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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的内在生态逻辑

2021-07-12

观察与思考 2021年1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施密特自然界

王 伟

提 要: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概念包含着生态意蕴,这是从其内在逻辑中得出的结论。它首先表现在人化自然概念的客观性上,这是在其提出之初首先被赋予的特征;其次表现在人化自然概念的双向性上,人化自然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之间双向互动的过程;再次体现于人化自然概念的实践性上,实践是人与自然统一的基础,是主体向度和客体向度的内在统一,包含着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矛盾解决的内在动力;最后体现于人化自然概念的理论走向上,作为“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人化自然概念扬弃了私有制下自然界的纯粹有用性,而呈现出自然界本质的丰富性,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多样性,从而为我们绘制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图景。这些内容共同孕育着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的生态意蕴,使其能够在生态危机的大背景下彰显出时代感和现实感。

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伟大实践呼唤相应的理论。随着对马克思文本研究的日益深入,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概念也开始被视为直面生态问题的重要理论资源。但是,当真正把它与生态问题结合起来研究时,经常出现研究路径的偏离。实际上,关于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与生态问题的关系研究,无须借助其他中介,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本身包含着导向生态之路的逻辑理路。

一、人化自然概念的本真含义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部分,在探讨人的感觉产生的原因时,马克思通过迂回曲折的论证,提出了人化自然概念。

马克思首先讨论了人的感觉与对象的关系,把对象的价值和意义与人的感觉的发展程度联系起来。他以音乐与耳朵的关系为例,指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1、191、191、191页。。对象在何种程度上被纳入人的视野并成为对人来说有意义的存在,取决于与之相适应的人的感觉的发展程度,只有与对象相适应的那种感觉发展起来,对象才能成为人的对象,否则就不是对象,正如马克思所说,“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1、191、191、191页。。对象之于人的意义依赖于人的感觉的发展程度,人的感觉和主体性因此被凸显出来,但这种依赖不是本体论上的,而是认识论上的,是“从主体方面来看”自然的结果。随着人的本质力量的丰富和发展,与之相对应的对象的意义也逐步呈现出来。这是一个认识发展的过程,是一个对对象由不认识到逐渐认识、由局部认识到全面认识的逐渐展开过程,而不是从本体论层面对对象客观性的否定,也不是对思维与存在关系的颠倒。因此,不能把人视为脱离自然的高高在上的存在,也不能把自然仅仅视为展示人类主体性的实验室和讴歌人类本质力量的资料库。

马克思没有停留于“从主体方面看”自然,他接下来又转向客体方面,开始从本体论层面探讨人的感觉形成的深层原因,只是这种探讨仍是迂回展开的。他继续以感觉的形成和发展为线索,从感觉与人的本质的关系入手,指出:“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1、191、191、191页。对象的意义与人的感觉的发展密切相关,人的感觉的形成又“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人的本质的丰富程度决定着人的感觉的发展程度,“只是”一词的排他性含义,似乎表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是人的感觉形成与发展的唯一原因,但它仍只是一种表层原因。在同一个地方,马克思紧接着提出了人的感觉产生的深层次原因——“人化的自然界”。他写道:“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1、191、191、191页。

这是人化自然概念的第一次提出,马克思使用的是“人化的自然界”这一称谓,人化自然是其简化。马克思这句话传递出如下两个信息:第一,马克思把对象作为人的感觉产生的原因。这里存在一个言说视角的转变。与“从主体方面看”时把对对象的认识程度与人的感觉的发展程度关联起来不同,这里强调“从客体方面看”,对象被视为人的感觉产生的原因。“从主体方面看”强调主体的能动作用,“从客体方面看”则从发生学的角度突出自然对人的限制。第二,“人化的自然界”与“对象的存在”并列使用。马克思指出:“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1、191、191、191页。他跳过“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开始探寻人的感觉产生和发展的更为深层的根源。两个“由于”表明,人的感觉的对象和“人化的自然界”被马克思并列为人的感觉产生和发展的原因。关于这种并列,可作如下两种理解:一种是“人化的自然界”与人的感觉的对象一起被作为人的感觉产生的原因,这是内容不同、程度却同样重要的两种原因,但马克思并没有给出它们的具体所指。另一种理解是把“人化的自然界”和人的感觉的对象视为人的感觉产生和发展的同一种原因,居于较后位置的“人化的自然界”是对处于较前位置的人的感觉的对象的强调,在这一意义上,“人化的自然界”又是人的感觉产生和发展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无论取何种理解,这种并列突出的都是“人化的自然界”的客观性和独立性,强调的都是人对对象、对自然的依赖。这才是人化自然概念的本真含义,是其被提出之时马克思赋予它的理论初衷。在后来的发展中,人化自然的客观性仍然被作为首要特征保留下来。在这一点上,奥康纳深刻理解了马克思,他在将“第二自然”等同于“人化自然界”时,特别强调第二自然的客观性,认为“第二自然”并不因为其“第二”的性质,就少一些“自然”的特性,并把“人化自然界”的特性首先归于客观性。①[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人化自然的首要特征是客观性,其本真含义是人对自然的依赖和自然对人的制约,人化自然概念与生态保护之间因此架构起第一层内在联系。

二、人化自然概念是一个双向过程

一直以来,人化自然都被视为展现人的主体性和本质力量的同义词。一方面它主要被视为人作用于自然的单向过程,另一方面它更多地被视为人作用于自然所产生的结果。这一认知的合理性毋庸置疑,但对人化自然的单向度理解也被确立起来,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理论和实践后果。事实上,人化自然并不仅仅是一个单向概念,除了人对自然的能动作用,即自然的人化之外,还有一个自然对人的限制方面,即人的自然化。长期以来,人的自然化维度被遮蔽,自然的人化被解读为人化自然概念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意涵。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马克思提出人化自然概念之后,为了同费尔巴哈区别开来,又主要地将其与人的活动关联起来。“化”字的动词性质也使其很容易与人的活动联系起来。另一方面,马克思并没有明确使用过人的自然化概念,这是对人化自然概念的理解中缺少人的自然化之维的关键之所在。

人的自然化这一用语并非出自马克思。那种将马克思视为人的自然化的直接倡导者,认为“马克思在主张自然人化的同时还提出了人的自然化”②[美]多纳德·李:《论马克思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环境伦理学》,1980年第2期。相似观点可参见徐涓、徐弢的《马克思和维特根斯坦的“自然史”观比较》,《哲学研究》,2016年第7期;金寿铁的《马克思主义自然过程哲学的新出发点—— 论布洛赫的“自然主体”思想》,《哲学研究》,2012年第2期,等等。,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人的自然化这一用语最早出自施密特。在其代表作《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中,施密特三次提到与人的自然化概念相关的内容。其中,前两次均出自“ (B)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概念——历史的辩证法和‘否定的’本体论”部分。第一次,施密特强调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过程的一致性。施密特指出:“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把劳动看成是自然的人化这一进步过程,而这个过程同人的自然化过程则是相一致的”③[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75、77、169页。;第二次,他将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一起视为物质变换的内容。施密特认为,“物质变换以自然被人化、人被自然化为内容,其形式是被每个时代的历史所规定的”④[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75、77、169页。。第三次出现于第四章关于马克思与未来社会的讨论中。在那里,施密特把“自然的人化同时也包含人的自然化”⑤[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75、77、169页。视为“青年马克思的梦想”。这些文本材料都清楚地表明,施密特是在与自然的人化相对应的意义上提到人的自然化的,意在与自然的人化构成一对范畴。除此之外,施密特并未说出更多的东西,也没有涉及人的自然化的含义。据此,有学者直言人的自然化不是马克思的命题,而是施密特为论证马克思、恩格斯的对立而虚构的假命题,⑥刘增惠、彭会珠:《论人的自然化不是马克思的命题》,《理论月刊》,2008年第8期。它在“逻辑上不通,实践上多余”⑦李万古:《自然界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辨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最终只能转向“自然物质本体论”,从而使“人、劳动和社会历史最终都要复归于自然,社会存在最终都退化到自然物质”①刘维春、刘怀玉:《论马克思对哲学唯物主义传统的超越及其新唯物主义的革命意义——兼论施米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一书》,《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3期。。但是,“自然的人化同时也包含人的自然化”表明,在施密特那里,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之间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人的自然化从属于自然的人化,只是自然的人化的一部分,人的自然化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与自然的人化构成一对范畴。人化自然被等同于自然的人化,而缺少了人的自然化之维,实质上只是一个单向度概念,在这个意义上,上述关于施密特因提出人的自然化概念而倒向物质本体论的批评,是有待商榷的。

根据施密特,由于人的自然化本质上与自然的人化无异,他没有明确规定作为自然的人化之逆过程的人的自然化的含义。尽管马克思也没有明确使用过人的自然化一词,却不乏对人的自然化的论述。与施密特只是在与自然的人化相对的层面使用人的自然化不同,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然化的看法包含着范围更广泛、层次更丰富的内容。除了与自然的人化相对的含义外,马克思还在与“人的异化”相对的语境下使用人的自然化,以表示人向自己的本然状态复归的过程。在后一种意义上,“自然”一词的词性和含义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它已经不再是名词意义上作为实体的自然,而成为一个表示人的状态的形容词。鉴于这里探讨的人化自然是作为实体的自然,故而不再涉及表示人的状态的形容词意义上的人的自然化。

如果说自然的人化强调自然因人而发生的变化,则在其相对应的意义上,人的自然化特别突出自然对人的影响。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是一个双向互逆的过程。其所以是双向互逆的,首先,在于二者施动和受动的对象是不同的。自然的人化所表征的是人主动作用于自然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是主体,是动作的施加方;自然是客体,是动作的接受方,这一过程所强调的是自然因人的作用而发生的合乎人的目的的改变。人的自然化所凸显的则是人的受动性,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提供界限,是限制和约束的一方;人接受规制,是受限制和被约束的一方。这一过程所突出的是人因自然的影响而使自己的行为和态度发生的合乎自然规律的改变。其次,在于二者是以劳动为纽带同步产生的。自然的人化产生改变了的自然,人的自然化产生改变了的人,自然的改变和人的改变是同时发生的,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用施密特的话说,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过程是相一致的。用马克思的话说,人在使用自然力“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页。。只不过从结果来看,自然的改变是显性的,人的行为和态度的改变则相对隐蔽。强调人化自然的双向互动过程,把相对隐蔽的人的自然化凸显出来,并不是要求人屈从于自然的统治,也不是意味着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平,而只是表明外部自然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在对待自然的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上所发生的改变,表明人并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的和固定不变的状态中的人”,而是集能动与受动于一身的“现实的个人”,这就意味着人既要使自然发生合目的的改变,也无法逃脱自然的限制。最后,在于二者具有同等重要性。只有二者同等重要,才不致使一方消溶于另一方,双向互动也才能成立。自然的人化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人的自然化是为了人类更好地生存和发展。人之为人的理由决定了自然必须人化,而人之为人的前提则要求人必须像自然一样行动。在这种能动与受动的相互激荡中,人才能在与自然“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博弈中达到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共生共荣”。这是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通向生态路径的第二重因素。

三、人化自然概念的实践特征

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的实践性鲜明地体现在他对如下几个问题的回答中。第一,人为什么要“化”自然?根据马克思的回答,一方面是为了形成人的感觉,使其成为人的感觉;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发展人的感觉,使其适应人的本质的丰富性和自然界的本质的丰富性。质言之,人“化”自然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第二,人化自然如何实现?马克思回答道,“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3、529、528页。。这句话中既包含着对人化自然途径的回答——工业,也包含着对异化的态度转变——从对异化的全盘否定到对异化的辩证态度,还涉及对人化自然的定位——“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第三,什么是人化自然?在人化自然提出之时,马克思并没有给出关于它的明确含义,在探讨工业作用的地方,马克思对这一问题作出了回答,即人化自然是“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3、529、528页。,这与马克思对人化自然的定位是关联在一起的,其中透显着鲜明的历史的和生成论的视角。从人化自然的必要性到人化自然的生成路径再到人化自然的内涵,马克思关于人化自然的一系列思考中无不透显出实践的作用,透显出与费尔巴哈那个始终如一的自然的异质性。

实践与人化自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是人化自然由以产生的路径,也是人化自然得以产生的原因。作为实践的结果,人化自然又是下一代继续从事实践的物质前提。没有实践,就没有人化自然。人化自然与实践的这种紧密联系集中体现于马克思的如下这句话中:“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3、529、528页。这句话从正反两个方面诠释着人化自然与实践的关系。从正的方面说,实践是人化自然的基础;从反的方面说,没有实践,已有的人化自然也会消失而复归于自在自然。可见,实践不仅是自然被进一步人化的基础,而且是已经被人化的自然保持现有状态的基础。实践与人化自然的这种统一以否定的方式典型地体现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如下批判中:“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3、529、528页。。在对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直观性的批评中,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的实践性特征确立起来。施密特准确地抓住马克思人化自然的这种实践性特征,看到马克思“把自然看成是最初就和人的活动相关联的。他有关自然的其他一切言论都是思辨的、认识论的或自然科学的,都已是以人对自然进行工艺学的、经济的占有之方式总体为前提的,即以社会的实践为前提的”⑤[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3、2页。。在此基础上,他把“社会—历史性质”视为“把马克思自然概念从一开始同其他种种自然观区别开来的东西”⑥[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3、2页。,甚至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也只能存在于中介之中”。

但是,作为沟通人与自然的桥梁,实践标明的不只是人对自然的能动作用以及由此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区分,它还意味着人与自然的联系,意味着实践赖以展开的物质条件对人的制约和限制。这些条件既包括已有的条件,如人们自身的生理条件及其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也包括由前一代人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如生产力、资金和环境,“这些条件不仅决定着人们最初的、自然形成的肉体组织,特别是他们之间的种族差别,而且直到如今还决定着肉体组织的整个进一步发展或不发展”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500、545、499页。。人及其活动便在这种被预先规定的条件下生存发展并进一步改变这些条件,用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话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500、545、499页。;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话说,“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500、545、499页。。人化自然就是在实践基础上对人和环境的同时改变。

作为使人和自然同时改变的媒介,实践既不是对主体能力的单方面强调,也不是对客体制约作用的片面性凸显,而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从实践的视角理解自然,不只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还包含着“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诚然,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把“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500、545、499页。。归结为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在内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缺陷,但这并不是对“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这一视角的绝对否定。“只是”一词表明,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的批评不在于后者“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自然,而在于它只是“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自然,在于它把“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作为理解自然的唯一视角,而缺失了“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的维度。而对于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的“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自然的视角,马克思也同样予以批评。换言之,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的直观性,却也肯定了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的积极意义。与“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一样,“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也是马克思自然概念的实践特征的一个维度。实践的特性既要求“从主体的方面去理解”自然,也要求“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自然。前者体现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后者体现了人的受动性和自然对人的制约;前者是为了使自然合乎人的目的,后者是为了使人的行为合乎自然的规律。在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中,人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与人的和解得到实现。这是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通向生态之路的根本依据。

四、人化自然概念的理论指向

人化自然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这一认知关系到人化自然概念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地位甚至命运问题,即人化自然概念是马克思自然概念的核心,还是需要被扬弃和超越的概念?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有学者⑤栗媛:《从“人化的自然”到“历史的自然”的必然——马克思自然观的新唯物主义转向及意义》,《改革与开放》,2014年第9期。坚持后一种观点。第一,人化自然只是对马克思巴黎手稿时期(1843年10月下旬至1845年2月)自然观的概括,尽管其中已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因素,却由于未能摆脱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仍属于前马克思的概念。第二,人化自然侧重主体向度,但这个主体不是从事实际活动的“现实的个人”,而是作为类存在物的人,主体的活动也不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是异化劳动,人化自然作为对“异化的自然”的扬弃,它与“异化的自然”一样,仍处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逻辑内,而不能被纳入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视域。基于这两个原因,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以“历史的自然”取代了人化自然。换言之,人化自然是被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放弃了的概念。

这种观点的问题主要在于它把马克思第一次提出人化自然概念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当作一块同质的“整钢”来看待。众所周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单行本由三个手稿和一个附录《穆勒评注》构成。《巴黎手稿》①《巴黎手稿》是马克思自1843年10月下旬至1845年2月初定居巴黎近郊时期撰写的一些手稿,包括九册《经济学笔记》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三个手稿,这些手稿是同时展开交叉进行的。其中,作为《经济学笔记》之一的《穆勒评注》作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附录出版。的文献学研究成果表明,“所谓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不是一个在内容上一贯、在形式上独立的著作”②韩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1期。,尤尔根·罗扬甚至认为根本没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为一本书的存在,他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看作马克思在巴黎时期写的几个笔记本之一。目前关于《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成果至少已经达成如下两个共识:一是不能无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片段性质而笼统地将其看作一个思想统一、水平一致的整体;二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按照“《第一手稿》→《穆勒评注》→《第二手稿》→《第三手稿》”的顺序写作的,无论从理论视野度还是从思想深刻性方面来说,《第三手稿》的水平都高于《第一手稿》时期。基于这些认识,在研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既要充分考虑到它的片段性质及其自身可能存在的逻辑矛盾,也要充分正视它超出费尔巴哈人本主义逻辑框架的新内容。

上面那种把人化自然视为需要超越的观点忽视了《巴黎手稿》的这些文献学研究成果,仍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完全置于费尔巴哈的影响之下,并以《第一手稿》中的异化理论论证《第三手稿》的人化自然概念。由于《第一手稿》仍然处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视域内,尚遵从费尔巴哈关于异化的否定理解,以此否定以异化形式形成的人化自然概念,也就不足为奇了。实际上,与《第一手稿》中的人本主义逻辑和对异化的全然否定不同,在提出人化自然概念的《第三手稿》中,马克思看到人化自然是通过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却仍将其视为“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这既是对人化自然的肯定,也是对异化的肯定。人化自然作为“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不是直接以“异化的自然”的对立面出现的,而是把异化视为人化自然形成的必要环节。这表明,马克思已经走出了费尔巴哈的异化复归逻辑,他不再只是从消极的层面看待异化,而开始看到异化的积极方面,看到异化在“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形成过程中的作用,这与费尔巴哈不加分析地否定异化是不同的。尽管他使用的“真正的、人类学的”等术语还带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痕迹,马克思却已开始站在新世界观的起点上,具有了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完全不同的理论视域。站在新世界地平线上的人化自然概念,已然进入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论域内,助推着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现。人化自然概念既是巴黎手稿时期马克思自然概念的高水平呈现,也是马克思关于自然概念的总体概括。尽管马克思此后没再使用过这一术语,但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仍然有很多关于人化自然的论述,并多次使用了“人的现实的自然界”“现存的感性世界”“历史的自然”等诸如此类人化自然的同义语,“经济学分析中的马克思”仍然强调自然向工业的不断转化并将其视为未来社会也必然存在的活动。不可否认,与马克思的其他思想一样,人化自然概念也有一个自身不断成熟和丰富发展的过程,但它的基本内核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三手稿》中已经具备。因此,人化自然概念不是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的分野,不是被成熟马克思舍弃的观点,而是贯串马克思一生的关于自然的基本观点。

作为“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人化自然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是对私有制下“自然异化”的扬弃。由于对资本的追求,自然界的本质的丰富性被压缩为单一的有用性,人与自然的关系也由丰富多彩多种多样的关系蜕变成了单一的占有关系。对此,马克思指出:“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所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90、189页。前面已经提到,人化自然是人的感觉的产生和发展的原因和根据,人的感觉的单一和人的本质的贫困,“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人的本质只能被归结为这种绝对的贫困”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90、189页。,也与人“化”自然的单一方式密切相关。与费尔巴哈只是从否定的方面把受动理解为人们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不同,马克思特别指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90、189页。。当这种受动不是按人的方式存在而使人的本质变得单一和贫困时,马克思没有像费尔巴哈那样要求人们忍受这种与人的本质不相符的恶劣境况,而是在这种绝对的贫困中看到了受动向能动的转化。正是从自然界的本质和人的本质的这种绝对贫困中,自然界的本质和人的本质的内在丰富性产生出来,扬弃私有财产的内在动力产生出来。扬弃私有财产意味着自然界失去了纯粹的有用性,而呈现出丰富本质,呈现出审美、艺术、研究、生态等多种价值。扬弃私有财产也意味着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都发展起来,人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也随之发展起来。与此相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丰富多彩。由于自然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人也在实践上同物发生关系,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超越单一的拥有关系而展现出多重维度和多种视角;由于人与自然各自保持独立而不致在对方中丧失自身,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才能真正构建起来。作为“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的人化自然,从格局和方向上规定了其自身内在地包含着生态意蕴。

在人化自然概念绽放出生态意蕴的这几重内在逻辑中,实践性是人化自然的根本特征,是客观性和双向过程的内在依据,客观性是实践性的重要原则,表征着马克思人化自然的首要特征,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以实践为纽带展开双向互动。但这并不表明客观性和双向性可以被实践性替代。客观性提示着人化自然的本真含义,双向过程为人与自然辩证关系的构建提供直接的理论依据和实践典范。在生态问题的大背景下,客观性、双向性、实践性这三个方面作为马克思人化自然概念的生态密钥,共同构筑着其通向生态保护的现实道路,实现着作为“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的人化自然绘制的生态图景。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人化自然是人与自然关系之谜的解答,意味着生态问题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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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核心哲学思想及其理论来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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