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的日子
2021-07-13黎戈
黎戈
水上勉写过一本书,直译就是《吃土的日子》。书的缘起是一群杂志社的编辑,怂恿他在轻井泽的山庄里住了一年,利用手边现成的材料,也就是地里应季采集的菜蔬水果,依照他小时候在寺庙里做小和尚时习得的素菜烹饪方式,料理三餐并写些食记。
写吃食时,引经论典,在写作中是很常见的。水上勉的特别之处,是他写吃食的时候,引的是禅宗故事,并加以诠释,在饮食中悟道。他九岁就到寺庙出家了,性格得以在大师兄和住持的精神塑造中成型。师父并没有成天传授佛学典籍,而是在琐事中指导他。
比如洗完脸,大师兄会说:“怎么可以把洗脸水随便乱倒?应该浇在树根上。”他一放学就要去寺庙帮厨,洗菠菜时,顺手扔了被很多泥巴缠绕、很难清理的根部,住持就走过来说:“不要把最好吃的部分扔掉。”僧人的生活非常俭省,每次客人来了,住持就对他说:“去地里看看,能弄出点什么菜来?”水上勉就去地里采摘,与土地磋商,即兴发挥出待客的菜式。
他的菜谱也简单,很少超过五个程序,取材也不高端,但是手法充满了惜物之心。他几乎从不提起师父的传道,倒是记得住持教过他很多做菜的细节,这是与生活相连的鲜活记忆。比如寺庙做梅干的手法很细致:将雨季淋过雨的梅子采摘下来,还要等着配它的紫苏慢慢长好了,一起腌制。在七月最热的日子里晾晒,如果受潮了,就得全部用梅汁重新擦过再晒。
禅宗的修行就是:具体入微。把一根萝卜的各个部位都加以利用,细细理出,做出美味的食物,这就是精进。不同的风土,会长出不同滋味的食物,轻井泽水上家的萝卜,特别辣,有股浓重的萝卜味,这是因为轻井泽的土地深情地改变了萝卜的质地。而这种萝卜的个体意志,也必须好好地尊重,吃的人应当细细品尝。
他还说起一个故事,日本僧人到中国求学,看见一个典座(寺庙的高级管理人员,负责僧众的衣食等杂务)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去买香菇,僧人很吃惊:“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不在庙里坐禅辩道、思考公案呢?”而典座作为采买的厨师,尽心致力于服务僧众,心无旁骛,这就是“道”。
一月,所有的植物都在休眠,只能用菜干和豆腐做菜。一块微不足道的豆腐,要洗了又洗,用海带酱油汁慢煮,一边看书一边候着,把滋味都煮进豆腐。食材没有高下之分,野菜也能让人尝出土地的味道。
水上勉出生于一个贫苦的木工家庭,父亲每天都要进山伐木,带的饭盒里,下饭的只有大酱和盐,然后父亲会在干活的地方周围,即时寻找土当归或楤木芽果腹,以这样简素的方式生活着的父亲,却活到了八十五岁。水上勉小时候觉得父亲很寒酸,可是写着这本山中伙食书的他,半生已过,已然明白:真诚品尝食物的舌尖,才是最高贵的。通过对食物的回忆,他与土地,与父亲,与过往,达成了和解。
四月,位于高寒地带的轻井泽,迎来了春的萌发。穿着高筒靴,水上勉仍然能感到泥土的寒意逼人。在水湄旧处,往年收获芹菜的地方,准时长出了芹菜。这突破冰雪、信守生命诺言的绿叶,让人感动。
七月,是收获山椒的季节。他的外祖母,则是靠着吃罐子里腌制的山椒,活到了八十三岁。在轻井泽的厨房里,煮着以山椒做佐餐小菜的早饭时,水上勉会想到这个腿脚不便、卧病在床的山村老妇人。每天,她把筷子伸进罐子里捞腌山椒,一副吃得美美的、总也不厌的样子。食物除了有酸甜苦辣咸五味,还有第六味,叫作“余味”,就是吃了还想吃的味道,外祖母是深谙山椒第六味的人。曾經滚动在外祖母的舌尖,如今又滚动在水上勉舌尖的山椒,成了他思念外祖母的食媒。
看着看着,我会想起古老的中国。“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也是这样与土地息息相关的,循月而至的简朴生活。
我顶喜欢的事,就是一边看书,一边和妈妈拉家常。摊开一本书在餐桌上,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角,妈妈在剥白菜:她先把白菜叶子扒开,再把梗和嫩叶部分切开,前者需要先下锅,后者易熟所以后下锅。最外面一层已经黄掉的叶子,妈妈也不会扔掉它,而是拿它包住剩下的菜心,算是一层保鲜膜,免得菜心枯萎。
我对妈妈讲一些书里的内容,妈妈不是很懂,但也认真听着。我告诉妈妈:“你做菜就是水上勉这本书里说的‘道!”妈妈爱惜食材,有真诚而朴素的尝味态度,耐心又温柔地对待最平常的食物。和她在一起,哪怕过着最简单的家庭生活,吃着青菜豆腐、萝卜白菜这样的粗茶淡饭,我也觉得满足安宁。我对妈妈,就像水上勉对初春的第一丛破土而出的芹菜那样,充满感激之情。
(平林月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平淡之喜》一书,Winnie.J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