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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上的“中国字”:南京工业景观下的新中国形象建构

2021-07-11贾登红

红广角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中国南京景观

贾登红

【摘 要】工业景观是新中国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工业景观的解读,离不开视觉的框定,而对视觉的切入,莫过于观光旅游的视角。在这一视角下,工厂作为“工业生产空间”景观,生产的不再是工业品,而是对新中国的形象认同。借助于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档案资料,通过对南京化学工业公司、汽车制造厂、化学纤维厂三个工业景观在华侨及港澳同胞视觉呈现中的分析,我们可以从中认知到新中国初期工业景观是如何借助观光旅游进行知识生产,进而实现形塑与传播新中国形象的目的。

【关键词】工业;景观;南京;新中国;形象塑造与传播

【中图分类号】K2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1)02-0057-10

什么是机器上的“中国字”?这是来源于1963年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档案资料中所记载的随香港出版界一起在南京参观的香港同胞周青所说的一句话。在南京化学工业公司的工厂中,他说:“机器多大我不懂,只要上面有个中国字我就高兴。” 这句话体现了这位华侨极为朴素的爱国之情,他朴实的情感认为,只要看到机器上有“中国字”,那便是中国制造的,是中国自力更生的成果,是“新中国”日益强大的标志,就是值得他们高兴与兴奋的事情。温迪·J.达比曾说:“风景的再现并非与政治没有关联,而是深度植于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之中。” 当下,学界对于新中国形象的研究成果虽然丰硕,但多从人物形象嬗变、影像绘画、外交形象、纪念活动、媒介符号等角度展开研究,

罕有从工业景观切入的研究,它常常“被忽视”而不是“被觀看”。毋庸置疑,新中国初期,工业景观是华侨及港澳同胞认知新中国的重要途径,也是“新中国”话语实践的重要场所。尤其是在“一五”计划实施之后,新中国的工业景观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而这些变化又在“新中国”形象的建构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南京“新景观”最为直接的代表以及建设愿景的体现。聚焦于新中国初期南京工业景观,借助于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档案资料,可以使沉默的工业景观发出声音,进而揭示隐匿在其下的新中国形象建设诉求与华侨及港澳同胞新中国知识的生成路径。

一、林立的烟囱:南京化学工业公司

南京化学工业公司(文内简称其为南化)的前身是南京市永利铔厂,该厂是在20世纪30年代由范旭东等民族资本家创办的。是时,他们面对“吾国产业落后,百不如人,以农立国,而肥料素不讲求,农民终岁勤动,不得一饱,岂非无故。大势所趋,诀不苟安让人,外国化学肥料今已风靡吾国田间矣,流出资金年计近二千万两”,国内农田所用化肥严重依赖进口,倘若“海上交通断绝,外货不来,中国农田岂不立陷于绝境”,认为“为今之计,中国亦惟有自行设厂自制之一途”而所倡导建设。 永利铔厂建成后,设备之精良,居世界前列,规模之大,号称“远东第一”,时“该厂以生产硫酸铔,供给大江南北农村作肥料著名,有职工两千余人”,其合成硫酸铔装置,平时可生产化肥,战时生产炸药,填补了化肥的空白,又能应国防之需,引起了国内外的重视,使南京城一度获得“化工城”之称。

1952年1月,永利化学工业公司铔厂更名为永利化学工业公司宁厂(简称永利宁厂)后,开始实行公私合营,纳入国家计划管理。1957年11月,化学工业部决定将永利宁厂改制为南化公司,这种大型联合企业的组织形式对生产的发展曾起过重要的作用。到1957年底,南京全市有化工企业13家,职工6000多人,工业产值1.14亿元,占全市工业总产值的14.9%。

对于该厂的重要性,在解放战争期间中国共产党已有充分认知。1949年4月,解放军第八兵团三十五军奉命夺取浦口,待机进攻南京。该军所属一〇四师炮兵营负责进攻永利铔厂,以配合主力过江。4月21日,炮兵营派人去厂区侦察,遭到国民党第二十八军某营的射击。正当部队准备还击的时候,第八兵团所属三十四军政委何克希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对付永利铔厂守敌,只能诱至野外歼灭,不能强攻。如果毁坏了永利铔厂,就是毁了半个南京城。”基于这一战略定位,南京解放后,永利铔厂的设备基本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该厂凭借其优良的基础,依旧扮演了重要的工业角色,并因其规模、设备的先进性而被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选定为华侨及港澳同胞参观的观光点之一,在观光话语下与“新”“旧”中国、社会主义等相联系时,“这个词也就具有了‘阴雨连绵的、仪式形态的效力”,与具体的时空产生了“共鸣”,从而赋予了工业景观以说服性。档案中记录到,香港出版界参观团团员王伉伯便颇有感触地说:“南京过去没有什么工业(王1951年来过南京——原文注),现在烟囱不少”“沿途参观,处处有工业,我们中国前几年发展的工业不少。”对此,同团的周青思考显得更为深刻,他不仅看到了“林立的烟囱”,而且对当时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业方针也应有一定的认知,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的工作人员记录到他接着王伉伯的话讲:“南化这么大的工厂,整套设备都是自己制造,没有‘自力更生‘工业为主导的方针,支援农业也是没有基础的。” 另如,40年前曾以建筑师身份回国观光过的印尼华侨刁满志,1964年在南化公司参观时也很有感触地说道:“四十年前此地是荒无人烟,杂草丛生,如今是烟囱林立,到处机器声。”

观光者视觉之下的工业景观所带有的观感是直观的,也是“眼见为实”的力量刻画,但如果要想“看”得深,就离不开“讲”的辅助。1963年,香港出版界参观团在观光南化时,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就十分注重向团员们宣传该厂的全年产量和每一斤化肥对农作物增产的效果,有意识地将新中国的工业与农业关联起来。在听完该厂情况介绍后,据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简报所载,团员周世杰说:“看看这个厂,算算增产账,使人增加信心。”潘镕章则从经济上推算了产值账后说:“二元一磅硫酸,八万吨,不得了。这笔账算算叫人高兴!”王伉伯继续讲道:“发展农业的道路看清楚(了),再过几年农业增产有希望。”钱克说:“昨天看人才支援农业(指农业学校的建设——笔者注),今天看工业支援农业。”“化纤厂支农间接些,南化厂支农直接些,不管直接不直接,农业有这么多方面来支援,一定是可以增产。”在和接待人员交谈中,钱克还表示要回去转告香港同胞:“在南京看到了真实的工业支援农业。” 1964年来此参观的景荣、蒯发等人也曾对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的工作人员说道:“有了化肥工业就可以促进农业增产和发展,这不但巩固了工农联盟,而且农业的发展反过来也会促进工业发展,从南京化工厂的建设规模就可以了解祖国工业发展宏图,而且也能看到祖国化工的发展欣欣向荣。” 显现了观光时“观光指引”的重要作用。

南化作为一个工业景观,是被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逐渐激活和实践的空间,它不仅被讲述与观看,而且被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放置于历史的变迁中,成为一个新中国工农业的“象征域”,抑或一类“概念化的工业空间”,转而变成视觉观光想象与渲染的对象。如来此参观的香港新闻界参观团一行28人在听完厂房人员细致地介绍南化在解放前、“大跃进”之前和之后三个阶段的情况后,则普遍对这个工厂的发展规模产生了兴趣。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简报记录到团员和樵生说:“这个工厂比香港一个行政区还大,超过我的想象。”陈妙龙说:“看了这个工厂,增加了力量,说明祖国伟大,回去以后宣传有本钱了。”有的团员还问工厂陪同的负责人员:“像这样的厂在全国属于大型的?中型的?”陪同负责人员回答道:“属于大型的。但是,吉林化工公司比这里还要大一些。”观光团的成员也有人说道:“在北京听报告说化肥是农业过关的关键问题,看了这样大规模的化肥厂,就不必为农业担心了。”和耀明还说:“目前能搞化肥,战争爆发就不必说了(意思是生产炸药——原文注)。”在结束这个工厂的参观时,副团长滕建勋代表全团作了发言,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工作人员记载到,他表示看了这样的成就,深深为做一个中国人感到自豪。

在这些材料中不难看出,工业景观由名词转而成为动词,承载了新中国形象与观光者目光的凝视。基于此,“我们不是把风景看成一个供观看的物体或者供阅读的文本,而是一个过程,社会和主体性身份通过这个过程形成”,也即南化公司由一类工业景观转而成为“文化权力的工具”,是新中国概念和形象得以表达和实践的场所,赋予了工厂由旧而新、不断发展、支援农业等其他领域建设的景观形象。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工业作为一种生产性景观,一般是不允许公众进入的,“在那里不鼓励凝视,避免持续的焦点,而是满足于一瞥”,就如同我们在文献中常常看见的“烟囱”,普通民众无法深入工厂,他们只能通过对“烟囱”这一高出工厂、占领城市天际线物体的“一瞥”来实现自身对“新中国”工业建设的关注。如曾到访过南京的姚雨平时隔多年后又到南京,他发现:“当我乘车到达南京下关车站,只见巨大的烟囱、水塔和一幢幢楼房……方圆一百公里,烟囱林立,车水马龙,好一片繁荣景象!” 显然,相较于普通民众的“一瞥”,华侨及港澳同胞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得以深入观看,而在这一观看过程中,“林立的烟囱”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美,浓缩与代表了中国的“新生”与工人们勤奋付出,成为新中国工业景观视觉符号中的一种象征。

二、“跃进牌”汽车:南京汽车制造厂

相较于化学工厂,汽车行业因与其他工业行业相关性高的特点,更能代表一个国家在工业领域的实力。基于此,南京汽车制造厂也是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重点安排参观的观光点之一,该厂从而也就承载了更多的政治文化内涵,推动汽车这一工业商品转而成为具有文化价值、觀光价值,浓缩了有关新中国话语与隐喻汇聚的“形象商品”。

“从一九五八年以来,在南京宽阔的马路上出现了一种浅灰色的轻便灵巧的两吨半重卡车,这种卡车,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就是南京汽车制造厂出产的‘跃进牌汽车。” 南京汽车制造厂“是在一九四九年以解放前原国民党‘四〇一‘四一五两个汽车修理厂为基础而发展起来的”。不过,“这个国民党联勤部数一数二的汽车修理厂,原来也不过只有三四十部机器,但是,解放前夕早被他们全部搬走或破坏了。过去只是修修补补,连最简单的‘小瓦‘活塞都不能做,全部用的是美国造型的配件”。新政权接手后,对其重新进行了规划与提升。在南京城北中央门西南侧兴建了南京汽车制造厂总装配车间,该车间是南京“跃进牌”轻型载重车总装基地,呈南北向矩形布局,6米开间,计28间,总长168米,清水砖墙,水泥勒脚,木门窗。室内全部为石灰浆喷白,磨石子地坪。厂房建筑多以单层预制全装配为主,为多跨或单跨矩形布局,辅助用房及生活办公用房多安排于主厂房尽端。 这一装配车间不仅厂房规模大,功能布局合理,而且内置的机器设备在当时国内也处于领先地位。

1963年,香港进步新闻界国庆观礼团一行在南京汽车制造厂时说:香港汽车很多,但同1949前的中国一样,一个修配厂也没有,只有修理厂。团员中会驾驶汽车的还驾驶汽车在厂内行驶了一圈,副团长苗庭栋说:“不必开,听声音就知道。”(意思是性能不错——原文注)大公报副经理保宗庆还与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产品比较,说长春产品美一些但笨重,南京厂产品轻便、快,外表差一些没关系。同上文中对南化与农业之间关系的宣传类似,在南京汽车制造厂,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人员依旧特别强调了该厂所制造的产品主要用于为农业生产服务。

同年11月,香港出入口商旅行团一行18人参观南京汽车制造厂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虽然认为该厂规模和产量比不上武钢,但是在这里看到了精神面貌。在车间看到土法的生产设备和技术改革时,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的工作人员记录到郁焜(该团团长)说:“穷办法,我们的家底虽然不好,但这种精神很难得。”梁仁权在驾驶“跃进牌”汽车后说:“我真佩服这种精神,用这样简陋的设备生产的汽车,外形虽不大美观,机器性能却不错,按我国当前情况,首先应满足农村需要,在产量方面多生产一些,不应急于追求外形美观。”梁仁权在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举办的晚宴上进一步讲道:“今天我第一次驾驶国产汽车,这个工厂是从无到有,由于敢想敢做,破除迷信而又不违背科学,才能生产出汽车来。”景毅君也认为这个工厂好,他说:“旧中国不要说搞汽车,就是生产一个零件也是罕有的。”

1964年,香港中国旅行社职工旅行团一行24人中的服务员郁敏在参观时说:“这样巨型的工厂在香港是没有的。如果没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没有很多钢铁,这座大厂是建不起来的。”她说:“参观了这个工厂以后的确增添了不少力量。”在参观300大气压高压容器时,她讲道:“别人能干的,我们也能干。相反,我们能干,别人不一定能干。”南京华侨旅行团国字第一队一行39人对南京汽车制造厂参观时,情绪都非常高,不时在机床旁边停下,看看是否是国产的机床,摸摸工人生产的零件。有些人竖起大拇指,说:“不简单,真伟大!”周云棠、丘雅炯则联系厂长介绍的情况说:“从30多人的工厂发展到几千人的工厂,从修枪炮发展到生产汽车,真是体现了自力更生的精神。”丘雅炯还试驾了新汽车。当他走下汽车,许多人围着问他:“怎么样?”丘频频点头说:“不错,性能很好。”华侨及港澳同胞在该厂参观时,厂中负责介绍与讲解的同志并没有一味地表述成绩,反而是在介绍中一分为二,既谈成绩,也讲缺点。这也令观光活动更加具有了说服力。如面对大家的夸赞之词,工厂的负责人并不自满,认为当下的“跃进牌”汽车外表还不够美观,有待今后改进。对此,团员和桂发马上说:“不美观不要紧,重要的是祖国自己能造汽车了,既经济又实用,性能又好。”和鸿粦也说:“我是生平第一次看汽车制造厂,而且是祖国的,在印尼是看不到的。”褚褒元说:“我在国外听人说,中国制造的汽车是从苏联进口的零件装配而成的。看了汽车制造厂,我清楚了,是听信了敌人的谣言。”

粤字第一队港澳旅行团在参观汽车制造厂时,团员梁仁权说:“我六三年曾参观过这个厂,当时只有一台压床压制大梁,现在有了三台,发展真快。”他说:“‘跃进牌汽车性能很好,体现了祖国自力更生方针的正确,从该厂也可看出祖国已经有了独立的工业基础。”香港运输公司幸嘉光过去对祖国能否生产汽车,抱有怀疑,参观时细致地观察了各个车间情况,并问所有产品是否该厂自己生产的?引擎是否也是自己生产?当他看到引擎装备曲轴试转时,方才卸下不相信的想法,感慨地说:“看了汽车厂心悦信服了,能睡着觉了。”又说:“俗语讲‘不到黄河心不死,不信,看了就信了。”还说:“我很早就希望看到祖国生产汽车,过去一直在梦想,今天终于亲眼看到了祖国生产的汽车,真感到自豪。”他还亲自试车,并对油门踩阀提出了改进的建议。

中华出入口商会常务理事兼总务主任和沛球在汽车厂试车后说:“我开车20年,今天第一次开到祖国自己生产的汽车,真令人兴奋。”团长周菘也说:“这汽车既适用,又方便,我每次回来,祖国各地变化都很大。” 在印尼经营汽车修配厂的何梓祖等参观后,还针对该厂生产的汽车不够美观、方向盘太小、操纵杆太短、轮胎平等问题提了些建议。但他又说美国汽车虽然好但是外国的,跃进牌(该厂产品)虽不美观,但却是祖国的。他还表示:“回印尼寄一套有关汽车制造的图纸来。” 寄一套图纸这一“承诺”,体现了观光者个体被工业景观所包容,在潜移默化中,将自我视为南京汽车制造厂工业景观文化的一部分的有趣现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工业景观塑造新中国认同的形象剖面。

澳门妇女界代表团对南京汽车制造厂的参观也十分感兴趣,其中代表之一的杨□金结合南京汽车制造厂举例说:“从这个厂看出自力更生的重要,我们在洛阳看了拖拉机厂,1960年时,因苏联撤退专家,将油包(拖拉机上放汽油的箱子——原文注)的设计带走,这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就不能生产,现在靠长春汽车厂供应,需要很多时间,这个厂(指汽车厂)有困难就自己设法解决,不受撤退专家的影响,所以能从‘一担子发展成这样快的汽车制造厂。”

由以上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档案记载中所呈现的观光者的话语表述中,可见汽车这一工业景观成了观光者身份认同的形成场所,它在观光者身上“施加了一种微妙的力量,引发出广泛的、可能难以详述的情感和意义”,并依据观光者的经历、体验、实地观看等形成自我对“新中国”的认知,而这一认知的话语土壤就是他们共有的身份和情感。“汽车由谁生产?”及“如何生产”成为物品文化意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这一问题的观光解读与引导,南京汽车制造厂作为工业景观在实践的过程中帮助人们定位了国家、观光者与新中国之间的关系。与此同时,通过对南京工业景观“指南性”的引导参观,汽车制造厂作为自力更生话语的表达,无论是通过再現还是观光,得以在观光者中间实现传播和意义网络的编织,将新中国的工业建设与自力更生、新政权的合法性等联系起来,最终塑造了观光者的体验以及由体验获得认知的方式。

三、衣暖国强:南京化学纤维厂

正如上文中所提及的南化公司和南京汽车制造厂,工厂可以作为一种文化空间而非单纯的工业空间来解读,观光者在此空间参观所获取的观感在很大意义上是工业品上所附着的文化意义。工业景观在此成为一种动态的空间,新中国的形象栖身于其中,实现着自身的存在,同时,它也是华侨及港澳同胞可读的空间,是他们视觉凝聚的地点、身份形成的焦点。

1964年,华侨旅行团国字第六队来宁之前,经过沿途参观,前几站的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都着重介绍了新中国经济状况逐渐好转的情况,但该团团员对穿衣问题疑虑还较大。毕竟,“新中国建设之目的,为改善人民生活,其重要者为衣食住行”。“关于衣服问题,我国人贫穷者不能温暖,到处多是。每人或仅有衣服一套,无可洗换。他如房内蚊帐被褥,更谈不到完备,为此缘故,安有卫生可言?若农工业发达,则人民殷裕,衣服多套,可以换洗,蚊帐被褥充分,足以应用。”为此,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专程安排他们对化纤厂进行了参观。在这里,他们重点参观了化纤厂的生产过程,特别是当他们了解到生产化学纤维的原料是木材后,有团员说道:“祖国能办这样的工厂我们不怕了。”很多妇女还向化纤厂要了些人造棉絮,准备带到国外向人宣传。在观光的最后,当他们了解到该厂没有一个洋人,没有半张外国图纸,生产纯系白手起家时,很多团员都赞扬祖国的伟大。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将南京化学纤维厂的工业空间改造成了一个“流动的空间”,勾连了新中国的衣食、社会生活与经济文化,它关系着人们的“衣暖”与国家的“强弱”,推动了模糊不清的思想疑问转而变为清晰可感的视觉观光。

对于南京化学纤维厂的生产能力,我们可以通过香港出版界参观团一段档案记载得以粗略认知。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的简报中记录到,该团团员周世杰说:“香港全部只有33万纱锭,美国货到了香港已不吃香了。这个厂抵上50万纱锭,那美国更要感到对它威胁大了。”王伉伯说:“化纤厂虽然生产化学纤维,但对农业的支援仍可以看得清楚。”昌棋应说:“50万纱锭的纺织厂要四万工人,这个厂产量能顶上50万纱锭,可只要三千多工人,节约三万多劳动力到农村中去生产作用多大?!”褚琪说:“三万多劳动力大约要抵上几百部拖拉机吧。” 香港中旅社第二批职工旅行团在化学纤维厂听了工厂负责人介绍这个厂是自力更生建立起来的后,团员王文华有感而发:“过去我们一切靠外国,现在人家能搞的,我们也能搞,中国人不比外国人笨。” 1963年来此参观的港澳各界观礼团某置业有限公司经理何致平在化纤厂说:“我看到祖国有这样大的工厂,给我的印象永远不会忘掉。”还说:“人人动手、自力更生,就会丰衣足食,看后增强了我的信心。”

工业景观从来不是一个单向的空间,在其内也充满了交流、互动与疑问。1964年,香港美术界观光团团员们在听到厂长介绍这个工厂没有半个外国专家,全是我们自己设计、自己修建起来时,南京华侨旅行社的陪同人员记录到他们普遍感到非常兴奋。梁祷平、莫居川一面参观一面讲道:“这样大的机器全是我们自己制造的,过去听了总不相信。今天亲眼看到了,好的!”(伸出了大拇指——原文注)梁祷平、周帆夫等人对木材、棉籽、甘蔗渣可以制造人造丝、人造毛,还有些不大懂,几次请领队同志询问厂长,显得十分关心,参观得也十分认真。 有一队华侨代表团在参观过程中还十分注意机器牌号和出厂时间。当他们见到各种型号的机器都是国产时,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的陪同人员观察到他们无不赞扬祖国15年来的建设成就,特别是自力更生方针的正确。如南京华侨旅行社记载到印尼华侨商人葛春兴说:“1960年正是祖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这样条件下国家投资兴办化纤厂是了不起的。”印尼华侨建筑师刁满志也说:“参观化纤厂印象最深的是生产全部自动化。” 港澳工人邹启说:“化学纤维是目前世界上比较先进的化学工业之一,这种工业,过去我们连想也不敢想……”

就该厂在参观中的意义扮演,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工作人员在总结1964年华侨旅行团国字第38队在化纤厂的观光的活动简报中总结道:“善于想问题的华侨,把在宁的参观和其他各地的参观联系起来体会祖国的建设成就,不善于想問题的华侨也都从化纤厂的产品、产量中领悟到解决穿衣问题已为时不晚。”如祖籍福建厦门的时任印尼马辰某树胶厂经理、马辰中华商会主席等职位的周祺东参观化纤厂后说:“我们现在什么都可以制造,不必再向人家买了。”他追溯到1949年前的情况说:“过去中国只是帝国主义国家的原料产地,钱给别人赚,还给别人笑愚蠢。现在祖国什么都能制造,钱不给帝国主义拿去,很多国家还来学习。”谈起化纤原料是木材、棉籽绒时,祖籍广东新会的64岁印尼梭罗华侨梁宋廉想到在中山陵、灵谷寺参观时见到的许多树木说:“共产党会建家,也会管家,处处精打细算。”郑地荣参观时也联想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建设之神速,北京火车站艺术水平高等事例,赞扬祖国建设成就。孔君杰参观后更自豪地说:“过去帝国主义说中国人是‘造粪机,那是污蔑。中国人实在是很聪明,区别的是领导不同,社会制度不同。”

不同群体在同样工业景观背景下有着各自不同的表达——如穿衣问题、自力更生、对农业的支援、生产的自动化、社会制度等,而这些都是新中国所呈现出的“新”和国家日渐强大的具体表现。南

京化学纤维厂得以在观光活动中成为一系列新中国形象建构的纽带,或言是一种工业身份的“国家象征”。只不过这一象征栖身于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所建构的一张为新中国形象服务的观光网格。

工业景观是内涵极为丰富的一类景观。在当时,除南化、汽车制造厂、化学纤维厂以外,当时来南京的华侨及港澳同胞还参观了一些其他类型的工厂。1955年,越南等国及港澳同胞国庆观礼团在南京参观电影机械厂过程中,印尼一团员说:“在印尼博览会上看见有祖国制造的电影机,想不到就是南京的出品。”朝鲜一团员说:“过去我们不会造机器的,想不到连电影机也能自己造了。”介绍中,厂长又说到机器还能出口,团员们都很兴奋。港澳团有团员则认为过去外国人赚我们的钱,现在我们可以赚外国人的钱了,但估计成品太贵,出口有困难。 那么这些电影设备的质量如何?曾有一队华侨代表团在参观电影机械厂时观看了由该厂生产的电影机放映的两部短片,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人员记录到他们纷纷说:“画面清楚,声音洪亮,很好!” 通过对这些工业景观的参观,借助于新景观和新感知,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推动了华侨及港澳同胞在观光凝视中对新中国的重新想象,且在不同类型的工业景观“重复性”的观光过程中,强化了这一认知。

四、结语

无论是南化公司还是南京汽车制造厂抑或化学纤维厂等,既是南京工业的“象征风景”,也是“事实风景”,均是浸透于新政权与新中国知识关系之中的工业景观。它们虽然呈现的是一种“南京”视角,但背后却隐藏着“国家景观”的意蕴。约翰·厄里认为:“观光旅游是社会建构(socially constructed)的产物,无论在生产端或消费端,皆需靠整个社会缜密组织筹措,并将凝视者的视线刻意导向非比寻常的对象或特质上,好让游客目光所及之处迥异于平日所见的一切。” 也即这些工厂景观之所以吸引了观光者的目光“凝视”,正是因为它们迥异于1949年之前的“旧南京”工农业景观。如在1959年之际,当一位华侨或港澳同胞旅行至南京的时候,他/她翻开随赠的旅行手册时,对于南京工业的第一文字直观印象便是:“解放以后,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下,南京已从一个消费城市改变成为一座生气蓬勃的生产城市。……南京在解放前连一台机床也不能生产,现在不仅可以生产大批新型自动机床,还可以生产多种型号的汽车、拖拉机、重型机器设备、电影放映机、摄影机、精密的化工仪器等。” 在这里,工业景观类似于风景,成了“一个被崇拜的商品”,“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的象形文字,是它所隐匿的社会关系的象征。在支配了特殊价格的同时,风景自己又‘超越价格,表现为一种纯粹的、无尽的精神价值的源泉”。

当然,在参观时也有部分观光团员带有新中国工业“跃进还是跃退”的疑问,认为“大跃进”其实是中国的工业与农业建设在“大跃退”。对此类问题,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采取了既同他们讲问题,也希望他们可以在观光中看到成绩的态度。如1963年,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记录到香港新闻界参观团的一位团员(在南京汽车制造厂)说:“厂的规模并不大,机床都是简易机床,产品也并不美观。但问题在于:以前我们不会造,而现在会造了。” 再如,南京华侨旅行服务社记载到一位华侨曾说:“过去报纸上报导我国已建成了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等说法,思想上只是一个‘信字,但很空洞,参观了南京几个工厂的建设工程和设备后,更加相信祖国的报道,并真正体会到党的伟大,毛主席的伟大。” 当然,单单从上述档案的语言记录中,我们很难确认华侨及港澳同胞观光者态度的“真实性”,尤其是“受制于人为因素,‘新的观察方式遮蔽掉的东西可能如其显示的东西一样多”。但也正如瑞安(Ryan)对观光者的描述:“一个偷窥者,他的存在是元叙事和狭隘叙事中行动的催化剂;在个人的意义结构中解释经验的人,但能够在情感的瞬间抛弃那些意义……在这个分析框架下,旅游场所成为一个具有特定意义的场所。” 也即华侨等观光者会在“情感的瞬间”,抛去他们作为经验个人的意义,而服从于旅游场所的特定意义,产生一定的共识认同。在这一语境下,工厂作为“工业生产空间”,生产的不是工业品,而是新中国的形象认同。

[作者系历史学博士,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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