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母亲的礼物
2021-07-08吴纯
□吴纯
我11岁时父母离异了,我和母亲一起生活。有一次,母亲带我到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两幅字——一是“坚毅”,一是“自立”。这两幅座右铭一直陪伴着我。在“自立”那幅字下有一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凡事莫存依赖心,以自强自立为本。”母亲希望用简单的话语激励我,让我知道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是家庭的一员,我和母亲就像人字结构,一撇一捺,互相支撑。我们在教室住了半年左右,这两幅字就一直陪伴着我们。
我4岁时,一位很有心的幼儿园音乐老师通过一个学期的观察,发现我比别人学得快,唱得准。她对我母亲说,这个孩子有音乐天赋。母亲找了很多亲戚朋友,借了1000元钱买了一架电子琴,虽然当时她的工资每个月只有40元左右。学了差不多10个月,电子琴老师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乐感很好,常常超额完成作业,应该去学钢琴。一架钢琴将近5000元钱,在20世纪80年代真是一笔巨款。母亲又去借钱,找了很多人。直到现在,母亲也不告诉我,她是怎么一家一家开口借钱的,但我可以想象那有多困难。有一天,钢琴送来了。我当时很小,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钢琴,我连续弹了两个小时。听着自然、纯净的声音,好像在敲击心灵。
对孩子来说,弹钢琴最初是出于兴趣,但之后的练习,记五线谱,却非常枯燥。这时,老师的教导和家长的陪伴缺一不可。母亲非常用心地记下老师的每一句话,回家后帮我复习。
家里出现变故后,我学琴的压力更大了。最初,钢琴不能放进教室,晚上下了课,我去母亲的同事家里,他们吃饭,我练琴,练完以后去食堂吃饭,然后带饭回去给母亲。我先写作业,写完作业用收音机听音乐。妈妈吃完饭继续忙,比如焊接。我不会焊,但会帮她插元器件,妈妈节省了时间,我也锻炼了动手能力。
我们不能一直住在教室里,总要另想办法。母亲就找了许多活儿干。武汉的夏天特别热,差不多有40摄氏度。妈妈带着我去采购材料,大概3小时的路程,转几次公交车,背回20多公斤的元器件或者塑胶棒。我虽然小,但能扛起一个袋子。我问母亲:“你这么辛苦,老板给你多少钱?”母亲说,她没有技术,只能拿劳动力去换钱,拿时间去换钱,拼命干活儿却挣很少的钱。她让我好好学习,因为时代在进步,我要成为有本事的人。
母亲的一个同事知道我们的境遇后,主动提出让我教她7岁多的女儿练琴。我很忐忑,母亲说,你放心,记住老师说的每句话,自己总结一下,这样既可以温故知新,又可以在教的过程中看到别人的缺点,自己可以规避。然后,我这个小老师就上任了。第一节课我战战兢兢,因为她有点儿顽皮。上了几堂课后,她就可以坐下来听我说话,慢慢地按要求规范地完成练习曲。一个星期4堂课,我的报酬有100元钱。我拿着钱一路跑,看到妈妈的时候特别高兴,告诉她这是我赚的钱。妈妈当时流着泪说:“我儿子长大了,可以为这个家做更多的事儿了。”
那时候,母亲打工,没有时间安排生活,就每天给我10元钱,让我来管理。这是一种信任。我常常琢磨怎么分配钱,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中午多一点,晚上少一点。母亲希望我懂得,孩子不只是一个消费者,还可以创造财富。孩子在家庭里有权利,也有义务和责任。
1997年,乌克兰音乐学院的波波娃教授到武汉讲学。她听了我的演奏后觉得我有才华,可以深造。当时我才15岁,妈妈有点不舍得,但她还是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在乌克兰,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要3000美元(约2.5万元人民币)。1998年冬天,妈妈在机场给了我沉甸甸的3000美元,她说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她还说,我要做好6年不回家的准备,因为没有钱买机票。我没有回头,面朝前方挥手告别——我怕一回头,两个人都哭成泪人。
刚到乌克兰的时候,条件不好,零下25摄氏度,没有热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洗澡,常常感冒。那里天亮得特别晚,又黑得特别早。但是这些不会影响我,我的信念很坚定,我知道自己是来学习的。
到乌克兰的第五天,为了交学费,我要把手上的美元换成当地货币。为了换得多一些,我就去了更远、更偏僻的地方。结果我被骗了,1500美元(约1.2万元人民币)学费全没了。当时我整个人都炸了,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先用1500美元的生活费交了学费,身上剩下几十美元。我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6点音乐学院一开门我就去练琴。有一天,我发现一个老板送牛奶,我就请他把这份工作给我,报酬只要牛奶和面包。俄式面包比较大,切成三份,早中晚各一份,我一天的饭就够了。我早上喝牛奶,中午和晚上喝白开水。这样的生活,我坚持了一年。此外,我还送过外卖,刷过墙,贴过壁纸,帮过厨,做过配菜,干过家政,能做的我都做。我每天只睡3小时,练琴不能落下,学习语言不能落下。这份坚毅是母亲给我的。
自从机场一别,母亲也过得十分艰苦。母亲虽然打了5份工,每天却只有4元钱生活费。她一个人在家不开伙,在食堂吃,早上买一个馒头和一碗粥,花1元钱,中午控制在1.5元钱,晚上吃1元钱的面条。她体检时抽不出静脉血,同事笑话她,说她被儿子吸干了血。她马上否认,说那是她的责任。她说,一个母亲把孩子带到世界上,不可以让孩子成为社会的负担,而是要为社会添砖加瓦。她觉得自己必须坚强地活着,成为一个钢铁之躯,不能生病,不能放弃,不能堕落,必须承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和义务。
当年我给母亲写了很多信,有几千封,为了不超重还写得密密麻麻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读我的信。回国后我才看到那些信纸都被浸湿过,有我的泪,也有母亲的泪。
现在我几乎每场演出都带着母亲。我演奏的每一个音符,都是献给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