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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史看魏晋南北朝雕塑艺术的变革

2021-07-12乐黎

炎黄地理 2021年2期
关键词:玄学陵墓魏晋

乐黎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造像的兴起,中国雕塑形成了陵墓与佛教这两大雕塑体系并行发展的趋势,文章主要从思想变迁的视角,看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玄学的兴起,对陵墓雕塑的兴衰、佛教的兴起和造像艺术的审美的影响。

在魏晋南北朝,从公元185年到公元581年长达近4个世纪里,南北地缘和政治分裂,三十多个大小王朝更迭,为史上争乱之最。秦汉的大统一统治和一元化体制崩溃,汉儒在思想上找寻新的出路,加上外来文化的融合,形成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又一次多元化文化的发展。这次文化的巨变影响了这一时期雕塑内容形式、造像艺术风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造像的兴起,让中国雕塑形成了陵墓与佛教这两大雕塑体系并行发展的趋势。

陵墓雕塑的出现,要追随到墓葬的起始及发展,先秦时期理性精神兴起,中国的丧葬习俗转向人伦化。荀子说:“礼者,谨于论生死者也”,厚葬之风盛行起来,到大致春秋中期,堆坟兴起,等级制让象征着王公贵族的大封大树墓发展甚至成为朝廷典章。秦朝法家思想中皇帝的至高无上、权威统治让陵墓大肆兴起,到汉代儒学中带有的等级划分性质,陵墓厚葬之风愈演愈烈,这让陵墓雕刻得到迅速发展。春秋后,人的价值认识让人俑代替真人殉葬,出现了极具中国特色的人俑雕塑。三国魏晋时期在丧葬观念和制度上相较汉代有了极大变化,统治者改变了大肆铺张的风气,变厚葬为薄葬曹操废除陵墓制度。关于背后的思想主张的变化,《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一书中有所论述,在秦制焚书坑儒后,汉代之儒以新解释的今文经《春秋》为核心为汉立法,它将大一统秩序纳入其中,既继承周统,又超越周朝。但以《周礼》为核心古文经的原典发现,让人看到与今文经解释的差异,即汉代后期以今文经为核心制定各类制度的不适宜和缺陷,埋下对汉代统治思想的质疑和异议。汉代宇宙论儒学所倡导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将人的道德与天的道德绑为一体,统治者意志与天的意志相连,即称为“天之子”,当有偶尔天灾发生示警时,天子会下罪己诏以示其道德责任。这一体系,在天灾频发的东汉末年,动摇了广大儒臣的“君权神授”的信念。与旧有的道德价值的决裂,产生了价值逆反,即打破原有的道德规范,或产生与原有道德相反的价值,会成为新道德主宰人的行为。与“天人合一”的价值逆反的“无为”“不干预的自然状态”的道家学说在这种动荡中兴起,成为汉末儒生的新出路。在天人合一结构和道德价值一元论受到质疑时,其涵盖的宇宙秩序、社会制度、家庭伦理都会被认为是不可欲的,甚至人伦关系和孝道都受怀疑,所以丧葬之礼减弱。战乱纷争也让厚葬之风因经济和文化问题而削弱。经历了巨大的战乱时期,汉人数量也十不存一,少数民族大量南移,汉葬文化衰弱。直到南北朝时期,北魏少数民族的鲜卑民族实施汉化政策,与汉文化融合后,墓葬又大量出现,陵墓制度恢复。

在陵墓雕塑的形式上,作为汉文化的产物,此时期的陵墓雕塑大体是借鉴着汉陵墓的式样,但强化了整体的氛围协调,并细化了不同造型人物身份之间差异性。汉代宇宙论儒学思想产生出汉代博大的胸怀和大无畏精神,产生了“非壮丽无以重威”的美学思想,这种思想直接反应在汉代雕塑上。霍去病墓是典型的例子之一,利用“因势象形”的手法,创作出的作品自然质朴。南北朝时期留下的陵墓和石刻主要是南朝,并承袭中原文化,直接借鉴了汉代风格,在一些石兽的造型上有近似汉代的雄健生动与豪迈。此时期的一些陵墓雕刻元素上,也借鉴了一些西域元素,有混合着汉文化和中亚、西亚等地方文化的纹饰雕刻石柱。明器雕塑以北朝的文物较多,陵墓中会有少数民族形象的陶俑,陪葬俑造像的表情、仪容和微笑有受佛教雕塑影响的痕迹。

南朝 齐武帝萧赜景安陵陵墓石刻 (高280cm,长315cm)

汉代大一统的宇宙论儒学的失败导致的价值逆反,让道家的“无为”和“不干预的自然状态”成了汉儒的新道德系统中的核心价值,即发生从“宇宙论”到“本体论”的转化,形成“魏晋玄学”。依据《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中的推演,魏晋玄学是先秦的道家学说与汉代宇宙论儒学的“天人合一”融合,它形成了在超越宇宙秩序后,以追求形而上的“道”的道德基础,在此道德价值中,“道”是永恒不变的,人应模仿永恒不变的“道”,追寻超越经验的“永恒”自我。为了纯化精神上的意志,士大夫需要新的修身方法,主要方式是学习经典、思辨玄谈和玄想,与汉儒的入世相反,其目的更多在于遁世,而佛经中与此相关的大量学说填补了道家空白,佛教在中国的兴起便由于它对玄学中修身空白的弥补。

佛教的兴起使佛教艺术得到繁荣发展,但佛教在印度早期的很长一段时间是禁忌造像的,但是直观感性的图像方式较之于文本更容易被民众接受,于是印度一世纪出现了早期的受到希腊雕塑风格影响的佛像,进入了偶像崇拜时代。佛教与中国最早接触可能是佛像,我国佛学家吕澂先生曾指出这点,这说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始终是和佛教艺术联系在一起的, 因此在中国,佛教“以像设教”,历史上甚至被称为“像教”。道教也是受到“像教”的影响,开始造像,结构形式也皆模仿于佛教。 中国早期的佛教造像不是完全地将印度佛教造像题材、样式比附过来的,而是将佛像少量地混杂于世俗题材中,类似神仙像。在东汉末年、三国时代,虽外形上采用了佛教造像的某些方法特征,但佛教在一般人心目中只不过是一种外来的神仙方术,佛陀也只不过是飞行虚空的神人之一而已,到南北朝时期,佛道之争时,还出现了佛、道混杂像。

带有浓厚的西域特征的佛教艺术在传入中国后,被逐步本土化,其融合了在魏晋玄学影响下的美学思想,形成独具中国特色的佛像艺术。在此前,需要先了解魏晋时期的美学思想和艺术风格。魏晋玄学的新的“道德价值一元论”,不仅塑造了“天人合一”新形态,也有全新的内容和评判标准,即对人的“才性”的推崇,从汉儒的宇宙論转向了本体论。原有道德价值中孝道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位置,被“无为”和“自然”取代,而人的天赋才能作为才性也可获得道德上的含义,并备受推崇,这里的才性不仅包含了社会用才能,还有天赋“自然之性”,而外表容貌也是自然才性之一,以至于美貌甚至可以等同于美德,使魏晋时代的士大夫对美貌极为赞扬和追求,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十分罕见的。由此,对“道”的超然追求和对本体前所未有的关注,在艺术上得以显现,尤其是受魏晋玄学影响最大的南朝艺术。

魏晋玄学影响下的艺术美学,文化不再显得博大开放,以往的那种行动意志和生命力量也都逐渐地转化为丛林中的消闲和隐逸,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物画高度发展,对这一时期的人物刻画的艺术风格,我们通常会用“秀骨清像”来概括。“秀骨清像”的艺术来源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并发展出这一时期绘画美学和理论的两个重要内容“传神论”和“气韵说”,它们很好地揭示了此时期绘画的审美品格和境界追求,顾恺之笔下的维摩诘形象,外表清瘦甚至病态,但内在精神有“清羸”之气,在瘦削羸弱的外相中透露出机敏与聪慧的内在,这种艺术形象就恰如那些摇着麈扇、遁迹山林的清谈隐士,而这可能就是对当时江南士大夫风姿容貌的写实刻画。这种外在追求的写实和准确,内在追求人物精神传达的人物艺术表现方式,之后发展成了 “秀骨清像”的刻画范式,具体形式上表现为外在形貌上人物清瘦秀丽,身材修长、腰细、 苗条,宽袖长袍、衣裙飘飘,神态上从容、清羸,反映人物内在的智慧、超脱,潇洒飘逸的气质。“秀骨清像”的艺术风格,发展至后期,人物越发修长和超脱,直至北魏末期,公元520年后,主持汉化的北魏政府被带有胡化色彩的“六镇”集团摧毁,西域之風再渗透到中原,带来新的艺术面貌。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佛教造像,在经历本土化的过程中,深受“秀骨清像”的艺术审美的影响。南北朝时期的不同地区,“秀骨清像”的佛教造像的表现形式略有不同:南朝重义理,北朝重实践;南朝重内心活动,北朝重外在功德佛事。麦积山石窟中南朝的造像人物秀丽、典雅、柔美,神态生动而端庄慈悲,更具世俗趣味。与之相比,甘肃炳灵寺的北魏时期石窟佛像,服饰脸部线条呈直线形,大刀阔斧般,显刚健有力,而云岗、龙门的造像则保留着鲜卑民族的粗犷和强悍,这些硬朗的北方表现风格,在南朝文化影响下,也显现出狭长的脸型和清瘦的身材,与“道家风骨”的表现形式有着相似的风度。

北魏末年,政权变更使胡风胡俗在北方境内重新盛行起来,佛教造像又开始有明显的“域外”特征——健壮饱满、丰腴圆润。到了北齐,西域的造像风格与南朝魏晋玄学的审美碰撞,汉化出了“曹衣出水”的人物艺术风格。曹衣出水多指所画的佛像和菩萨笔法刚劲稠叠,线条多而紧密,衣衫湿沉,紧贴于身,好像刚刚沐浴出来,透过衣衫体现出人体肉感。这种风格的起源主要是“犍陀罗艺术”和“马土腊艺术”,在马土腊,由于当地炎热的气候与开明的文化之风,民众着薄衣,更喜爱裸体、崇尚肉感,因此艺术中的人物形象衣褶衣物偏少,健美壮阔,通常身着透明薄纱,衣纹用阴线刻出,似浸水贴体,被称“湿身佛像”,与犍陀罗式佛像相比,马土腊样式显得细腻、含蓄而富于阴柔之美。这种薄衣透体,勾勒出人自身的美感和阴柔感,显然符合魏晋玄学影响下的美学思想,是“曹衣出水”风格的雏形。薄衣贴体的风格,在进入中国后,依据魏晋时期衣物风格,在衣纹的走向和刻画上进行了本土的改造,魏晋的宽袍大袖,与紧身衣物相对比,更易出现长和疏的纵向衣纹,而非细密的横向衣纹,宽衣随风而动,会产生出飘逸的动感,因而本土化后的“曹衣出水”,衣纹疏、长,连贯有动感。最具典型的便是山东青州龙兴寺的佛像,当中明显可以看到,从北魏至北齐时期造像的风格变化,有秀骨清像风格、笈多艺术风格,以及将两个风格糅合的造像,这种糅合过的造像通常面型丰颐,小腹微微隆起,胸部平坦,有着肉感、健康优美的身段,衣物轻薄贴体,衣纹简洁流畅,同时体形修长窈窕,体现出超脱和超然的精神气质。

汉代末期的大一统秩序和天人合一的宇宙论儒学的崩溃,导致了价值逆反思潮,追求无为的“道”家学说“改良”后成了士大夫新的道德追求,迎来了魏晋玄学。魏晋玄学对“无为”和“自然”的推崇,引向了本体论,因此,历史上将魏晋南北朝视为一个战乱不断,而个体彰显、自由奔放的时期。这种内在对于超越经验的自我精神追求,和对自然的推崇,在审美上表现为对有清羸之气的文弱士大夫的着力刻画,瘦削病态却显聪慧、机敏,宽袍大袖,风吹即动更衬托仙人气质。

在艺术上,对这种瘦削人物的外在写实和内在超然的精神气质的表现方式,被称为“秀骨清像”。在雕塑造像中,“秀骨清像”风格在不同的地域、不同文化冲击下,都因魏晋玄学的影响而贯穿其中,将多元文化糅合成独特的中国本土化造像艺术,并对中国后世的雕塑影响深远。

作者单位:湖北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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