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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川藏书与《史记会注考证》

2021-07-08尹敏志

书城 2021年5期
关键词:新语史记正义

尹敏志

日本明治二十年(1887),泷川资言写信给在故乡岛根县的父亲,告知自己从东京帝国大学古典讲习科顺利毕业的喜讯。在信中,泷川提到几位同级生的就职与月给情况,谈到自己时却吞吞吐吐。二十三岁的他自称不擅长低声下气,工作尚未着落。他安慰父亲无需为此担心,已拜托井上毅,争取在东京谋一图书管理员之类的职位,月收不会低于三十日元,“相信两三个月内会有好消息”。最后泷川再次抱怨生计艰难,欠朋友的钱还未还,房租也拖欠很久,希望父亲尽快筹生活费寄来。

泷川将毕业证临摹一份,与家信同封寄出。他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因大学规定,男生必须身着西式夫拉克礼服(Frock coat)方可出席。租礼服需一日元巨款,他根本无力支付。虽然毕业,但烦恼似乎刚刚开始。泷川学的是古典讲习科乙部汉书科,专攻经史子集,洋学一窍不通,在全盘西化浪潮下的日本四处碰壁,此后十年郁郁不得志。但长期的蹇促困顿,反而催生了《史记会注考证》的构思与写作。

庆应元年(1865),泷川资言生于出云国岛根郡(今岛根县松江市),户籍名龟太郎,號君山,是当地藩士泷川杢之丞的长子。岛根郡位于本州岛西部,面朝日本海,属山阴地方。每到冬季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时,这里首当其冲,每年都会降下暴雪,气候难称宜人。君山是松江市近郊嵩山的别称,不少日本汉学家以此为号,如文学研究者狩野直喜(1868-1947)、东洋史学家稻叶岩吉(1876-1940)等。

泷川家世代食松江藩百石之禄,衣食无忧。泷川杢之丞曾担任京都二条城警卫、御纳户役、军学御相手等职,属中上层武士。但泷川资言出生时,正值武士阶层分崩离析的前夜—明治四年(1871),中央政府推行废藩置县运动,延续近三百年的幕藩体制解纽。失去士族身份的泷川家获得一大笔补偿金,以此购买一处大宅邸。不料此后家计日窘,性格倔强的杢之丞坚守大宅邸,准备日后将其捐出兴办教育,拒不出租或出售。即使长子泷川后来在东京学费无着,这点也毫不妥协。

泷川自小受性格执拗、做事老派的父亲影响,跟随雨森精翁、内村鲈香等学习汉学。明治十二年(1879),泷川考入松江中学,三年后断然中断学业,远赴东京游学。其退学的原因不详,水泽利忠曾披露十七岁那年泷川写给父亲的一封家信,以此推测当时泷川对偏重英文教育的办学模式十分不满,数学成绩也不佳,唯独嗜好汉文。但松江中学的汉文教学水平,显然不能满足他这方面的需要。杢之丞大概是支持儿子的,明治二十二年(1889)他也辞去岛根县小学的职务,上京与泷川团聚。

自东京被确立为日本新首都以来,全国人才汇聚于此。在皇都落脚后,少年泷川先入篁村岛田重礼(1838-1898)私塾就读,明治十六年(1883)九月考入东京大学(1886年更名为“帝国大学”,1897年再更名为“东京帝国大学”,至1947年复用现名)附设古典讲习科乙部。古典讲习科是东京大学根据明治天皇的意见设立的选科,甲科为日本国学,乙科为汉学,与正宗东京大学本科不可相提并论。但这并不妨碍泷川就读。那届人才辈出,同级生里有东洋史学家市村瓒次郎(1864-1947)、林泰辅(1854-1922)等。

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以后,他先受雇于法制局,后转职到内阁,均属普通公务员。明治二十六年(1893),泷川受文部省大臣井上毅的推荐,在文部大臣官房属下从事文书审议相关工作。

泷川显然志不在仕途,明治三十年(1897)他决定离开东京,远赴仙台,担任第二高等学校汉文教授。仙台是日本东北地区第一大城市,但与东京相比简直是穷乡僻壤。众所周知,鲁迅就是在仙台学医几年后倍感清冷寂寞,中途退学,前往东京从事文艺运动的。人各有命,对泷川而言,北上决定是他命运的转机。

明治四十年(1907),第二高等学校并入新成立的东北帝国大学,是继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之后日本的第三所帝国大学。东北帝大以“研究第一主义”“门户开放”“实学尊重”为基本办学理念,学风朴实严谨。泷川顺理成章地成为东北帝大法文学部的教员,并在大正初年遇到千载难逢的学术机会(括号内文字原为双行小注):

偶翻东北大学所藏庆长宽永活字本《史记》(狩野亨吉旧藏,盖依元彭寅翁本),上栏标记《正义》一千二三百条,皆三注本所无,但缺十表。其后,又得桃源《史记抄》(僧桃源,名瑞仙,又号竹处、万菴、蕉雨、亦菴、春雨、村僧。永享九年,生于近江。宽正中,作梅岑轩于相国寺居之。应仁中,避乱江州饭高山下,依京极氏小他将监。延德元年寂,年五十七。东京帝国大学藏其原稿。馆长云:“获诸相国寺,卷首有汉文《史记源流考》一卷,其余皆国文,与今时讲义录相似,大正震灾失之。”近藤守重云:“宽永三年,阴山立佐活刷发行。”余未见其书。米泽文库、足利学校皆藏其零本,皆合缀《幻云抄》)、《幻云抄》(幻云,名寿桂,亦五山僧徒,后于桃源)、《博士家史记异字》(或题《天朝传本史记说》,前田侯爵藏,说详后章)所载《正义》,略与此合。幻云标记桃源抄云:“幻谓:小司马、张守节,皆唐明皇时人也。而《索隐》不知《正义》,《正义》不知《索隐》,各出己意而注正之。今合《索隐》《正义》为一本者,出于何人乎哉?”蕉了翁亦未详焉(蕉了,即蕉雨,桃源别号),况其余哉?吾邦有《索隐》本,有《正义》本,《索隐》与此注所载大同,《正义》者此注所不载者夥,故诸本之上书之(识语依米泽文库藏桃源抄)。余于是知大学本标记之所由,欣喜不能措,手录以为二卷,题曰《史记正义佚序》。

简而言之。唐以前《史记》有三家注,即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均为单行本。至南宋,出版商将三家注文移入《史记》正文之下一同刊刻,称“《史记》三家注本”。三家注本的出现,是《史记》流传史的里程碑,大为便利阅读,但也删去原注不少内容。泷川很早意识到《史记》三家注本中保存的张守节《史记正义》刊落甚多,后来翻阅东北帝国大学藏日本庆长宽永年间活字本《史记》,意外发现书中天头部分抄录张守节《史记正义》一千二百多条内容,为通行《史记》三家注本所无,遂将其内容全部抄出,成《史记正义佚存》两卷。

此书是泷川研究《史记》的起点,之后孜孜矻矻二十余年,终以完成《史记会注考证》。水泽利忠概括《史记会注考证》特點如下:第一,通过诸本校勘,得到最正确的文本;第二,究明司马迁所用之史料;第三,对裴骃《史记集解》、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三家注进行全面补订;第四,集古今中外《史记》注解之大成(江上波夫编《東洋学の系譜》,大修馆书店1994年)。此评价可谓公允。

在东北任教二十八年后,大正十四年(1925)泷川年届六十,停年退官,《史记会注考证》只完成一半。翌年他回到暌违三十年的东京,转任大东文化学院教授。昭和六年(1931),东北帝国大学授予泷川文学博士学位。在战前日本,文学博士属荣誉性质的头衔,仅授予少数在研究上成就斐然的顶尖学者。三年后《史记会注考证》正式出版,泷川继续居住于东京,直至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盟军的轰炸机开始频繁出现在东京上空。为躲避空袭,昭和二十年(1945)三月,泷川疏散至故乡松江,翌年逝于松江家中。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泷川资言的遗物被后人交由某古董店处理,藏书很快四散。据松江市达摩堂书店(ダルマ堂書店)店主桑原弘回忆,当年他没有及时得到泷川藏书出售的消息,匆匆赶到古董店时已所剩无几,仅购回明治十五年(1882)九月十四日泷川写给父亲的一件上京行程记,至今悬于书店内。

泷川藏书主体的去向已难以追索。目前仅知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有沈德潜纂《杜诗偶评》四卷,赵子常选《杜律五言注》,林罗山等人《释菜诗集》,东京的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藏远山云如《云如山人诗抄》,武元质《行庵诗草》等汉籍,其上均钤“泷川氏图书记”朱文方印。有一位前辈告知,多年前他曾在京都冷摊上购得光绪二十四年(1898)初版马建忠《马氏文通》一部,亦钤此藏书印。可见泷川藏书整体而言以实用为主,多是清代或江户时代以后的普通印本。

笔者手中的一册泷川旧藏,是从网上古书店“京呗堂”购入的。古书店位于京都寺町,仅有事务所,无实体店铺,每周在雅虎网上拍卖和汉古籍,汉籍相对较少,但时有精品,如宋版佛经残叶、明版书等。二○一六年笔者刚到日本时,京呗堂已在雅虎上小有名气。当年古书店畏于同行非议,网拍大多犹抱琵琶半遮面,或另取店名,或匿名发送,或修改通信地址。但二○二○年日本暴发疫情,四月政府宣布紧急事态,要求居民尽量待在家中,不要不急的外出一律“自肃”。五月底走在路上,看到大道两旁书店全部拉下卷帘门,贴出延长自肃时间的告示,从未见如此冷清的神保町书店街。受此影响,传统的店铺经营模式难以为继,古书交易转移至线上的趋势不可阻挡。

笔者从京呗堂拍下的陆贾《新语》二卷,线装一册,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弘治刊本。书并不罕见,卷首所钤“泷川氏图书记”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寄到后才发现,书中还有泷川手泽,布满红、黑二色批语,卷首还有补抄叶若干。

张元济策划出版的《四部丛刊》有连史纸印本、毛边纸印本两种,连史纸印本俗称白纸本,毛边纸印本俗称黄纸本。日本书市上的《四部丛刊》零种一般是毛边纸本,图书馆整部收藏多为连史纸本。泷川批注本《新语》也是毛边纸本,末页有泷川手写跋云:“大正十二年(1923)八月购”。当年泷川正任教于东北帝国大学。

据其子泷川亮回忆,仙台时期泷川资言将寓所命名为“静观书屋”,其书斋距广濑川不远,背向爱宕山,极为清静。每天泷川从学校下班便回到家中,埋首书堆,除烟酒外无其他嗜好,甚至从来没去看过电影。他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史记会注考证》的写作上,具体工作细节可从《新语》中窥知一二。

从《新语》目前的装订形式推测,泷川资言买到书后进行过改装。原书天头地脚窄小,批注空间有限。毛边纸薄脆,手写字迹容易前后互渗,也影响阅读。考虑到这两点,泷川在每叶背后垫入衬纸,将卷首、卷末各一叶的白棉纸移到卷末,在牌记叶之后新缀入十二张日本皮纸。经过这番改装之后,书厚度增加了一倍。

改装完毕便开始校勘,第一步是寻找参考资料。泷川在日本皮纸上抄写需用到的五部清人著作,包括:

(1)严可均《铁桥漫稿》稿五《新语叙》;

(2)孙诒让《札迻》卷七;

(3)宋翔凤校刊本《新语》,即《浮溪精舍丛书》本;

(4)俞樾《读书余录》;

(5)黄式三《儆居集》读子集一《读徐栞陆氏新语》。

其中《铁桥漫稿》与《儆居集》相关内容仅有几页,篇幅不大,泷川直接以黑笔抄录于皮纸上,添加红笔批注。剩余三种的内容,则散入正文各处批注。引用最多的是孙诒让《札迻》,“孙云”或“孙诒让云”开头校语反复出现,足见泷川对清代朴学殿军之欣赏。除以上五部清人著作以外,泷川还援引《太平御览》《春秋穀梁传》作为他校依据,如卷上《辨惑第五》,刊本原文如下:

至如秦二世之时,赵高驾鹿而从行,王曰:“丞相何为驾鹿?”高曰:“马也。”王曰:“丞相误也,以鹿为马。”高曰:“陛下以臣言不然,愿问群臣。”臣半言鹿,半言马。当此之时,秦王不能自信其目,而从邪臣之说。夫马鹿之异形,众人所知也,然不能分别是非也,况于闇昧之事乎?

泷川引《太平御览》卷四九四校之如下:

至如秦二世之时,赵高驾鹿而从行,王曰:“丞相何为驾鹿?”高曰:“马也。”王曰:“丞相误耶,以鹿为马也。”高曰:“乃马也。陛下以臣之言不然,愿问群臣。”群臣半言马,半言鹿。当此之时,秦王不能自信其目,而从邪臣之言。夫鹿与马之异形,乃众人所知也,然不能分别其是非也,况于闇昧之事乎?

以上共补入九字,校正三字,调整语序一处。对照王利器点校本《新语校注》(《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中华书局1986年),此段文本与泷川校后的文本有所不同。根本区别在于,王利器严格遵循宋翔凤校本,以此为底本进行整理;泷川则博采众家,更信赖《太平御览》的记载。

泷川耗费精力对《四部丛刊》本《新语》进行全面校勘,很可能是因为此书与《史记会注考证》的编纂相关。在《史记会注考证》卷末附“史记资料”中,泷川考证司马迁撰写《史记》所用资料,包括《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史部书,《古文尚书》《虞氏春秋》等经部书,其中亦有《新语》,依据如下—

《郦生陆贾列传》:“高帝乃谓陆生曰:‘试为吾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贾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書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又云:‘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

由此推测,泷川编纂《史记会注考证》时对史料收集之尽力。对日本古抄本中《史记正义》佚文的利用固然是这部巨著的最大特色,但其他与《史记》直接或间接相关的典籍、研究著作也一概不放过。在《史记考证引用书目举要》中,泷川列举编纂《史记会注考证》时所借鉴日本汉学者、清代学者的研究著作一百多种,未见严可均、孙诒让、宋翔凤三人,足见《举要》所列远非全部,其用功之勤,可想而知。

昭和七年(1932)至昭和九年(1934),《史记会注考证》十册由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付梓。全书最后一页,时年七十的泷川资言作一识语,自述为此书“编摩多年”,四个字举重若轻。昭和初年日本已完成现代化,脱亚入欧,跻身世界强国,汉学地位一落千丈。《史记会注考证》在国内印数无多,反响平平,反而受到中国学术界的极大重视。

任教于北京大学的钱穆曾化名“梁隐”,在一九三四年《图书季刊》第一卷第一期上发表《评日人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一文。钱氏首先回顾清人注正史业绩,提及王先谦的《前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感叹治《史记》《汉书》《后汉书》者后继乏人,直到《史记会注考证》在日本横空出世,“如此伟业,竟让异国学人先我著鞭,更足增惭”。

因《史记会注考证》体量庞大,采取分册出版形式,钱穆承认只读完第一册,即《五帝本纪》到《秦本纪》五卷。“书前并无作者序例,及引用书目,自无从窥得其要领”,不过这是因为钱氏未读到第十册最后的《史记总论》,其中泷川对全书体例及引用书有详细说明。钱氏指出:“原书于文字对勘,有所谓古钞本、枫山本、三条本、博士家本、南话本、庆长本诸种,盖皆彼邦所有。至于本文依据何本,书前并未述及。其所校异同,亦有足资考订者。”可见泷川此书带给中国学者最大的震撼,是日本保存如此多珍贵的《史记》古抄本。《史记》研究者徐文珊也曾说:“今检日本《史记会注考证》本,知彼据唐写本《史记正义》幻云抄、桃源抄二种补出《正义》文一千余条,大是快事。”

在列举《史记会注考证》中无据轻断、疏漏当补、见解太旧等弊端后,钱穆承认“泷川氏书非无可取,即其用力之勤,已足使吾人惭汗无地”。钱氏尤其赞赏泷川对于孔子的态度,并讽刺中国国内的反传统主义者不学无术:“其考论内容暂勿论,其殷殷崇仰之意,溢于辞外。异国学者对我先哲,如此向往,其情可感。较之国内学人,因鄙薄孔子之故,遂斥其书不读,屏其事不论,拒其思想言论,不屑一究,意量想去为何如!”钱氏大为赞赏泷川注意古今地望,每一地名必注今称,毫无遗漏,“异国人治吾古籍,用心及此,亦足促吾人之深长思也”。

钱穆站在历史学的角度,着重考辨泷川注之价值。一九七九年初版的《管锥编》第一册中,作者钱锺书认为“泷川此书,荟蕞之功不小,挂漏在所难免。涉猎所及,偶为补益,匪我思存也”,默认《史记会注考证》为当时最完善的《史记》文本,只在必要时才对泷川的工作加以补正。在《管锥编》的五十八则札记中,钱氏博征经史子集,并援引《奥德赛》《格林童话》《失乐园》等西方经典,主要从中西文学比较入手,对《史记会注考证》阐微发明。

一九五五年,北京的文学古籍刊行社将东京研究所原刊本影印,为《史记会注考证》在日本之外首次出版。翌年,水泽利忠四处搜寻该书战前的纸型,终于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内找到,据此刊行《史记会注考证校补》。此后《史记会注考证》《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在华语世界衍生出近十种影印本,泷川资言若泉下有知,想必无比欣慰。

公元六世纪《史记》传入日本,天平宝字元年(757)被孝谦天皇定为大学必读书,此后在彼邦代有传人。室町时代,京都的五山僧侣成为研究《史记》的主力,泷川资言发现的张守节《史记正义》佚文,即是通过临济宗僧人桃源传抄的。江户时代出版业繁盛,大量翻刻舶来汉籍,汉学研究水平突飞猛进,冈白驹、皆川淇园、中井履轩皆有《史记》研究专著存世,《项羽本纪》等名篇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史记会注考证》这座高峰,耸立在日本学者一千多年《史记》研究的基础之上。

作为逆时代而行者,泷川杢之丞、泷川资言父子生前落寞,所得多为身后名。今天泷川家故居仍在岛根县首府松江市内完好保存,名为“武家屋敷”,为指定文化财。庭院中有纪念碑一方,为昭和五十年(1975)泷川逝世三十周年时竖立,碑正面书“泷川君山先生故居”,碑背面有中国文学者、京都大学教授吉川幸次郎撰写之碑文,文曰:

有一代之书,有百代之书。有一邦之书,有万邦之书。司马子长继《春秋》作《史记》,拨乱世,反之正,述往事,思来者。来者习之,不独禹封。朝鲜而东,首推我邦。大宛而西,欧美近或习之。而凡习之者,莫不津逮于泷川君山先生《史记会注考证》焉。盖子长之书,发愤而作,辞或隐约,晋唐之间为之注者,仅传三家。降及近代,德川与清学者,以考据名家,亦鲜及之。先生乃以二十年功,历验众说,网罗旧本,如百川之吸于海,群峰之小于峦。前年疑滞,发挥殆尽,宜乎东京始刻之后,海外递有传印之本。衣被之广,我邦儒者之业,罕见其匹。非先生之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雄于文,孰能如此哉。先生讳资言,称龟太郎,松江人。此盐见畷宅,幼庭训于此,中年教授仙台,悬车之后,归于此而成其书。晚就养东京,天降丧乱,复归于此而终焉。今距捐馆适三十年,乡人景慕,立石纪之。哲人之所逍遥,帷席俨然,庶与先生之书共不朽焉。

吉川幸次郎还认为,就日本汉学著作在域外的影响力而言,能与《史记会注考证》相提并论的,仅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太宰春台《古文孝经孔氏传》等几部而已。《史记会注考证》体例虽陈旧,但书中对中世抄本等新史料的发掘,以文本校勘为核心的实证精神,对前人研究的科学系统化梳理等,都只在现代学术体系下才可能产生。从这种意义上说,它又是全新的。作为最早以西式章节体撰写中国史的学者,泷川资言一步三回头,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陈潜往复,终成百代万邦之书。

二○二一年三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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