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感”的来源
2021-07-08张正萍
张正萍
“或许,从没有一个主题被这么多人或偶然或有意地研究过;然而,也从没有一个主题如此不为人知。”一七四○年,普洛斯佩尔·马尔尚在《印刷术的历史》序言中的这句话指出人类生活中如此重要却又如此晦暗不明的主题:书籍的历史。一九五八年,吕西安·费弗尔和亨利-让·马丁以此为引言,开启对西方手抄本到印刷书这段历史的研究。由此,与书籍相关的政治和经济史、书籍承载的思想对社会的影响等主题成为文化史研究的一个新领域。而“书”本身的历史,暂时隐匿其后。
仅六十多年后,随着电子书的到来,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书”的本质和它的命运。“当阅读一本实体书时,我会记住文字和书的本身—它的形状、护封、质感和版面设计。而当阅读一本电子书时,我只能记住文字。这本书的书感(bookness)直接消失了,或者说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弗林·克林肯伯格在《纽约时报》上的文字点明了书的本质。书籍有它本身的质感,但这种质感在电子书阅读过程中消失了。不用说,电子书的好处很明显:节省资源,价格便宜,方便携带又不占空间,已然是实体书籍的一大威胁。
当然,电子书也有自身的劣势。但这不是基思·休斯敦所抨击的电子出版商的经营问题(如亚马逊因版权问题而悄悄删除消费者Kindle里的电子书),而是阅读体验的欠缺。在Kindle或iPad上阅读电子书,只消上下左右滑动,阅读变得迅速,记忆变得短暂,一切都只是信息而已。纸质书就不一样,当读者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摊开,翻页,阅读中可能还会划线、折页,或是在书眉边角处写点什么。新书和旧书带来的触觉、视觉、嗅觉体验是不一样的。再次打开这本书时,读者记忆中浮现的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文字或者图片,书的物理形态借助时间介质会让人产生某种联想。这样的实体书籍,显然更亲近读者,它与人类相伴了一千多年,在人类的生活中留下了深刻印记。当然,它需要一部自己的历史,这部历史正是由基思·休斯敦写就。
休斯敦这部《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伊玉岩、邵慧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是一部关于书的书,聚焦于电子书问世之前的实体书籍。它叙述“由纸张、墨水、硬纸板和胶水制作而成”,“有着实在重量和气味”的书籍史。这个主题决定了休斯敦在开篇讨论的是纸张而不是文字。因为,文字可以记载在龟甲、石头、皮革等任何物体上,也可以信息化为电子符号,但对于实体书来说,纸张才是它的本质。有了纸张,书的生命才有了依托。《书的大历史》试图呈现书感的来源,其谋篇布局按照实体书籍的制作技艺展开:纸张、文字、插图和书籍的形式。休斯敦用四个部分十五个章节讲述了与书籍制作相关的技艺的历史。
纸张是书籍生命之本。在纸张发明之前,古埃及的莎草纸在很长时间内是记载文字、制造卷轴的重要材料,而且也能保存数百年。除此之外,羊皮纸也曾在好几个世纪被人们用来撰写手稿。不过,在休斯敦看来,莎草纸卷轴只能作为书籍的前身,而羊皮纸是“一种血腥的、漫长的、非常粗暴的制作工艺的最终成品”,尽管它是“一种可供古代和中世纪的作家撰写所处时代最重要的宗教、文学和科学著作的媒介”,但纸张这种材料才是书籍的最终选择,“最重要的是纸张与书籍之间的相互依赖”(《书的大历史》,第31、34、35页)。休斯敦非常强调纸与书的关系。
最早的造纸术来自中国,经由阿拉伯人最终传到欧洲。这个过程持续了近千年,休斯敦未能追索这个迁播进程,而是着重叙述纸张传入欧洲后的情形。如,中世纪欧洲造纸匠的技术改进,如何煞费苦心地寻找纸张的原材料,还有木浆造纸所引起的机器发明,等等。十九世纪以来,西方仍在思考如何让纸质书生命更长的技术,大英图书馆和美国国会图书馆都采取了相应的办法来保护书籍。休斯敦认为,现代书籍是否“用无酸纸印刷”决定了它未来的寿命,但这一技术目前并不成熟,仍有待进一步改善。尽管电子书能保存书籍里的所有信息,却失去了书籍原有的形态,因而,何种形式的纸张才能延续书的生命,这仍是一个问题。
印刷是书籍得以普及的必经之路。如果只有手抄本,能够阅读书籍的人必定只有少数。在《书的大历史》中,古登堡(1398-1468)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休斯敦详细地叙述了古登堡在印刷书籍这一工程上的技术改进:如何铸模、排版、着色,最终印刷出精美的“四十二行圣经”。这是人类印刷技术的飞跃。当然,和纸张一样,印刷术最早也来自中国。休斯敦在这个故事中间同样也插入了一段中国印刷史,他提到毕昇和木活字,以及中国的墨水和纸张在印刷书籍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当然,他没有用更多篇幅谈论中国印刷术的细节问题,只是告诉读者这一技术的来源,以及欧洲人的工艺突破。
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改变了书籍制作的模式,并让图书成为一个新兴产业。休斯敦也不提诸如“李约瑟难题”之类的问题,比如为何中国在好几百年前就有了雕版印刷术,却没发展出现代印刷技术。古登堡印刷术导致的结果是,印刷书抢走了抄写工的饭碗,让书籍变得更为普及、流行。与此同时,书籍的生产得到了更多的法律保障,比如,版权的兴起。在作者、印刷商和出版商的合力之下,版权在“印刷技术能够迅速、低成本地产生大量文本复制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马克·罗斯《版权的起源》,杨明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60页)。不过,这也不在休斯敦的故事范围之内。总之,在十八、十九世紀,在解决了技术和法律的问题之后,印刷书成了真正的商品。
插图是书籍的装饰,是美感的来源之一。休斯敦介绍了四种插图制作方式,配有圣徒肖像插画的泥金装饰手抄本、雕版印刷插画、凹版印刷和平版印刷。如休斯敦所言,“书籍总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社会变了,书籍也随之发生变化”(《书的大历史》,第160页)。泥金装饰手抄本源于爱尔兰传教士渴望装饰他们精心抄写的圣典,并以圣徒肖像作插画的努力,随着斯堪的纳维亚海盗对苏格兰和爱尔兰人的迫害,爱尔兰人带着精美的泥金装饰手抄本逃到欧洲大陆。休斯敦虽然将这个故事与宗教传播关联起来,却没明说这种手抄本在欧洲的影响。但读者可以想象一下,泥金装饰手抄本在富豪们的追捧下,职业抄写员和插画师阶层就孕育而生了。这些匠人遇到雕版印刷,会产生奇妙的反应。
中国的雕版印刷是否通过马可·波罗传到欧洲,迄今还是个疑问。不可否认的是,欧洲很好地利用了这一技术,并不断改进雕版本身的技艺。天主教会将这一技术用以印刷圣徒的图像,而提香、丢勒与其同辈艺术家们则把版画推入了艺术领域(《书的大历史》,第183页)。当印刷匠把活字印刷与雕版结合起来时,现代书籍就有了雏形。从木板雕刻到铜版雕刻,欧洲的蚀刻技艺解决了印刷插画时需要解决的问题,并制作出了十九世纪初最著名的插图书籍:《美洲鸟类》。这部著作被休斯敦视为“在艺术、印刷和装订上都超越前人的一部杰作”(《书的大历史》,第199页),其开本、色彩、图片、制作技艺等各个方面都非常考究。可以说,这一系列图书堪称艺术品,而它也成了铜版印刷的“最后绝唱”。
让带有插图的印刷书变得更为普及的是平版印刷技术。出生于布拉格的阿洛伊斯·塞内费尔德(Alois Senefelder,1771-1834)在十八世纪末发明了一种蜡制“化学墨水”,讓平版印刷复制变得可能,只要手稿、印刷文本、雕刻图案能被这种“墨水”呈现出现,就可以制作出很多副本。这几乎就是今天复印机的雏形。对于十八世纪的图书印刷来说,这一发明简直是个奇迹。当然,这门技术在色彩和材料上也在不断创新。到了二十世纪,胶版印刷全方位地改进了平版印刷的技术。带有插图的现代书籍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与古登堡所处的年代相比,书籍的受众指数性地增加了,图书制作的技艺越来越完善。当书籍成为一种随处可见的普通商品时,其艺术性也相应地降低了许多。
外观、装帧最终决定了书籍的形式。在分页书诞生之前,书是卷轴,或是写字蜡板,没有页码隔断,阅读时很难找到相应的信息,收藏起来也需要大量的空间。大概四世纪时,分页书产生。各式各样的装帧物件—从封面、环衬再到它们的材料也构成了书籍的书感。因为封面材料无非是纸张、皮革,所以休斯敦认为装帧技术一直以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讲述的最令人惊悚的故事莫过于十九世纪卢多维奇·布兰医生以人皮制作书籍封面(《书的大历史》,第278、279页)。这样的故事只是用来说明哪些事物可以作为封面的材料,别无其他。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受众的变化,书的外观、开本、尺寸、字体也在不断变化。休斯敦认为,“现代书籍的概念是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的知识界、商界和艺术界共同奠定的,而且这一切都取决于纸张的尺寸”(《书的大历史》,第282页)。现代书籍的形式最终还是回到了纸张。
在《书的大历史》中,休斯敦并没有像文化史学者那样关注书籍背后的历史,而是直面书本身。诸如版权、印刷商、出版商的身份、书籍里记载的献词及其相应的人物关系,书籍作为商品的买卖关系,或者书籍从印刷、装订、运输到销售到购买者手中的一系列事件,这些问题更多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产物,它们是吕西安·费弗尔和亨利-让·马丁书籍史更关注的对象,也是后来罗伯特·达恩顿文化史研究的对象。休斯敦的重点是技术,尽管他也提到技术革新给人类社会带来的重大历史变革,但在他的著作中,书的历史以及制书技艺的历史才是主题,人的故事成了书籍史的配角。
尽管基思·休斯敦无意对书籍史上的各种细节做深入的考据,也无意像年鉴学派或新文化史研究者那样讲述书籍背后的因果关联,但他的书籍史仍然为严谨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些启发:比如维科《新科学》中的“玄学女神”插图、霍布斯《利维坦》的封面图像等,它们的作者与当时的技术都是值得深究的问题。不过,休斯敦的最终旨趣是讲故事,讲述关于书籍本身的故事。所以,我们读到的是蔡伦如何造纸、马克·吐温如何投资“佩奇排字机”、众筹出版《美洲鸟类》等趣事。毋庸置疑,这些故事抓人眼球,让人情不自禁地一气读完。读者既了解了书本身的历史,还阅读了一段人类文明史。作为一本“书”的创作者之一,休斯敦搜寻了大量图片,让活泼的文字有了更具体的图像。他和这本书的纸张、排版、印刷等幕后制作者一起,让《书的大历史》这本书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书感”。
回到最初的问题,在电子书日益盛行的时代,实体书是否会走向死亡?书籍的历史是否会走向终结?休斯敦以一名爱书人的立场回答了这些问题。无论作为艺术品还是普通商品,实体书的技艺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重要内容,它带给人的阅读愉悦感是电子书无法给予的。如达恩顿所言,“我喜欢阅读纸质书的感觉,我希望能够快速地翻阅书籍,在阅读中体验到自己与书本接触的直接感觉”(澎湃新闻,2019年11月9日)。免费的电子资源为研究者和普通读者提供了大量的信息,但纸质书的书感仍然会一直吸引阅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