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锻铁服食与养生
2021-07-12翟小语
翟小语
魏晋乱世,政治昏暗。士人渴望长寿与自由,因此,该时期养生服食之事盛行。作为魏晋名士的嵇康深谙养生之道,其《养生论》及《答难养生论》均彰显出魏晋时期独有的养生特色。嵇康锻铁之事史料多有记载,笔者认为,嵇康的养生方法与锻铁服食密不可分,因此,文章以嵇康锻铁及服食之事为切入点,对嵇康的养生思想进行了相关考证。
魏晋时期政权动荡,礼法衰微。但与此同时,该时期文化及思想发展却迎来繁荣时期,在此期间,玄学下的魏晋士人任诞成风。诸多个性迥异的魏晋士人及特点鲜明的文士群体塑造了魏晋时独有的魏晋风度。“竹林七贤”这一群体便为其中之一。该群体的领衔代表人物——嵇康,更是魏晋士人中典型的逍遥洒脱、追求自由者。学界对嵇康诗词、音律等相关问题多有研究,但对嵇康锻铁、服药与养生之关系研究相对较少。本文将从嵇康锻铁及服药的角度出发,分析其背后深层的养生内涵,以期对竹林七贤及嵇康养生等相关研究起到些许补遗的作用。
嵇康的养生思想
嵇康对养生拥有独特的思想见解,其养生方法大致可分为四点。第一,形神并重。嵇康主张人的精神应为人形体的主导,但这二者更应是相辅相成的。因此,养生之时不可厚此薄彼;第二,嵇康认为神仙可能是存在的,但并不完全赞同神仙可长生的观点,但认为合理的养生可以使人益寿延年。第三,音乐本身不具有情感,但音乐会影响人的内心,情感是人固有的,会随着音乐的演奏而扩大,因此,音乐对人的情志可起到一定影响。第四,服食可颐养形体,振奋精神,对养生起到一定积极作用。
嵇康的养生思想彰显了其自身独特的人生理想,在当时的社会具有积极意义。魏晋乱世,政治昏暗,名士少有能自保者。如此历史背景,士人珍惜生命,感悟“人寿难如金石之固”,加之汉魏之际,道教兴盛,丹药盛行。故在此期间,养生、炼丹、服散等事风靡一时。嵇康养生之态度及思想多记录在《养生论》中,该文在当时士人中流传颇广。向秀亦为“竹林七贤”之一,其以诘难视角创作的《难养生论》一文也得到了当时士人的高度重视。向秀所作鞭辟入里,对嵇康的养生方法及思想发起挑战。而后,嵇康作《答难养生论》一文,并在该文中对自己的养生论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与修正。
夫神仙虽目不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於情,忧喜不留於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嵇康认为神仙应是曾经存在的,身体的修养和精神的滋补应齐头并进,且认为精神应为身体之主导。这种表里相互作用才能达到最终的养生目的。另外,保养身体中最要紧的又是呼吸吐纳的运用。嵇康继承了道家修养气息的思想,认为合理的呼吸吐纳有助于体态的平和。合理疏散欲望,食饮有节也是养生的重要因素。嵇康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之上,提出合理的养生可以延长寿命的相关论述,相较汉魏时期道教的养生论,嵇康的养生学说具有一定的创新性。
另外,嵇康在无欲淡泊、音律养生等方面也有相关论述,因和锻铁及服药关联较少,故不赘述。
嵇康锻铁与养生之术
嵇康锻铁之事在《晋书》及《世说新语》等均有记载,是无可争议的史实。
性绝巧好锻……每夏月,居其下以锻……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炼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
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旁若无人。
(钟)会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会)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向秀)为佐,鼓排。
最初嵇康锻铁的缘由概与生计有关,但范子烨先生在《嵇康锻铁与服散养生》中对嵇康锻铁一事做了相关考證,表明《文士传》中有关于嵇康锻铁“不受值”的相关记录。认为《晋书》及《文士传》记载有出入,并且进一步推断嵇康锻铁为雅行、风逸之举,并非“为粮而谋”。此种说法在魏晋乱政和隐居下的士人生活相称,且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另有刘康德先生在《嵇康锻铁、服药及其关系》一文中认为,嵇康锻铁的可能原因是以铁屑入药。范对此持反对态度,但笔者认为,刘先生所言更有道理,以下接刘先生之观点列举相关论据。
《黄帝内经》是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其素问篇及灵枢篇均有五声与身体关联的相关记载:
五藏应四时……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其音角……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其音徵……中央黄色,入通于脾……其音宫……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其音商……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其音羽。
五音与五脏可谓是具有一定的关联性的。《黄帝内经》认为,“宫商角徵羽”对应的脏腑分别为“脾肺肝肾心”,这些脏腑在不健康时会有特定的声音变化。其中,《素问·五常政大论》中详细讲解了当五脏偏虚之际其声音变化。肝虛之际,其声角商;心虚之际,其声徵羽;脾虚之际,其声宫角:肺虚之际,其声商徵;肾虚之际其声羽宫。
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锺。
上述引文出自嵇康的《声无哀乐论》。该文是以秦客(论敌)与东野主人(嵇康)之间关于音乐是否有感情这个论题展开的。除却文中的相关音乐理论,我们能从上述引段中看出:嵇康认为音乐可影响人的情绪,且人的身体与声音本质上都是五行之气构成,在数量等同的情况下,五音的和声可能会引起人心的谐振。这种思维方式与《黄帝内经》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嵇康的养生思想受过《黄帝内经》之影响,对其既有继承学习,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创新。
我们再回到嵇康锻铁一事上来。《中药大辞典》现有记载:铁屑,即中药典籍记录的铁落,别名为生铁落、铁落花、锻铁落等。铁落的主要成分通常为打铁之际,因铁外层受到氧化后,再次经过锻打而掉落的铁屑,其“味辛,性平,有毒”。《晋书》中虽言及嵇康“恬静寡欲”,《世说新语·德行》中也有王戎评价嵇康“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魏晋著名隐士孙登对嵇康的评价则为“性烈而才隽。”中医认为,人的情感喜怒与肝在人体内的运作息息相关。肝主疏泄,其性喜条达而恶抑郁,有调节性神和情志的作用。刘康德先生认为嵇康是嫉恶如仇、易于动怒之人。黄帝内经中记有黄帝与岐伯的对话:
帝曰:有病怒狂者,此病安生?……帝曰:治之奈何?岐伯曰:夺其食即已……使之服以生铁络为饮,夫生铁络者,下气疾也。
且在《本经疏正》中亦有邹澍对《黄帝内经》的转引、分析及对铁落获得方法的讲解:
《素问·病能篇》:“怒狂者,因阳气暴折而难决也,使服生铁落为饮,以其气疾也”……铁落者,铁中之粗矿也,不被火锻则不出,其落愈出,铁无火不精,火非铁不凝。
《本经疏正》为清代医书,嵇康为魏晋时人。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嵇康虽以《黄帝内经》中的古方调养身体,但当时以铁屑入药的技术尚不发达,如此珍贵的药品,嵇康亲力亲为的行为似乎也能说得通了。由于嵇康曾接受过《黄帝内经》等古医书思想的影响,加之其自身性格特点及渴望养生的独立人格来看,嵇康锻铁以铁屑入药并以此求得养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嵇康服食与养生之道
汉魏时期,道教盛行。仙人永生的神话在当时社会中广为流传。但嵇康对此思想并没有呈完全的继承态度。嵇康虽认为神仙可能是存在的,但他仍将养生的重点放在形与神的修养之上,认为以此法修得寿命的延长较为妥当。其中,修养形体的重点便在于“上药”的服用。
《养生论》中,嵇康针对“上药”与“五谷”的优劣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理解:
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
嵇康认为,世人只喜五谷声色,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害。而“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的养生方法对精神及形体均有益处,才能算是上等养生之法。向秀针对这一观点提出了诘难,而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中对向秀的诘难做了较为深刻的解答:
既言上药,又唱五谷者,以上药希寡,艰而难致,五谷易殖,农而可久,所以济百姓而继天阏也……黍稷惟馨,实降神衹。苹蘩蕴藻,非丰肴之匹;潢污行潦,非重酎之对。荐之宗庙,感灵降祉。
古人祭祀神明之时,往往要用五谷祭祀,祈求神降。这说明了先人对五谷的重视。但嵇康认为,祭祀的德行与信义更为重要。且五谷的确易种植、收获,但它们重点解决的是百姓的生存及温饱问题,而并非养生问题。养生的意义应比生存这一定义区间更为高级。谷物是有益人体康健的,但嵇康引《神农本草》之句告诫世人,真正能有养生之效的应为甘泉上药,如金丹仙草、紫芝黄精等上药之品。这些东西可以使得五脏六腑得到清洁,使人身体轻盈,神明开朗。
学界目前推断嵇康以服用寒食散养生。这一推断笔者认为还是有待于进一步商榷的。史料记載:
(康)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
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
“养性”,就是我们熟知的修身养性。此词亦有道家入静之意,可通“养生”二字。“服食”为道教以服用金丹或草木药等修炼的某种特定方式。饵术,特指服用苍术。道教相关观点认为,苍术服久可使人成仙。黄精,百合科植物,具有补肺生津之功效。《本草纲目》中有相关记载:昔日黄帝曾经问天老,天地所生长的东西,有吃了能让人不死的吗?天老说,太阳之草命名的黄精,吃了可以使人长生。
《抱朴子》有服食专篇,内容多为可服食之草木药石方,与魏晋社会风气相衬。嵇康诸多行为也确与寒食散并发症相似,如“性烈”“性复多虱,把搔无已”等相关举动。目前国内对寒食散已有了大量研究成果,其中最著名的著作当为余嘉锡先生的《寒食散考》。然而在该书中,并未有关于嵇康服用寒食散的相关记录。纵然魏晋士人服药成风,寒食散盛行,也着实缺少记录嵇康服用寒食散的直接记载。上述史料中所记载的药多为草药,没有寒食散的主药石药部分。因此笔者认为该种观点仍有待于进一步商榷。
嵇康的《养生论》与《答难养生论》几乎囊括了嵇康大部分的养生思想内容,在魏晋养生学研究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们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嵇康的玄学思想特质,体现了嵇康援道入儒的本质。其针对人本性及情欲等多方面均有所阐释,在魏晋时期实属难得。相比较追求庙堂之高的正统人士而言,嵇康更加重视自我的超越和个体生命本身的意义与价值。无论是锻铁还是服药,嵇康重视的生命核心为自身形神的安定和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这些养生方法在当代社会虽未必能与魏晋时代相媲美,但仍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作者单位:齐齐哈尔大学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