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里克兰的蝴蝶梦
2021-07-13欧彦迪
毛姆对社会和人性洞若观火,还是个中国迷、“老庄”迷。他创造的斯特里克兰,并无生存困境和身份焦虑,却毅然抛弃世俗幸福,不为名利,只为精神自由,为追求绘画艺术,演绎了一则让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的现代神话。
一、毛姆与道家思想的因缘
汉学家李约瑟认为,中国文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而这棵大树的根在道家。道家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主要流派之一,老子和庄子是其代表人物,返璞归真、顺其自然是老庄学说的核心思想,也是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遭受挫折后借以调节心理、安顿生命、养护心灵的哲学。老庄著作自19世纪末翻译成英文传入西方后,受到西方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并进入一些著名作家的创作视野,毛姆就是一位对东方及中国文化颇感兴趣的作家。他对庄子所描述的“天人合一、清静无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逍遥世界向往不已,于1920年来到中国,历时4个月,游历了北平、上海、汉口、四川和一些较偏远的地方,之后出版了游记散文《在中国的屏风上》,并在他此后的小说《面纱》中多次提到道家哲学对他的影響。
《庄子》有一则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梦中是翩翩飞舞、潇潇洒洒的蝴蝶,醒来依然是忙忙碌碌的庄周;蝴蝶和庄周本是有区别的,但到底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呢?庄子认为,人如果打破生死和物我的界限,保持精神自由,则无往而不快乐。受老庄思想的启示,在毛姆看来,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大多数人一生操劳,都只是为了让儿女能有吃有住,而这些儿女长大进入社会后,也都一个个子承父业,重演历史,因此,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才是人生的两大法宝。生活的最高目标就是活出自己的个性,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服从自己的本能,放手让自己在人情世事中随波逐流,安然接受命运意外送来的福气与歹运。
二、道家思想在《月亮与六便士》人物形象身上的体现
老庄思想对毛姆的影响在《在中国屏风上》和《作家笔记》这些随笔散文集中是比较明显的,而在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则隐藏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
(一)斯特里克兰对庸常家庭生活的反抗
斯特里克兰本是伦敦的一个证券经纪人,收入颇丰;妻子风雅,爱好文学;儿女健康聪颖。总之,在外人眼中,他是人人艳羡的人生赢家。然而,他在40岁时,突然放弃了维持17年的舒适美满生活,净身出户,不带走一片云彩,独自一人到巴黎学习绘画,过着异常艰难的日子,最后在南太平洋一个叫塔希提的小岛定居,直至身染麻风病,双目失明,悲惨地死去。
在斯特里克兰那张粗野的、显着肉欲的脸的背后,是一颗骚动不安的心,饱受孤独的摧残。他从小想学画画,但父亲认为学艺赚不了钱,叫他学做生意。长大后,斯特里克兰选择了经纪人这个职业,并且走进了婚姻殿堂。他的太太是一位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喜欢和文人交往,热衷于张罗社交与应酬活动,是人人称赞的、善解人意的“壁炉天使”,然而,她对丈夫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说他毫无文学天赋。对于妻子的“雅好”,斯特里克兰疲于应对,渐渐感到厌倦,觉得把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上令人难以理解,他骨子里有股抑郁之气在涌动:“我一直觉得芸芸众生这样度过一生总有什么不妥。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知道这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幸福生活,但我却有一腔不堪平庸的热血,渴望踏上一条更为放荡不羁的险途,这种从容的快乐让我感到莫名的惶恐,我内心渴望过上更为惊险的生活,只要我能做出改变和刺激,我便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峦和凶险莫测的海滩。”长久的压抑之后就是剧烈的反抗,终于,斯特里克兰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住在丛林里的原始小木屋里,离群索居,被世界遗忘;白天画画看书,晚上抽着烟陪着爱塔看夜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斯特里克兰忍受麻风病和双目失明的惨痛折磨,费尽毕生心血,在居住的小屋四壁创作了巨幅油画,却在临死前嘱咐他的土著妻子爱塔,将壁画烧掉。抛妻弃子去流浪,去画画,去体验不受任何约束的生命,却让自己穷其一生的艺术巅峰之作无人得见亦无心传世,任其灰飞烟灭,遁入虚无,仿佛他和他的作品从来没有来过世间。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亲眼见证了它的美妙,然后又带着骄傲和轻蔑把它毁掉。
(二)斯特里克兰对待女性的态度
斯特里克兰对待女性的态度是轻慢的。在他看来,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她们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想让男人相信爱情是生命的全部。他关于爱情看法的大段庄子式雄辩,以及对布兰奇之死的态度,让人读来火冒三丈。他要的爱情和女人,恰似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志异》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狐仙,也正是他后来忠诚、贞洁的土著女人爱塔。
中国古典小说如《水浒传》里的草莽英雄,要干一番事业,首先就得摆脱女人的纠缠,没有女人和家庭的束缚,就没有了爱的责任。布兰奇飞蛾扑火,像极了庄子寓言里那个“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的尾生,死于因欲望而生的偏执与癫狂。斯特里克兰始乱终弃、缺乏人性和责任感的荒唐行为固然让人难以接受,但他并非恶棍,说他不顾妻子儿女枉顾别人性命多少有点无辜,因为他心里岂止没有别人,他其实连自己死活都不关心。
毛姆在斯特里克兰身上表现出对世界、对人生、对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悲观失望情绪,与他成年前的原生家庭和个人遭遇有密切关系。特德·摩根在《毛姆传》中评价道:“我有一种感觉,毛姆基本上是一个相当悲观的人,相当孤独,他公然宣称对人们感情的冷淡是一种防御性手段。”但毛姆的悲观并非绝望。小说里的布鲁诺船长和斯特里克兰一样,本来也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但因为律师的失职,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他和妻子不愿意再待在原来的穷地方过日子,于是去南太平洋买了一个小岛,把儿女留在老家,夫唱妇随,在小岛上精心耕耘劳作,不但把当年的荒岛变成了一座花园,还添了一双儿女,夫妇二人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教授给孩子们:妻子教他们钢琴和英语,他教他们拉丁文和数学。一家人还一起读历史、驾船和游泳。所有这些关于“幸福”的描述,仿佛老子小国寡民和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现实模板,这便恰恰契合了庄子对“摄生”的追求。老庄的厌倦不是放弃,悲观也不是绝望,而是想过一种自在无碍的生活,达到任情自适的生命境界。
庄子用一则寓言阐明了一些精神境界很高的人的想法:“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在现代物质世界的拥挤场面里,男女拼命追求爱情与欢乐,争夺权力和地位,一旦遇上时世动乱,或者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便慢慢从欢乐和雄心中醒悟过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单枪匹马地战斗。”孤独的毛姆通过写作,不断找寻平庸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斯特里克兰拥有世俗的成功和幸福,并未受到命运的残酷打击,仅仅因为忍受不了平庸而出走,而流浪,而隐居,他的遁世行为近乎自虐。毛姆塑造这个特殊性格的人物,以冷静笔触探索他的多维人性,最终目的是渗透作者本人强烈的人生孤独意识,揭示人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灵魂深处的虚无、幻灭和荒诞感。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欧彦迪(1998-),女,湖南长沙人,本科,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