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华小小说三题

黄旭华

奔马

宁浩九岁的时候，在偶尔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瞥见了国画大师徐悲鸿画的马。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是艺术，就已经被那幅画壮美的意象和无穷的生命力所吸引。从此以后，那幅气势磅礴的奔马图就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宁浩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临摹奔马图，这种临摹不仅仅停留在表面，而在于模仿这幅画内在的风骨和精神。为了画好马的鬃毛，他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为了画好马的眼睛，他更是不惜几个月留在牧场跟马朝夕相处。

宁浩十八岁那年，已经是全市小有名气的画马高手，他画的马，个个龙马精神，栩栩如生。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很可能成为一名画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高考不期而至，他相信了好好学习今后才能有出息的忠告，也权衡了画家大部分受穷的现实，暂时放下心爱的画笔，开始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厮杀……

终于有一天他进入了大学校园。这回总可以痛痛快快地画马了吧。现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大学里的竞争同样残酷，大家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如果在大学里不掌握一二项生存技能，将来毕业就等同于失业。宁浩咬紧牙关开始考研考证……

毕业之后，宁浩成了一名教师，同时扮演起演员、保姆、演说家、领导等多重角色，天天披星戴月地关爱照看一帮熊孩子，经常忙得饭也顾不上吃。只要有闲暇时光他就会选择用各种消遣来缓解压力，至于画画的心思早被抛到了爪哇国。

工作五年后，宁浩结婚生子，又开始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长大，为孩子的前途命运发愁。只要一有空，就会为了学习跟孩子玩警察小偷的游戏，一丝一毫不敢放松懈怠。等到终于熬到儿子大学毕业，又开始为儿子工作结婚发愁，等到为儿子办妥了一切大事，自己已经风烛残年，累弯了腰愁白了头……

空巢期间，百无聊赖，宁浩又拿起了画笔，才坚持了几天，爱人就气冲冲地阻止道：“老都老了，还画什么？有那时间不如珍惜眼前人，咱们一起出门去旅游。”

不久，在一次例行身体检查中，宁浩被查出是癌症晚期。在病床上，妻儿流着眼泪问他还有什么遗愿，他嗫嚅了很久才发出声来：“把画笔和纸拿来！”

终于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画马。他用颤抖的手一丝不苟地在画纸上勾勒着，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叫时而鬧，完全进入了一种癫狂的境地。画完后他审视许久，与自己心中理想的马相去甚远。

他把画撕碎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梦里，他看见一匹骏马在无边的草原上自由驰骋。

高僧

了尘从小就是和尚。据说，他出生不久后，不知是什么原因，被狠心的父母抛弃在佛像后，从此就成了与佛有缘的人。

了尘是一个乐观积极、踏实肯干的人，从刚做小沙弥那天开始，就立下了一定要成为有道高僧的宏愿。从那时起他满脑子都是寺院的清规戒律，做一切事都规行矩步，生怕出一丁点儿差错。

了心与了尘恰恰相反。了心原是山下一富户的公子，家里经常给寺院施舍银子。如果不是因为惹了大祸，就是打死他他也未必愿意皈依佛门。不情不愿被剃了光头，了心依然是贼心不死，隔三岔五就溜到山下去喝喝花酒，逛逛妓院，赌他个天昏地暗，然后酒气熏天、东摇西摆、依依不舍地走上山来。

了尘很鄙视了心，认为他连做和尚也不配。了心却很欣赏了尘，他曾亲眼见识过了尘的棍法，舞起来真是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十几条好汉也近不得身。

有一天，了心实在忍不住了，走到了尘身边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了尘立刻拉长了脸反问道：“怎么可惜了？”了心正色说道：“天下如此之大，你却甘愿蜷缩在一隅岂不可惜？人生苦短，你却什么都没体验过岂不可惜？大好男儿，空有一身本领，报国无门岂不可惜？”一番话说得了尘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仇恨的种子从此种下。

想要赶走了心，就定然要抓住他的把柄。了心的把柄就在于他闯出的祸事。了尘为此可谓煞费苦心，不惜花重金请了一位密探到山下把了心犯事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并且在寺院里广泛传播。于是整个寺院鸡飞狗跳，谣言四起。

终于有一天，住持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了心请来，给他点银两打发他下山去了。了心下山后，了尘委实得意了好一阵子，然而他仍然没有放下心头大石，仍然不断向人打听了心的消息。

开始当他听说了心露宿街头、与野狗争食的消息时，他会心一笑。一个臭乞丐如何能出人头地？还是和尚好，风吹不着雨打不上的，还能混个三餐温饱。

后来当他听说了心受不了辛苦，索性把心一横上山落草的消息时，不禁拍手称快。一个贼人如何能出人头地？还是和尚好，风吹不着雨打不上的，还能混个三餐温饱。

再后来，官府将绿林好汉悉数招至麾下委以军职，了心当上了军队的统制。这下了尘心里不淡定了。只能每天默念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

好景不长，官府很快把豪杰们调往征辽的战场。眼见了心九死一生，了尘又开始洋洋自得，心想：你当官又怎么样，还不是去当替死鬼？

整整十年，没有了心的一点消息。了尘想那个倒霉蛋一定是死了。还是和尚好，和尚不用上战场。十年后了心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了敌军大将的首级。意外的是，他拒绝了朝廷的一切封赏，去寺院出家，不久就圆寂了。

了心死后，得到了王侯规格的葬礼，他的遗体被制成佛骨舍利受百世敬仰。了尘心中愤懑难平，经常对人发牢骚道：“没想到一个六根不净的强盗也能成得道高僧！”有人嘲笑他说：“他只是行为六根不净，你却是从心里六根不净。他虽然犯过错误，但也有过功绩，他至少有血有肉活生生在这世上走过一遭。而你除了青灯古佛清规戒律还剩什么？”

了尘面红耳赤，陷入沉思。

谋杀自己

2189年，我驾驶着宇宙飞船在茫茫太空里搜寻生命的迹象。我的行动非常秘密，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甚至连我的父母妻儿、亲戚朋友我也不曾告诉。我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临出发前，部门领导亲自跑来送行，他神色凝重地告诉我说：“你的这次旅行是人类科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创举，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按宇宙飞船目前的时速和我们掌握的资料，你极有可能要搜寻七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有所收获。不过你放心去吧，其他的事情我们会替你料理。”我当时感到很欣慰，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旅行非常顺利，只走了几年时间，就和另一艘外星飞船不期而遇。那艘飞船里的外星人非常友好，他们的文明比地球人先进几千年，他们不但慷慨地送给我大量有关太阳系生物的珍贵视频，还免费送了我一程。一瞬间，我就安全返回了地球。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连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我似乎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我来到曾经所属的部门，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的部门领导已经病逝。现在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我来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与我毫无二致的人，我俩相对而立，就仿佛是在照镜子。

这个冒牌货看到我同样很吃惊、恐惧，立刻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勒令我马上离开。我申辩说我才是真的。那个冒牌货拿出身份证、房产证等凭据，我什么也拿不出，警察不由分说把我撵了出来。

我现在成了一个“黑户”。除了这具躯体，其他什么都被别人霸占了。我猜想可能是部门隐瞒了我的这次探险，并制造了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造成了一切安好的假象。

每天，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冒牌货接我的女儿上学放学，我的女儿甜甜地喊他爸爸;看着他和我先前的朋友一起打牌喝酒、高谈阔论;看见他搂着我妻子纤细的腰肢堂而皇之地在马路上散步。当他坏笑着提到我妻子的胸罩实在太小了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想法子除掉他才行。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短：你想要一劳永逸让我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吗？如果想，请于今晚十点在人民公墓见面。他如期而来。我们见了面后谁也没有言语，立刻就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搏斗。我从外星人那里学到的先进格斗技巧占了上风。不多时我便把那个冒牌货压在身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看着他双目突出，脸色涨青，手脚不停地抽搐，我有点于心不忍，毕竟他是无辜的，是我闯进了他的生活，我的手慢慢松开了……

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神经病医院的病床上，护士告诉我说，我曾试图自杀但没有成功。我狐疑地看着护士，心想：难道之前的一切全是幻觉？还是我已经成功谋杀了那个冒牌货？抑或冒充我的人后来谋杀了我，现在的我只是拥有我的记忆和思维的冒充者？想到此，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