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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艺术的现代性困境及其传承路径创新

2021-07-12谢仁敏

民族艺术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民间艺术意义传统

谢仁敏,司 培

鲍曼用“流体”来比喻“现代”这一时间范畴,并指出现代性通常被视为一种“流动”①[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5页。的过程,而“流动”所带来的拆解与重塑,加快了时空叙事与社会更迭的节奏,将发展程度不一的文化置于同一生存背景之下。由于时间与空间的错位,不同文明之间的发展秩序被打破,新旧文化相互冲突碰撞,此消彼长,磨合共生。就根植于传统的民间艺术而言,其原本处在一个相对稳定与封闭的状态之中,通过群体间的代代传承维系自身的存续,但现代性打破了这种状态,将其推入一个与外界交互的开放系统之中,使其不得不面临种种冲击,遭遇生存与发展的重重困境。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艺术是乡民生命激情表达的重要载体,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意义重大;同时,随着文化复兴成为发展共识,推动民间艺术重回现代生活亦逐渐成为当代人一种新的文化诉求。因此,在新时代、新需求的支撑下,对民间艺术进行创新性传承与创造性转化,充分发掘其当代价值,实现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共生,便显得尤为重要。

一、民间艺术的现代性困境

现代性更新了民间艺术传统生存的土壤,打破了传统原有的边界,使传统与现代相互融入。“在其发展历史的大部分时期里,一方面它在消解传统,另一方面,它又在不断地重建传统。”②[德]乌尔希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斯特科·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2页。这种拆解与融合的过程,伴随的是传统与现代彼此间的激烈碰撞、博弈,进而推动文化的重塑,裹挟其中的民间艺术也必然遭遇生存与发展的困境。

(一)困境的产生: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博弈

英国社会理论家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和他们在形式上的重新组合,正是这种重新组合使得社会生活出现了精确的时间—空间‘分区制’,导致了社会体系的脱域。”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他将“脱域”表述为“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关联性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吉登斯对“时空分离”与“脱域”的解释体现了现代性的基本特性,即各要素呈现出边界的打破及其内涵的重组与互换,传统与现代的博弈正是肇始于此。传统与现代不仅是彼此区隔的时间概念,同时也具有空间上的社会文化关联,当现代性将传统的空间内涵从固定时间域中剥离,两者发生了正面的交往与碰撞,从而产生了内涵上的流动与交换,民间艺术亦由此遭遇重塑与流变的困境。传统与现代的这种博弈,本质上是一个文化彼此交织与碰撞的过程,其主要体现在文化传统功能的消解以及文化由传统向现代更新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与现代交织融合的过程中,传统文化的部分功能会被消解乃至被现代所替代。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个一根根私人关系所构成的网络”③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传统在乡村社会中具有维系人伦关系的功能。然而“在一个变迁很快的社会,传统的效力是无法保证的”④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页。。换言之,在现代性的冲击下,群体秩序的维系很难再通过私人关系的连接来实现,传统功能所具有的社会关联指向逐渐消解,并被新的社会机制所替代。

另一方面,人们在瓦解旧传统的同时也在构建新传统,现代借由传统而生。当旧的传统在现代性冲击下难以行使其社会功能时,人们就会开始尝试建立新的传统。面临传统秩序崩坏的乡村社会,梁漱溟就倡导以“新的礼俗”秩序来代替业已崩坏的旧传统。而“新的礼俗”也非凭空而来,而是基于“中国固有精神与西洋文化长处”⑤梁漱溟:《梁簌溟全集(第二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78页。,也就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形成一种向现代更新的传统。

可见,在新旧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传统不断向现代更迭,传统与现代之间交相博弈,彼此重塑。根植于传统的民间艺术,在传统功能的消解中遭到削弱,在传统向现代的更新中进行自我调适。

(二)困境的表征:民间艺术的流变与衰微

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博弈,打破了民间艺术的固有边界,使其处于一种流动状态之中,不断经历着内涵与形态的更新与重塑。在这种文化变迁过程中,生长于传统文化之中的民间艺术不可避免地遭受了现代文化的侵蚀与消解,产生了流变与衰微,面临生存根基瓦解、传承主体断裂、传统内涵丧失等一系列困境。

第一,现代性会较大程度动摇民间艺术的传统根基,包括其所依赖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时间概念。首先,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会使民间艺术所发挥的社会功能逐渐消解,其在群体中的地位会日趋弱化。以壮族民间传统舞蹈打榔舞为例,它起源于稻作文化,发展在田间地头,通过以农具“榔”敲打砻槽,来达到与自然神的沟通,以及自我娱乐的目的。但在现代生活方式冲击下,传统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榔”这一生产工具已经被替代,人们在娱乐上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它从群体生活的精神必需品变成了一种文化遗产。其次,脱离了传统的农业耕作方式以及古老的岁时节令概念,一些与之密切相关的民间艺术的生存基础就会遭到瓦解。农业社会的时间概念是不少民间艺术的生存载体,当全球统一的时间观念替代了农业社会的时间概念之后,依托于这一时间概念而生的民间艺术相应地就会遭到淡化与忽视。这一点在一些由节庆所催生的民间艺术上有着鲜明的体现。以传统的节日节气为例,由这种岁时节令所产生的庆祝活动,成为培育民间艺术,激发群体艺术激情的重要场域。但随着现代人节日观念的淡化,对民间艺术再生产与再创作的动力几近丧失。民间艺术传统根基的瓦解,动摇了其在群体中的地位,弱化了群体在传承上的自觉,从而引发传承主体断裂的问题。

第二,民间艺术的传承主体断裂主要表现在传承群体断层与传承人的选择偏移两个方面。首先,由于民间艺术所依托的传统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它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发挥其社会功能与获取经济效益,群体对于民间艺术的传承热情降低,一些古老的民间艺术陷入了无人传承的尴尬境地。再加上部分传统民间艺术技艺复杂,学习周期长,投入精力多但收益并不十分可观,也使民间艺术因后继无人而难以维系。如北方萨满舞、江西傩舞、南方师公舞等类似的崇神仪式性民间舞蹈技艺,其传承人要了解舞蹈的文化背景,具备较好的舞姿与唱腔,这就需要经过长期刻苦的训练,因此培养一个优秀的传承人难度很大;加上传承人自身对这类文化自信不足,往往传承意愿不高,导致出现传承人难觅的局面,传承群体陷入断层危机之中。其次,市场化环境下的民间艺术传承也发生了很大转向,传承人的选择也因之出现偏移。传统在现代的冲击下不断地发生内容上的转换与更新,传承人也在不断地改造民间艺术以适应这种更新。但在这种自发的改造当中,很容易出现对现代的一味妥协与对传统的扭曲,从而使民间艺术在传承主体层面发生了内涵的异变与断裂。

第三,民间艺术传统内涵的丧失,削弱了群体对民间艺术的依赖,使民间艺术从根源上遭遇生存困境。典型如神圣性的丧失。本雅明指出,“艺术作品嵌入传统关联的最初方式是膜拜”①[德]瓦尔特·本雅明:《艺术社会学三论》,王涌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页。,这种由“膜拜”而生的神圣性内涵在民间艺术那里表现得尤为鲜明。众所周知,民间艺术中存有大量的前现代与原始性遗留,表达着人与神、人与自然之间最古老的情感沟通。但由现代性所引发的群体性祛魅势如破竹,民间艺术所具有的象征性意义逐渐被替代,那些依托于神圣性所构建的传统内涵也遭到了消解。这一点在一些与仪式紧密相关的民间艺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譬如,壮族“拜囊海”是一种拜祭“月亮娘娘”的传统民间表演仪式,一般在农历的八月十五举行,具有劝人向善与崇尚道德的意味。在这一仪式中既包含着原始的巫术舞蹈也有方言俚语所创造的巫词。作为一种原始的民间艺术与祭祀仪式,如果脱离了神圣性内涵,仅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而存在,“拜囊海”就不会拥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人神沟通的意义消失殆尽,无形中也削弱了它的文化伦理取向性。可见,传统的神圣性与权威性的丧失,使群体对传统的依赖日趋淡化,对传统的认同、认可也日渐减弱,致使部分民间艺术的传承发展不可避免地遭遇现代性困境。

二、民间艺术的价值重回

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博弈、重构,使不少民间艺术曾一度处在濒危状态。但是,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艺术有着深厚的乡民文化基础,不会就此走向衰竭。在新时代、新需求的支撑下,国家与社会层面的价值赋予,为民间艺术的重回创造了新的发展空间。民间艺术的价值重回指其价值上的重塑以及再度被认同,它可分为国家层面的重回与社会层面的重回两个层次。这两个层次互相作用和影响,国家层面的推动对营造社会文化复兴思潮大氛围有重要作用,而社会层面的关注、参与则是对国家政策体系支持的有效回应。

从国家层面上来讲,多部相关法规的颁布及相关政策的实施使民间艺术受到了价值意义上的认可。201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规定“对体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具有历史、文学、艺术、科学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采取传承、传播等措施予以保护”。2017年颁布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和《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中指出“充分调动全社会积极性创造性”“形成人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动局面”。2018年颁布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关于繁荣发展乡村文化一篇中指出“支持农村地区优秀戏曲曲艺、少数民族文化、民间文化等传承发展,完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制度,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工程”。此后,文化和旅游部又颁布了《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管理办法》,该文件明确提出“要维护和改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条件和实践环境,保护和培育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文化生态”“支持区域内传统村落、街区、社区建设,让传统村落、街区、社区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和展示的空间”。这便将民间艺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其生长的人文自然环境结合起来,充分体现了国家对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原真性的重大关注。

这些由官方颁布、实施的法规政策,具有以下几重意义:首先,从民间艺术传承与接受主体上来讲,国家层面的认可与保护使群体对自己的文化再度树立自信,并形成了群体内文化身份上的标识,有利于激发群体成员的文化传承自觉;其次,非遗保护法等一系列传统文化保护法规政策的制定,蕴含着民族文化复兴的价值意义,为民间艺术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中赢得了生存空间;最后,由官方激发的乡土文化振兴意识对民间艺术的重回有着重要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现代流行文化的涌入,民间艺术被不断边缘化。但随着近年乡村振兴、文化生态保护区等方略政策的出台,在乡村中逐渐被边缘化的民间艺术又重回大众视野,进而得以在其生存土壤之中实现新的发展。

民间艺术在社会层面的重回主要表现为社会大众在文化心理上对民间艺术的接纳。从整个社会层面看,民间艺术虽然仍处在一个相对弱势的位置,还未成为主流的文化消费趋向,但随着国潮热、手工艺复兴、工匠精神以及追求独创性、个性化消费等社会思想风尚的涌现,民间艺术开始作为一种被赋予新价值的文化符号出现在现代生活之中。西美尔在他的著作《时尚的哲学》中提道:“时尚总是只被特定人群中的一部分人运用,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在接受它的路上。”①[德]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7页。民间艺术成为风尚重回现代社会,首先体现在某些社会群体对其不遗余力地推崇喜好,并加以灵活运用。例如,近年来热播的古装电视剧,大都注重在服饰、头饰与道具之中使用或融入传统手工艺元素,并广为大众所接受与称赞,包括现代服饰设计等领域,诸如刺绣等传统民间工艺也往往得到创新性运用,并成为新时尚的宠儿。

当代艺术亦会从传统民间艺术中汲取灵感,打造出受人追捧的艺术新品。以西安OCAT②OCAT英文名称OCT-Contemporary Art Terminal,简称OCAT(Oct当代艺术中心)。总馆位于深圳华侨城,在上海、北京、西安等地设有分馆。展馆策划的系列艺术展为例,当代艺术与传统文化深度融合的艺术作品成为策展的常客。2018年,OCAT西安馆展出了艺术家旦儿的《土壤》系列,其作品充分融合了古代丝绸、陕北炕画、民间手工布艺等一系列传统民间艺术元素,丰富了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也让传统民间艺术展示出新的价值形态;2020年,OCAT西安馆推出了“沣水研究计划”,该项目围绕沣河这一传统地理空间,展现了当代艺术、历史传统、民间文化之间的对话,引人思考不同层级文化之间如何实现价值传承。可见,当代艺术与民间艺术之间虽有千差万别,却并不碍于两者的融合共生,塑造出更为多元的艺术样态。

再如流行音乐领域,民间艺术元素的融入也成为一种新时尚。流行歌手谭维维与华阴老腔艺人共同演唱的《华阴老腔一声吼》,巧妙地将现代摇滚与传统的华阴老腔结合一体,取得了令人震撼、耳目一新的视听效果,对民间艺术如何融入现代社会进行了有益探索。2020年,网易云音乐与新华社“声在中国”联合推出了非遗音乐纪录片微综艺《不曾遗忘的符号》,该节目邀请一众流行歌手与演员寻访民间戏曲,并与该剧种传承人进行歌曲合作。在其完成的音乐作品中,浑厚的秦腔,婉转的昆曲,韵味十足的评弹、京剧等,混合着嘻哈、摇滚以及饶舌电音等当下潮流音乐,给听众带来了层次丰富、新鲜别致的审美新体验。

不难发现,越来越多的艺术领域开始尝试融入或表达民间艺术,以呈现历史与现代的交织碰撞。这使民间艺术有机会重新进入大众文化消费的视野,成为可供更多人解读的文化文本,传统民间艺术也在这里超越了它的古老内涵,与现代展开对话。

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无论是现代服饰设计中所追求的复古风尚,当代艺术中所添加的民间元素,或是流行歌曲中所融入的民间音乐,都是将民间艺术从传统关联中抽离出来与现代结合,这极有可能使其被流行文化强行解构而产生异变。所以,如何使民间艺术在获得重回之后,完成真正的价值生成,才是触及文化传承发展的根本要义。

三、民间艺术的传承路径创新

民间艺术的价值重回,为民间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延拓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并可借此实现创新性传承与创造性转化。其中,对民间艺术的传承保护与价值生产是需要辩证处理的核心内容。总体而言,传承保护是价值生产的基础,价值生产则有利于进一步促进传承保护。

(一)民间艺术保护与创造活力的激发

在现代性冲击中,民间艺术的保护不仅在于保留某些濒危的艺术形式,更在于激活传承群体的创造活力,使其在保护中传承。

1.根植传统内涵,保护文化空间

民间艺术保护应当以其传统文化内涵为核心,保护其所依存的文化空间。民间艺术往往保留着前现代遗存与原真性价值,体现着民间群体世代传承的文化情感。民间艺术的文化空间保护,应以此为基础,保护其生存载体与文化场所,发挥其对民众情感的凝聚与升华功能。这就需要将民间艺术的传统内涵与其文化空间中的礼俗仪式、节日节庆等要素结合起来保护。节日节庆、民俗活动是民间艺术传统内涵生存的重要土壤。“在民间的各个重大节日和百姓们的人生重大礼仪中,民间艺术被激活,尤其是那种原本处于冬眠状态的参与性审美意识被呼唤出来,形成了民间艺术的兴奋期,这种兴奋往往就成为民间艺术生长的催化剂。”①王毅:《中国民间艺术论》,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4页。民间艺术与民俗节庆发生关联,也在节庆中强化着群体的传统记忆,激发出民间群体的文化创造活力。因此,应注重以节庆等民俗活动为平台,唤醒群体对民间艺术的文化记忆,例如在春节、元宵节、三月三、端午节、中秋节等传统节日,进行民间艺术的表演与展示,通过节日庆祝活动,激发群体对民间艺术的创作与参与热情,从而使民间艺术在传统的涵养中进一步保持其生机与活力。

2.立足乡村社会,保护地域空间

将民间艺术保护与地域空间关联起来,其关键是保护民间艺术的生存域。

从狭义上来讲,民间艺术各有其生长地域,民间艺术在不同地域的表现各不相同,对其进行保护时也应当与地域特征相结合。以民间年画的保护为例,由于我国传统年画产地较多,各地加工制作方式也不尽相同,在保护的过程中应当凸显其地域特色,与地域文化结合起来。从广义上来讲,民间艺术多生长于乡村社会。如果将民间艺术的传统关联与社会关联具体化,那必然要落脚到乡村。“在现代社会里,民间艺术之‘民’主要指乡土文化遗产的持有者或其所在的社群。相应地,所谓民间艺术就其性质而言,主要指传统社会中农民的艺术。当然,艺术创造者与接受者的身份未必一定是农民。但是,此种艺术必定体现了农民的审美趣味及乡土文化精神。”②季中扬:《民间艺术的审美经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民间艺术与乡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反映着乡土意识与乡土伦理。民间艺术当中所体现的秩序与传统习俗,皆是乡村社会群体对自身生存状态的一种表达,并指向群体的凝聚与族群的主体性认同。因此民间艺术的保护离不开乡村社会,并与村落文化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创造性地将民间艺术保护与乡村地域特色及美丽乡村建设关联起来,使民间艺术从不断更新的乡村社会中汲取养分。

3.在现代更新中激活文化创造力

民间艺术的保护除了要与传统文化及地域关联,还应当面向现代,不断更新其内容与形式,才能赢得民众更为广泛地接受与参与,激发群体的保护热情与文化传承自觉,增强其文化创造活力。

首先,体现在内容更新上。民间艺术的保护既要尊重传统,也需将传统与时代特色相结合,进行内容上的改造,使传统焕发新的生机。一些传统的民间舞蹈为适应现代文化发展需求,就创造性地加入了部分现代乐曲的元素,在保留传统内涵的前提下增强了大众的接受度,因此广受欢迎。重庆市民间艺术瑰宝铜梁龙舞就是其中一例,传统的龙舞表演不仅以锣鼓为配乐还加入了电子和声效果以及现代歌曲,将古老的民间艺术与现代人的精神诉求结合起来,使其更加贴近民众生活。

民间艺术保护的现代更新还体现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保护手段与现代技术的结合。具体可以分为民间艺术展示中的技术更新与民间艺术传承中的技术更新两个方面。前者指的是在民间艺术的展示与展览过程中利用数字技术模拟还原濒临灭绝的传统技艺,通过全息影像、人机交互等一系列虚拟现实技术再现民间艺术的生产创作环节,使参观者能够产生身临其境的体验感,留住关于民间艺术的文化记忆。后者是指在传承过程中把传统的工艺制作与新材料、新技术以及新传播手段等多方面结合起来。例如在皮影、剪纸、木版年画等民间艺术的传承过程中,对矢量技术以及数字动画的应用,可有效增强生动性与可感性,提高现代人的接受度。

总之,在民间艺术的传承保护中,要注重将传统保护与现代文化需求相结合,推动其内容与形式的更新,以激发民间艺术传承人的创作热情,提升民间艺术的社会认可度,使民间艺术保护不必困于一隅,而是处在更迭与发展状态之中,从而激活民间艺术的整个生产场,推动其可持续发展。

(二)构建民间艺术的价值生产机制

民间艺术价值生产机制的建构,是为了进一步激发民间艺术在新消费社会中保持竞争的活力。鲍德里亚认为“我们生活在物的时代”,“我们根据他们的节奏和不断替代的现实而生活着”①[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这里的物指商品或消费物品。现代社会正处在一种被商品符码意义所淹没的控制系统之中,文化与商品同时“被文化了”②[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被现代编织的文化幻象替代了文化和商品本身,真正的意义被淹没了。人们通过消费被编织的意义而获取快感。拥有着古老的意义系统的民间艺术被裹挟在这种商品技巧性编织的意义泡沫之中,面临着重新审视和建构自身意义的难题。民间艺术具有经济与文化的双重价值,在消费社会背景之下,民间艺术的价值生产机制建构应基于对其意义空间的挖掘,以故事为内涵,以游戏为表现形式,在进行创造性转化中使民间艺术成为文化与经济价值的生产场,从而形成自生的传承动力。

1.复调性意义空间的建构

民间艺术具有极为丰富的意义内涵,在现代语境下,多重意义彼此之间相互博弈又相互妥协,形成一个颇具文化张力的空间体系。这种文化张力具有明显的复调③巴赫金在其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借用“复调”一词来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特点,体现出一种对话性与多元参与性。这里用来指代民间艺术意义空间的多重性以及意义之间的相互转化。韵味,并在互反与互融中完成自身的整体叙事。

叙事上看,民间艺术意义空间的构建通常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一是人与神的沟通空间,民间艺术肇始于原始艺术,而在原始艺术中,取悦神灵以求福泽是艺术存在的最初目的。在现代社会,人神沟通的空间可以创造性地转化为一种神话空间,为现代人构筑梦境家园。如民族舞剧《花界人间》就以花神信仰中人来自花界,又将归往花界的神话元素为背景,再现了美好的花界,歌颂了灿烂的人间。在这里,神话空间被转化为文化消费符号,完成了意义的表达。二是人与自然的沟通空间。民间艺术产生于农耕社会的生产生活之中,对自然有着很强的依赖性,实现与自然的沟通,祈求风调雨顺,也是民间艺术的传统意涵所在。无论是以身体表达农事活动的民间舞蹈,抑或是以手工制作呈现自然之美的民间工艺,其中都蕴含着人与自然共融共生的思想内涵。在今天,这种对自然敬畏的情感,可以转化为一种有关生态文明的理念,形成人与自然沟通的意义空间。三是人与社会的沟通空间。这里的社会主要指乡土社会,在乡土社会,民间艺术是群体伦理关系的表达,体现着一种文化秩序,具有凝聚群体与协调沟通的社会功能。构建人与社会沟通的意义空间,无疑有利于发挥民间艺术在当代社会的伦理建设功能。四是人与时代的关系表达空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艺术表达内涵,传统精神、革命精神与改革精神都能在民间艺术当中得到体现,构建民间艺术的时代精神空间,为当代人打造新的精神家园,也是民间艺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

总之,在这四个部分的意义空间里,每一部分都能演化为多重空间,包括意义指向的空间,可能的空间,可设想的空间,可延伸的空间等,这些多维空间立体的交叠在一起,叙事上形成一种特殊的复调性,打造出民间艺术丰富多姿的意义系统。

2.故事内涵的延伸

民间艺术的故事内涵可由其意义空间延展而来。民间艺术中潜藏着意义丰赡的文化资源,可以通过意义开掘,将文化消费潜力转化为文化竞争力。其中,深化和升华民间艺术中的故事内涵,无疑是一条值得探索的新途径。在文化消费里“没有消费者,而只有意义的流通者,因为意义是整个过程的唯一要素,它既不能被商品化,也无法被消费:换言之,只有在我们称之为文化的那一持续过程中,意义才能被生产、再生产和流通”①[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钰、宋伟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可见,一个富有内涵的故事,无疑是最易识别的意义表达方式,而当意义被包装或延展成一个个故事时,故事就被赋予了特殊含义。

民间艺术的故事发掘有多种延展方式:既可以从人与神的沟通中演化成民间神话故事,从人与自然的沟通中再构尊崇自然的原始神话,也能在人与社会的沟通中创作出民间寓言这类具有道德指向的故事,还能在与时代关联的空间中讲述出呈现时代精神的新故事。因此,不少影视动漫或表演创作都非常重视对民间艺术故事内涵的挖掘,且创作类型与叙事方式灵活多样:有的是对民间故事的直接演绎,如《格萨尔王传》《刘三姐》这类史诗传唱或歌舞表演剧;有的则是在创作中加入民间艺术的故事元素,如动画《天书奇谈》中对脸谱、木偶戏等经典元素的应用;又如近年来颇具热度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与《姜子牙》,不仅利用传统民间艺术元素来打造充满东方韵味的艺术场景,而且借助经典神话《封神演义》中丰富的民间艺术形象编织了一个个既具奇幻色彩又有传统内涵的现代故事,颇有意味。

3.“游戏”本原的回归

如果说意义与故事建构了民间艺术的核心内核与外在表达方式,那么游戏则可建构民间艺术的呈现与运动状态。在艺术的多种起源论中,“以游戏说与艺术的本性最为吻合,也以游戏在原始生命中呈现的最早”②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 石涛之一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页。。艺术起源于游戏,也通过游戏表现出来,游戏是艺术的一种呈现形式。在西方经典美学理论家那里,游戏与艺术之间亦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康德认为艺术因其自由性而成为一种“游戏”③[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7页。,席勒则主张将艺术与美同“游戏冲动”④[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联合起来,到了伽达默尔那里,“艺术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⑤[德]汉斯-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页。更是被看作是一种游戏。将游戏作为民间艺术的表现形式,缘于游戏与民间艺术自身的特性有着密切的关系。

本质上,大多数的民间艺术皆是一种民众性游戏。其虽不能达致康德与席勒所追求的纯粹自由状态,却也的确能为传统社会中忙于耕作的普通民众带来片刻的精神自由。通常而言,传统表演型民间艺术具有较强的群体参与性,也需要观赏者的介入与阐释。诸如秧歌、社火、舞龙舞狮等民间艺术,通常在公共空间或走街串巷中演出,表演者与观者互动频仍,在群体性激情狂欢中获得快感。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观赏者与表演者共同完成了演出,这类活动就是一种典型的“游戏”过程,“只有观众才实现了游戏作为游戏的东西”①[德]汉斯-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42页。。游戏的参与性、互动性能使民间艺术的意义与故事内涵处在一个不断拓展的过程中:当群体从观赏游戏转为参与游戏时,观赏者变成了游戏者,也意味着由游戏意义的接受者转变为了意义的生产者,民间艺术也由此完成了自我意义的更新。

在将民间艺术表现为“游戏”的过程中有以下几个环节需要考虑:一是要注意到“游戏”内容是基于民间艺术的意义空间而展开,多重意义空间是“游戏”生产的脚本。例如,民间舞蹈中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味,包括祭祀性、礼仪性、纪念性以及自娱性等,这些特性都有转化为“游戏”的可能。但从根本上,还是要强调对不同意蕴的舞蹈艺术要营造不同形式的“游戏”场景,并根据文化意蕴开发“游戏”流程,注重体验性与互动性的融通,提升“游戏”的品质。二是要注重“游戏”意义空间的再生产。民间艺术表现为“游戏”的过程,是一个意义不断生成与转化的过程。典型如一些民族地区在旅游开发过程中,会将一些原本为特定仪式而举行的民族舞蹈改成一种群体性狂欢(游戏)活动,使观光者得以参与其中。而在观者参与的过程中,新的意义也得以生成,使民间艺术在“游戏”中获得创新性的可持续发展。三是认识到“游戏”主体转化的重要性。如上述,民间艺术的生产者也可以是民间艺术的接受者,反之接受者在某些时候也可以转变为生产者。近年来,如织锦、制陶、刺绣等诸多的民间工艺类非遗都开放了相关制作的体验活动,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民间艺术的传播范围,使活动参与者在体验中理解与接受工艺文化,从而自觉转化为生产者与传承者。综上,由游戏互动性与参与性所形成的意义再生产与再循环,有力地推进了民间艺术的创造性转化,使其更好地融入现代社会。

4.价值生产机制的打造

上述可见,“意义—故事—游戏”其实是一个关联域,并形成了民间艺术一个具有文化与经济价值的生产场。在这个价值生产场内,民间艺术具有了一定的自足性,不再被动地接受冲击,而是能够主动地生产与输出价值。换言之,可以通过推动“意义—故事—游戏”之间的联结与互动,打造一套艺术价值生产机制,以有效实现价值的循环转化。

从逻辑机理上看,以“意义—故事—游戏”作为价值生产链条,就是将民间艺术放置于一个彼此关联的动态境域之中。意义空间构成此种机制的核心价值内涵以支撑整个系统的价值生产;故事阐释意义,并将其延展为具体的存在境域;游戏引入外部参与者,并将域内所有要素联结,使其在交互运作中生产出新的意义,进而推进整个价值链条的循环内生式运作。各要素在此关联域中交互作用,支撑联结,从而形成一个动态开放的价值生产体系。其中,生活化与循环性是这一价值体系生产的关键。民间艺术唯有进入民众生活世界,成为“活的艺术”,方能吸纳更多的群体参与其中,实现循环性的多元意义生产。例如,近年来较受追捧的“沉浸式剧场”,其“沉浸式”的表演方式为民众提供了一个从生活世界走向艺术世界的通道,参与者如游戏般进入戏剧,与演员共同建构故事,进而感触到新的故事意义。参与者观剧的同时也在创造着剧目,剧目表演既是一种对意义的呈现,也是一种对意义的生产,如此这般,剧目便能做到常演常新,价值循环生产。

事实上,已经有一些民间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践行了此种价值生产方式。譬如,传统的皮影艺术如今已经通过VR体验平台创制出了一个虚拟互动展演空间。观赏者佩戴相关设备便可进入皮影剧目之中,深入感知皮影艺术表演。在体验过程中,观赏者还能选择演出场景,通过数字技术操纵皮影人物,充分参与到整个皮影戏演出过程之中。皮影戏的虚拟“沉浸式”呈现,使其实现了意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进入都市民众生活空间。在民众通过数字技术体验与创作剧目的过程中,新的艺术故事生成了,艺术的内容也得到了进一步延展。通过此种游戏般的互动体验,民间艺术的意义得到了丰富,原本的故事内涵与形式也得到了持续性更新,从而实现了价值生产的良性循环。

此外,民间艺术价值生产机制在运作时,还需注意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面向接受者的形象化表达,二是形成开放性的运作模式,三是促进意义的互动与再生产。首先,进行民间艺术的故事性转化与游戏式运作时,应注重生动性与可视化,从而增强其面向接受者的群体参与性。譬如,当传统的民间艺术被呈现为影视剧时就有了面向观者的特质,当它进一步开发成为主题公园时,就具有了与群体互动的特质。其次,在进行民间艺术价值生产链运作时,还需注重提升文化面向的多元性与开放性,接纳更广泛的文化群体参与价值意义的生产,同时也从多元文化中汲取创意与养分,进而提升自身生产的活力。最后,“意义—故事—游戏”的流转过程并不是单向的,而是民间艺术意义的互动与循环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对民间艺术的再表达与再生产,民间艺术也从中不断调适与时代的距离,实现自身内涵的现代性更新。

总之,民间艺术的价值生产机制是一个文化与经济价值并具的双重生产机制。其文化价值的生产是经济价值生产的基础,文化的再生产为经济的再生产提供了源泉与动力,而经济上所带来的收益反过来也为文化生产提供涵养。民间艺术创新性传承的关键还是要有效建立这种自生的再激活与再生产机制,单纯的外界价值赋予毕竟局限太多。从这个层面来讲,民间艺术的价值生产应当是主动的、开放的、不断更迭的,一味固守传统的藩篱只会使民间艺术与现代民众脱离;但若离开传统,又将使民间艺术丧失生长的土壤。看来,只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一个适度的综合平衡点,不断推进其价值的生产与再生产,民间艺术才能保持永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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