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袭与反拨
2021-07-11李丽冰
李丽冰
【摘 要】 简·奥斯汀是英国小说史上具有承上启下作用的经典作家,其作品《诺桑觉寺》更是具有超越时代的革新意义。小说中,奥斯汀一方面承袭了18世纪现实主义传统,以对哥特小说叙事时序的戏仿标示自己坚持写实传统的立场;另一方面又以叙事视角的灵活切换,辅以贯穿全书的自省评述,自我揭示小说虚构本质,体现出鲜明的元小说特征,对现实主义文学进行了反拨。
【关键词】 《诺桑觉寺》;现实主义;元小说;叙事学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102(2021)03-0079-03
《诺桑觉寺》原名《苏珊》,是英国作家简·奥斯汀的首部作品。尽管创作时间最早,但它却是在奥斯汀逝世之后,由其兄亨利改名才得以出版问世。《诺桑觉寺》作为奥斯汀代表作里并不起眼的一部,一直以来都被她其他作品的光芒所掩盖。评论界也对《诺桑觉寺》关注甚少,对其解读較之奥斯汀的其他代表作更显千篇一律,基本集中于哥特元素、女性主义以及反讽艺术上。事实上,奥斯汀不仅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更是一位勇于打破传统、书写作品自我意识的元小说家,《诺桑觉寺》就是一部极具实验精神的元小说。小说中,奥斯汀一反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盛行一时的感伤派小说、哥特小说潮流,在戏拟中颠覆,在自我指涉中打破传统小说写实与虚构的藩篱,赋予小说创作超越时代的自由与创新。
一、承袭写实传统——戏仿情节离奇的哥特小说
《诺桑觉寺》创作之时正值英国哥特小说畅销的巅峰时期。小说以酷爱哥特小说的女主人公凯瑟琳的巴斯之旅为主线,讲述了凯瑟琳去到神秘阴森的诺桑觉寺做客,一路充满悬念、跌宕起伏的爱情冒险故事。自诺桑觉寺之旅开始,小说下卷的风格似乎有意哥特化,古堡历险、密室探幽的传统哥特情节杂糅其中,恐怖神秘的氛围也萦绕字里行间。至此,《诺桑觉寺》的风格似与传统哥特小说并无不同。但小说结局却让人大跌眼镜,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凯瑟琳自作主张进行了三次冒险,最后在男主角的斥责和解释下才恍然大悟,根本没有所谓神秘的古堡秘密,一切都是好奇心作祟的蠢行,先前营造的哥特式恐怖气氛也不过是一场故弄玄虚的闹剧。
由此可见,《诺桑觉寺》并非简·奥斯汀对哥特小说的跟风创作,相反,奥斯汀旨在戏仿脱离现实的哥特小说,以小说中现实生活之于荒诞传奇的胜利标示自己坚持18世纪早期写实传统的立场。
结构主义叙事学代表人物热奈特指出:无论什么类型的文学作品,均具有时间上的双重性质,即包含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两种时间。因此,叙事文本不可避免会出现“时间倒错”,即由“预叙”和“倒叙”引起的“各种不协调的形式”。预叙就是提前透露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的一种叙述方法,倒叙则是将结局或者中间某一重要片段提前,可理解为一种逆时序“追述”。在创作中,作者常常根据主题需要对叙事时序灵活运用,倒叙和预叙由于利用时间倒错制造出了一种冲突和不确定感,营造出悬疑神秘的氛围,而这恰好与哥特小说所追求的表达效果不谋而合。作为一种以情节制胜,依靠恐怖和悬念吸引读者的文学类型,哥特小说中倒叙和预叙的运用几乎俯拾皆是。
《诺桑觉寺》中同样采用了预叙和倒叙的叙事方式。上卷第一章,当介绍完女主角凯瑟琳的外貌及家庭情况后,叙述者展开预叙“当一位年轻小姐(凯瑟琳)命中注定要做女主角的时候……(上天必定)会给她(凯瑟琳)送来一位男主角”。紧接着第二章开头,叙述者又开始提醒读者:在即将开始的巴斯旅行中,凯瑟琳将要“经受种种艰难险阻的考验。”凯瑟琳究竟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叙述者的预言是否成谶?读者不禁抱着这样紧张的阅读期待。当小说进行到下卷第五章,满脑子哥特传奇的凯瑟琳刚到诺桑觉寺,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想要赶紧参观憧憬已久的传说中恐怖阴森的古寺时,叙述者却冷不丁泼了盆冷水:“而她(凯瑟琳)对自己未来的痛苦”没有丝毫“可怕的预感”,一点没想过“大厦(诺桑觉寺)里出现过什么恐怖情景。”原本轻松愉悦的氛围顷刻间变得阴森恐怖起来,读者不禁对接下来故事情节的发展保持极大的警惕。至此,《诺桑觉寺》中预叙的效果似与传统哥特小说并无不同,但事实上,小说中奥斯汀大体是按照故事的正常物理时间叙述,即采用顺叙,运用预叙甚少,上述提到的基本就是全书中预叙的所有例子。且《诺桑觉寺》就情节而言,描写了一位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天真少女来到一座神秘古寺做客,疑心古寺里藏着阴森恐怖的秘密,自作主张地冒险,结果四处碰壁,最后在男主角的斥责和解释下才恍然大悟、脱离幻想。先建构哥特式的惊悚,再使其幻灭,这样的情节安排无疑是对哥特小说的极大讽刺。预叙在哥特小说中本应增加故事神秘性,吸引读者眼球,但当悬念迭生,继而达到高潮之后,结局骤然反转,之前的一系列伏笔和铺垫更显荒诞夸张。另一方面,小说中倒叙的运用也极少,一处出现在亨利撞见凯瑟琳私闯已故母亲房间,得知她产生父亲谋杀母亲的荒唐臆想时开始向她回忆母亲生病去世的真实情景,另一处则出现在末尾,作者向读者解释促成蒂尔尼将军改变主意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蒂尔尼小姐同一位承袭爵位的先生结成了一桩光耀门庭的婚姻,而那位先生曾去到寺院拜访时,其仆人马虎丢掉的“一卷洗衣单子”,恰巧让后来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凯瑟琳“卷入了一场最可怕的冒险行动”。由此可见,同预叙产生的反转效果一样,倒叙在《诺桑觉寺》的运用非但没能使故事产生悬念,反而拆解了故事的神秘感,更加凸显了小说的荒诞。
二、反拨现实主义——叙事视角的切换及自省评述
如果说简·奥斯汀在《诺桑觉寺》中只是坚持18世纪早期现实主义传统,那么这部小说与其他现实主义作品并无两样,也毫无新意,更谈不上实验之作了。事实上,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不是承袭现实主义传统,而是打破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书写自我意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后现代作家威廉·伽斯提出一种新小说类型。在这类小说中,叙述者一方面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另一方面又常常跳出叙事文本的束缚,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又对这种创造本身评头论足,这种自我指涉性的小说就称为元小说。但元小说并非是后现代派小说独有的文学类型。不少学者指出,18世纪小说《项狄传》中就有作者“露迹”(暴露创作痕迹)的证据,此外,《诺桑觉寺》《对格》《伪币制造者》等书中都可以明确找到元小说创作手段。作为一部早期元小说,《诺桑觉寺》的自我指涉性在叙事学上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叙事视角的灵活切换,二是叙事与批评的并置。
热奈特将叙事视角概括为三类:内聚焦、零聚焦及外聚焦。内聚焦指有限的视野,叙事者虽然观察并叙述所有人物的行动,但只选取和呈现一个或几个人物的内心活动。零聚焦即全知叙事,叙事者通常采用无所不知的视角观察和叙述所有人物的行动和心理活动。外聚焦则指叙述者置身事外,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客观描写人物的外表、行为和环境。传统哥特小说通常采用零聚焦的叙事方式,这种全知视角赋予了叙述者犹如上帝鸟瞰万物般的无限、开阔视野,他可以任意观察、透视任何人物的真实内心世界,将故事的方方面面都向读者展现出来。
《诺桑觉寺》却打破了传统哥特小说的聚焦模式,奥斯汀在整体采用零聚焦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过程中又局部多次采用内聚焦的叙述方式。开篇叙述者以上帝般的全知视角对小说女主角的容貌资质和家世作了详尽的通报,读者跟随上帝视角观看故事,与故事之间是远距离的效果。但“全知叙述者”在“透视人物的内心时”通常也是“有重点有选择的”,在介绍凯瑟琳巴斯之行的过程中时,叙述者不时深入凯瑟琳内心,将她初遇亨利的心动、舞会未能与心上人共舞的遗憾、因遭索普欺骗而生怕与蒂尔尼兄妹产生误会的焦急都一一生动地展现出来,读者随着凯瑟琳的心情起伏也不禁为她开心而欣喜,为她遭欺骗而愤恨。这种叙事视角的灵活切换在小说下卷尤为明显。当凯瑟琳即将开启神秘的诺桑觉寺之旅时,叙述者先是采用内聚焦的叙述方式,读者跟随凯瑟琳视角先是看到低矮的房子,再穿过路上“两排……现代风貌的号房”,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感觉丝毫阴森恐怖的气息,于是不禁“感到奇怪和有失协调”。紧接着作者又将视角切换成零聚焦模式,“她(凯瑟琳)对自己未来的痛苦却没有任何可怕的预感”,由于全知视角的剧透,悬念骤起,恐怖气氛瞬间弥漫。在随后凯瑟琳三次战战兢兢的古寺探险中,作者又切换成内聚焦的叙述方式,只描述凯瑟琳所看到、所感受的,这种有限视野的观感带给读者犹如身历其境般的惊悚。在这种恐惧不断延长的过程中,叙述视角不时又跳回至全知视角,时而描述一下“烟囱里怒吼”的狂风,窗外的“倾盆大雨”,提醒读者“处境之可怕”。就在这种全知、有限视角的不断切换中,读者与故事的距离也不断拉近又延长,通过调节叙事距离,叙述者将人物行动掌控于张弛之间,文本的游戏性和虚构性也因此不言而喻。
如前所述,元小说通常具有自我指涉性,元小说家在建构文本内容的同时将这个文本如何被建构的过程予以揭示,小说的虚构性也因此被揭露出来。在叙事学中,元小说的自我指涉性常表现为叙和议的并置。小说叙事进程不时穿插作者的解释、评议,正常的叙事框架被打破,读者被反复提醒作品的虚构本质。《诺桑觉寺》一开头,作者就直指小说文本的虚构性“凡是在凯瑟琳幼年……见过她的人,谁都想不到她……会成为女主角。”“女主角”的称呼就是在向读者自我揭示:此故事纯属虚构。随后,随着叙事视角的不断切换,叙述者不时发表几句对人物的评价,以及对小说创作的反思。例如第五章,当讲到凯瑟琳与伊莎贝拉不顾外人对小说的鄙夷看法也要聚在一起看小說时,叙述者突然跳脱正常叙事进程,发表了一番评价“我不想采取小说家……的行径……明明自己也在写小说……却……轻蔑……诋毁小说。”作者如此直接挑明自己的创作痕迹,任是再愚钝的读者也会意识到小说的虚构性质。小说中这种带有自我意识的叙述者自白不胜枚举,叙述者或是提前预言女主角某个举动产生的恐怖后果,或是邀请读者一起参与小说叙事、评价批判,在此不再一一赘述。简言之,在这种夹叙夹议的叙事方法中,小说创作与批评之间的传统界线被彻底打破,作者和文本之间的对话交流使小说以一种双线并列的方式进行写作,从而有意地、系统地揭示了小说文本的虚构性质。
三、结语
作为一部早期元小说,《诺桑觉寺》的叙事策略体现出鲜明的实验特点。通过戏仿传统哥特小说的叙事时序,简·奥斯汀将顺叙与预叙、倒叙结合,一方面建构起恐怖阴森的哥特氛围,另一方面预叙产生的悬念与倒叙对悬念的拆解构成一对互相抵消的力,先建构,再解构,从内部瓦解了哥特小说的叙事规约。灵活切换叙事视角也是体现元小说性的重要手段。叙述者一方面将局部的内聚焦叙事方式统筹于整体零聚焦的全知叙事中,另一方面又以带有自我意识的自省评述自我揭露叙事文本的虚构性。通过调节读者与文本的叙事距离,奥斯汀将文本掌控于张弛之间,文本的游戏性因此不言而喻。
虽然奥斯汀在《诺桑觉寺》之后的作品不再带有自我指涉性的元小说叙事风格,而是转为间接含蓄的叙事方式如隐蔽的全知叙述、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等,但这绝不是因为她认为暴露小说虚构本质的叙事手法是无价值的,只是当时这部小说出版面临困境,不得已才转变了之后创作的叙事策略,且这部小说直至出版也未有大改动,基本保持原貌。《诺桑觉寺》作为一部早期元小说,或许正是因其超越时代的实验风格才遭受偏见,不被看好。作为奥斯汀第一部成熟的小说,《诺桑觉寺》反映了奥斯汀早期大胆创新、颠覆传统的写作风格。而作为一部自我戏仿、自我指涉的小说,《诺桑觉寺》更是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写实与虚构的藩篱,模糊了艺术与现实的边界,成为书写自我意识的早期元小说的实验之作。当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现代小说家们因“枯竭的文学”而苦于进行新的形式实验之时,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简·奥斯汀就已为小说实验与革新作出了尝试,她不仅超越了她的传统,还为后来者创立了新的传统。
【参考文献】
[1]热奈特. 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 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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