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选》何以不收《单刀会》

米家乐

内容摘要：臧懋循《元曲选》不收《单刀会》。究其原因：晚明元杂剧选本鲜有收录《单刀会》者，这与明代的贬关风气息息相关;《元曲选》收录标准明确有“关目紧凑”一点，《单刀会》在结构上不符合臧懋循的审美;因《元曲选》的主要选源内府藏本排斥历史剧，故《单刀会》作为历史剧，亦在《元曲选》的摈弃之列。

关键词：《元曲选》 单刀会 臧懋循 关汉卿

关汉卿《单刀会》在近现代拥有极高的文学地位，也颇受研究者青睐。而臧懋循《元曲选》作为影响最大的元杂剧选本，竟没有收录《单刀会》，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问题的成立

甫发此问，第一个想法便是《单刀会》是不是伪作。不过目前绝无证据证明《单刀会》是伪作。一则《录鬼簿》《太和正音谱》二书皆著录有关汉卿《单刀会》，二则《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便有《鲁子敬索荆州，关大王单刀会》一种，既有元刊，则其为元杂剧无疑。

其次，臧懋循虽极尽蒐采之功，或亦未必会见到《单刀会》。不过这点又不成立，盖其《元曲选》所附之杂剧剧目明明著录了关汉卿《单刀会》，且云“今以耳闻目击者，收录谱中”，味其辞意，大概此杂剧目所著者，臧氏皆见到过。且《单刀会》为当日市井里巷传唱颇广的杂剧。如明王穉登《吴社编》记载：“凡神所栖者，具威仪箫鼓杂剧迎之，曰‘会。一杂剧则《虎牢关》《曲江池》《楚霸王》《单刀会》《游赤壁》《刘知远》……”苏州一带的赛社活动便有杂剧《单刀会》。颜长珂称，山西潞城发现的明万历二年（1574）誊抄的《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提及当时演出的杂剧：“元杂剧的选折演出，则有《西厢记》中的‘佛殿奇逢，以及‘李逵下山、‘陈琳救主、‘追韩信、‘单刀赴会等。”可见此剧流行于大江南北，为时人所喜闻乐见。御戏监藏书都能弄到手的臧懋循，不可能见不到《单刀会》。

《元曲选》之去取，自是臧懋循文艺观的体现。而这个问题所折射的，便是臧懋循文艺观与近现代学界普遍文艺观的冲突。何以这么说呢？《文选》不收曹操《观沧海》《龟虽寿》、陶渊明《归园田居》《饮酒》、鲍照《拟行路难》等辉耀千古的名篇，萧统文学观与今日文学观之枘凿，皆体现乎其中，故每一篇诗文之何以不收，都值得专文申论，以探明其接受史。《单刀会》同理。

二.关汉卿与《单刀会》在明代的接受

关汉卿的接受史研究，前人已经做得很充分了。据赵建坤《关汉卿研究学术史》，关汉卿在元代“已经有了比较显豁的位置”，但也并非卓然独立、彪炳于世的杰出者，而只是繁荣的元曲环境中众多杰出曲家中的一个参与者。明代，关汉卿被普遍认为是一个“可上可下之才”，而清人的认识也未有剧变。直到王国维时代，关汉卿才获得了“元人第一”的评价。迟至上世纪50年代，这一“第一”的评价才在极富意识形态的研究热潮中成为定谳，一直持续到今日。

徐子方《关汉卿研究》的绪论《关汉卿的历史地位》直接将炮口对准此一成说，谓关汉卿的历史地位“首先取决于他生活过并在曲坛独领风骚的元代”，而明代曲坛的贬关风气“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给关汉卿的声望地位造成了挑战，但并未能从根本上动摇关氏由来已久的地位”，反对关汉卿在近现代地位突飞猛进的成说。然无可置疑的是，即使徐先生强力推尊“历史上的”关汉卿，但也不能否认万历时何良俊、王骥德、徐复祚等曲学大家贬关之激烈。同时的臧懋循也不可能不受到此种风气的熏染。

万历年间，杂剧选本数量呈井喷式爆发。据潘舒统计，仅杂剧单剧选本就出现了十五部。而在影响较大的选本中，仅选量特大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录有《单刀会》，余本皆不收，时代风气，于此可见一斑。

三.《单刀会》不符合《元曲选》“关目紧凑”的收录标准

如果臧懋循的文艺观完全与时代思潮重合，则其不可能编出“一本出而万本废”的《元曲选》，毕竟经典之作当是超越时代之作。下面分析《元曲选》的收录标准，以窥臧氏之文艺观。

臧懋循《元曲选序二》云：

曲本词而不尽取材焉，如六经语，子史语，二藏语，稗官野乘语，无所不供其采掇，而要归断章取义，雅俗兼收，串合无痕，乃悦人耳：此则情词稳称之难。宇内贵贱妍媸、幽明离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状，而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紧凑之难。北曲有十七宫调而南止九宫，已少其半，至于一曲中有突增数十句者，一句中有衬贴数十字者，尤南所绝无，而北多以是见才。自非精审于字之阴阳，韵之平仄，鲜不劣调，而况以吴侬强效伧父喉吻，焉得不至河汉：此则音律谐叶之难。

由此可知臧氏“情词稳称”“关目紧凑”“音律谐叶”三大标准。所值得关注的是“关目紧凑”一点。臧氏所谓的“关目紧凑”，指情节集中、结构紧凑。臧懋循强调“境无旁溢，语无外假”，着力意境的净化与提纯，情景事件的集中，删除不必要的旁枝旁节。臧氏为此，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增删原剧，有诸多事例可资证明。元杂剧中，第四折往往草草收场，贻“强弩之末”之讥，而臧氏花了大力气为之增补。据徐朔方先生统计，与现存的其他元杂剧版本诸如《阳春奏》《酹江集》《脉望馆本古今杂剧》《柳枝集》等选本相比，《元曲选》所收的百种杂剧，可供比勘的有八十五种，《元曲选》本中有，而其他本子中没有的曲子多达二百二十支，其中有一百一十六種是臧懋循增加在剧作第四折中的。可见臧氏用力之勤。

《单刀会》全剧高潮恰在最容易成为“强弩之末”的第四折，其前两折相比之下甚是不堪。《单刀会》研究史中，剧本结构问题长期以来都是论争的焦点，如王季思便称《单刀会》前两折“有点近乎硬凑”，第二折是“可有可无的”。张良栋、张硕成《关汉卿〈单刀会〉前二折在戏剧结构上的失误》一文也持相同看法。虽然李健吾、戴不凡、刘知渐等先生持论相反，但臧懋循持论不一定相反。与“强弩之末”不同，“头轻脚重”的作品恰恰是最难修改的。这是《单刀会》不收于《元曲选》的自身原因。

四.《元曲选》对历史剧的排斥

元杂剧可依题材分类。《太和正音谱》始分杂剧为十二科，今人罗锦堂的分类更具现代视野，将现存161部元杂剧分八类，分别为：历史剧、社会剧、家庭剧、恋爱剧、风情剧、仕隐剧、道释剧、神怪剧。笔者依此分类，统计了《元曲选》选目占各类现存杂剧的比重，发现社会剧、家庭剧、恋爱剧、风情剧、道释剧、神怪剧的占比皆在70%以上，且彼此参差不大。而历史剧、仕隐剧两类，《元曲选》收录作品仅占现存作品的40%以下，与其他六类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实，绝大部分仕隐剧，谓之历史剧亦无不可。而这一话题便转成了：何以臧懋循不青睐历史剧？

《元曲选序》云：“予家藏杂剧多秘本。顷过黄从刘延伯借得二百种，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因为参伍校订，摘其佳者若干，以甲乙厘成十集，藏之名山而传之通邑大都。”御戏监本为《元曲选》之主要来源毫无疑问。

治元杂剧者皆知明初两条禁令。洪武三十年颁布的《大明律》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装扮者同罪。”永乐九年颁布的榜文云：“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即使不把关大王看作“帝王圣贤”，起码他也算个“忠臣烈士”了，《单刀会》固在禁毁之列。所谓历史剧，在时人看来，就是表演“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的剧，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何以内府藏本鲜见历史剧，亦不难理解何以以内府藏本为主要选源的《元曲选》特别排斥历史剧了。或许不是臧懋循本人特意排斥，而是文献不足征也。

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元曲选》一出而众选本皆废，至于近代，《元曲选》所录杂剧几乎成为了我们掌握的所有元杂剧。隋树森辑得《元曲选》外六十二种元杂剧，汇为《元曲选外编》。而臧氏所汰几百种杂剧，如无新的文献发现，则已永久消逝于我们的视野。或许可以这样说：《元曲选》收录的元雜剧，是被臧懋循挑选的精品;而《元曲选外编》收录的元杂剧，则是经过四五百年的大浪淘沙，被历史证明且遗留下来的精品。《单刀会》等优秀历史剧之受到民间的喜闻乐见，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历史没有在《元曲选》外保存下如此多的历史剧，则臧懋循之不青睐历史剧也就成了伪命题。与其说臧懋循没有选择历史剧，不如说历史选择了历史剧。而《单刀会》则是被历史选择的精品中的精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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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