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2021-07-07欧阳国
欧阳国
一
晌午时分,村庄格外晴朗,天空飘着朵朵云彩。空山新雨后,不远处,一抹巨大的彩虹笼罩着小小的村庄,像在空中架起一座色彩斑斓的天桥。一条河流从村庄中间静悄悄地穿过。妻子站在河流的桥面上,旁边是茂密翠绿的竹林,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星星点点的屋宇房舍坐落在山丘……
十年前,妻子第一次来到村庄,这里还是一条破旧的木板桥,桥面腐朽而光滑。我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踩在桥面,人和桥都颤颤巍巍。记忆中,那是一个极冷的寒冬,冷得彻骨,山路结冰,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整个村庄。这是我的故乡,不是妻子的故乡,对她而言,是他乡。她家住在长江边,那里看不见山,一望无垠。每次回我的故乡,我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做她的思想工作。我开车翻越山岭,山路从山脚盘旋而起,到达顶峰,海拔近千米。妻子每次回去都是全程闭着眼睛。她说,回一趟家就像拿命在赌博。
妻子骨子里不情愿回我的村庄。不过,现在她偏偏站立在通往我的村庄的桥面上。她远眺前方耀眼的彩虹,突然看到我母亲的影子,飘荡在彩虹之中,影影绰绰。妻子不禁大声呼喊母亲。母亲并没有听到,她没有任何回应。妻子的呼喊声消失在空中,村庄一片阒然。
突然,一条巨大的蟒蛇出现在妻子眼前。它全身五彩缤纷,像穿着一身绚丽的绸缎似的,光滑亮丽,妖娆动人。蟒蛇像长着一对隐形的巨大翅膀,它在空中摇摆着柔美的身体,像一条轻盈的彩色绸带在村庄飞舞,又像空中燃烧着一团炙热的通红的火焰。蟒蛇看见斑斓的彩虹,一身摇曳,朝远处的彩虹飞去。一刹那,蟒蛇不见了,似乎悄无声息钻进了彩虹里面,与彩虹融为一体了。
妻子并不是被蟒蛇吓醒的,而是很自然的,梦醒了,人也跟着醒了。梦境中巨大的花色蟒蛇,如此温顺,那么迷人,妻子一点也没感觉到害怕。
妻子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网上搜索“孕妇梦见大蟒蛇”,网页显示,孕妇梦见大蟒蛇意味着要生儿子。
妻子说,是妈又托梦给我了,不会真的要生一个儿子吧!她接着说,都说儿子像妈妈,他要是像我一样,个子不高,长大后娶不到老婆怎么办!说这话的时候,妻子感觉肚子里的孩子用脚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妻子又说,怀一胎的时候,肚子没什么动静。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老是动个不停,白天动,晚上还动。我说,那应该就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吧!
五年前,妻子怀女儿的时候,她也梦见过蛇。不过,当年梦境中的是一条小花蛇。它悠闲地盘旋在草丛中,头向上伸展,竖起的身体像站立在地面的一根筷子,笔直而僵硬,小小的身体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它吐露着猩红信子,向人示威。有几次三更半夜,妻子被小花蛇吓醒。
周公解梦说,孕妇梦见小的蛇意味着要生女儿。这些都是迷信,我当然不信。只是,一个孩子呱呱落地前,性别是一个秘密。我们都对这个秘密充满好奇。
生男生女,顺其自然。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可是,我的母亲做梦都想抱大孙子。
只可惜,她离开时并没有如愿以偿。
母亲重病住院期间,有一次对我说,自己不舍得死,因为还没看到孙子。我对母亲说,要是清如在,就别说这样的话。我有些生气,起身离开了病房。清如是我的女儿。她,不是一个男孩。我对母亲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心存反感。
儿子又有什么好呢?女儿才是小棉袄。母亲要是有一个女儿,她生病住院期间,天天守护在她病床前,照顾她,开导她。也许,这样母亲就还活着。
母亲弥留之际,她看着我。我明白,母亲要见妻子和清如。天还没有亮,我打电话叫妻子带女儿赶快到医院来。女儿到病房后,老是躲在妻子身后,不敢靠近母亲。妻子不断地叫女儿喊一声“奶奶”。女儿两眼泪汪汪,终究是没有开口。女儿从小是母亲带大的,她当然疼爱女儿。但是,母亲更希望看到的是孙子。
生儿育女,养老送终。母亲还未老,就离开了我们。母亲住院治疗将近半年,光在重症监护室就住了一个多月。她忍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母亲的气管插管拔掉后,我们都以为她终于挺过来了。她一开口就说,要不是看在你们两兄弟的份上,我何苦去受罪。我一想到母亲泪水涟涟的样子,就感觉心里堵得慌。
我对女儿说,我老了,生病了,你会救我吗?话一说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女儿还小,她当然不明白什么是生死。
父母活着,多半是为了子女。而人到中年的子女,父母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精神皈依呢?母亲走后,我才真正体味到人生只剩归途的痛楚。夜深人静时,我一想到逝去的母亲,就不禁泪如泉涌。
我们短暂的生命,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唯有生生不息的血脉,像一点点微弱的星火,照亮我们的漫漫归途……
二
俗话说,酸儿辣女。妻子怀女儿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步行街的重庆酸辣粉。我问她,你是喜欢酸辣粉里面的酸味,还是辣味?她一会儿说酸,一会儿又说辣。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二十二周做四维彩超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B超医生妻子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后来,我听人家说,想知道男女,一般是问医生孩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如果有一胎的话,可以问是弟弟还是妹妹,或者其他一些含蓄的说法。医生笑嘻嘻地说,是一个X。我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明白是一个女孩。我把准备好的红包偷偷地塞给医生,他硬是没要。也许,要是妻子怀的是一个男孩,他就收了吧!
我打电话把彩超检查结果告诉母亲。她怎么也不相信。我说,这是科学,你要相信科学。母亲不懂什么是科学。她心存侥幸,坚信一定会是一个男孩子。因为,她自己生的是两个儿子。
母亲从村庄风尘仆仆赶来,满脸挂着灿烂的笑容,身体似乎夹带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母亲穿了一条黑色的蕾丝连衣裙,棕色的丝袜,黑色的靴子。这身打扮让我十分诧异。她看上去有些微胖,但丝毫不影响她走路的姿势和速度。她快步从火车站走出来,全身上下背着大包小包。和母亲一起进城的,还有她给孩子出生后准备的新衣服、鞋袜和帽子……母親还特意准备了一些人家小孩穿过的衣服。她说,孩子一出生要穿旧衣服,这样才好带。母亲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她以为自己还在乡下,我感觉楼上楼下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显然是太兴奋了。
母亲来了。我担心她和妻子相处不好。年轻时,母亲争强好胜,脾气暴躁。她生气的时候,有时候像一串爆竹一点就炸,噼里啪啦,喋喋不休,更多的时候像一阵横扫大地的狂风暴雨,气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小时候,每当看到母亲生气发火,我就习惯躲得远远的。
多年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性格变得十分温和,像大地经历狂风暴雨洗涤之后,无比平静。她和妻子说话时,轻声细语,似乎故意把语调压得特别低。
母亲不认字,妻子是小学教师。我几次下班回家,看到妻子正在客厅教母亲识字。她们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候,妻子还教母亲写字。妻子握住母亲的右手,耐心得像教她自己的小学生一样。母亲写的字歪歪扭扭,像一只只蚯蚓爬行在纸上。她看着自己写的字,哈哈大笑说,像鬼画的桃符。
母亲的笑声爽朗、纯粹。她的脸上像盛开了一朵鲜花,绚丽多彩。我以为,这应当是世间最和谐的婆媳关系。我多么希望,这些美好的瞬间能永远定格。
疼痛说来就来,妻子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阵痛,在夜色中弥散开来,由轻微走向剧烈,像一条暗河,在妻子身体里激烈地涌动着。她咬紧牙关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像与一只猛兽在激烈地战斗着。我在病房和护士站焦急地跑来跑去,一遍又一遍问护士可以进待产房了吗?她们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哪有这么快。我跑到病房看到妻子痛得更加厉害了,她不禁哀声痛哭起来。终于,等到宫口开到三指大小,妻子被推进了待产房。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眼里一片恐惧。
女人生育一次,就像走道鬼门关。每一个女人,只要进入了产房都将陷入孤绝,疼痛唯有独自承受。妻子告诉我,女人生孩子,就是生不如死。她还给我撂下一句话:“我这辈子不会再生孩子了,要生你自己生。”
我是一个男人,当然不会生孩子。我唯有沉默不语。一个男人,永远不能体会一个女人生孩子的疼痛。
深夜,病房光线暗淡,空氣中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药水味。四张陈旧的病床拥挤在一起,房间不时传来婴儿的嚎哭声。刚出生的女儿闭着眼睛,正在安静地睡觉。她皮肤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肤色稍显黑,五官俊美,头发乌黑,眉毛浓密,鼻梁英挺。
母亲对着女儿说,长得倒是像一个男孩子。接着,母亲一声叹息,后来整个晚上一声不吭。我感觉暗淡的病房跌入一片漆黑,空气似乎凝固了似的。昏暗的夜色中,母亲耷拉的脸好像一把锋利的屠刀,肆意游走在妻子脆弱的心间,一点一点割断了她们美好的婆媳关系。后来,妻子告诉我,那一晚,你妈耷拉的脸,都快要掉地面上了,脸色阴沉得像一块烧焦的饼,乌漆麻黑。妻子学的是中文,教的是语文,她说话喜欢用夸张和比喻。
女儿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屋内一片哭声。母亲和妻子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了。妻子哭泣着说,清如出生的时候,我的心就伤透了。母亲哭得更加大声了,她说,我又没有责怪你,我是伤心石秀(我的乳名)没生到儿子。压抑多年的母亲又重新爆发了,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头发怒的狮子在横冲直撞,她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
母亲一边拼命哭泣,一边在房间收拾行李。她抹着眼泪离开了我的家,像她进城时一样,走路像一阵风,脚步急促,全身上下大包小包。只是,这一次她不是风风光光,而是显得狼狈不堪。父亲沉默不语,只能屁颠屁颠跟在母亲后头。我急忙冲下楼,发现父母已经走出了小区。在寒风细雨中,我深深地凝望着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泪流满面。
这些年,我和妻子、女儿只有春节才回村庄。每次回去,母亲都像招待远方来的贵客一样,她埋头忙前忙后,张罗一日三餐,甚至把洗脚水也端到我们房间来。她和妻子的关系变得拘谨和生疏,凡事都小心翼翼,就好像她从厨房端一碗盛满的滚烫的汤到客厅一样,步步谨慎。一次争吵,足以摧毁美好的婆媳关系。母亲再也没有回城里住了。她对左邻右舍说,自己在城里住不习惯,还是乡下好。母亲离开后,父亲对我说,你妈嘴上是这样说,可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时间可以愈合伤口,可却永远不能抚平伤疤。母亲心里这块深沉的疤痕,最终,伴随着她的身体归于尘土。
三
深秋,村庄早晚开始有些凉了,远处的山峦铺着一层层薄雾。霜降已过,再过几天就立冬了。五年前的这个深秋,影响和改变了无数中国家庭。
每天傍晚,父亲都习惯打开电视机看新闻。父亲不是看新闻内容,而是看电视上有没有出现我的名字。五年前,我还是一名电视台记者。有几次,父亲在央视《新闻联播》记者一栏看到我的名字,他就马上拨打我的电话。电话那头,父亲的语调很高,我虽然远在他乡,可依然感受到了他脸上荡漾着轻轻的微笑。
一旁的母亲心情却和变冷的天气一样,仿佛掉入了结满冰霜的雪白冰窖。白天,隔壁刘叔为孙子摆满月酒。母亲高高兴兴去,却满脸阴沉回来。刘叔的儿子与我同龄,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家见我母亲就故意问,石秀什么时候生儿子?母亲被问得哑口无言,感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我只能生一个。
村庄有些人说话就更难听了。她们尖刻的舌头就像吹拂在冬天里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刮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母亲对着正在看电视的父亲说:“他们说的话,比戳我脊梁骨还痛。”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咬紧牙关,她表情愤怒,可又无可奈何,嘴里似乎要喷出一团火苗。生性好强的母亲,生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只能把愤怒的火苗咽到自己肚子里去。面对人家背地里的说三道四,性格刚毅的母亲柔弱得就如同一团软泥。她心中的希望,就像走向熄灭的星火。
然而,一条简短的新闻瞬间又点燃了母亲心中的星火。每晚必看《新闻联播》的父亲那天没有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名字,却捕捉到了一条令他兴奋的新闻。当他听到“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就要跳起来。一旁的母亲更是激动不已,她感觉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闯进了自己胸中,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跳动。母亲感觉眼泪在眼睛里面不停地打转,最终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母亲用发抖的手拨通了我的电话。她的声音异常响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嘴里喊出来的。我从声音判断出母亲握着手机的手,依然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无法抑制心中那只活跃的兔子,她身体里又蹿起了一团火焰。不过,这是一团属于她的火焰,它燃起希望,烧开冷言冷语,最终将它们人间蒸发。
黑夜中,母亲似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光。
妻子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她还是那句话:“要生,你自己生。”显然,生女儿给妻子留下了疼痛的阴影。她害怕生不如死的疼,更让她锥心的是,她恐惧母亲那张耷拉得快要掉地上的脸。
和我们的无动于衷相比,周围的人好像都纷纷加入生二孩的浩浩荡荡大军中。大家见面就问,生二胎了没有?没有?怀了吧!活着,有时候就像一场梦,就像那些抓住生育年龄尾巴,突然有了二孩的人一样,当孩子呱呱落地时,他们依然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不过,世间所有的事情,哪能十全十美。残缺,才是世界的常态。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矛盾体,矛盾的世界,矛盾的我们。就比如怀孩子,有些人想尽各种办法,就是怀不上,而有些人压根儿不想生,却偏偏怀上了。
妻子属于后者。在全面开放二孩第二年,妻子意外怀孕了。在阴暗潮湿的医院,小小的诊室挤满了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医生一句话可以让一对夫妻欣喜若狂,也可以将他们打入冰窟。
在彩超检查室,色迹斑斑的墙面上挂着一块“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的牌子,上面留有举报电话。可是不少夫妻都会忍不住打听孩子的性别,他们把准备好的话先隐藏在肚子里,寻找最恰当的时机偷偷抛出。他们试探的语调有些战战兢兢,像身体冷得发抖时发出的声音,因为他们期待而恐惧答案。
妻子拿着彩超检查单对我说,我宁可去吃石头,也绝不会再生孩子。生育一胎的阴影,似乎在妻子心中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磐石,它已经坚不可摧了。
妻子跟着医生走进人流操作间,她一脸淡定和坚决。从妻子轻松的表情来看,她绝对没有预料到人流的痛。妻子要是预料到了做人流的疼痛,她是不是就要了那个孩子呢?要是孩子出生了,现在已经四岁了。他或者她,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呢?可是,世界没有假设。
我被医生挡在了隔帘外。我站在门口,看见隔帘不停地在晃荡着。是窗外吹来的寒风,还是妻子的身体在颤抖呢?她痛苦的呻吟一阵接一阵,就像晃动的隔帘,让我焦急不安。我的身体也不禁跟着颤抖起来。冰冷的器械伸进妻子发抖的身体,它像一只细长的手,长着锋利的魔爪,不断地在妻子的子宫胡乱刮挖。我不禁想到了工地轰鸣的挖掘机,它们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挖掘大地的子宫吗?
我听到医生对妻子说,腿叉开些,再叉开些。我仿佛看到医生用手死劲地压开妻子的双腿。紧接着,我听到妻子哀声痛哭。我看见冰冷的医院呼啦啦地刮起一阵阵冷风,像孩子的啼哭声,从遥远处飘来。只见,地面尘土飞扬。窗外,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像一群孩子在嬉笑。啼哭和嬉笑,相互交织,隐隐约约……
一堆银灰色的肉团,终于从妻子子宫剥离,扑通一声掉落在地面的桶里。它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或者说它还没来得及成型。看到血迹斑斑的肉团,我感到一个男人从未有过的羞耻。
我扶着泪水涟涟的妻子,颤颤巍巍走出了人流操作间……
这些年,我和妻子不再提生二胎的事情。母亲隔三差五打我电话,催我们赶快生二胎。她经常说,还不生,人都老了。她是说她自己老了。她老了,就带不动孩子了。
母亲终究没有盼到我们第二个孩子出生。
她并没有老,可是她却突然走了。
母亲重病期间,妻子每天忙碌着给她煲汤、做饭。母亲一点胃口都没有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这是妻子起早摸黑做的,于是母亲咬紧牙关勉强吃上几口。住院期间,母亲老是唠叨妻子的好,后悔自己当年和妻子吵架。她住进重症监护室后,拉着我的手要我把妻子叫来。病魔正一步步掏空母亲的身体,她已经瘦骨嶙峋,全身只剩一副骨架。妻子来到重症监护室,走近母亲的病床,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母亲同样是泪水涟涟,她不断地安慰妻子不要哭,催她赶快回家去,要不然清如一个人在家害怕……
回到家中,妻子依旧是哭得稀里哗啦。半夜,我被妻子的哭声惊醒。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夜色幽暗,窗外是滴滴答答的雨水,偶爾雷声轰隆。
第二天一大早,妻子突然对我说,我们还是再生一个吧!我十分诧异,看着两眼哭得红肿的妻子,感觉自己听错了。妻子又说了一遍,我们还是再生一个吧!我说,你不是说过,宁可去吃石头,也绝不会再生孩子吗?妻子说,妈不是一直想要孙子嘛!
我哽咽不能言语,喉咙好像突然被异物堵住了……
四
我悲痛地跪倒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举起沉重的锄头,然后用尽全身之力将锄头狠狠地落下。我挖开一撮黄土,伸手拾起,紧握手心,最后举手用力把黄土抛向后脑勺。我是长子,母亲的墓地第一次锄黄泥需要我挖。
地理先生站在我身旁,他时而环顾四方,时而凝视远方,用罗盘反复定位。他已经是老态龙钟了,白发苍苍,气喘吁吁,手上的罗盘不停地颤抖。为了请先生,我和父亲费尽了周折。他幽居深山老林,我们跌跌撞撞行走在崎岖而湿滑的山间,只见山中云雾缭绕,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见到先生,扑通给他跪下。看惯了生死的先生为英年早逝的母亲感到惋惜,他唉声叹气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医院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命。我们坐在土房子的屋檐下,山间雨越下越大,雨滴噼里啪啦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屋檐的雨水像一条条瀑布一泻而下,落在地上,又飞溅四周。
先生蹲在地上,双手紧握罗盘,并把它靠在胸前,最终确定了母亲墓地的朝向。他对父亲说,这座风水落下去,你们家马上将添丁,将来一定人丁兴旺,万代昌顺。我们村庄把祖坟称之为“风水”。“丁”指的是男孩子。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墓地前,眼前一片翠绿,万物滋长,周围的青松、翠柏、禾树、香樟等树木吐出碧绿的叶子,遍布满山的一株株木梓树枝头纷纷鼓起快要绽放的花苞。远处,青山连绵,天际渺茫,山空对影。此刻,我终于懂得了母亲。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为了生生不息的血脉。流淌在我们身体深处的血液,就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我们一代代都将归于尘土,唯有世间万物,生生不息。
只是,母亲不明白,是所有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繁衍生息。
父亲蹲在母亲坟前,他用粗糙的纸钱小心翼翼擦拭母亲的墓碑。原本崭新的墓碑变得发亮,太阳照射墓碑,一片闪烁。他这个动作不禁让我想起每年清明给祖母扫墓的情景。
我没有见过我的祖母。她和我的母亲一样,都不幸英年早逝。祖母正值不惑之年,却突然重病缠身。我曾试探父亲,祖母这么年轻,没送她去治疗吗?父亲含泪说,那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治病。而我自己的母亲,在经历长达四个多月的马拉松式的救治后,最终还是离开了。也许,真的是人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祖母在1978年腊月二十八猝然撒手人寰。祖母无比留恋世界,要不然她出殡前,灵柩就不会突然散架。祖母的遗体暴露在寒风凛冽之间,她是想最后看一眼恋恋不舍的世间。
除夕前一天,五十岁的祖父隐忍着满腔的悲痛,扛起锄头走向朝南的后山。紧跟祖父身后的是他三个儿子,小的不满十岁,老二十五岁,老大二十岁。村庄,白雪茫茫,寒风刺骨,四个男人举起锄头一点一点挖掘墓穴,他们的身体弯成弓一样,汇聚了无限悲凉。他们的运气太差,选中的几个地方中途都挖到大石头,他们只能不停地更换地方。四十二年过去了,现在依然可以从祖母的墓地看出,当年她的下葬是多么仓促和草率。安葬祖母的祖坟一片荒芜,坟身坍塌凹陷,墓碑倾斜,碑文上的字被风化得模糊不清。
去年清明,伯父把我们叫到祖母坟前,商量修缮坟墓。伯父对着自己母亲的坟墓有些哽咽地说:“妈——我们做子孙的对不住您!”我们安静地坐在山坡上,山峦叠嶂。我抬头仰望天空,澄净蔚蓝,蓝得耀眼,白云缓慢地从头顶飘过,仿佛山坡跟着天空在旋转……
1978年寒冬,祖母逝世时,她含泪丢下四个男人。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繁衍成了二十余人。父亲将这一切归功于祖母的风水好。这也是为什么一直不去修缮祖母坟墓的缘故。
母亲离开第60天,弟媳生下一名男婴。恰巧的是,侄子出生和我母亲逝世都同在清晨的卯时。母亲六时四十九分逝世,侄子七时零一分出生。前后相隔刚好十分钟。
我和父亲乘坐高铁去省城看望孩子。我们父子并排坐着,谈起刚刚离开的母亲,两个男人都不禁热泪盈眶。母亲住院的时候说,等病好了,她要去带孩子。我凝望窗外,广袤的田野变得模糊,收割的机器、村庄的房屋、沿线的树林、纵横交错的电线杆……它们都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影子,飞速从我眼前一晃而过。
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他终于眉宇舒展,嘴角上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我的母亲,她在天之灵,一定看到了这一切。
我们回到村庄,来到母亲坟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父亲用手轻轻敲了敲母亲的墓碑说:“兰生华(母亲的名字)别睡那么沉,你醒醒,你不是一直盼孙子啊!根根(弟弟名字)生了一个儿子。”父亲还补充道,“你一定要保佑石秀也生一个儿子。”
我蹲在母亲坟前,盯着墓碑,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想到母亲临走时对我说,自己还没看到孙子,不舍得走。我不禁泣如雨下,我无比心疼可怜的母亲。
我的祖母蔡春秀,生于1930年腊月十六,殁于1978年腊月二十八。我的母亲兰生华,生于1967年三月初三,殁于2020年四月初九。我常常无比怀念这两个女人,两个母亲。
她们的身体变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沉静的河流,在我身体内静悄悄地流淌着。她们的灵魂化作了一束永不熄灭的星火,成为我心中最明亮的地方。
五
在医院彩超室,妻子躺在狭窄的检查床上。医生将一种透明的液体均匀地涂抹在她肚子上。紧接着,医生娴熟地操作着超声探头。妻子的肚子里游走着一股冰凉的感觉,像在轻轻地按摩。偶尔,医生稍微用力按压B超探头,妻子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疼痛。
这是妻子二胎第一次做产检。彩超检查报告单提示:宫内早孕,胚芽存活,长约3mm,可見心搏。我眼睛盯着彩超报告单,想到母亲弥留之际的样子,还有她说过的话。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男孩。
从彩超室出来,妻子要去一趟洗手间。我也走进男洗手间。当我对着马桶撒尿的时候,发现洗手间墙面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上面的内容有试管供卵代孕(包生儿子)、无痛人流、性别检测、月子中心、母乳喂养……其中,有一条广告写着“上门采血,49天检测男女”,上面留有电话,并注明微信同号。当看到这些五花八门的小广告,我在想妻子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甚至快速地用手机拍下了检测男女的小广告。我急匆匆走出洗手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脸上感觉火辣辣的,有一种做贼心虚的内疚感。
走出医院的时候,妻子对我说:“不知道这次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回答说,顺其自然,健康就好!我打开手机,把刚才在洗手间拍的小广告删除了。
检查出怀孕后,妻子几乎每天都被梦绑架。不过,她倒是愿意被这些美妙的梦绑架。她经常梦见蛇,而且每次都是巨大的花蛇。她还经常梦见我的母亲,每次梦境,她都回到了我的小村庄。妻子挺着大肚子,她和母亲一起走在乡间小道上。路是鹅卵石铺就的,妻子的脚踩在上面感觉有些疼。道路两旁是金灿灿的稻子,血色的黄昏,夕阳西下。她们并排走着,有说有笑,母亲突然就不见踪影了。妻子焦急地站在渐深的暮色中,环顾四周,只见树影迷离,田野茫茫。晚风从稻田吹起,一波又一波。妻子大声呼喊母亲,呐喊声消散在晦暗的暮色中……
一个深秋的早晨,妻子又梦见了母亲。母亲正抱着我们的孩子。孩子是一个男孩。母亲不停地做着各种鬼脸,把孩子逗得哈哈笑。孩子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母亲,她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的笑容。妻子似乎被孩子爽朗的笑声惊醒。她睡得有些迷糊,左右看看,发现床上就她一人。她下意识地想到刚好是周末休息,我带女儿去兴趣班学舞蹈了。
睡意蒙眬的妻子想再睡一会儿,她蹬了蹬床上的被子。就在她拉被子的一瞬间,她隐隐约约感觉床头有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这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过这双大眼睛,妻子感觉有一个小孩正趴在床头。妻子定神一看,她们的眼睛相互对视。天呀!这哪是孩子,这明明是一条小狗。
这是一条黑色的迷你狗。它两只前脚悠闲地架在床头,脑袋尽情地往床上探视。它张开嘴巴,眼神温顺,神情悠然自得,好像在床边守护着女主人睡觉似的。
妻子生性怕狗。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她不仅不害怕,还感觉到一丝亲切和惬意。她爬起床,走向客厅,狗也跟着出来了。妻子发现是我早上出门时没有把门关紧,狗是自己进来的。她打电话告诉我,家里来了一条迷你狗,并责怪我做事毛毛糙糙,出门也不把门关紧。
迷你狗寸步不离跟着妻子,倒像她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妻子刷牙,它就跟到洗手间。妻子做早餐,它就跟到厨房。妻子坐在客厅沙发上,它竟然也跳到沙发上,悠闲地蹲坐着。
妻子把小狗的照片传到小区微信群,询问是谁家的狗。过了很久,狗的主人才来。小狗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家,摇着尾巴,慢悠悠跟着主人回家了。
晚上,我和妻子躺在床上,聊起白天狗进家门的事情。
我对妻子说,你说妈是不是今天回来了?
妻子说,应该是吧!说完,她就安然入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把手掌贴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感觉里面的孩子正在拳打脚踢地运动着。一个快要成熟的婴儿正躁动于妻子腹中。
深夜,月光皎洁,明亮的光线散落窗前。窗外,是一个寂静的世界。可在沉静的夜色中,我分明看见世界生机蓬勃,万物生长,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