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教学实践与学术思考
——以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为例
2021-07-12蒋燮
蒋 燮
近日读到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教授林郁沁的一段个人访谈录。她谈到,微观史(Microhistory)是通过专注一个事件或者人物,来讲述其背后更广泛的社会、历史与政治现象。①云里:《从微观史到微观全球史——哥伦比亚大学林郁沁教授访谈录》,微信公众号:“云里阅天下”,2021-01-17。受到这种方法的启发,笔者想到由田联韬先生开创的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作为国内该学科最高水平和最高学历层次的教学点,一直将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探究作为专业教学的重要内容,在此领域勤耕不息并取得不俗成就。在该方向学习的时光,也是笔者及众多学友获益终生的一段人生经历。这些素材,建构起本文专题微观学术史书写的坚实语境(Context)。
一、植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探求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教学实践
为使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工作更加深入,培养更多较高学术层次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人才,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央音乐学院创立了我国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并开始招收硕士、博士研究生。作为该方向首位研究生导师,田联韬先生敏锐地意识到建立中华民族传统音乐文化整体观及针对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探究在教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这都源于当时整个中国社会从上到下对于建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寄予的深度理解和普遍认识基础之上。
1988年,民族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结合自己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少数民族研究工作,在香港中文大学发表了题为《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的演讲。在这篇著名演讲中,费老认为在多彩的历史长卷中,中华民族“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①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第1页。。基于此,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中面对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探究不仅需要个案课题的学术支撑,更有必要带上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宏观性视野,方能更好地审视跨民族、跨地域之多元音乐事象。田联韬先生对费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构架十分认同,认为其客观而全面地反映出我国民族关系发展的历史事实,是一件“有力的认识工具”,并将之作为核心教育理念,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内形成全方位的教研结合态势。
从建立中华民族传统音乐文化整体观的角度看,田先生等老一辈民族音乐学学者在当时做了两件极为重要的工作,即在关也维、杨放、田联韬等主持的《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分支基础上,组织全国各地学者集体撰写和出版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②冯光钰、袁炳昌主编:《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第一、二、三卷),北京:京华出版社,2007年版。和《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③田联韬主编,关也维、马名振、杨民康、周青青副主编:《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上、下),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两部皇皇巨著已经较为完整地涉及了55个少数民族的音乐民族志研究成果,在直至20世纪末中国音乐学界仍然是汉族传统音乐研究一枝独秀的情况下,初步建立了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为思维导向,按照民族划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基本学术架构和中观层面的中国音乐文化整体观念。这些学者秉持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少数民族之间相互离不开的学术宗旨,并在各种论著里充分体现出来。比如在田联韬先生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一书里,不仅全面关注到少数民族音乐的当代存见,而且对于其中源自汉族的道教音乐及深受汉族文化影响的少数民族戏曲、器乐音乐(如青海塔尔寺藏族花架音乐和云南洞经音乐)等,都从民族文化交流和互融的角度做了深入的阐释和分析。他还在研究生主科课堂及历届研究生学位论文开题报告、中期考核与毕业论文答辩中反复强调:汉族音乐与少数民族音乐,其关系既有“输出”,也有“输入”,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汉族音乐影响了少数民族音乐,少数民族音乐也影响着汉族音乐,很多流传至今的民间音乐品种甚至已不再是单一族属,闪耀着多民族音乐和文化水乳交融的历史遗晖。
田先生在青藏高原音乐研究领域成果卓著。在青藏高原这片广博而神奇的土地上,藏、汉等多个民族由于长期的共同生活与密切交往,民族音乐间的相互交流和吸收成为十分自然的现象。时至今日,先生在课堂列举的多个实例依然历历在目。如藏族宫廷音乐噶尔乐舞中扬琴、胡琴、贴琴、云锣等乐器和部分乐曲的音调与中原汉族文化之间存在联系;又如河湟花儿的唱词构词材料是汉语的,却采用了安多藏语的语言结构方式,花儿的汉语唱词中经常采用的倒装句和紧缩复句,是藏语的常用句式;亦如藏族康方言区流行的民间歌舞巴塘弦子采用了《孟姜女》《纺棉花》《四季歌》等汉族民歌的曲调,但填写了不同的藏语唱词;再有《格萨尔》史诗在藏族、蒙古族、土族、撒拉族、裕固族、汉族等民族中广为流传,其讲唱的核心内容和英雄形象等串联起这些民族共同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
植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教学理念,在杨民康、和云峰两位留校教师的教研活动中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在田先生的指导下,两位老师留校工作后,陆续开设了与专业方向有关的多门必修、选修课程。如杨老师开设有《民族音乐学与文化人类学》《音乐民族志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文化人类学基础理论》等;和老师开设有《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专题研究》《音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基本理论及案例分析》等。对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审视,是所有课程的重要教学内容。
杨民康老师的课程教学注重理论方法的系统建设、启发意义及其在具体研究实践中的灵活运用与转化。在其较早期的学术著作《中国民歌与乡土社会》里,即提出“在民间音乐中,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在数千年的相互联系与交往中不断地融合交流。而使中国民歌的乡土基层不仅异常庞大,并且形成中间单纯,越至边缘越显斑斓多彩的民歌风格格局”①杨民康:《中国民歌与乡土社会》,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页。。相近观点同样体现在其另一部名为《中国民间歌舞音乐》的著作②杨民康老师认为,可以分别从民族文化横向的平面性角度(横切面)与社会文化纵向的立体性角度(纵剖面)两种相互交叉的不同侧面,以系统性的眼光来阐释民间歌舞音乐的内涵与外延,继而演绎出存在于民间歌舞音乐文化中的多元分层一体化格局。在此格局中,民间歌舞音乐的“多元性”与“分层化”两种倾向,便分别从其民族文化与社会文化两方面属性里反映出来。详见杨民康:《中国民间歌舞音乐》(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页。及相关教学内容中,如在《音乐民族志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之“民间歌舞音乐民族志”课程教学单元,杨老师指出:在各民族文化相互交流、共融互渗的历史过程中,不同民族民间歌舞之间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借鉴交融的现象。一种较为全面的解读眼光是,既可以将“多元一体性”视为对中国民间歌舞音乐整体性风格特征的一般性概括,尚需同时注意到这种着重从横向角度产生的认识方式,也可从“多层相叠、纵横交错”的另一种认识侧面予以补充。杨老师还结合自己多年考察研究的云南诸民族乐舞为例,在课堂上展开进一步讲解和分析。他认为,从横向关系看,在云南境内舞乐风格因素的整体性对比上,存在着汉族舞乐风格与少数民族舞乐风格两大要素的并存与交融;从纵向关系看,民间歌舞音乐的跨区域性、区域性、地域性风格分层的性质与特征,也作为局部性因素,在云南这一多民族分布和杂居的省份传统舞乐的区域文化格局里较为具体、确切地体现出来③此观点后来形成专题论文,详见杨民康:《论云南各民族乐舞多元分层一体化分布格局——兼谈对舞乐发展现状及前景的几点认识》,《音乐探索》2020年第3期。;在《民族音乐学与文化人类学》之“民族音乐学视野下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研究”课程教学单元,杨老师点出21世纪以来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发展变迁中产生的一些亟待解决的理论研究滞后于社会实践的问题,如因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性音乐文化实践活动产生的复杂状况而导致的各种节庆仪式音乐展演、旅游音乐及其身份建构与文化认同问题等。他还以自己亲身考察的流传于西南地区的苗族苗年节、瑶族盘王节、白族三月街、景颇族目瑙纵歌等为例,展示出当代节庆仪式及其音乐在不同文化话语权力关系及伦理价值体系不断更替的情况下,是怎样由单一族群、区域、信仰认同向民族交融与国家认同转型的方式及过程。如今,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语境下,少数民族传统节庆仪式和民间音乐表演艺术普遍具备了面对不同环境要求和活动对象而必需的适应能力。④此观点后来形成专题论文,详见杨民康:《少数民族当代节庆仪式音乐与民族文化身份建构——以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实践为例》,《中国音乐》2020年第1期。
和云峰老师在《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专题研究》课程导论部分即开宗明义,指出中华民族音乐是产生、传承于中国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涵括56个民族音乐成分在内的音乐;中华民族音乐的逐步变型伴随着汉族文化与非汉族文化的交融,犹如滚雪球般逐步扩大、繁复并丰富多彩;中华民族音乐文化是56个民族及其先民一道创造的,其多民族性自发生之日起就已鲜明地显现出来并延续至今;中国诸少数民族对于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的最终形成曾经做出巨大贡献,与此同时,也在与作为中国主体民族的汉族长期的共存与共融中,相互学习、借鉴并承袭了大量的音乐文化遗产。①此观点后来形成专题论文,详见和云峰:《中华民族多元音乐格局定型与变型的若干历史提要——兼论兄弟民族对中华民族多元音乐格局形成的历史贡献》,《民族艺术研究》1999年第3期。由于具有民族音乐学与音乐艺术管理学等多重学养,和老师的课程教学显示出较浓厚的应用民族音乐学(Applied Ethnomusicology)色 彩。记 得 在《音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基本理论及案例分析》的一次课堂,和老师详细介绍了他所主导、策划并执行的“丽江大研古乐会晋京展演”“丽江古城东巴宫晋京展演”等系列活动及这些活动对于少数民族音乐学学科建设和回馈当地族群的价值与作用。以这些活动作为教学切入,他还给同学们提纲挈领地介绍了纳西族音乐的传承发展历史。和老师谈到,在进入木氏土司治理时期后,随着地域的全面开放和茶马贸易之路的重新开通,纳西族地区许多传统文化和音乐艺术如勃拾细哩等也开始了与汉族、藏族、白族等民族相互影响、融合与渗透的历程,使我们深入了解到边疆少数民族纳西族“心归慈母”的中华民族认同意识,及其在坚守本民族优秀音乐文化传统的同时,注重向汉族及周边各兄弟民族学习,美人之美,在多元民族文化交流融合中不断开放进取的民族精神。
二、探求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教学成果
2020年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指出,推动研究生教育内涵发展,要把研究作为衡量研究生素质的基本指标。作为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的开创者,田联韬先生参与研究生教育工作已逾30年。他深刻体会到研究生教学是高校科研的前沿阵地和重要命脉,两者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田先生常和学生们说,从事学术研究,既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一股劲头,又要将“修心”和“观修”②“修心”和“观修”是藏传佛教的两种修习方法。“修心”是指把自己的思想专注于一境而修习;“观修”是指通过对事物细致的观察和思考而修习。结合好,才能投入其中,取得成果。迄今,在田先生的带领下,他和杨民康、和云峰三位本方向研究生指导教师,已为国家培养博士、硕士研究生60余人,学生的民族成分包括白族、纳西族、藏族、蒙古族、土家族、布依族、达斡尔族、彝族、满族、朝鲜族、仡佬族、布朗族、哈尼族、汉族等多个民族。笔者在该方向学习期间,深切感受到这个多民族学术共同体如大家庭般的融洽,导师们因材施教,不同民族的师生之间友爱互助,真诚相待。
三位导师从指导研究生伊始,就十分注重对于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这一研究内容的整体与细节把握。从完成内容看,本方向几乎所有博士、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均不同程度涉及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其中又可细分为三类:
A类——以单一少数民族的音乐事象为主要研究对象,同时深入探讨该民族与汉族及其他民族音乐文化间的交往互鉴关系
此类学位论文数量较多。如杨民康的《布朗族音乐文化的系统研究》③中央音乐学院1988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田联韬。后补充加入多次跟踪考察的研究成果,形成专著《一维两阈:布朗族音乐文化志》。,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首届研究生学位论文。文中提及,布朗山社区的布朗族居民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与傣族有较直接、频繁和时间较长的接触,受傣族文化影响较深。在音乐文化方面,除有少量本民族儿歌存留外,大多是演唱从西双版纳坝区传入的傣族《赞哈调》。而从明清以来,随着政权由封建领主向封建官府手中转换和汉族移民增多,以汉族音乐文化的吸收为主,结合与拉祜族等彝语支民族音乐文化之间的进一步混融,形成了布朗族音乐文化史上,继受南传佛教和傣族音乐文化全面影响之后,以“汉化”为主要特征的另一文化整合阶段和转型期。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昔日布朗族主要聚居区,今为散居区的临沧专区各县和保山、普洱等部分地区,代表性音乐类型包括打歌、花灯等。④杨民康:《一维两阈:布朗族音乐文化志》,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1页、43—46页。
又如齐柏平的《鄂西土家族丧葬仪式音乐的文化研究》①中央音乐学院2003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田联韬、杨民康。,认为鄂西土家族丧葬仪式中的法事音乐是巫教、佛教、道教综合影响及自我调适、融合其他民族文化的结果,特别是与汉族地区广为流传的“道场”有着极其深刻的联系;花鼓音乐在鄂西土家族地区发生的涉及表演场合、功能等文化变迁现象,体现出土家族对汉族花鼓艺术形式在融吸过程中的本土化改造②齐柏平:《鄂西土家族丧葬仪式音乐的文化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205页。;再如滕祯的《商乐同荣修身齐家——当代大理白族洞经音乐的深层结构研究》,以流传于云南大理境内的白族、汉族等民族中由宗教性民间音乐社团——洞经会组织谈演的洞经音乐为基本研究对象,既是面对承载洞经音乐的道教、白族本主信仰以及儒家思想三种宗教文化的仪式音乐研究,又是面对洞经音乐作为民间雅集活动形式的世俗性音乐研究。③滕祯:《商乐同荣 修身齐家——当代大理白族洞经音乐的深层结构研究》,中央音乐学院2012届博士学位论文,第3页。导师:杨民康。该文不仅关注洞经音乐所具有的一般性表层艺术文化特点,同时亦关注其中较为特殊的深层社会结构特征。
B类——民族杂居区多民族音乐文化共生与混融研究
多民族杂居区的居住形式决定了不同民族音乐生活上的交融性。因为多民族杂居区各民族交错居住于同一地域,民族间交往频繁,各民族在荣辱与共的交流互动中相互吸纳、彼此影响,形成了一种普遍的共生、共享与混融的多元音乐文化格局。本方向不少学位论文涉猎这一领域。如赵书峰的《湖南瑶传道教音乐与梅山文化——以瑶族还家愿与梅山信仰仪式音乐的比较为例》④中央音乐学院2011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杨民康。认为,以瑶族还家愿、梅山信仰为代表的湖南瑶传道教仪式及其音乐是在梅山文化发展的历史语境中,对其母体文化(如盘王信仰)、汉文化(如天师道)的一种濡化、涵化的文化产物,梅山信仰仪式及其音乐的文本构成是共时性与历时性发展的时空背景下瑶族和汉族对“三峒梅山”信仰文化共同继承与多维互动的结果。⑤赵书峰:《湖南瑶传道教音乐与梅山文化——以瑶族还家愿与梅山信仰仪式音乐的比较为例》,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47、233页。
其他譬如蒋燮的《畲客共醮 乐以相通——赣南道教节日祈祥法事科仪音乐研究》⑥中央音乐学院2012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杨民康。以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局部性音乐文化交融为研究对象,以宗教性和世俗性文化关系为话题论域,以地域性岁时节日和传统民俗仪式为文化场域,通过对区位上“南抚百越,北望中州”的赣南地区道教节日祈祥法事科仪及其音乐细致入微的田野考察,注意到此种音乐文化样式是畲族、客家族群各自携带的音乐基因不断融合与重组的产物,并起到沟通和凝聚两者精神世界的重要媒介作用⑦蒋燮:《畲客共醮 乐以相通——赣南道教节日祈祥法事科仪音乐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248页。;李建军的《漫瀚剧音乐文化研究》认为,作为我国迄今从行政层面承认并命名的最后一个戏曲剧种,漫瀚剧的生成和发展不是孤立的文化事象,其植根于内蒙古包头地区蒙古族、汉族人民共同生活的乡土之上,是在地方小戏西路二人台的基础上,融合蒙汉民族民间音乐舞蹈等因素,同时受到京剧、吉剧等影响而形成的地域特色浓郁、音乐性格鲜明的地方戏曲剧种。⑧李建军:《漫瀚剧音乐文化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1页。
C类——“文化线路”视阈下的多民族互动及音乐传播交流状况研究
“文化线路”是近年世界遗产保护领域出现的重要的新动向。根据世界遗产委员会《行动指南》的界定,“文化线路”是一种陆地道路、水道或者混合类型的通道,其形态特征的定型和形成基于自身具体的和历史的动态发展和功能演变。它代表了人类的迁徙和流动,代表了一定时间内国家和地区内部或国家和地区之间人们的交往,代表了多维度的商品、思想、知识和价值的互惠和持续不断的交流,并代表了因此产生的文化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流与相互滋养,这些滋养长期以来通过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断得到体现。①彭玉娟、尹雯:《茶马古道:文化线路的经典案例》,《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第156—157页。作为一种活态的文化符号,文化线路因其广泛的流动汇聚性,从来都是多民族音乐交融互渗的人文之路、音乐之路。民族音乐在文化线路中的传播交流犹如一股清新之风,成为各民族情感和心理彼此亲近的纽带,潜移默化地推动着各民族之间更加深入的学习互鉴及其对同根文化的认同。
本方向张璐博士、魏琳琳博士等曾运用点、线、面串联的音乐民族志书写方式,于大时空中呈现茶马古道、西口路等代表性文化线路宏阔的音乐景观,展示出我国不同民族千百年来共同守护线性文化传统中缔结的缱绻深情。张璐的《重访南方丝绸之路——云南茶马古道音乐文化研究》②中央音乐学院2012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和云峰。认为茶马古道的意义不仅止于历史上的茶、马交换,在茶马古道云南段中,汉族、藏族、纳西族、白族、彝族等多民族种类繁多的音乐文化,通过马帮这样一个流动的特殊社会群体被最大化地凝聚与融合,形成了一个庞大、复杂、丰富的音乐宝库。③张璐:《重访南方丝绸之路——云南茶马古道音乐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9、190页。魏琳琳的《城市化语境下内蒙古二人台音乐文化研究》将“走西口”的实践视为二人台赖以生存繁衍的土壤,将二人台音乐置于“走西口”的社会历史和该类蒙古族、汉族交融性艺术所存身的具有共时态并存特点的城市化过程等文化语境中予以深度阐释。④魏琳琳:《城市化语境下内蒙古二人台音乐文化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165页。
三、探求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学术思考
近年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强调,“多民族是我国的一大特色,各民族共同创造了悠久的中国历史、灿烂的中华文化”“要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让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手足相亲、守望相助”。有学者认为,“交往”“交流”“交融”是人们在处理民族之间关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一组时空文化关系。其中,交往是初步基础的交流交融;交流是较深层次、正向的交往交融;交融是零距离、入心的交往交流。三个层面层层推进和提升,贯穿于我国各个历史时期民族关系始终。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大势,是中国社会和谐发展的必然规律。⑤马瑞雪、李建军、周普元、李蕾:《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第37页。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师生学术共同体在近40年的教学研究中领悟到,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对民族关系发展产生的影响具有深刻的持久性。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在兼具历时性与共时态之中国多民族关系中处于较高位的精神文化空间层次,其核心意义在于:在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向心性“一体”框架下,也展现出不同民族对于各自传统的守持带来的文化与情感之“多元”结构,以此推动中国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不断巩固和发展。简言之,“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离不开“多元”,“多元”也离不开一体;“一体”是主线,“多元”是动力。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学术共同体通过一代代学人的接续努力,对这一核心意义也在不断进行着新的文化读解与内涵延展。
(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初心守望
习近平同志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放眼全球,我国是唯一一个历史从未中断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各民族通过长期的广泛交往、全面交流与深度交融维系着这种稳定性,并形成情同手足、血脉相通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各民族音乐文化水乳交融的历史实践与当代现实,是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诸要素长效而稳定的关键纽带。毕业于央音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的包·达尔汗老师①导师:田联韬。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经历了汉族与少数民族每一个民族个体从美人之美的“互赏”升华至美美与共的“互认”,最终共同认同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的过程。由音乐交融所导致的多民族间“互赏互认”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而言至关重要。通过加大培育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学科教学成果并以此不断扩容共识,会极大地扩充中华音乐的内涵与形式,全面彰显中国音乐的多元与深邃,促进中国文化的繁荣发展,实现以完整坚硬的文化磐石持久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②包·达尔汗:《共同体文化互赏互认中少数民族音乐学之价值》,《艺术评论》2020年第8期,第71—72页。
包老师的上述论断,展现出以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教学为代表的学科教育机制以行之有效的落实与践行,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是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知识生产、传承与发展的厚重基石,而且不断推动着该方向学术共同体内涵丰富、形式多样的教学行动建设。在教学实践和成果的展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多民族音乐共融与中华文化认同在古-今语境中的时空律动,及其坚定指向凝聚各民族成员心灵共通的“国家”归旨。
(二)文脉凝聚与文化自信的整体展现
自古以来,居住在中华大地的各族人民共同创造了绚丽多彩的中华文明。“民族交往交流贯穿于我国各个时期民族关系的始终,是良好民族关系的粘合剂,也是促进民族发展的内在动力。”③田敏、蒋满娟:《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三交”及影响——以明代贵州思南府地区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54页。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为开拓岭南,在当地设置郡县,之后南越国及汉朝“和辑百越”的民族政策,均使大量中原汉人涌入岭南,他们与当地土著越人杂居,推动了汉越民族音乐文化间的交流融合;“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民族与中原民族大融合的格局形成之后,就为其后隋唐时期各民族音乐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交汇融合,奠定了必要的社会基础,西域地区异族乐人进入中原地区活动,所传音乐文化被中原汉族音乐文化吸收和消化,从而推动了隋唐时期燕乐的空前发展;明清时期,统治者在边疆地区实行‘改土归流’策略和军屯、民屯之类的屯田移民政策,大大地促进了边疆地区民族音乐文化与中原地区汉族音乐文化的变迁与交融。”④伍国栋:《民族音乐学概论》(增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页。
穿越时光的长河,各民族传统音乐的互融式发展,造就了今天灿烂辉煌的中华民族音乐文化。汉族(及其先民)与少数民族(及其先民)音乐交融的景观底色储藏着中华民族久远而厚重的历史文脉。“投射于多元族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态势的民族交融实际上表征为族际互嵌关系结构的一种样态。”⑤杨玢:《民族交融视域下中华文化认同的现实构建》,《思想政治教育》2017年第6期,第139—140页。经过长期的教学研究实践,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学术共同体形成这样一种共识:历史上多次的民族大融合形成民族互嵌格局,汉族、少数民族不同民族成员在包括心理、民俗、生活、音乐等层面彼此交接,共同依存于博大包容的中华文明之中。各族群众以音乐文化促进交往,以交往增进交流,在交流中实现交融,在思想-行为的相互理解与共鸣中不断增强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情感认同,生动诠释了中华文化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境界,彰显出中华文化坚定的自信和担当,成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能量源泉。
(三)夯实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
习近平同志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谈道:“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在这一精神的引领下,全面推进包括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学科在内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设,近年引发学界高度关注。
构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是一个内容广泛、形式严密、结构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进行多领域、多层次、多方位的实践认知和理论探讨,并做到民族性与历史性的统一、继承性与创新性的统一、民间性与专业性的统一、理论性与实践性的统一。①李小溪、刘永福:《关于构建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的思考》,《贵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第85—87页。在构建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中,田联韬先生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着力点:一是在教学中要求学生在实地考察中不仅要充分熟悉了解民族地区的传统礼仪和民俗风情,更需要具备精通民族语言和民族音乐奏唱表演能力的“双重乐感”;二是基于作曲专业学习背景,在教学研究中极为重视民族传统音乐本体形态理论话语建设。从先生近年发表的《综合运用中西方理论方法分析藏族传统音乐曲式结构》一文,我们可以触摸到其思维结构意欲达到的两种“交融”境界:一乃“藏汉交融”,“能与汉族传统音乐有所沟通……将汉族传统音乐结构概念中的曲牌体,用于分析藏族的说唱音乐与藏戏音乐”②田联韬:《综合运用中西方理论方法分析藏族传统音乐曲式结构》,《中国音乐》2017年第3期,第29页。;二为“中西交融”,将“中国传统分析方法与西方曲式理论相结合”③田联韬:《综合运用中西方理论方法分析藏族传统音乐曲式结构》,《中国音乐》2017年第3期,第37页。。
时至20世纪末到新世纪之交,由于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中国与周边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中国民族音乐学(传统音乐研究)界也因此发生了一场由少数民族音乐及汉族传统音乐研究到跨界族群音乐比较研究的拓展、延伸乃至变革和转型的过程,从中体现了‘跨界’研究,亦即跨地域研究与跨学科研究的双重性意义。”④杨民康:《分久必合:论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与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20年第4期,第5页。在跨学科研究层面,杨民康老师意识到以往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与音乐人类学两个学科门类之间出现了分别以汉族传统音乐和少数民族音乐为主要对象的情况,但若从两个学科门类的学术方向和发展历程来看,并不存在根本的、不可弥合的区别,因而如今有着“分久必合”的发展趋向。他做出上述判断的理由是:“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里,汉族和少数民族文化一方面处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两端,分别呈现出人口数量多寡不一以及文化上的相对的同质性和异质性(也即文化多样性)差别等性质特点。而另一方面,汉族和少数民族文化其实从整体上看也长期以来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截然区分的状况。”⑤杨民康:《分久必合:论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与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20年第4期,第4页。在这个广袤、幽深的范畴之内,“少数民族暨跨界族群音乐主要分布在中国的周边地区,它的形状就像一块圆形蛋糕的外部夹层,其外延及沟通、交融的对象分别涉及境内的中国汉族传统音乐及境外周边国家音乐文化两个外部因素或学术范畴。汉族传统音乐、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暨跨界族群音乐)和世界民族音乐在其间内外相联,一体两翼,发挥了某种可称之为‘泛传统音乐’的功能作用。”⑥杨民康:《浅论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的开放性和多样性特征》,《音乐艺术》2018年第2期,第65页。
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是一个开放、外显的艺术文化系统。在构建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的过程中,应该充分认识和把握我国56个民族之间存在的关涉整体或细节的各种错综复杂的互渗互融因素。“话语本质上是一个哲学问题,关乎个人、社会、民族、国家乃至整体人类社会的存在方式。”⑦陈曙光、陈雪雪:《话语哲学引论》,《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第51页。就此,杨民康老师提出,对于如今中国传统音乐中存在的“‘非遗’传承、节庆表演、音乐创作”或“传承、建构、创新”这样的社会格局,传统音乐学术界应该持有的态度是,除了研究“非遗”之外,还应担负针对“节庆和表演”与“文化建构与身份认同”的研究及贯通“‘非遗’传承、节庆表演、音乐创作”或“传承、建构、创新”三个环节的研究。而从学科方法论的角度看,从“文化建构”到“创新性发展”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可以放置到应用民族音乐学的平台展开讨论。①杨民康:《少数民族当代节庆仪式音乐与民族文化身份建构——以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实践为例》,《中国音乐》2020年第1期,第9—16页。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张林博士撰写的《建构的传统——新宾“满族传统仪式音乐”与文化认同》②张林:《建构的传统——新宾“满族传统仪式音乐”与文化认同》,中央音乐学院2017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杨民康。注意到,长期以来,满族从清朝以前具有原生性质的族群,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族识别时成为一个民族,至20世纪80年代成立满族自治县时众多汉族人口改变民族身份“改汉为满”,在当今民族国家的语境下,满族这一概念的“本真性”变得越来越空。满族的认同也随着满族各个时期的变化而不同。针对这种情况,他把满族在各个时期的认同纳入一个连续统一体,在分析国家在场与个体诉求对满族音乐文化认同产生的影响的同时,也着力去观察满汉两族互动中满族如何通过借用、征调其他音乐来丰满自己,以塑造新宾满族区域文化系统自身的文化认同。
循着田联韬先生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的探索思路,从文化哲学观层面审视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我们可以发现其关涉不同民族主体的“文化间性”及彼此具有的多重互文性关系。“文化间性作为主体间性理论在文化领域的延伸和发展,在本质属性上与主体间性一脉相承,其既要坚守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认同,同时也要与其他文化相融、相涉,从而达到文化之间的共生、共存。”③阚侃:《文化间性的理论根源:从主体间性到文化间性》,《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6月27日,第4版。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日益便捷的交通和信息网络使人口、文化、资源等要素的流动传播能够轻易突破地理区划的局限。各民族主体之间的交往、交流与融合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为深入、密切和频繁。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所显示的“种种文化创造在纵横结合的动态平衡中有力推进历史螺旋上升,从原有多元一体格局,经历新的多元发展和多样创新,在更高层次平台上不断实现多元一体新格局”④秦序:《略论中国音乐文化多元一体的发展与格局——中国音乐史研究深化刍议之一》,《黄钟》2020年第3期,第129页。。总而言之,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的探究,始于听赏,显于体验,变于语境,其将社会、文化、族群、个体之多重交互视为一种动态过程(Process)的研讨,对处于不断完善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话语体系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结语:以奋斗之光照亮前行之路
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和硕士研究生培养体系中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是国内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高等教育教学分支。由田联韬先生开拓和执教,该方向经历了学术建设从无到有、学科发展从弱到强的奋进历程,目前已在藏甘青川滇藏族音乐研究、内蒙古与东北地区多民族音乐研究、新疆多民族音乐研究、桂黔滇湘苗瑶语族音乐研究、湘鄂土家族音乐研究、桂黔粤琼多民族音乐研究、云南傣族与孟高棉语族音乐研究、川滇黔藏缅语族音乐研究、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研究等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累累硕果。作为方向的启航与开局者,田先生可谓居功至伟。他用大爱的胸怀呵护学脉的薪火相传,借用时下热播的电视剧《山海情》里的一句话,其是在擘画“一幅荡漾理想主义浪漫,蕴含现实主义真切的画作”。
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创建伊始,田联韬先生就敏锐地意识到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问题在教学研究中的重要性与紧迫性,体现出其高远的育人理想和深沉的家国情怀。在田先生的开拓和引领下,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学术共同体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作为核心教育理念,在以单一少数民族音乐事象为主要研究对象同时涉及该民族与汉族及其他民族音乐文化间的交往互鉴、民族杂居区多民族音乐文化共生与混融、“文化线路”视阈下多民族互动及音乐传播交流状况等领域展开教研结合的探索,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并形成稳定有序的代际学术传承。
在社会主义新时代,面对“乡村振兴”“一带一路”“非遗保护”“新文科建设”等宽宏的时代命题,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必将以更加丰富、动人的方式滋润着各民族同胞的生活、心灵与情感世界。田联韬先生常常教导我们,到各族人民交往交流交融的火热生活中去,将学问扎根祖国辽阔的大地,是探求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交融关系之道理、学理、哲理的永恒真谛。田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学术精神依然陪伴和指引着我们,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星辰大海中,他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祥笑容凝望着我们,期冀我们的思想能够越过万水千山,用奋斗之光照亮前行的诗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