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中的人居环境美学探析
2021-07-09张岐
内容摘要:人类背负着导致地球环境恶化的罪名进入生态文明时代,不得不重新审视人居环境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关系。中国古典造园名著《园冶》一度被国内外学者奉为“生态文明圣典”,其生态美学思想对于构建宜居城市、探索人居环境美学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文章通过对《园冶》中关于中国传统人居环境美学思想的解读,分析中国古代造园家对人居环境和生态文明的认知,将中国古典造园理论与当代环境美学理论相结合,为当代城市人居环境构建指明方向。
关键词:人居环境 环境美学 生态美学 《园冶》
生态文明时代到来的五十年里,国际社会在城市化加剧的背景下普遍面临着城市生态失衡的严峻问题,而生态美学的发展使人类从传统的城市建设和发展模式中惊醒,开始重新审视人居环境的构建。园林景观作为人居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世界各地区文明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中国古典园林素来以追求“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人居环境的塑造全然以达到对自然景观的缩移模拟和自然元素的最优化利用为根本追求,拒绝对景观环境中的要素施加过多的人工干预,以此达到居住环境和生态环境融为一体的目的。中国明代造园家计成,以其著作《园冶》流芳百世,用一个造园家的工匠精神和唯美意趣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精妙绝伦,道出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中国传统环境美学精髓,向世人揭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人居环境美学思想。[1]
一.《园冶》与人居环境
当代人居环境美学以环境美学和生态美学为基础,去探讨人类对自身栖息地的所谓“美”的追求,但是这种“美”不是局限于单纯视觉效果的狭义上的美,而是从审美精神、生活方式、生存理念、文化积淀以及绿色发展观念等全方位的综合“美”,所以“人居环境美学是人对生存环境更高层次的追求”[2]。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儒、道、释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有不同的见解,但无论是儒家的“和合之美”[3],还是老庄的“道法自然”,亦或是佛家的“善”字为先,都以符合“天道”为基本前提,并得到较为相似的结果——人与自然之间一定是共生关系,正是中国传统生态观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根源。
《园冶》的作者计成,字无否,号否道人,生于明万历年间,“无否人最质直,臆绝灵奇”(《园冶·冶叙》),以极高的艺术造诣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园林营建,然而“恐未能分身四应,庶几以《园冶》一篇代之”(《园冶·题词》)。
计成在书中将自己的造园实践加以总结和思考,结合中国文学艺术和绘画艺术,将其上升为一套特有的园林美学理论,这套理论中蕴含着中国古人对自然生态和居住环境之间的辩证思考,将居住环境完全建立在自然生态的基础上,反而将居住环境的主体——人,作为自然生态的元素之一置身于整体环境体味其中的原始之美,这是对中国古代“生态宜居”思想的最佳诠释。通过对计成其人及《园冶》其书的简单剖析不难看出,《园冶》一书中所蕴含和秉持的生态观、环境观、居住观,符合中国传统“天人合一”思想,并在此基础上结合园林营建实践经验做了更为深入的论述,无论是人工新建的居住环境还是利用自然改造形成的居住环境,均须“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二.《园冶》中的人居环境美学
1.“紫气青霞”“白萍红蓼”的生态美
“所谓生态美学首先是指人与自然的生态审美关系”[4],美源自于人对某一事物的主观看法,在文明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审美观、生态观、环境观甚至生活观都会直接影响人对周围环境的感受,进而受主观能动性的支配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环境。中国的传统文学艺术和绘画艺术将中国古人对“风景”的审美建立在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化审美上,“中国古典园林为中国画创作提供素材,中国画又对古典造园在位置经营与空间布局上产生深远影响”[5],所以中国古人对人居环境的欣赏完全基于一种对天然景象的追求。
“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萍红蓼,鸥盟同结矶边……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计成在《园冶·园说》中为我们描绘出一幅与大自然为伴的绝美画卷,不管是“紫气青霞”还是“白萍红蓼”,均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置身自然、远离污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人类保持健康的最佳生活方式,倘若我们身处计成所言之居住环境,岂会有“生态危机”之忧?不仅如此,人不是生态环境中的唯一主体,鸟兽鱼虫皆有共同生存的权利,保持生物多样性是保证自然生态健康运行的必要条件。在《园冶·相地·山林地》中,计成指出人居环境应“好鸟要朋,群麋偕侣”,与自然要素共存、与世间万物共生,这体现出中国古人在人居环境改造中对自然元素和自然规律的尊重,是《园冶》生态审美观的体现。尤其对于城郊乡野的居住环境而言,更应在保证基本生活条件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维护环境的原始状态,实现人居环境改造与自然生态保护的“双赢平衡”[6]。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给自然生态留有足够的自我修复的余地,最终保持“千峦环翠,万壑流青”(《园冶·山林地》)的生态之美。
2.“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的自然美
“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园冶·相地·山林地》)意为环境景观的营建应善于利用自然条件,不用耗费过多人力财力进行改造,以达到最少的干预获得最佳的效果的目的。中国古典园林美学与西方古代园艺美学是人类对人工环境美的两种对立理解,西方人善于利用数学关系和几何原理去构建景观效果,无论皇家园林还是城市绿地,几乎常见模纹化种植、几何形修剪以及绝对平整的地面硬化。而中国古人对环境美的创造建立在如“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开池沼”(《园冶·相地》)的辩证思想上,地形较高的地方便建设亭台建筑俯瞰全景、暢抒胸怀,地势较低的地方便疏浚引流形成池塘插荷栽柳、鹅鸭戏水,看似是经过了人工周折之后形成的全新环境,却也仅仅是对原有状态的略加优化,使其较为符合我们的观赏和生活需求,因此我们对栖息地的优化和改造必须建立在对原始自然充分尊重的基础上。比如“须陈风月清音,休犯山林罪过”(《园冶·相地·郊野地》),即最大限度的保留郊野风光和自然界的天籁之音,不可破坏自然形成的山林野趣和清幽意境。亦或“让一步可以立根,斫数桠不妨封顶”(《园冶·相地》),面对有碍建筑的古木,可以变更地基位置或对树木稍作修建,避免连根拔掉。计成借助中国传统人文思想,打破了人类在自然环境中的支配地位,转变了人类在环境塑造中的决定性作用,使人居环境的建设完全以尊重自然规律,学会发现、利用和欣赏自然之美为基本指导,这对扭转目前城市建设中“一次性”“快餐式”的环境改造有重要参考意义。
3.“景到随机”“意随人活”的意境美
“通过师法自然,还原人生本性,影响到文人对绘画境界的追求,从而又影响到了园林境界自然化的设计。”[7]《园冶》所谓“景到随机”“意随人活”,可以理解为“良景可遇”“境由心生”——人居环境没有必要像西方园艺一样按照严谨的美学理论和人类的审美规律塑造,我们对美的欣赏应该基于内心对自然生态景象的强烈认同感,通过对自然景象的分析和思考达到思维的升华,自然可以达到中国古人所言“天人合一”的境地,这就是中国传统美学对“意境美”的追求。“合乔木参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画意;依水而上,构亭台错落池面,篆壑飞廊,想出意外”(《园冶·自序》),计成将自己环境美的理解完全建立在意境美的基础上,通过对山林野间天然形态的模仿,构建一幅现实版的中国水墨山水画。
而且“园林巧于因借”(《园冶·兴造论》)——借景手法素来是中国古典造景特有手法之一。任何人居环境都无法独立存在,我们在善于借助周边景色的同时,也要借助其他景观要素来达到塑造意境美的目的。借助绘画艺术而形成的环境景观确实具备形成意境美前提条件,但终究还是静态的画面呈现,而自然生态意境美的最终形成却离不开动态要素的配合。“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林樾初出莺歌,山曲忽闻樵唱,风生林樾,境入羲皇。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园冶·借景》)视觉美只是意境美的一个方面,动态美才是意境美的点睛之笔,莺歌燕舞、竹林唱晚的生活状态是良辰美景的重要补充。而声音、气味、触觉等动态要素却难以完全按照人的需求进行“设计”,它们完全是自然化状态下随机出现的景观要素,正符合“景到随机”的前提。
4.“多方题咏,薄有洞天”的人文美
诗词歌赋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集大成者,琴棋书画是中国古代雅文化的集中代表,而且中华文明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个从古至今未出现断层的文明,以至于当代国人仍对传统文化具有强烈的认同感。中国古代人居环境,无论皇家园林还是私家园林,亦或寺观庙宇,均将体现文学艺术的楹联牌匾作为必备元素,或吟诗或引文或用典,使整体环境“多方题咏,薄有洞天”(《园冶·相地·傍宅地》),充满着东方古国特有的人文美。或者“画彩虽佳,木色加之青绿;雕镂易俗,花空嵌以仙禽。”(《园冶·屋宇》)把神话传说中的仙禽走兽,还有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化作优美的图案雕梁画栋、涂抹勾画,让环境中的一切事物都披上文化的霓裳,安上文明的灵魂,去细细体味古老中华的厚重积淀。虽然那瑟瑟的风声和斑驳的树影“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园冶·园说》),却难以撼动居者共伴良辰美景探寻宇宙真理的决心。还可以“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园冶·园说》),以“常余半塌琴书,不尽数竿烟雨”(《园冶·相地·傍宅地》)作伴,品酒煮茶乐在其中。
“在美学中,‘家园意识是以人的生存状态为关注焦点,以一种整体观为其思想基础,在一定的现实生活条件下产生的关于人生存于其中的‘家园的认识观念,进而以心灵获得归属感为最高情感体验……”[8]人居环境的营建必须符合目标人群的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使其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从而让生存主体的“家园意识”进一步强化和丰富。中国文学艺术是人类文明中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值得每一个中国人以将其发扬光大为己任,那么在人居环境中将中国传统人文美作为重要出发点便显得尤为重要。
5.“意尽林泉之癖,乐余园囿之间”的生活美
人居环境营建的目的是优化人类的栖居环境,使其更符合人类的日常生活习惯和一般活动需求。中国自古以小农经济作为封建社会经济结构的根本特征,依靠自然条件获取食物和生存材料,且每逢盛世便可自给自足、悠然自得,因此萌生出“意尽林泉之癖,乐余园囿之间”(《园冶·屋宇》)的思想基调,为中华传统“天人合一”文化的发展奠定基础。这种看似无欲无求的生活方式,却是建立在中国古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平台之上,是中国特有的生活美的体现。“围墙编棘,窦留山犬迎人;曲径绕篱,苔破家童扫叶”(《园冶·相地·村庄地》),在经济不发达、生活条件不高的古代社会,中国人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使其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之所在,而这种美完全建立在对自然生态的充分认可上,任何人都是自然地一份子,生活也要沿著各种自然现实条件展开。例如“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园冶·相地·村庄地》),将自己置身世界之中,借助各种自然条件向着闲适自乐的生活方式努力,即使不去过度改变居住环境的面貌,也可以以自然生态美满足美的需要,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美。哪怕一生“安闲莫管稻粱谋,酤酒不辞风雪路”(《园冶·相地·村庄地》),也要“固作千年事,宁知百岁人”(《园冶·相地·傍宅地》),单这生活态度就足以让生活充满美感。虽然当代社会经济技术发展迅速,我们创造出许多大自然没有的物质来改善生活条件,但中国古人的那份豁达却慢慢消失殆尽,当代“生活美”被各种高新技术和人造物质充斥,反而因为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造成自然界的“退化”,长远看来实属得不偿失。
三.《园冶》对当代中国人居环境建设的指导意义
城市扩张不仅带来土地紧缺的问题,也为生态环境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目前国内城市建设,重新建而轻规划依然属于难医的顽疾,甚至在设计和改造中将环境景观作为最后一道程序实施,然而这种完全基于设计效果的弥补性的环境营造很大程度上与自然生态背道而驰。《园冶》强调兴造之事应“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当代城市建设指明了方向,“自称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的自然审美思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激发人们对生态环境的关注。在科技飞速发展、生活节奏加快的当代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也已发生巨大变化,以段义孚先生“审美剥夺论”为代表的对人类占支配地位的环境改造提出批评[9],忽视自然美的存在显然违背了宜居城市的建设初衷。尤其对现阶段的我国而言,乡村依然是向现代化强国迈进的基础和保障,在如火如荼的“美丽乡村”“特色小镇”甚至“美丽中国”建设活动中,中国传统乡村生态正在受到挑战,而且乡镇建设正在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深入而步入城镇化建设阶段,人居环境的营建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推倒重建”的深渊。虽然我国从上世纪末期开始一直在倡导绿色理念,但工业化带来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必须有针对性的在思想层面加以引导,依靠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力量使人们认识到人与自然“唇亡齿寒”的共生关系,加强生态美、自然美、环境美、人文美以及生活美的指导与教育,因此我们必须在以《园冶》为代表的人居环境构建理论中汲取营养,探寻适合中国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的建设模式,确立正确的审美观和生活观,进而改变生活习惯,为全面贯彻科学发展观、全面构建节约型社会建立坚实的社会基础。
环境改造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却始终难以平衡,当代人居环境美学作为一个指导人类重新认识生态环境、重新审视栖居环境建设的新兴学科,对改变人类因受工业发展红利而逐步僵化固守的审美观有重要作用。《园冶》之所述看似皆为造园,却因中国传统的影响而蕴含着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的辩证思想,其所强调的以自然为基础进行人居环境的营建的中心思想与宜居城市的构建理念高度吻合,为当代城市景观的营建、生态城市的塑造、宜居环境的创造提供非常有力的理论和实践支持,值得我们不断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明)计成著,刘艳春编著.园冶[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336.
[2]张静,魏利军.浅议人居环境美学[J].科技资讯.2009,(12):225.
[3]张岐.儒家“和合之美”之于现代设计[J].缤纷,2016,(11):60-61.
[4]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J].文艺研究.2002,(5):11-16.
[5]张弢.刍议中国画与中国古典园林同思同构的转译与呈现[J].大众文艺.2020,(07):54-55.
[6]刘心恬.论明清园林设计理念的生态节制观[J].大众文艺,2012,(20):53-54.
[7]李萍.生态美学视野中的《园冶》[D].烟台:鲁东大学.2013:20.
[8]董永辉.丰子恺美学思想中的家园意识[D].西安:西北大学.2018:16.
[9]宋秀葵.段义孚的审美剥夺论[J].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8,(33-4):123-127.
(作者单位:山东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