年所序的“宗祠规条”,管氏一族曾暂以“家堂”替代“家庙”:
“古者自天子、诸侯、大夫至于士、官师皆有庙,惟庶人乃祭于寝。自宋以后,士大夫之有家庙者希矣。后世有家堂而少家庙,其家堂或置于中闺,人神杂糅。自家庙之礼废,而五服之亲有终岁不相谋面者,此有志之士必汲汲以宗祠为务者也。吾家自苏州迁于江宁……乾隆中即欲创建宗祠而不逮。道光七年族人共捐白金,市宅粗加缮饰而祠屋成,姑易家堂之制而爲家庙之规,以稍明夫尊祖收族之谊,视为始事,而勿视为成事可也。”㊴
管同所谓的“家堂”置于中闺,人神杂糅,可能指的就是朱子所谓“正寝之东”的“神龛”所在位置。之后如欲进一步尊祖收族,可易家堂之制为家庙之规。
(3)特殊情况:“家堂”为无宗祠者合近族而设置的公共祭所。
“祭者,报本追远之义。除夕,元旦,民各祀先祖于其家,其他令节,有宗祠者祀于祠,无宗祠者祀于厅事,无厅事者祀于居室,亦《家礼》士庶寝荐之意。祭品因宜而荐,或肉食,或果蔬。或以时馔,犹古荐新之意也。遇清明节、中元节、十月朔,则各从乡俗之所尚,咸祭于墓。遇忌日,或祭与祠,或祭于家,或祭与墓,不一也。夫礼顺人情,俗沿风尚,亦不必拘于古制。”㊵
“礼顺人情,俗沿风尚”,有宗祠者祀于祠,无宗祠者祀于厅事,无厅事者祀于居室,“不必拘于古制”。据民国山东德县志所载的情况可知,民间祭祖地点可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对于山东地区而言,虽然随着明中后期至清中期山东士大夫的崛起, 宗祠数量也在增多, 但并不是家家皆有宗祠,不管“祠”于何处,总要尽报本反始之心。在民国《昌乐县志》中,“家堂”的含义被扩大,与“祠堂”之义相融,实际上也体现了民间祭祖礼俗的变通性:
“士大夫前则有宗祠,无宗祠者合近族共设一公共祭所,谓之“家堂”;族中老幼男女均往瞻拜,献饮食,致迎送,燃鞭爆以志盛。”㊶
“家堂图”是悬挂于“家堂”位置的一类图像,名称概括了图像的使用场所。
3、一种图式,双重功能
在胶东地区,“家堂图”也同样可以在“祠堂”中使用,只是画面尺幅更大,代际数量更多,改称“族影”。小的“家堂”轴子只填写五服之内的逝世亲属,大的“族影”㊷则可以容纳更多代的人(图12)。
图12:山东高密集市上售卖的尺寸不同的“家堂轴子”(图片来自百度家堂吧https://tieba.baidu.com/p/1325492747?pid=15987219322&cid=0#15987219322)
图像的功能不再是记录和纪实,图式转化为一种固定的“模型”和可不断增添的“表格”,使用者也被图式本身引入画面里,这与真实祠堂场景的人眼视角是一致的。祭拜者的感情似乎也倾注和投射在图中门前聚合的子孙身上,而这些批量生产的“家堂图”似乎只要添上了自己祖先的名字,就带有了唯一性和私密性。“没有什么比名字能更好地显示出这种记忆的了,这种记忆既非建立在一般观念上,也非建立在个体意向上,而是同时指涉了亲属关系的纽带和某个特定的人。”㊸
明郑纪《东园文集》有《屏山家庙记》一篇:
“成化初,松庵殁,纪乃与伯兄介轩谋,以官厅之祠,奉始祖暨应祧有服未尽者之祖,别立家庙于义聚堂之东。堂五间,中祀三秀、清泉、松庵,两旁各二间,以待松庵诸子若孙后来之昭穆也。又两旁,亦各两间,为祭器、衣服诸库。阶下深三丈余,阔十二丈,通覆以屋,为家众序立。前为露台,两旁植以荔子树,台下为沼,活水养鱼,沼外为大门,外也植荔树。东西翊以两庑,后为影堂。肖像先世之神于板壁,横阔尽堂之两旁。中为穿亭,亭两旁为台,以植花果。”㊹
在这则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祠堂”“家庙”“影堂”之称同时存在,指代含义各不相同:“祠堂”以“奉始祖暨应祧有服未尽者之祖”,“家庙”则祀待松庵以下子孙昭穆,“影堂”㊺附属于家庙,内悬肖像。这里的家庙指的并不是唐代品官家庙,而是一个可自行设立的用于祭祀近祖的堂屋。据此含义,此文献中的“家庙”实际指的是特殊情况的“家堂”,即为一公共祭所。
“家堂”与“祠堂”这两个不同空间对应的祭祀群体与不同尺幅的“家堂图”中所序昭穆关系一一对应,也就是说同一种图式可以根据尺幅的不同变化承担着各自的功能,如表4。
表4:胶东“家堂图”的类型与对应关系
可以说,“家堂图”承认了“祠堂”在民间祭祖的合法性及重要性。它一开始可能带有模拟祠堂的功能,后来由于图式的实用性被保留下来,在家族得以修建祠堂之后继续在祠堂中使用。
结语
“家堂图”为清中期之后、北方地区普遍流行的一类祭祖功用图式,其避开了长久以来所讨论的“祭真容㊻”的合理性问题,由追求肖像之“似”变为追求谱系之“全”。其画面重点是序昭穆,填写规律至少有四种,基本可以与“九族五服图”的上半部分相对应,当他们的名字被填写进“家堂图”中,它们就变成了庇佑子孙后代的神灵,图像则是灵魂的承载物。同时,“家堂图”可以在两个不同空间中使用,间接承认了“祠堂”在民间祭祖的合法性及重要性。
在山东潍坊昌邑真实的祭祖场景中(图13),“祖先像”被“照片”替代,与“家堂图”在同一个空间中使用。“图家庆念祖德宗功,图双喜知父天母地㊼”,这种使用方式既祀远祖昭穆、又祭拜了父母双亲,不失为一种两全之选。
注释:
① 李敬泽:《2004年短篇小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92页。
② 高密扑灰年画经历了纯手绘、半印半画和木板套色三个阶段。
③ 韩朝建:《华北的容与宗族——以山西代县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第130页。
④ 刘荣:《影、家谱及其关系探析——以陇东地区为中心》,《民俗研究》,2010年第3期,第182页。
⑤ 2020年1月15日~6月15日,湖南省博物馆特展“齐家——明清以来人物画中的家族生活与信仰”。
⑥ “图式”的概念由(德)康德提出,后由(美)鲁道夫·阿恩海姆和(英)E.H.贡布里希发展被引入艺术史范畴,带有“模本”和“范本”之意。
⑦ 李军:《丝绸之路上的跨文化文艺复兴:安布罗乔·洛伦采蒂<好政府的寓言>与楼璹<耕织图>再研究》,《饶宗颐国学院院刊》,第4期,2017年5月,第248页。
⑧ [明]翁相修、陳棐纂:《广平府志》(嘉靖刻本)卷之十六《风俗志》六,第312页。
⑨ 丁世良、赵放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306、276、284页。
⑩ [明]《黄发翁全集》卷三,《毕氏世谱说 一作世谱遗记》,清嘉庆刻本。
⑪ 乾隆五十六年《高密张氏族谱》,转引自孙晶:《祭祖物象——祖影、家堂略论》,收录苏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编:《东吴文化遗产》(第1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7页。
⑫ 乾隆五十三年《高密梁氏族谱》,来源于高密市图书馆。
⑬ 嘉庆二年山西崔氏宗祠记文,转引自韩朝建:《华北的容与宗族——以山西代县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第136页。
⑭ 除山东山西外,河北《肥乡县志》中载“士大夫不尽立祠堂,奉神主于寝室,民间多画祖宗昭穆图供奉。”这里所言“祖宗昭穆图”极有可能也指“家堂图”。
⑮ 与“四时祭”不同,自宋后,民间习惯在元旦、重阳、端午等节日进行祭祀,称为“节祭”或“节祠”。从方志情况来看,不管是祖先像还是家堂图,多悬于“元旦”“除夕”“岁朝”或“上元”。
⑯ “山西通行的祭祖礼仪,不是在家庙里献祭,而是把家庙及所有祖先牌位画在一张布上,把这幅布画挂在墙上,进行祭祀,即使富裕之家也这么做。”“这成了家庙的替代品”。来源:科大卫著、卜永坚译:《皇帝与祖宗:华南的国家与宗族》,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⑰ Jan Stuart, Rawski,Evelyn Sakakida Worshiping the Ancestors:Chinese CommemoratIve Portraits, Freer Gallery of Art and Arthur M.Sackler Gallery, Smithsonian Ⅰnstitution , Ⅰn association with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61.
⑱ 同注⑰。
⑲ 孙晶:《历代祭祀性民间祖影像考察》,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37页。
⑳ [清]赵翼著,栾保群、吕宗力校点《陔余丛考》,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70页。
㉑ 吴卫鸣:《民间祖容像的承传》,原载于《艺术史与艺术理论》,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
㉒ [清]顾禄《清嘉录》中语“三五世合绘一幅者,则曰代图,亦曰三代图、五代图”。
㉓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6年,第559页。
㉔ 比如山西代县毗邻的崞县的北社村,一直到清末民国,本村大姓李氏祠堂里除了中间的容(即家堂图)之外,周围还悬挂十多幅祖先图像,他们都是本家族有科举功名者和出仕者。
㉕ 转引自韩朝建:《华北的容与宗族——以山西代县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第132页。
㉖ 现存最早的菱形《九族五服图》出现在黄榦《仪礼经传通解续》的丧礼部分和杨复的《仪礼图》中。图像从最中间的己身及妻开始,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层层往外,构成了左右上下四个部分,右侧全为男性,左侧全为女性。
㉗ 崔洁:《纸上祠堂——潍坊家堂图像形式分析》,《缤纷》,2017年第4期,第50-59页。
㉘ 高轶旸:《纸上祠堂:祖先祭祀的民间传统》,《文汇报》,2017年12月22日。
㉙ [清] 钱大昕撰,吕友仁点校:《潜研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2页。
㉚ 洪兴祖补注:《楚辞章句补注》,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3页。
㉛ 在魏晋至唐代间,由于贵臣渐复庙制,多称“家庙”,“祠堂名遂废”。 清代学者赵翼考证自元代之后才恢复了“祠堂”之名。
㉜ “君主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位”“祠堂之制,三间,外为中门,中门外为两阶,皆三级,东曰阼阶,西曰西阶。阶下随地广狭以屋覆之,令可容家众叙立。又为遗书、衣物、祭器库及神厨于其东。缭以周垣,别为外门,常加扃闭。”引自《朱子全书》之《家礼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75页。
㉝ 实际上在宋元时期有一些地方已经建造出了独立住宅之外的祠堂。宋濂在《莆田林氏重建先祠记》中说林氏“患祠之规制卑狭,不足以交申明,而即故宅之基建屋三楹间,蔽之外门。”引自[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四部丛刊初编》(1929年二次影印本)。
㉞ [明]洪楩编:《清平山堂话本》,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56页。
㉟ [明]凌濛初著,章培恒整理,王古鲁注释:《二刻拍案惊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8页。
㊱ 《周庄镇志》(六卷)(清光绪八年元和陶氏仪一堂刻本),转引自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上),北京:书目文献,1991年,第390页。
㊲ 转引自孙晶:《祭祖物象——祖影、家堂略论》,《东吴文化遗产》(第1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4-65页。
㊳ 尤玉淇:《三生花草梦苏州(上)》,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1年,第93页。
㊴ 林柏桐:《品官家仪考4卷》卷四,清修本堂丛书本,来源:http://www.bookinlife.net/book-115471-viewpic.html#page=154
㊵ 《德县志》(十六卷·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转引自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上),北京:书目文献,1991年,第113页。
㊶ 《昌乐县志》民国23年铅印本,转引自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上),北京:书目文献,1991年,第198页。
㊷ 高密最大的“族影”为小西章村马氏先祠供奉,长约七米。
㊸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毕然、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
㊹ 转引自武怀军:《影堂源流考论》,《文史哲》,2020年第4期,第162页。
㊺ “影堂”之名来自“祭影”和“悬影”。在唐末五代战乱之后,唐代的家庙制度崩坏,影堂逐渐代替家庙成为祭祖场所,流行于两宋。在朱熹推广“祠堂”书《家礼》之后,“影堂”逐渐被“祠堂”吸纳。
㊻ 最早对画像崇拜发难的是北宋的程颐。在《二程遗书》中,他认为祭祀不可用影,程颐指出:“大凡影不可用祭。若用影祭,须无一毫差方可。若多一茎须,便是别人。” 又说:“今人以影祭,或画工所传,一髭发不当,则所祭已是别人,大不便。”(引自[宋]程颢 、程颐:《二程遗书》卷二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41页。)清一代,出现有若干赞成祖先画像的士大夫,其中尤以万斯大与徐乾学最为出名。万斯大从正反两面论证了他赞成崇拜画像的主张,指出“人情之所不能免者,圣人不禁”。(引自魏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校、贺长龄辑、魏源编次、曹堉校堪:《魏源全集》第16册《皇朝经世文编》,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648页)。
㊼ 《题宋体仁五世祖考妣合祀图赞》,摘自[明]王演疇撰:《古学斋文集》卷九,明万历四十七年刻本, 来源http://bookinlife.net/book-58712-viewpic.html#page=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