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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女人头套的表哥

2021-07-07于永铎

安徽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头套表嫂表哥

30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表哥可以轻松地将我举到头顶上,杂耍一样抡几圈,再将我扔到沙发或者床上。那时,我确实太小了,根本就没有能力拒绝他火一般的热情。只有一次,当他照例将我抡起来的时候,我狠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他把我扔下来的同时,我的手里就攥下了一把头发。表哥疼得嗷嗷直叫,冲着镜子大吼大叫:“老姑,你看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没了呀!”我母亲急了,狠揍了我几巴掌,父亲也朝我瞪眼睛。

我父亲说:“你知道你薅了谁的头发吗?”

我哭着嚷,我管他是谁!

也就是从薅掉表哥一把头发的那天开始,我们家对他彻底敞开了大门。表哥享受着家人的待遇,就好比拥有了我们家的绿卡。表哥不但可以自由出入,还可以和我们一起上桌吃饭,像我们一样随时踢几脚淘气的花猫。再后来,表哥的待遇继续攀升,隔三差五地还能喝上几盅酒。我父亲从不喝酒,甚至闻一下味道都不行。即便如此,我父亲也没有干预制止。每当表哥给自己斟酒,我父亲总要偏开身子,警觉地看着酒瓶,仿佛酒瓶里冒出来的是一个一个隐形的妖怪。表哥待遇的提高与我无关,更与我薅掉他的头发无关。因为一个月以后,表哥的头皮上又长出了一茬黑头发,这茬头发不同以往,居然还打了几道漂亮的波浪卷。我母亲羡慕得直跺脚,还说波浪卷长在表哥头上实在可惜了。表哥可不这么想,他对意外长出来的波浪卷惊喜不已,为了不糟蹋这份上天赐予的厚礼,表哥开始不停地摸头发,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摁压着他的头发。

“剪下来卖给做头套的工厂肯定行。”表哥对着镜子说。

“就这大波浪,准能赚大钱。”表哥对着我说。

“一年一笔钱,铁杆的庄稼。”表哥对着自己说。

表哥缺钱,一张嘴就是钱,无论什么话题,到了他嘴里总是拐着弯地引向钱的方向。他在农村老家卖过一阵豆腐,习惯用豆腐来衡量所有东西的价值。我妈端上一盘菜,他会说:“嗯,值两块豆腐。”妈妈买件毛衣回来,他会瞪着眼睛惊呼:“嚯,又一板豆腐没了。”我父亲提到单位要发安全奖,刚说出个大概的钱数,表哥就脱口而出:“老姑夫又白得了一板豆腐。”一时间,搞得每个人的心里都麻酥酥的不好受。我父亲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一块豆腐。

据表哥说,表嫂放他到城里来找机会是有条件的,表嫂命他多赚钱,命他早点带钱回家翻修房子。我母亲也得了一些信息——表哥是让媳妇拧着耳朵拎出门的。我母亲由此对侄媳有意见,恨她眼里只有钱,恨她不懂得珍惜夫妻间的感情。“翻修房子就那么重要?”母亲很是疑惑。据说,表哥临出门时曾发下毒誓——赚不到钱就死在城里喂狗。表哥每提起这个毒誓,我母亲就会捶他一回,一边捶一边抹眼泪。

我和表哥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多坏,我们的年龄差了一轮,之间没有感情基础,更没有物质基础。我们就像铁路上两条永不交集的铁轨。表哥后来发达了,是我们这座城市大名鼎鼎的人物。每次在电视里出镜,右手都会不间歇地摁压头发,出镜次数多了,市民都记住了他,给表哥起了个外号——波浪王。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发音不标准,听着像是“破烂王”。那时,我也挺羡慕他的,甚至一度有了想投靠他的念头。每当这个念头起来,我就会浑身发烧,烧得忘乎所以。我曾在梦里头找过他,一路跋涉,找得很吃力。在一个荒烟蔓草的地方,我终于见到了表哥。表哥从一架闪闪发光的飞碟上飘下来,看着像一个彪悍的外星人。他穿着笔挺的西服,下身居然没有穿裤子,但就像穿着裤子一样朝远处的叢林走去。我担心表哥会突然消失,便急着喊:

“表哥!裤子!”我的喊声像飞出去的炮弹,表哥的前前后后瞬间就炸起了雨点般的泥土。泥土落下来,围成一个圆圈,将表哥围在中间。表哥抬手摁压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就像海上的波涛。

“表哥!是我呀!”

“谁是表哥?”我老婆推着我的肩膀问,“表哥是谁?”

我醒了,眼前是闪闪发光的飞碟,是茂密的丛林,是表哥的大波浪卷发,是汹涌的波涛和波涛里起伏的舢板。我老婆嘟囔了几句。也难怪她不满,好不容易睡着,就被我的一席梦话惊醒了。经过深思熟虑,我打消了依附表哥的念头。与这个梦无关,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拽着梦的尾巴走路吗?我不去见表哥还因我父亲的缘故,我父亲厌烦他,即便到了癌症晚期也不允许通知“那个人”。我父亲不屑使用表哥的名字,必须涉及的时候,就用“那个人”来代替,偶尔也会蹦出“那块臭豆腐”,我们都能听得懂。无论表哥后来如何飞黄腾达,我们一家都始终保持缄默,连我老婆都不知道亲戚中还潜伏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第二天中午,我老婆打来电话,她的语气就像一把固执的?头,我突然明白,她要刨根问底了。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人?”

“不重要吧。”

“重要,凡是我不知道的都重要。”

“表哥是个乡下人。”

“还有呢?”

“表哥是一个被我薅掉了头发的乡下人。”

“还有呢?”

“表哥是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风云人物。”

“关键就这四个字!”

我的两位同事突然抬起头盯着我,就像盯着一只会说话的猴子。他们一定也像我老婆一样对“风云人物”这四个字产生了好奇。我有些慌神,担心守了许多年的秘密会曝光。我连忙说:“垃圾,他就是个垃圾。”我老婆还要深挖下去,我赶紧挂掉了电话。我的同事分别对我龇了龇牙,他们龇牙的分寸以及内容居然一模一样,就像荒野中盛开着两朵并蒂莲。我不想公开和表哥的关系,我曾坚守了许多年,有几次,如果我提起这层关系,很可能会改变我的霉运。我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即便我遇到了特大困难的时候也是咬着牙不去求他。

单位的马总编打算最后一次挽救我们赖以生存的媒体,他发誓要死马当活马医。他号召从上到下展开一场生死攸关的“牵驴”行动,所谓的“牵驴”就是拉一个冤大头回来填窟窿。马总编给出的条件非常诱人,无论是谁,只要拉来有实力的合作伙伴,当即便可聘为副总编,并且享受副总编的所有待遇。我老婆先替我动了心,她认为我手里握着一张王牌。我的同事也纷纷举荐我。马总编三顾茅庐,希望我能挺身而出,希望我能力挽狂澜。马总编也打出了一张很重很重的牌——你儿子就要花钱了。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在多重压力下,我将面子扯下来,团成团抛到脑后。我决定去找表哥,决定为了报社也为了我自己去牵表哥这头驴。

清晨的一缕阳光冒失地冲进屋里的时候,我老婆正巧给我剥了一个煮鸡蛋,我将鸡蛋举到头顶,郑重地向阳光致敬。我老婆看着我将鸡蛋塞进嘴里,看着我被噎得泪水涟涟,说:“你就把表哥当成煮鸡蛋好了。”然后,她送我出了家门。我没有开车,也没有坐公交车,我宁愿一步步走着去见表哥。对门的小张朝我点了点头,还朝我龇了龇牙,龇牙的小张和不龇牙的小张看着像两个人。我们一起等电梯的时候,我朝她也龇了一回牙。小张面沉似水。我确实有些紧张了,我想让自己从容一些,让自己接下来不至于显得太过轻浮。

雾气从海上朝陆地弥漫,如同一张渔网,将城市收入网里。天空影影绰绰,城市影影绰绰。一截空树干,一片枯黄的草,一块移动的方砖和方砖上黑色的黏土都是我的舞台,都会引发一场自编自导的舞台剧。我的脚步是时光的外衣,滑步、跳跃、旋转。我用夸张的形体表现着闪念出来的往事。我的鞋底发出咔咔的响声,如同踩在脆薄的冰面上。我不得不小心翼翼,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追咬着尾巴的猫。

半个小时以后,我游荡到青云街,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游荡到表哥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门前。保安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断然拒绝我走进大楼。我气鼓鼓地等着表哥,我相信表哥一定会给我面子的。八点一刻时,门前开来一辆轿车,几名保安从楼里飞奔而出,他们将我挤到一边。表哥从车上下来,还是像电视里常见的那样习惯性地摁压了一下他的头发。表哥整了整领带,一眼就看到了我。

“你哭什么?”表哥吃惊地问。

“我……”没想到多年未见,表哥居然一眼认出我来,“我……”

保安靠近一步,朝表哥敬礼,然后低声向他汇报。随后表哥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表情逐渐变冷,仿佛突然袭来一股强烈的西伯利亚寒流,没一会儿,他的神色就被冻得结结实实。

“都死了?”

“都死了。”保安擦着眼睛说。

表哥下意识地朝后面看了一眼,又下意识地朝前面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朝左边看了一眼后,又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急忙忙地说了声:“谁拉的屎谁去擦。”我注意到,此时,表哥的衣服下面是空荡荡的,两条光腿像两根火腿肠,退到脚踝上的裤子像一副镣铐。表哥边走边嘟囔着:“谁拉的屎谁去擦!”边走进了写字楼,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光溜溜的屁股。

“董事长啊!”保安喊了一嗓子,朝表哥的背影敬礼。

又跑来几个保安,围住了敬礼的保安,敬礼的保安的脸也被西伯利亚寒流侵袭冻硬了。如果不是硬撑着,这位保安肯定会嚎啕大哭的。这里的气氛实在让我压抑,我管他死马还是活马,我管他是副总编还是总编,我不想在表哥的写字楼前再待上一分钟。于是,我像只猫一样蹿了出去。纵跃间,我看见抹了一层灰的太阳,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网扣和密密麻麻的鱼。

“表哥遇到了大麻烦。”我向马总编汇报。

“表哥没穿裤子。”我向我老婆汇报,说完这句话,我被噎得泪水涟涟。

我无法将没穿裤子的表哥和30年前的他划个等号,在我眼里,他们是两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说不上谁更真实一些。我甚至想起了30年前表哥说过的一个词——地雷。那天晚上,我清晰地记着西伯利亚寒流在我家窗外撕扯咆哮;我还清晰地记着连一向泼辣的大花猫都吓得蜷缩在我的被窝里一动不动。表哥敲开了屋门,攜着刺骨的寒风钻了进来,我清晰地记着花猫猛地弓起了身子。我母亲跳到地上,朝表哥的肩头打了一拳。

“你这是怎么的了?”

“混不下去了,老姑。”

“怎么就混不下去了?”

“你们城里满大街都埋着地雷,一不小心就让我给踩上了。”

“你踩屎上了?”

“地雷!你们城里人埋的地雷!”

我父亲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将杂志扔在沙发上,轻声说:“坐吧。”表哥没有接话,也没有正眼看我父亲。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我母亲。我母亲说:“让你坐你就坐。”表哥伸手将杂志拿起来撇在柜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表哥的双手和双腿四下伸展着,像一个“大”字。我父亲饶有兴趣地观摩着这个“大”字,仿佛在浏览一幅米芾的书法。我母亲一把扯起了表哥,说:“让你老姑夫也坐。”后来,表哥给我留下了许多个闪光的瞬间,所有的印象叠加在一起也没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深刻。尤其他铁一样黑的手,铁一样黑的脸,还有铁一样黑的棉袄。我承认首次见面影响了表哥在我心中的形象,如果换个时间,换个环境,恐怕会是另外一个结果。表哥刚说了句“大不了就死城里喂狗”,花猫突然喵了一声,闪电般蹿过去。表哥伸手去抓花猫,手背被花猫挠了一下,表哥恼得要打,花猫早已钻入我父亲的怀里。

“你们城里的猫都敢来耍我。”表哥委屈得直掉眼泪。

“那不能!”我母亲说,“咱家的猫通人性,知道你是自己人。”

“老姑,你没骗我吧?”表哥擦着眼睛,棉袖子油光发亮。我高度怀疑他的袖子不仅可以擦眼泪,还可以擦嘴,不知会不会擦屁股。我母亲递给他一条新毛巾,表哥捏着新毛巾的一角,轻轻地搓着眼皮。新毛巾还没有变黑之前,我母亲已经把饭菜端到他的鼻子底下了。

“老姑,我饿毁了。”表哥挤出这句话以后,脑袋就埋在了饭碗和菜盘里。

屋里响着呼噜噜的吃饭声,西伯利亚寒流砰砰地敲着窗户,花猫吓得一惊一乍,看一眼窗户又扭头看一眼表哥。

吃过晚饭,表哥被安排在沙发上睡觉。我父亲和我母亲回房间休息后,屋里就剩下我俩,还有那只花猫。表哥提议和我掰手腕,见我没应和,就主动给我讲瞎话。他根本不顾及我的抵触情绪,讲了一段狐狸的故事——狐狸变成女人钻进光棍的被窝里,被光棍睡了以后一把揪住了,绑起来打出了原形,然后剥了皮,然后,光棍就被狐狸刺激得发了疯……见我一直没有反应,表哥就建议下几盘军棋,还设了赌注——赢家弹输家的脑瓜嘣儿。我依旧不理他,表哥有些尴尬,紧盯着我的眼睛。突然,他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杂耍般地举到头顶上,抡了几下后,把我扔到床上。我吓哭了,发疯似的骂他,让他滚蛋。表哥慌忙捂我的嘴,我咬了他的手,他闪得快,没有咬实。我母亲冲了进来,气得声音发抖,她说:

“有一天我和你爸都不在了,他就是你唯一的亲人。”

表哥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过年了,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母亲替他着急,就到处帮他找赚钱的机会。后来,我父亲也主动加入进来,四处求人帮忙。人家给了一个挖沟的活儿。这是个苦活,尤其在数九寒冬的季节,地都冻实了,挖沟的难度可想而知。我父亲问表哥想干不想干。表哥拍着胸脯表态:“不干就是王八蛋。”表哥的表情像开了春,脸上洋溢着蓬勃的气息,连双颊都像花儿一样鲜红。我父亲对表哥的态度很满意,夸他不但敢于吃苦还敢于耐劳。

表哥刚进城的时候虽然看着很脏,其实,内心里是干净的。这一点,连我父亲都相当认可,否则,他不会帮他,更不会给他发放进入我家的绿卡。我父亲给了表哥一次机会,只这一次机会就让表哥抓住了。长春路商场门前的那条壕沟让表哥挖得荡气回肠,5天,仅仅5天时间,表哥就挖出了尊严。检验员拿着卡尺量了半天,无论深浅还是长短,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我亲眼见到施工单位的领导握着表哥的手,嘴里喷着热辣辣的词儿:

“老乡啊老乡。你是一个无比纯朴的老乡。”

我父亲帮着要回了工钱,还主动邀请表哥到家里吃饭。从进门那一刻开始,表哥的嘴巴就再也没有闭上。他从东扯到西,又从南说到北,说得慷慨激昂,说得口沫横飞。表哥既像个傻子又像个疯子。我母亲端上一盘炒鸡蛋,表哥竟然能对着炒鸡蛋掉眼泪,说他爹临死都没吃上一口。我母亲跟着心疼,跟着掉眼泪。我父亲白了表哥一眼,又白了我母亲一眼,我父亲说:

“你爹要是没吃过炒鸡蛋,我把脑袋摘下来让你当球踢。”

“没吃过就是没吃过。”表哥急着说,“也没吃过细挂面。”

我母亲还要哭,忽然,她不哭了,她朝我表哥的后背狠狠擂了一拳,我母亲说:

“瞎说,哪次回老家我不给你爹送几扎挂面?”

表哥从有了这笔不菲的收入开始发矫情,等到后来,好运突然从天而降砸在他头顶上的时候,我的表哥已经彻底失控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别人更无法控制得了他。包括我的父亲母亲。那天中午,表哥带我在体育场找机会,我有些不耐烦,就要求他给我买瓶可乐喝。表哥带我去小卖店。小卖店门前正在搞“摸奖”活动,表哥刚把钱塞给我,猛地又抽了回去。他让我先去“摸”一把试试手气。我随手摸了两张彩票,謎底都是“谢谢”。表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皱着眉头说:“弟弟,你的手真臭!”他随手摸了两张,突然,表哥一声尖叫,如同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了脑袋。表哥举着彩票,脸都发紫了,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是不停地尖叫。刹那间,所有人都猜到表哥中了大奖。人们纷纷朝他挤来,都想看一看他长了只什么样的妙手。我有些害怕,担心被挤死。我朝表哥尖叫,拼命地朝他挤去。表哥一把将我举了起来,表哥杂耍似的将我在头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到我的尖叫声快要把他的耳膜刺穿的时候,表哥才将我放了下来。他捏着我的腮帮子,猛烈地喊:

“桑塔纳!桑塔纳!桑塔纳!”

“桑塔纳?”我被表哥的情绪感染了,也直了嗓子喊,“桑塔纳!桑塔纳!”

表哥突然呆住了,他松开了手,他的脸色瞬间开始发灰。他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已经变成了一条蛇,或者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记者的摄像机对着他的脸的时候,他突然倒退几步,开始顿足大哭。记者把话筒递给他,让他讲一讲此时的心情。表哥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个劲儿地拨打着话筒,拨打着摄像镜头。表哥示意记者不要再拍他。人们都朝他鼓掌,鼓励他面对美好的现实。表哥缓过一口气,朝着摄像头吼:

“彩票!谁看见我的彩票了?”

轰的一声响,每个人都像一颗子弹似的击中了别人。表哥像个醉汉一样摇摆,我忽然发现彩票就在他的手里捏着,我指着他的手喊:

“彩票,彩票!”

表哥听见了,表哥看见了,表哥咧着嘴笑了,他举着彩票冲出了人群,一会儿就没了踪影。这一切都被摄入了镜头中。新闻播出后,市民们都在谈论着我的表哥,都说这个人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好得已经不能再好了。傍晚,我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到家里,表哥像个尊贵的客人一样端坐在饭桌前。我父亲为他斟满了一杯酒。我母亲让我赶紧去洗手,喊着让我多打几遍肥皂。我还听她不满地嚷:“我儿子的手真臭。”表哥不停地朝我挤眉弄眼,不停地朝我扬着他的手。也就是那天晚上,得意忘形的表哥又一次将我举了起来,他没有料到我会将他的头发薅下一大把来。

桑塔纳轿车还没到手就被一个老板高价买去了,当时,桑塔纳轿车还是奢侈品,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得有购车指标。卖了车,我表哥俨然成了阔老板,起码,我们家是这么认为的。我父亲为他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不学无术的表哥还闹了笑话,他跟我母亲诉苦说:

“老姑父尽埋汰人,好好的怎么就给我来七言绝句?”

我父亲得知后哭笑不得,只好换个方式祝他鹏程似锦。表哥懂了,愉快地接受了我父亲的祝福。鹏程似锦的表哥没用上一年的时间就和乡下的表嫂办理了离婚手续,就像他第一次挖沟一样,这个家让他挖得横平竖直,挖得清清楚楚。两年以后,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表哥来到我家,他看着我母亲,长时间地静默。我母亲朝他的后背擂了几拳,母亲的表情非常复杂,她咬着嘴唇坚持没让自己哭。那天晚上,我母亲破天荒没有做饭。一家人就那么坐着,天都黑透了,我表哥站了起来,朝我笑了笑,刚要伸手抱我,让我挡住了。我指了指头发,表哥明白了我的意思。表哥出门时,迎面与我父亲撞在一起。

“老姑父回来了?”

我父亲没有搭理他,看着表哥走出家门。

表哥从我家走向了城市的中心,他一直走了下去,刮风下雨,他都不怕。他走进泥泞中,又从泥泞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向了铺着红地毯的舞台上。表哥微笑着朝每个人招手,表哥招牌样地抹一把油光锃亮的大波浪发型。直到他从舞台上下来,直到他钻入泥土中无影无踪。再见到他的时候,表哥已经年过半百,他满身是土,仿佛刚从地底下千辛万苦钻出来了一般。表哥长时间地站在我面前,嘴里头咔哧咔哧地响,闭着眼听,好像他不是在和我说话,更像是自顾自地嚼土。表哥央求我带他去给老姑老姑夫扫墓,我答应了,答应可是答应,我的嘴里也咔哧咔哧地响着。

在我父母的墓地,我头一次见到表哥流了那么多的眼泪,表哥的眼泪就像过往30年的时间一样。他伸着袖子擦眼睛的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表哥磕头时不小心撑破了裤子,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屁股,这让我的心一紧再紧。表哥的眼泪感动了我,他的狼狈让我心软,我决定违背父亲的遗愿,和表哥和好。我的手握住了表哥的手,我忽轻忽重,捏了又捏他的手。表哥懂得了我的意思。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把抱住我,又慌忙松开了手。表哥指着头发朝我笑,我也朝表哥笑。我并没有笑表哥头发的意思,虽然我紧盯着他的头发笑。

“弟弟,不瞒你说,哥进去时,一夜间掉光了头发。”

我早就看到了,表哥戴着头套,而且,戴着极像女人戴的头套。我明明知道他戴头套与我当年薅他头发是两码事,我还是很惭愧,我忍不住地非常惭愧。表哥丢盔卸甲,千金散尽,大幕落下,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一套半地下室的房子归他所有。“你知道吗?我差一点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套房子。”表哥摁压着头套上的卷发说,我能感觉到他劫后余生的知足和对上苍的感激。我替他高兴,也替他难受。

“换一个头套吧。”我说。

“那可不行。”表哥下意识地捂住了头套。

“我给你买一个好的。”

“那可绝对不行。”表哥双手抱住了脑袋。

表哥脑子活,他把地下室分割成十几个小标间,开了一家小旅店。表哥终归平淡,过上了他未必想过的生活。后来,我去看过表哥,表哥和表嫂冰释前嫌,又生活在一起。表嫂主抓旅店经营。表哥只负责打扫卫生、外出揽客。看得出来,表哥做得兢兢业业。

“弟弟,哥这辈子与钱彻底绝缘了。”表哥乐呵呵地说。

表嫂是个敏感的女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让我看。表嫂告诉我,里面是表哥的全部家当。我看了看,纸箱子里全是生发的药物和各种洗发水。

“你哥没完没了地折腾他的头发。”表嫂说,“我真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

“弟弟,我真怕死了……”表嫂一把捂住了眼睛。

表嫂受了半辈子的委屈,终于等到丈夫回心转意。复婚后,她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当我的表哥和他的秃头做着顽强不屈的斗争的时候,当我的表哥为了他的秃头死去活来的时候,表嫂回了一趟乡下,拿回来一个头套。头套是很多年前买的。当年,离婚对于表嫂犹如晴天霹雳,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掉得头皮都亮了出来。后来,看着表哥走远,看着表哥越走越远,表嫂想开了。她想过新的生活,过新的生活的女人不能没有头发,表嫂转弯快,她想到了以假乱真,于是,就去城里买了一个时髦的头套戴在头上。十里八村的男人瞬间就被她的迷人的头套倾倒,表嫂因此才有了继续活下来的勇气和信心。

表嫂把大波浪头套当成了恩人,当成了一辈子要感激的灵物。她极为郑重地把这个灵物转给了丈夫,希望丈夫也要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为了不让我表哥太尴尬,表嫂下功夫给头套做了一番梳理和修剪。戴上头套的时候,表哥感觉很痛苦,如同戴上了一道紧箍咒。那一瞬间,表哥发觉自己就像十足倒霉的孙悟空,表嫂极像念紧箍咒的唐僧。表哥不敢照鏡子,不敢看头上的大波浪,不小心看到了,就如同听到了咒语,就会心跳加快,就会面红耳赤。表哥曾抱怨自己像个娘儿们,不像个爷们儿。他总想着找机会摘下这个娘里娘气的头套。表嫂极耐心地安慰他,还极耐心地劝他保持平和的心态。

“娘儿们不娘儿们只有我说得算。”每一次安慰后,表嫂都要斩钉截铁地说。

夜深的时候,表嫂还要我的表哥发下重誓,要戴一辈子,戴到死那天为止。

责任编辑 黄月梅

于永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法学学士,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后时代》《悲情东北》《跳舞者》《蓝湾之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洛古河畔红豆红》《战毒》。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长篇小说两部。长篇小说《跳舞者》获大连市第十三届“金苹果”长篇小说奖。《指灯为证》获《中国作家》第五届剑门关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悲情东北》(原名《布尔什维克的女儿》)获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长篇小说《蓝湾之上》获辽宁省作家协会重点长篇小说扶持。中篇小说《驯马师的无罪推理》获辽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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