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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忘镇

2021-07-13高菲

牡丹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兰大婶小镇

高菲

罗德森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事业和婚姻的双重危机。他自诩克制沉稳、专一情深,是男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是女人口中的模范丈夫,从幸福起点出发,人生的每一条轨迹理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向某个方向延展。他还记得自己和友人创办的小工作室赚得第一桶金时的意气风发,和妻子漫步于傍晚的滑铁卢大桥时空气中的甜蜜雀跃,女儿出生时不安分的小脚丫传达到他掌心的温暖……

然而昔日的种种美好都碎裂成片。第一条裂痕是从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卷款潜逃开始,接着不幸就接二连三地造访。罗德森看到股市一片喜气洋洋的红,便孤注一掷,把所有可挪用的资金都投了进去,结果第二天股价就开始断崖式下跌,收盘时,他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无所有。

多年的顺风顺水销蚀了罗德森的抗压能力。他整日与酒为伴,将自己浸泡成一摊烂泥。发誓相濡以沫的妻子跟在身后一遍遍婉言相劝,罗德森均沉默以对,在酒精的驱使下,他转身朝着那张自己深爱的脸狠狠挥出一拳,夹杂着数月以来的不甘、挫败、愤怒。

第二天,深陷在沙发里的罗德森在昏沉中醒来,妻子已经带着女儿仓皇逃离了,等待他的是一幢将要抵押的死寂房屋和家暴指控。罗德森艰难地爬起来,双手因宿醉而神经质地颤抖。琥珀色的酒液污染了纯白的羊毛地毯,罗德森咒骂了一声,他挪动着压了一宿已经麻木的双腿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抬头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过去西装笔挺的男人现在佝偻着背;泛黄的老头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胡子拉碴像是刚收割过的伯克茨农场的草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红丝遍布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来,明明是初入不惑的年纪,蓬乱的鬓发却已经染上了白霜。

他突然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失去了一切。烂醉如泥时酒精捏造的虚幻感消失殆尽,清醒后的绝望没过了喉咙,下一秒就要将他颠覆。

罗德森想要挨着墙面缓缓地坐下来,然而他并没有留意到洗手池里的水已经漫流到脚边,突然他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咚!”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罗德森在被剧烈的疼痛袭击前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谁又能知道有多久呢。越是难以揣度、难以衡量的东西,人们就越要去给它下定义、作诠释,譬如时间。在没有钟表和沙漏的日子里,人们只能从发间一缕不易察觉的银丝、东升西落的太阳、树梢哆嗦着落下的第一片叶子感受时间的流逝。出生即是高地,之后每一年月的逝去、每一件事物的终结都是一次沉沉的坠落,坠落到底。期间伴随着一连串的失去,没有逻辑、没有顺序。

罗德森在一片混沌中最先感受到的是色彩。单一凝固的黑白两色在他恢复意识的一瞬间有了生命,缓缓流动起来,彼此重叠、交融、旋转,仿佛是随着德彪西的《月光》共舞的一对优雅恋人,前一秒缠绵悱恻,下一秒各奔东西,继而有五颜六色的水珠从黑白中抽离而出,向四周擴散,斑斓的色彩层层叠加渲染,黑白背景变成色彩绚烂的画布。

于是罗德森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头部受创而产生了幻觉,要不然眼前的景象怎么像是数个世纪前某个山谷小镇的风光?这是尚未被工业文明污染的一处世外桃源。蓝山雀的第一声鸣叫驱散了最后一丝夜色,山间牛乳一样的浓雾弥漫在晨光里,露出林叶掩映中的砖红色屋顶。远处偶尔飘来人声,或许是人们在准备早炊的木柴。早起的放羊少年揉去眼眸间的惺忪,想要将羊群赶到山坡上,羊群不为所动,专注地大口咀嚼多汁的青草。起伏的群山之中盛放着一座阔大的湖泊,将四季变换尽收眼底,湖畔散落的碎石数百千年前或许是嶙峋的姿态,如今被流水和岁月打磨成光滑的鹅卵石。青苔匍匐于岩隙中,谱写出青绿色的十四行诗。

罗德森漫步林间,松软的泥土上铺着一层松针,带着清晨的些许潮意亲吻他的鞋子,不知是人为的还是常有野兽从中穿行而过,低矮的灌木丛自觉向两边倒去,制造出一条林间小道,偶尔能瞥见一两只松鼠抱着松果穿梭于枝杈之间。天空中有北归鸥鸟的踪迹,在空气中残留了一点海水的腥咸。他短暂地忘却了自己所遭遇的不幸,也没去探究在浴室滑倒后奇妙地出现在山谷的原因,这里的风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足以荡涤突然身处陌生之地的顾虑和不安。不管是幻觉还是梦境,罗德森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独处可以作为一天生活中的点缀,却不是长久的享受,人类群居性的本能使得罗德森在短暂拥抱自然后,开始寻找人声喧闹的地方,他还是得问清此处是何地。一直向前走,树木逐渐稀疏,山中零星的几处房屋开始密集起来,小镇居民也从沉睡中清醒,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大部分人汇聚在小镇的中心,这是白天从来不会有片刻冷清的集市。罗德森找到的正是此处。

小镇中的居民一天中的大部分交易都在集市完成,小孩子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拿着求来的硬币跑到小商店里换一块棉花糖;相邻的摊位为了争抢一个客人破口大骂,几分钟后又和好如初;鸡、鸭、鹅的羽毛飞上了天;小酒馆在白天不营业,黄昏时分才招揽来一大批客人和成群的蚊子。热情的小镇居民看着罗德森陌生的脸,不时向他致以微笑。

“叔叔,可以帮个忙吗?”一个清亮的女孩的声音。女孩浓密的栗色卷发编成了两束麻花辫搭在肩上,一些细软的碎发在俏皮的风中显得蓬松,明亮如星的眸子里盛满笑意,红润的脸颊和嘴唇像是她手里拿着的红苹果,是只有在这山谷中才能孕育出来的青春健康的气息。

“裁缝铺的阿兰大婶早上定了一篮苹果,我们这边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帮忙把它送过去吗?裁缝铺就在水果摊前面不远处。”面对女孩的请求,罗德森很难开口拒绝,更何况女孩身上有自己女儿的影子,于是他点了点头,答应了。女孩连连向罗德森表示感谢,还往他的口袋里多塞了一个苹果。

罗德森迎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前走了一段路,找到了裁缝铺,缝纫机“嗒嗒嗒”唱着欢快的歌,身材高大的老板娘坐在缝纫机后面。

“请问是阿兰大婶吗,水果摊的一个小姑娘说您在她那里定了一篮苹果。”

“我是,”阿兰大婶听到后半句面露疑惑,“那个小姑娘我知道,不过我不记得在她那里定过苹果啊。”

罗德森也迷惑了,他抬头看了看铺子的招牌,的确是裁缝铺,但阿兰大婶的语气与她坐在椅子上的身躯一样沉稳。罗德森只好原路返回,临走前他询问了这座小镇的名字,阿兰大婶坦然的回答让他震惊,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名字,从我来到这座小镇时就没有名字。”

疑惑在他返回水果摊时达到了顶峰,女孩看着罗德森,微笑着询问他要不要买苹果,对于阿兰大婶定购苹果的事情,她一脸茫然,仿佛刚刚两人的相遇从未发生过。

他的疑惑被愤怒代替,小镇居民热情好客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颗以捉弄人取乐的心。小酒馆里的酒气钻进他的大脑,火山濒临爆发之际,一只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

“欢迎来到健忘镇,罗德森先生。”那只手的主人打扮十分奇怪,既不像21世纪的现代人,也不同于这座小镇的风格,他身披一件黑色长袍,帽檐遮盖住大半张脸,倒是和中世纪的巫师并无二致,阳光下的影子不知道掩藏着多少秘密。

“你是誰,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健忘镇又是哪里?”罗德森一脸警惕。

打扮怪异的人慢条斯理地拂去了停歇在他袍子上的瓢虫,说道:“这既不是您的幻觉,也不是梦境,您可以把健忘镇——这是我一厢情愿送给这座小镇的名字——理解成里世界,而您现实生活中的世界是表世界。表、里世界存在于同一时间维度,但互不干涉。至于我,您可以把我看作这两个世界的引渡者。”

“……”

“我知道您一时间没办法接受。没关系,听我慢慢道来。您没有在做梦,这也不是恶俗综艺的整蛊节目。您在现实生活中头部受到撞击,昏迷时无意打开了通往表、里世界的通道,而我的工作就是让您来到健忘镇,成为里世界的一员。刚才您也发现了这个小镇的问题,并非是这里的居民愚笨,或是有意戏弄您,而是他们太擅长遗忘事情了,因此总会被一些无解的谜团困扰,当然这只是日常小插曲,并不妨碍他们生活得有滋有味。”

“你凭什么来说服我,”罗德森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多年经商使他的戒心比一般人重得多,“就凭你穿着唬人的衣服,尽说些乱七八糟、有悖常理的东西。我是落魄了点,但他人的戏弄和欺骗,我绝不原谅。”

“我可不是骗子,健忘镇也是现实,小镇的居民过去都来自您的世界,现在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空间罢了。”引渡者随意地拿起篮子里的苹果咬了一口,伸出右手食指虚空一点,整座集市乃至这个世界仿佛是卡壳的电影,停在一幅凝滞的画面上。“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们和你一样,都丢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这个水果摊的漂亮女孩唯一的亲人是她的祖母,有一天祖母坐在藤椅上回归了上帝的怀抱;阿兰大婶在20年前弄丢了自己的儿子,从此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噩梦里;酒馆老板曾经是上过战场的士兵,战争留给他的只有伤痛……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体会过心碎的滋味,不过他们选择了遗忘,忘了失去的,就不会再感到痛苦。因此,他们的认知中不存在‘失去这个概念。至于时不时忘记日常生活中的琐碎,比如刚刚的苹果,你可以理解成消除记忆的后遗症。”

瞥了一眼茫然失语的罗德森,引渡者接着说,“你失去了自己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失去了美满的家庭,另外我也不知道你在浴室摔倒有没有变成傻子,不如让我把你的记忆全部抹去,你在健忘镇度过快乐的余生,怎样?”

罗德森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健忘镇的景色很美,美丽的事物总能唤醒麻木的灵魂。过去几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谢谢你给我清醒头脑的机会。的确,我已然一无所有,然而我的妻子、女儿、朋友、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都是我生命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删除了与他们相关的记忆就等于否定了我的存在,这是我的生命中永远都弥补不了的一段空白。这些空白里,并不是无时无刻都充斥着灰暗,也有许多闪光时刻,尤其是在经历过失去后,这些闪光时刻更加纯粹,更加值得向命运炫耀。我还想问问你,健忘镇的人们真的快乐吗?这里真的不会再有失去的痛苦吗?他们丢弃了曾经的自己,以大相径庭的灵魂寄居于同一个躯壳。在健忘镇,躯壳会衰老,可惜他们意识不到。意识不到失去,就不会懂得珍惜,这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在你营造的虚假美梦里,所有的快乐都是用假象和谎言堆砌而成的。”

接着,罗德森又说:“这是逃避,不是新生。失去是生活的一部分,总要学着去习惯。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连罗德森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话语中潜藏着一丝迟疑。他的脑海中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嚣着:“留在这里!留在健忘镇!”一旦他的精神在刺激中达到临界值,这个念头就会疯狂攫住他的神经,罗德森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将会在下一秒变成马奇诺防线。

洞察一切的引渡者听见了,他微不可闻地笑了笑,“悉听尊便。不过您要是改变主意了,还是能再见到我的。”

斑斓彩色刹那间烟消云散,连带着黑袍巫师和这个远离尘嚣的小镇,像是短暂的夏日烟花大会,焰火的余烬也熄灭了。

“罗德森——醒醒——罗德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后脑勺的钝痛感传递到每一丝神经上,强迫罗德森睁开双眼。原来是他的妻子去而复返,或许是带来了一纸离婚协议。

在妻子惊慌失措的目光中,这个浸泡在冷水里的可怜人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天花板,蓦地发出一阵狂乱的大笑,笑得眼泪肆意流淌,笑得声音嘶哑。继而他把脸埋进双手间,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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