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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与保守:简·奥斯汀小说中的时代映射

2021-07-12

大众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个人主义奥斯汀婚姻

(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 712000)

简·奥斯汀是英国18世纪末的作家,她热衷于写村镇三四户人家的婚姻爱情故事,欣赏者称赞她机智幽默的文笔、鲜活生动的对话以及细致敏锐的观察等等,而非议者则认为她作品题材狭小、主题琐屑。对此她并不否认,她曾婉言拒绝让她写大场面的建议,认为“我必须保持我自己的风格并走我自己的道路:尽管那样做我可能永远再得不到成功,但我深信走任何其他的道路我就会全盘失败。”这意味着她执意将笔触留在她熟悉的狭小生活天地里,秉持着自己的现实主义风格。

自1688年光荣革命到十八世纪初的一百多年里,英国的政治生活中逐渐确立了君主立宪制的原则,反对封建专制和教会对人性的压迫和扼杀,倡导思想解放。社会生活中意义深远的变化带给人们的思想危机和情感困惑在这一时期兴起的文学样式——小说中得到体现。伊安·瓦特指出,小说的兴起与个人主义思想的兴起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小说以一种大有区别的图景取代了中世纪对统一的世界的描绘,从根本上说,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发展的、而且是意外的、特定的个人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获得的特定经验的聚合体。正如时下流行的自拍一样,不同于眼睛向外观看,个体自身史无前例地成为“被观看”的对象。它是一套将个人置于家属、家族、社会乃至国家之上的价值标准。这一时期的小说通过人物形象及话语参与更广泛的文化对话从而影响受众的自我塑造,它实际上也在历史转折时期确立了一套新的有关个人行为的伦理原则和行为规范。在这个意义上说,情感小说的流行是个人主义思潮的重要推手。

任何作家及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对于简·奥斯汀这样一位以婚姻情感主题擅长的作家而言,也不例外。从情感主题延伸的两条脉络来看她的矛盾:婚姻爱情故事中个人情感的重要性提升,回应了大时代的个人主义思潮;但很显然,她并不是个人主义立场的自觉拥护者,从她对自然的描摹中可见一斑,“一切景语皆情语”,这种对自然的情感又体现了她珍视传统生活秩序的偏保守立场。看似矛盾的并置勾勒了简·奥斯汀小说的时代图景,这种现实主义,用恩格斯的话来说,甚至是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的。

情感个人主义:婚姻缔结的新标准

把简·奥斯汀小说的婚姻主题放到历史中进行审视,会清楚地看到个人主义思潮对英国上层阶级婚姻家庭缔结产生的影响。首先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来越多的婚姻谈判中,经济因素所占地位开始松动,双方情感因素开始强力介入。其次,家庭类型从亲属取向的家庭向核心家庭过渡,亲属与扈从关系对家庭组建的影响力减少。最后,由于前两者的变化所带来的择偶途径也在发生改变。

简·奥斯汀时期的英国,强制性的婚姻司空见惯,财富是婚姻中的重要因素,而幸福感则次之。实际上在16世纪,没有这种二分法(为利益/为情感)的存在,即使有这种二分法存在,情感在重要性上也次于利益,浪漫爱情及色欲甚至被强烈斥责为婚姻的短暂、非理性基础。但在奥斯汀的小说中,这种看法在悄悄发生变化,她敏锐地注意到,情感在婚姻中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傲慢与偏见》当中,夏绿蒂纯粹为了财产打算而同意柯林斯的求婚,伊丽莎白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情,仅仅出于现实利益考虑的婚姻抉择在这里变得有些不能容忍了。伊丽莎白的父亲更是把她的婚姻观说得更明白透彻:“我了解你的个性,我知道,你除非真正敬重你的丈夫,认为他高你一等,你便不会觉得幸福,也不会觉得得意。”在伊丽莎白所代表的士绅中产阶级当中,情感因素成为婚姻选择中的一个重要前提条件。

夫妇爱的上升和亲属影响的衰退是相互加强的趋势,家庭规模开始从亲属取向的家庭到核心家庭过渡,父母有否决权,但决定权在子女。对于来自父母和亲属出于爱护给出的理智建议,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促进当事人的幸福,简·奥斯汀都打了一个问号,从她的最后一部作品《劝导》可以看到这种疑虑。它似乎认为子女依据自身的理性和情感选择更能保证婚姻的幸福,而亲属的意见只是一个次要的参考因素。当然,在简·奥斯汀的小说当中,也体现了复杂多样的婚姻类型,但显然作者更倾向于肯定建立在情感因素上的婚姻。

由于爱情在婚姻选择中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因此青年人不再通过家族、亲属、父母来指定婚姻对象,他们需要在自由交往中发展恋爱关系。十八世纪全国性婚姻市场大大降低了父母为儿女挑选配偶的必要。以往的熟人社会网络由于圈子狭窄,可供选择的余地不大,所以适合年轻人自由社交的机制应运而生。社交季节的舞会也频繁出现在乡镇聚会活动中,为主人公们提供了互相试探定情的机会,彬格莱和吉英正是在舞会上一见钟情,而伊丽莎白与达西的“冤家”情缘也是在舞会上埋下伏笔的。

神学色彩笼罩下的自然:崇尚传统的审美对象

十八世纪正兴起一种对大自然本身的兴趣,文学史上大自然经常是英国诗歌的一个主题,但十八世纪它却成为一个独立主题。与简·奥斯汀同时期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们全都有一种对大自然的深厚的兴趣,不是把它当作一种美丽景物的中心,而是当作对生活的一种知识上和精神上的影响。工业化发展的城镇对田园生活的冲击,传统宗教力量衰落带来的社会动荡,仿佛都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庇护和道德救赎。与她同时期的华兹华斯是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在他的自传体长诗《序曲》这部“个人心灵成长史”中谈道,他在心灵承受时世及其灾难的过度重压而失去天然的优雅和温慈时,往往从大自然中获得慰藉。大自然与心灵最能相互映照,内外两条河是“同源”的,与自然的交流恰恰也是心灵的自我对话,因为心灵所面对的正是其自我的“表征”。浪漫主义之父卢梭号召“回到自然”,有着深刻的人文背景。自宗教改革以来,欧洲资产阶级思想文化运动高举反封建的旗帜,否定天主教权威和宗教偶像,试图把人从神的奴仆的位置解放出来。但在基督教文化中,作为生而有罪的人如何有资格成为主人?卢梭回到人类最初的自然状态,否定了这一宗教预设,他认为人具有自然之善,只是社会的遮蔽导致了罪恶。因此“回到自然”有着哲学意味,它是人达到自然之善的唯一途径。柏克曾经说过,卢梭是法国大革命的主笔。卢梭的思想对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可见一斑,反过来说,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无意识流露地对自然的看法和表达是判断作者对大革命精神认同与否的一个重要维度。

我们来看看简奥斯汀作品中的自然。她没有刻意选择那些非同寻常的奇异景象去加以渲染,也没有着意用荒野和粗犷的自然面貌与人工细致雕琢的城镇景观形成对比。爱德华的观点似乎代表了简·奥斯汀的心声:“我是喜欢好风景的,只不过并不是根据什么美的原则。……一所舒适的农舍比一座古堡的瞭望塔更中我意。”安妮去旅游胜地莱姆,给异乡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岩石海滩、陡峭无比的悬崖峭壁也只是作为一张风景明信片在读者面前展现,丝毫不负责引起心灵的激荡。

与她同时代的同为作家的司格特评价她写风景“使常到那里的人产生一种和他们自己的待人接物的感受密切相连的愉快感”。自然风景始终是作为一种写实的环境出现在小说里,它更多的是为了再现人的实际生活而存在的被观看的客体对象。她不需要从自然法中抽象出原则去理解或改造社会生活,因为她珍视传统习惯已经形成的社会秩序。简·奥斯汀厌恶法国和她对于社会混乱的恐慌是联系在一起的,1794年2月,当时简·奥斯汀18岁,她的姑表姐伊莱莎的丈夫,贵族孔特德弗耶德在巴黎被推上断头台。作为一位牧师的女儿,她最喜爱的诗人是充满基督教神学意蕴的抒情诗人威廉·库伯,但与她同时期更有影响力的诗人华兹华斯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任何评价。她是否也认可威廉·库伯的名句“上帝创造了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镇”?虽然意识到乡村与即将大踏步发展的工业城镇相比在经济层面的落后,但是乡村仍然笼罩在神学的色彩之下,具有温柔的抚慰人心的魅力。这是简奥斯汀的理智,一种不同于大革命蓬勃的个人主义激情的迸发,是她对于现实秩序维护保持着的理性认知。

尽管简·奥斯汀的小说有意避开历史,或许态度类似《诺桑觉寺》中的凯瑟琳——“历史书里的东西总是惹我烦恼、厌倦,每页上都是教皇与国王在争吵,还有战争和瘟疫”——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够切断与历史的联系。“情感与理智”并非只是关系到择偶幸福的切身问题,而是一个时代的大问题。婚姻中爱情的神圣化浪潮不是偶然,它反映了个人主义的兴起,爱情成为宗教偶像之死后可以代替宗教的一种精神。以情感小说为代表的文学作品适逢其时,与传统的价值做对抗,成为新的、至高无上的价值。简·奥斯汀的小说虽执意于狭小的乡镇婚姻主题,却意外地由“一粒沙中的世界”捕捉到了时代的变化,这是她与时代发展的不自觉默契。但是从简·奥斯汀作品中的自然观中可以窥见她对革命的保守态度,也许是源于她亲历了革命中斗争和破坏性的一面,虽然她并未意识到,她笔下的男男女女追求幸福的爱情与法国大革命的精神之花同出一源。矛盾的是,虽然她如同预言家一样启示了未来,但是她自己仍然双脚站在怀旧的土地上,这使她的作品呈现出某种分裂的特质,体现了一种“违背了作者见解”的现实主义。

注释:

①⑥艾弗·埃文斯.英国文学史[M].蔡文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67,67.

②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M].高原,董红钧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26.

③⑤劳伦斯·斯通.英国的家庭、性与婚姻1500-1800[M].刁筱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49,218.

④罗伊·阿德金斯,莱斯利·阿德金斯.简·奥斯汀的英格兰[M].陆瑶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5.

⑦丁宏为.华兹华斯与葛德文:“一场大病”[J].欧美文学论丛,2002.

⑧朱虹编选.奥斯丁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24.

⑨玛吉·莱恩.简·奥斯汀的世界[M].郭静译.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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