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三嗲
2021-07-08冯六一
冯六一
东皆公三子曙光,生于一八八五年乙酉四月初五,殁于一九五八年戊戌九月初十申时,葬吴赐湾坡内山,坐西朝东。配偶陈氏,生于一八九〇年庚寅五月十九,殁于一九七五年乙卯九月二十四申时,与夫同茔。生茂林、佑康、梓坤三子。
——摘自新墙河黎冯湾《冯氏族谱》一九九三年癸酉版
胆子一砂钵大,汉口宝庆码头,那是么哩(什么)场合,也敢和官兵动手?
父亲说的是曙三嗲(嗲,湖南方言,爷爷辈意),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小时候回老家黎冯湾,穿村过巷遇到的不是堂伯堂叔,就是大姑小姑,或者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喊得亲热乎乎的,都是血缘之亲。为了厘清几代之内族人的谱系,常听人念叨起卓苗大嗲、錫清二嗲、曙光三嗲几兄弟如何如何。新墙河边黎冯湾现在居住的或者从这里走出去的,还有那些已经埋在土里的冯姓,大多都是这三兄弟散播的种苗,大大细细有千多人丁了。
清末光绪十一年,新墙河水浪里进进出出的驾船佬给儿子取“曙光”这名字,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寓意,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符号,喊出来的声音能得到回应而已。但是这至少也表明曾祖父东皆公还是略通文墨,他感受到了词语中透出的新墙河上空灰暗晨色里的明亮,没有随着性子给儿子来个狗伢、牛伢、草伢、水伢什么的。
我没有见过曙三嗲,他一九五八年就过世了,像个似有似无的人,听说得的是湖区常见的血吸虫病,已经晚期肝腹水了。我二伯也是患这种病过世的,在洞庭北路的省血防所住了十来天,只能从肚子上开的小洞里用针管抽出浑浊的散发臭气的积液,医生也没有办法了。父亲在帆船社职工医院借辆担架车,几个堂兄把二伯推回了黎冯湾。经过东井岭时,我们一家人都站在马路边,最后看看二伯。土布蓝花被单有些邋遢,遮掩着二伯隆起的大肚子,他蜡黄的面色,像一堆行将熄灭的灰烬。回到黎冯湾第三天,二伯就离开了人世间。这是一九六八年,离他父亲曙三嗲死才十年。我凭此能想象出曙三嗲这个身形高大、气性刚烈的男人,暮年枯瘦,只剩下孕妇一样的肚子。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乡下堂兄元宵哥顶着纷飞雪花来到东井岭,和父亲商量续修族谱的事情。男人们如其他雄性动物一样,似乎一直这么自傲而又固执,制定着宗祠规则,以为只有自己可以传宗接代,只有他们才有延续族谱的权利;而家族里的女性,最后在谱系里只能写上是谁,详细点或许还会留存婆家所在的地名,这一支脉到此,犹如水流到浩瀚的沙漠,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用乡人的狠话说,就是“断代”了。所以家族里按男性人数每家出些钱,作为续修族谱的经费。出这个份子钱,对有男丁的族人来说,不仅是应尽职责,更是一种荣耀,说话透出了十足的底气,眼睛里的光比平常更亮了。后来听说黎冯湾几个主事的人还亲自寻访到了江西,考证先祖的一些情况。
一九九三年晚稻熟透了的时节,族谱印刷出来了,石印线装,字体大小不一,竖行排版,做出了老旧的味道。
重新续修的冯氏族谱上记载,乙卯岁洪武八年,朱元璋的队伍在湖南一带与陈友谅的人马连年混战,致使土著几近赶尽杀绝,许多地方人烟灭迹,到处是比人高的茅草,只有无拘无束的野物到处流窜。官府颁布了多子女的家族来湖湘开发人口稀疏之地的吏政,于是从江西南昌府铁柱观筲箕洼,先祖楚法公的长子荣公被迫迁往长沙星沙,次子华公仍居老家道人冲,三子富公迁往西蜀(具体地址记载不详),四子贵公迁往湘北新墙河畔冯贵屋。四个儿子,只一个留在身边,其余三个都迁徙他乡。他们领取了微薄的移民资金和御寒的棉衣,像飘飞的种子,随风去了。自此一别,几乎再也不能相见,除了简陋的行囊,他们心里还背着父母,背着兄弟姊妹,背着自己的村子。因为乡民大多故土难离,上路时都是哭天抢地。为了防止中途逃逸,押送的官兵用长绳索将一个个移民的双手捆绑起来。移民要拉屎撒尿了,官兵才解开绳索。直到如今,湖湘很多地方拉屎拉尿仍然称之为“解手”。探究乡村这些俚语的来龙去脉,不经意间,芸芸众生的命运,总是在犄角旮旯漫溢出了各种混杂的气味。
光阴流转,到清末民初时,长子荣公的一支从星沙迁来新墙河北源游港河边的黎冯湾已两百多年,繁衍至曙三嗲这辈已经是二十二世了。这里水土撒下什么长什么,天空总是那么明丽,氤氲着无尽的祥瑞之气。我仔细看过族谱,发现绵延几百年,家族里没有出过声名显赫的人物,也没有出过劣迹斑斑之徒。冯氏族人勤勤恳恳,无非做了些种植稻禾、驾船捕鱼、娶进嫁出、繁育人子的事情。每天太阳都是新的,族人重复着无数的日子,似乎在偏执地诠释,每天太阳都是旧的。谱牒里沉沉浮浮的他们,脚踏实地度过更迭的世俗光景。但在时间的虚空中,他们好像游离俗世之外,不食人间烟火了。
黎冯湾屋场前面的龙湾河,在左边几百米开外的湾头流入游港河,再往下不到两里地的三港咀,就是新墙河了。屋场里的人家,没有在外跑货运的铲子船,至少得有条过河的脚划子,系在青石板码头边,或者系在河岸的柳树杨树下。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黎冯湾的男人们脚板大,在颠簸的风浪上,脚趾巴(贴)在船板上像铁钉子钉进去了一样纹丝不动。在翻滚的河水里,他们又像泥鳅一样滑溜,都是弄水的行家里手。
旧年的河流,透着一股子野性,水满满的,到处可以行船。父亲说,黎冯湾的人大多在江河上驾船闯荡,手上有活泛钱,在东乡算比较富裕的村子。过年的时候,曙三嗲几兄弟用船从桃林装鞭炮回来,玩龙舞狮踩高跷时,和邻村斗着劲放。你响五百,我响一千,你响一千,我响一万。那时的房屋,门窗雕花,青砖到顶,几重几进,回廊弯转连成一片,下雨天在村子里走家串户,鞋都不会打湿。但我小时候在黎冯湾仅仅看到过一栋比较周正的明清风格的乡村建筑——离游港河稍远一些,不知是幸存下来的还是湘北会战结束之后重新修建的——冯氏祠堂,后来成了生产队存放农具和粮食的仓库。先祖们原来都有画像挂列在宽大的祠堂里,墙上那些历朝历代凝聚的表情,被一九四〇年那一场战火吞噬了。以致后来我连他们是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只能从冯氏后裔的相貌和身形上来揣摩。方方正正的石框大门,一对威严而活力十足的石狮子镇守着,前面有一块很大的晒谷坪,一口弯成月牙形状清幽幽的池塘。塘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枫树,主体躯干残破了,是打仗时被小钢炮炸烂的,从断裂的地方又横斜出了许多葱郁的枝干,笼盖了半边池塘。老人们说,这棵大枫树成精了,经常有人在夜里听到它絮絮叨叨念些过去的事情。
头上盘绕一条像青蛇辫子的曾祖父东皆公是个驾船佬,和曾祖母方氏在水上讨生活,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祖父曙三嗲小时候头上也缠了一条像小青蛇的辫子,民国后在岳州街上剪掉了。二十岁不到,雨水绵绵的春上,媒人说过后,见了一次面,新谷出来的时候,祖父到燕岩陈家把排行老四的祖母娶回了黎冯湾。我听祖母说过,她看见明晃晃的水就头晕,但命里躲不落,还是随了个困(睡)船板子的人。出嫁时从燕岩出来没有坐家里的船,是坐花轿到黎冯湾来的,颠了几十里路呢,还是颠得像坐船一样,发黑眼晕。
你大嗲身体扎实。说这话时,祖母眼睛望着门前不远的龙湾河,满脸苍老的纹丝遮藏不住几丝狡黠的笑意。
曾祖父驾船,积累了一些资财,在胡家滩买下一座山。曙三嗲几兄弟知道他喜欢这方风水,死后把他葬在半山上。山比平地高,看得远,还蕴含后背(辈)有依靠的寓意,所以东乡称葬人为“上山”,哪怕这“山”是仅高于河流的矮堤或者土丘。修完族谱后的大年初二,父亲带着黎冯湾百十号人去祭祖坟,弯曲狭窄的乡路拉出长长的队形,倒映在蓄水的冬田里。父亲欢喜这样的阵势,显得黎冯湾人多势众,他说的话还有人听。胡家滩与黎冯湾隔着近十里水路,多年没有去过了,到处长满杂树和茅草,碑石已经被泥土掩埋。
父亲凭记忆找到了他祖父的坟地,一下兴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敏捷地从一米多高的墈上滑下去,用青筋暴突的手扒去一层泥土,欣喜地喊叫:是这里,是这里!葬的时候,曙三嗲的船装了一舱砂卵石铺在拜台上。后来我才知道,来拜祖坟还隐藏了另外一个意思。听说胡家滩山附近建了油库,说不定祖坟山也会征迁,碑石竖立起来了,到时要征收的钱,理由就更加充分了。
树大分桠,崽大分家。另立门户时,曙三嗲得到了一条十八吨的岳州铲子船。在新墙河流域闯荡几年后,曙三嗲将十八吨的铲子船换成了三十六吨的铲子船。所谓的“铲子船”,因船头形似一把炒菜的铁铲子而得名,船主都是新墙河流域的土著。曙三嗲和祖母生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就是说,我有三个伯伯、两个姑姑。小姑姑只有几岁时得病夭折了。父亲说当时正在大河里行船,曙三嗲找几块薄板钉了个盒子,随便把她埋在河滩上了。三伯十五六岁在五舅嗲身边当勤务兵,带回来的信说他饭后玩单双杠,摔坏了肠子,死在徐州,成了游魂野鬼,族谱上都没有留下一个名字。父亲记得,曙三嗲其时正坐在睡舱喝酒。他历来轻看女子,重看男丁,听到三儿子的死信后,眼睛鼓胀得像暗夜里的鱼眼,板滞不动了,发出幽幽红光。他一声不吭,似乎有怪罪五舅嗲冇带好的意思,随手将瓷酒盅往舱板上一摔,倒头睡了两天。父亲说,曙三嗲只怕是洞庭大湖里的鳡鱼变的,性情凶猛不怕事。他喝酒稍不如意就摔酒盅,酒盅变成了他的一种道具,一种发泄狂怒的道具。人的性情会在肢体上形成一种习惯和惰性,曙三嗲看着酒盅在一条线形里迅猛坠落,开成锐利的碎花,他泛着微红的目光是不是有些沉迷呢?
祖母到三港咀杂货铺买酒盅,都是一扎扎拿,好像备着给曙三嗲摔。有一次船回到黎冯湾,曙三嗲坐在八仙桌边喝酒。祖母颠着粽子样的小脚在灶屋里炒几个下酒菜。灶膛里烧的是湿柴,曙三嗲嫌慢了,祖母争辩了几句,他顺手将酒盅甩过去,把祖母额头上砸出一个窟窿。祖母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几乎晕死过去了。大伯赶紧从灶膛边掏了几把禾草灰,敷在祖母的额头上,捂了半天才止住血。曙三嗲自己从橱柜里拿个新酒盅,倒上谷酒,跷起脚,又慢慢品咂起来。祖母家有九兄妹,祖母排行老四,和五舅嗲生得近,两个人感情更好些。五舅嗲听说祖母被曙三嗲打得这么厉害,硬要到黎冯湾来为姐姐出口气。祖母息祸,还是拦阻住了。
那年,曙三嗲带着二伯和我父亲,还有一个帮工,家里的船装满了桐油、锈油和麻绒,从新墙镇老码头开船,六天六夜,扯满风帆,荡桨摇橹,顺水而下来到了汉口宝庆码头。宝庆码头是湖湘帮会船民落脚的地方,挤满了各种式样的铲子船、尾巴通干、采干长船、乌缸子、倒把子、湘壳子、驳船、祁阳船、宝庆船。旧时搬运货物大多是用箩筐挑,所以称码头搬运工为“箩脚子”。箩脚子靠卖劳力吃饭,一两百斤的担子随随便便挑起来,拼着性命做,很多箩脚子满身是伤。旧时码头边的野地里都是黑色的大便,那是因为箩脚子大便带血,风吹干后,变成了黑色。奔流不息的水,带来生命的活力和欢愉,它也比其他事物更加接近忧伤和死亡。吃水上饭的驾船佬和箩脚子都是一脚踩生一脚踩死的角色,声音高亢穿得透五尺风浪。漩子牵着水岸,一个接一个急转,帆船挤挤挨挨随着漩涡起伏。一头搭船首、一头落码头的木跳板,箩脚子挑着或者抬着货物哼哧哼哧上下,有时还喊出协同脚步的号子。码头上一片繁忙,到处都是嘈杂鼎沸。家里的船排档等了两天,才靠上码头起货。货舱里的桐油和锈油,箩脚子都已经抬下船,只剩下几十捆捻船用的麻绒,还有半天工夫就完事了。
这时,码头上窜来几个游兵。他们挥舞着“汉阳造”,从长木跳板晃晃悠悠上了船,说是要搜查烟土禁物,将船舱里的家什物件捅得丁零当啷,落得到处都是。有的船老板见势不妙,暗暗塞袁大头给他们了事。曙三嗲正在后舱喝酒,立起时船身一摇,他涨红脸质问游兵,么事咧,打砸老百姓的东西?据说曙三嗲操的是武汉腔。游兵回了一句,斑马日的,泡(胆子)蛮足啊!说罢举起暗黄的枪托就砸了过来。码头边水流湍急,船身晃荡,曙三嗲脚趾贴着船板一紧,偏身躲闪过枪托,顺势将酒盅甩了过去,砸在游兵胸脯上,紧接着又去船舷拖带铁钩的撑篙。另外几个游兵见状从别的船跳过来,围着曙三嗲一顿暴打,然后找根麻绳子将他捆绑起来。二伯和父亲哀求,被游兵用脚狠狠踢开,眼看着曙三嗲从木跳板被他们拽上码头,消失在街市杂乱的人群中了。
二伯年长父亲好几岁,已经成家了,晓得江湖事理,赶紧买些礼品,拜托码头帮主问清抓人的游兵队伍番号,连夜从粤汉铁路坐车往岳州赶。听说曙三嗲被游兵抓走了,祖母急得小脚起跳:喝酒惹是非,喝酒惹是非呢!哇不听哦!抹了一把眼泪,她要二伯赶紧去找在常德驻防的五舅嗲。五舅嗲本想让曙三嗲挨下整治,但望著哭哭啼啼的二伯,又可怜外甥,只得研墨铺纸,给同僚写了一封信。曙三嗲吃了一个多月的牢饭,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回到黎冯湾后,找郎中敷草药养了大半年才又上船。但是撑不得篙、扯不起风帆,曙三嗲只能把下尾舵,吆三喝四动动嘴巴皮子了。
后来日本人从汉口打到岳州来了,新墙河成了国军和日军对峙的火线,黎冯湾待不下去了。一九三九年农历冬月间,曙三嗲把船停泊在宝塔河,叫大伯和二伯趁夜赶回黎冯湾,将家里大大细细十三个人接出来。
天才麻麻亮,河面上萦绕着灰白的雾气,一家人刚上船,就被国军抓了差。也不说去干什么,到了湘阴芦林潭,才晓得是装伤兵,要送到辰溪新龙街去,那里有一个国军的后方医院。曙三嗲的岳州铲子船装了四十七个伤兵。岳阳一共抓了大大小小二十三条船,一条火轮铁船冒着浓浓的黑烟子,拖着往上游走。动力小船又多,一天走不了几里路,三个月才泊岸。在船上每个人一天补贴一角钱,全家一块三角钱,伙食官隔天来船上发一次。当时的米七分钱一斤,伙食费太少了,只能混合红薯和青菜吃。家里十三个人挤在一个舱里,没有地方睡,都只能蜷缩坐着、靠着睡觉。曙三嗲不仅没了喝酒的地方,后来大酒坛子连酒香都已散尽,也没有酒盅可以摔,整个人像西瓜倒了瓤,病怏怏的。
四十七个伤兵一个挨一个躺着,伤兵断了手脚,或者打穿了皮肉,伤口灌脓,散发出臭气。好多伤兵疼起喊,也冇得办法。大几百个伤兵,只几个背药箱子的卫生兵跳到这只船又跳到那只船,药箱里几乎没有药品,只有一点白纱布。二十三条船,有一条做伙食船。当官的伙食是另外做的,他们吃得好些;伤兵的伙食也就是搞些食物一锅煮,吃得一点也不好。曙三嗲船上的四十七个伤兵,拖到新龙街的时候只剩下了七个,其余的都是死后用他们睡的被单包裹,被当兵的丢到河里,一路丢过来的。只一个士兵的尸体,被他一个没有死的同乡央求,趁夜里停船,用他自己睡的带血迹的被单包裹着搬上岸,刨个坑埋在了河滩上。把伤兵送到新龙街后,国军就不管船民们了。到处打仗,水上又没有货运,走走停停,一直漂了大半年,曙三嗲才领着全家驾船回到岳阳来。
洞庭湖西边是一片广袤的湖洲湿地,纵深近百里,不知是谁设置的一个浩大迷宫。芦苇荡里的芦笋、湖藕、莲米、堤蒿、水芹菜、马齿苋、弟妹菜……都可食用。秋天洞庭湖大水慢慢消退之后,大大小小的鲤鱼、鲫鱼、鲶鱼、黄古鱼、草鱼、青鱼、鳊鱼、鳜鱼、脚鱼和乌龟,都汇聚在芦苇荡大大小小的水凼中。
但是深密的苇荡里暗藏着杀机,毒蛇、恶蝎、毒蚊、钉螺,更怕遭遇到“迷路神”,那会累死渴死在无边无际的苇荡里。洞庭湖洲历朝历代都是匪患猖獗之地,杀人越货者、无家可归者、落难者、被官府通缉者,都钻进了茂密的芦苇荡里,不知多少社会边缘人群在此苟延残喘。湘北会战期间,日本人和汉奸不敢贸然进来,官府几乎放弃了湖洲的管理,各帮各派凭势力和实力挽垸子圈地,然后向在自己地盘开垦种植的人家收取租金或者谷物之类。很多人躲兵灾,实无良策,也钻进芦苇荡里来了,与这些有着各种异于常人生活经历的人搅在一起。
船上容不下这么多人,黎冯湾回不去了,祖母找到五舅嗲,托人给家里划了一块洲滩。祖母带着家里人,在芦苇荡的深处,挑湖泥筑了两个土墩子,大伯家一个,二伯家一个,然后编织苇席,用湖泥糊墙,搭建了几间苇棚子。洞庭湖涨水季节,湖滩没有地方种植,只能捕鱼维生。二伯就是在湖洲上生活时染上的血吸虫病。湖水一退,一家人赶紧种植红薯和豌豆。基本没有米饭吃,一年四季的食物主要就是红薯和豌豆。父亲说,豌豆胀气,肚子吃得受不了,老是放臭气。家里养了一黄一黑两只赶山狗,有几次狗子在芦苇荡还叼回来过野兔和野鸭子。
曙三嗲带着大伯和父亲还有几个年长的孙子,继续在洞庭湖上漂泊,冒着被日军和国军查扣的风险,躲躲藏藏找些货运。一九四五年后,虽然日本兵走了,但战争的贻害以及时局的纷扰,使得洞庭湖区经济萧条。在水上讨生活更加艰难,曙三嗲只得贱卖了船只,回到湖洲上。
一九四九年燕子花开满田野的时候,像洞庭大湖一个浪头回卷过来,曙三嗲领着衣衫褴褛的二十几个家人,几担篾箩筐挑着全部家当从河西回到了黎冯湾。由于正处在国军与日军对峙的新墙河北岸,又是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有碍军事目标,黎冯湾整个屋场几乎都被拆光,成为了一片凌乱的废墟。一堵堵房屋残留下来的墙壁,在斑驳的阳光之下,像涂抹的浓重色块,透出一种冷寂和悲凉。到处是高低起伏的青郁茅草,掩饰着却更加显露着破败。那些老屋暗红的砂岩石堆砌的基脚,在褐色泥地里若隐若现,藏匿着日常积攒起来的气息。厚实的青砖到处散落,似一页页欲言往昔端倪的纸片,飘零在荒草之间。一群栗色的麻雀,时而栖落,时而翻飞,搅动了黎冯湾这一团寂静的水,泛起些微的活气。
望着一片断垣残壁,曙三嗲嘴角微颤,扯开喉咙喊:还站着搞么里,都去拣砖瓦、剁树、割茅草。但他的声音明显没有了力气,好像连无风的三尺水浪也穿不过去,跌落在水里了。半个月后,三间房屋搭建起来了,一大家子慢慢安顿下来。整个黎冯湾没有了先前的格局和气势,房屋大多下面一截是从工事拆下或捡拾来的老火砖,上面到屋檩子都是自己搅和泥土、里面掺一些碎稻草拌出来的泥砖。
父亲不愿意回乡下种田,自己借钱买下了一条破旧的六吨“摇叽咕”帆船,修修补补后,在新墙河、洞庭湖跑运输,算是承继了祖上驾船的职业。曙三嗲心里或许多少得了些慰藉。几年之后,父亲领头在新墙河流域成立了帆船合作社,完成了半工半农的船民身份转换,漂泊到了城市。
乡下土地改革了,家里分了田地。曙三嗲驾了一辈子船,在水上荡桨摇橹、扯帆拉纤是把好手。但是他上岸了,几乎不懂农事,一不会犁地,二不会耙田,三不会插秧,四不会打谷。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已经有些佝偻,田里的活计都是大伯和二伯揽下了。原来长年累月在船上摇摇荡荡,回到黎冯湾后,曙三嗲走路时,不由自主地就把脚趾往内巴紧,他觉得村子和田地都在晃动,耳边还有水浪哗哗然。即使闭着眼睛,他恍惚间也能看到船上和水里的一切景物,脑壳里经常回放风里浪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除了喝点酒,曙三嗲再也不摔酒盅了。他变了个人一样,平时满脸堆笑,声音轻如细小的水浪,抱着孙女到处闲逛,欢喜得很,只差摘下星星给她了。
一九五八年越来越近,曙三嗲身体更加虚弱,肚子好像被挤压得快爆裂了。这几年,土地与人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也许是没有过多影响驾船佬曙三嗲的乡村生活,这些事情被祖母和父亲的述说省略掉了。曙三嗲的日子似乎成为了空白,就只剩下喝酒与生死那么一两件事情了。其实人活着,很多时候就是空白,记不起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我特意问过几位年长的堂兄,除了喝酒这事,他们也说不出曙三嗲什么来。如果不喝酒或者少喝酒,曙三嗲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酒伤肝,血吸虫病就是肝腹水。但也仅仅是也许而已。祖母说,人是有命的,阎王簿都写好了。像曾祖父一样,曙三嗲的墓地也是他自己选好的,在孙女婿村子附近的吴赐湾山上。
曙三嗲上山十七年之后的秋天,乡野寒气渐渐重起来了,祖母晚上着了凉,在那间昏暗老屋铺着软和稻草的木床上躺了三天就辞别了人世。黎冯湾的人说,这是祖母平日待人宽厚修来的福气,不拖累儿孙,自己也没有呷磨缠饭(受折磨)。我看着祖母黑漆漆的棺木用船运过龙湾河,被人抬上了山。她又和曙三嗲团聚了。
我似乎没有很认真地喊过爷爷,喊过的那些爷爷都不是亲爷爷,这也是人生的些许遗憾。我连曙三嗲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见过,除了血缘,他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由于时光间隔的亲情淡化,更因为听说曙三嗲对祖母那次严重的家暴,使我对他有了更深的隔阂感。这也是我一直称祖父为曙三嗲的缘由。其实,曙三嗲肯定有他的宽仁和柔弱,在漫漶不清的时间大背景里,他兴许是他自己,抑或也是复活了他某些本質部分的我。只是我从小所接受的信息强化凝固了他的一种面孔,遮蔽了他另外一种表情。
每年清明节或者春节去吴赐湾山上拜坟,望着已经变得暗黑的碑石,我总是隐隐有些担心:祖母是不是还像当年的小媳妇一样,腰上系着瓦蓝的围布,小心翼翼地侍奉在曙三嗲的身旁呢?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