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眼镜
2021-07-07胡炎
胡炎
跛脚老太发现墙根下有条死蛇。三天前,她以为那是一截绳子,或者一段弯曲的枯树枝,她眼神不好。后来她蹲下来,试图捡起它,她感觉不对,于是俯下身,把浑浊的老眼贴上去,终于断定这是条死蛇。它身上看不出伤痕,死因不详。跛脚老太想,这世上总有些无缘无故的事。她没费多大力,就找到一截枯树枝,挑起死蛇,隔墙扔了出去。
附近的旧楼里,正埋伏着一些眼睛。他们隔着玻璃,看着跛脚老太把蛇扔出去。他们都知道,这是个无聊的老太太,右脚一踮一踮,是否先天不得而知,他们也没有兴趣刨根儿问底儿。这个无聊的老太太是这里的义务清洁工,从早晨开始,就在院子里摇晃,偶尔弯下腰,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清洁,甚至会铲去醉酒者吐出的秽物,惹恼了一群肥胖的苍蝇。她似乎总想寻些事做,这样正好,这个破旧的家属院在企业倒闭之后,就没有物业了。
跛脚老太把蛇扔出去后,有些茫然,她看了看天,灰蒙蒙的。这里的天许多年来一直灰蒙蒙的,显得高深莫测。几棵白杨树竭力向灰蒙蒙的天上长,偌大的枝冠是鸟和蝉的乐园,它们的叫声淹没在更大的市嚣里。跛脚老太侧耳听了听,似乎听出一些怀旧的味道。她当然不知道低矮的红砖旧楼里埋伏着一些眼睛,事实上,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这个院子里的人患了一种奇怪的目疾。他们似乎对脚下的狼藉熟视无睹,而如果有一分钱藏在树叶下,甚至躲在浮尘中,却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跛脚老太有时会笑一笑,她可不傻,她想这大约就叫选择性失明吧。
那些躲在窗子后的眼睛此时有些不安,他们的眼神当然比跛脚老太好,那条死蛇甫一出现他们就发现了,他们一直躲着它,并且暗中偷窥。紫苏不就死在那里吗?然后,蛇就来了,并且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这是否太过巧合?按照通常的经验,所有的巧合都暗藏玄机,他们不能不感到蹊跷,这是必须的。他们更觉得那条死蛇充满晦气,它一定与紫苏有关,不是吗?
现在,他们很清楚,他们要躲着这个沾了晦气的老太太,哪怕和这个老太太搭句腔,晦气就有可能从鼻孔里钻进来,在骨头里生根,然后在突然降临的恶梦里开出妖冶的花来。
女孩的胸已经鼓鼓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些。她把书包扔进街边的垃圾箱,交了一个手臂上文着蜈蚣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有几个马仔,他们都叫他蜈蚣。女孩也叫他蜈蚣,她对蜈蚣说,你知道福尔摩斯吗?蜈蚣说,福尔摩斯算个屁。女孩说,你帮我破个案吧。
蜈蚣就和她来到那条死蛇出现的地方。他煞有介事地勘察了一番现场,晃着一条腿说,这个死人是个傻子。女孩说,为啥?蜈蚣说,她要是有心眼,死前就会留个记号。女孩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干嘛叫紫苏呢?蜈蚣问。女孩眨眨眼,她还真不知道。
蜈蚣笑了,老子就喜欢吃紫苏,这玩意儿,活该叫人吃。女孩瞪了他一眼,她觉得他不该幸灾乐祸,这是对死者的冒犯,你到底能不能破案?
蜈蚣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说紫苏吧。
女孩愣在那里,她似乎想不起紫苏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的小脑袋瓜装不下那么多记忆,尽管她认为自己很聪明。是的,打来到这个世界她就认为自己很聪明,但是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玄奥,所以她的智慧经常捉襟见肘。这时,她看到了靠在白杨树上的跛脚老太。老太太似乎正在向她张望,像一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狼。女孩觉得这个丑老太太非常讨厌,她拉了一把蜈蚣,说,我们去蹦迪吧。
伍永强和高明勋在他的会所吃饭。平素,会有各界的大佬一起在这里吃饭、打麻将,但今天,只有他们两人。伍永强的身后,是一幅金发碧眼的美女油画,高明勋身后也是。她们安静地坐在那里,裸着天使般的酥胸,脸上似乎有一丝隐隐的微笑。高明勋看着伍永强胸前的金链子,它太粗重了,一天到晚挂在脖子上,不知道累不累。高明勋说,颐和花园的房子我看了,不错。伍永强说,那是,我开发的地产,历来讲信誉。高明勋举起酒杯,他们仰脖喝干了,都是好酒量。伍永强拿出一把钥匙,递给高明勋。高明勋收了,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些年全靠高兄罩着了。
高明勋说,彼此彼此,马六呢?
出去度假了。
哦。高明勋又和伍永强碰一杯,告辞。
伍永强挤挤眼,说,急啥?那个跳舞的小姑娘,你就不想见见?
高明勋说,明早还得开会,下次吧。
蜈蚣喜欢黑夜,他觉得黑夜就是为他准备的。白天属于身体,而夜晚属于灵魂。很久以来,他似乎经常看到自己的灵魂在黑夜出没,就像一条黑色的蜈蚣。他拉着女孩的手,躲在街边的暗影里。他看到高明勋的车驶出会所,消失在黄金路的北端,99A99,他嘀咕着。女孩似乎没听懂,看着他。蜈蚣说,笨蛋,那狗日的车牌号。女孩说,哦。
他们在宾馆开了房。蜈蚣很粗野,女孩推他,说,你把我弄疼了。蜈蚣呲着牙笑。但他显然是个短跑运动员,一阵冲刺,喉咙里“嗷”一声,就从女孩身上翻下来了。女孩把几团黏乎乎的卫生纸扔到床下,骑在蜈蚣身上,说,你还没破案呢,你是不是吹牛?蜈蚣说,滚下来。女孩晃了晃身子,说,你到底能不能破案?蜈蚣说,我都不知道紫苏是谁,破个鸟啊。女孩很認真地想了想,她是个女人。蜈蚣说,废话。女孩说,是个漂亮女人。蜈蚣说,哦。女孩又想了一阵,似乎想不起什么了。
蜈蚣说,给老子点根烟。女孩就从枕头旁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很老练地点着,吸了一口,塞进蜈蚣的嘴里。然后,她给自己也点了一支,拿舌尖弹着烟圈,再把它们吹散。房间里很快烟雾腾腾。女孩说,你能破案吗?蜈蚣烟吸猛了,咳出了眼泪。女孩就哈哈大笑。蜈蚣说,笑你个鬼呀,紫苏喜欢啥?女孩蹙着眉看天花板,突然想起来了,她总戴一副茶色眼镜。蜈蚣说,这有啥稀奇?女孩说,她一年四季都戴,冬天下大雪也戴。蜈蚣说,哦。女孩说,晚上在有路灯的地方也戴。蜈蚣说,她戴眼镜好看吗?女孩不假思索,好看。
蜈蚣说,很酷?
女孩说,很酷。
蜈蚣有些亢奋,老子喜欢很酷的女人。
女孩说,你要喜欢很酷的女人,我就杀了你。
蜈蚣笑了,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在女孩眼前晃晃,杀一个我看看。
跛脚老太似乎很想找人说话,可是没有人理她,甚至看到她就躲开了。她想起来,这些人很多年都不理她了,仿佛她是一个瘟神。她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又没有招惹他们,真是没道理。她蹲在白杨树底下看蚂蚁。这些黑色或淡黄色的小东西,总喜欢成群结队,像一支出征的队伍。可它们不是为了打仗,而只是为了吃,就像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蹬着三轮,开着黑的,摆着游摊,躲着城管,一年到头忙活,就只为一张嘴。老太太有时就纳闷,那么小的一张嘴,咋就一辈子填不满呢?蚂蚁倒不挑食,死虫子、肮脏的食物屑,它们都会驮起来,吃苦耐劳地驮回某个隐秘的洞穴。跛脚老太看得入神,还喜欢自言自语。她说,你们累不累?她说,你们是不是老也吃不饱?有只蚂蚁从木棍上栽了个跟头,让她担心死苍蝇把它们砸扁了。但是蚂蚁打了几个滚,又把死苍蝇驮起来,百折不挠地接着走下去。跛脚老太说,哈,你可真厉害。
蜈蚣来了,他先在老太太身前站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反应,就蹲下来,陪她看蚂蚁。跛脚老太揉揉眼,把他瞄了一阵,她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大蜈蚣,脸色有些紧张。你认识紫苏吗?蜈蚣问。跛脚老太感到狐疑,你是谁?
福尔摩斯。蜈蚣说得很严肃。
福尔摩斯……跛脚老太眯起眼,这是个啥东西?
蜈蚣撇撇嘴,说了你也不知道,你认识紫苏吗?
不认识。
有人说你认识。
谁?
你甭管。
蜈蚣拉长脸,扮出一副凶相,他相信自己这副凶相很吓人,他得吓住这个狡猾的老太太。跛脚老太真的被吓住了,呼吸变得急促,你问她干啥?蜈蚣说,破案。老太太抠了抠鼻孔,哦,你是警察?私人侦探。蜈蚣昂了昂脑袋。他看到老太太把一块干硬的鼻屎拿在手里,凝神看了一会儿,丢给了那些蚂蚁,蚂蚁们于是一哄而上。就算认识吧。跛脚老太许是腿麻了,坐在了地上,两手扶着膝盖。蜈蚣蹲着不舒服,也坐在了地上。
就算……啥意思?蜈蚣说。跛脚老太眼神涣散,像对着一大片雾,紫苏以前在这儿住过,后来搬走了,好多年不回来了。蜈蚣说,她是不是老戴着一副茶色眼镜?老太太抬起头,看着白杨树的树冠,有几根树枝愣头愣脑地伸到了旧楼斑驳的红墙上。茶色……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蜈蚣说,她结婚了吗?老太太说,结了,那可是个漂亮女人。蜈蚣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她老公是谁?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厂长。
厂长?
嗯,厂长。跛脚老太肯定地说,她是那个厂的小工人,后来就跟厂长好上了。
厂长是谁?
狐狸精!跛脚老太突然有些愤怒了。
狐狸精?
厂长的老婆死了,跟这个狐狸精结婚了。老太太的头摇着。
蜈蚣翻了翻眼珠,厂长呢?
跛脚老太不接他的话茬,后来,那个厂就倒闭了,倒闭了……她不说话了,抱着膀子,好像很冷的样子。忽然,她看着蚂蚁笑起来。蚂蚁在抢她的鼻屎,打起架来。
蜈蚣感到无趣,四下扫了一眼。他似乎看到一些窗子后面有什么影影绰绰地闪动了一下。蜈蚣站起身,说,疯子。
没有月亮的夜晚,夜黑得很重,盘山路在车灯下也像条蜷曲的死蛇。女孩和蜈蚣来到山上。在此之前,蜈蚣和他的马仔在伍永强会所的外面,用石头砸碎了“99A99”的车玻璃。马仔们说,老大,去喝酒吧,西郊又开了一家烧烤城。蜈蚣把一沓钱甩给他们,老子没时间陪你们玩。
蜈蚣说,你下车。
女孩打开车门,跨出一只脚,你不下?
待会儿。
荒草疯长,这么瘠薄的山地,它们居然可以长得齐腰深,简直不可思议。各种虫子在草丛里叫,估计还有体形大些的动物,穿过草丛,闹出“沙沙”的动静。女孩站在越野车旁,感到有点害怕,她听说许久之前,这里是一个刑场,有很多杀人放火的家伙死在这里,他们的鬼魂没准儿就在眼前的草丛里蛰伏。这时,蜈蚣出来了。女孩看着蜈蚣,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蜈蚣换了一身连衣裙,穿着高跟鞋,冥暗的夜色里,脸上戴了副看不出颜色的眼镜。
酷不酷?蜈蚣晃了晃屁股。
变态呀?女孩捂住嘴,似乎想笑。
蜈蚣朝前走,前面是一块兀立的山石。蜈蚣爬上去,差点崴了脚。女孩说,你干嘛?她的毛孔缩紧,她知道蜈蚣再往前走,就可以跳崖自杀了。蜈蚣当然没有跳崖,他站定了,裙摆在风中飘曳。他看着天,说,老子喜欢看流星,你上来。石头有点高,女孩伸出手。蜈蚣拉她一把,女孩站在蜈蚣身后,把他抱住了。
我也喜欢看流星。女孩說。
流星是啥?蜈蚣问。
流星……就是流星呗。女孩觉得蜈蚣的问题有点没头没脑。
你为啥喜欢?
好看,它那么亮。女孩看着天,薄云里有淡黄的星光,小时候,我妈老带我看流星。蜈蚣好像颤抖了一下,我妈也带我看流星。女孩脸上有些微微的迷醉,我妈说,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仙女的童话。不对,蜈蚣说,我妈说,是星星怕天黑,在天上点的火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女孩把蜈蚣抱得更紧。
我小时候老做恶梦,蜈蚣说,我怕黑。
女孩说,我也怕黑。
蜈蚣说,所以,我妈就带我看流星。
女孩说,你妈真好。
蜈蚣把眼镜摘下了,说,紫苏夜里还戴茶色眼镜,她有病。女孩说,你这副也是茶色吗?对,茶色,蜈蚣说。一扬手,把眼镜扔到了悬崖下。女孩凝神听了听,她没有听到眼镜摔碎的声音。那声音一定太微弱,被巨大的黑暗没收了。
知道唐山大地震吧?过了会儿,蜈蚣问。
听说过。
我专门查了资料,蜈蚣说,时间是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地点是东经118.2°,北纬39.6°,强度里氏7.8级,震中烈度11度,震源深度12千米,地震持续约23秒。242769人死亡,16.4万人重伤。女孩感到惊讶,哦!蜈蚣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女孩懵懂,明白啥?蜈蚣说,流星就是大石头。女孩依旧不明白这跟地震有什么关系,模棱两可地说,嗯。蜈蚣说,这些大石头落下来,就变成了陨石。女孩说,嗯。蜈蚣说,唐山大地震那年,1976年3月8日,吉林省爆发特大规模陨石雨,方圆5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共收集到陨石标本138块,碎块3000多块,总重2616公斤,一号陨石重1770公斤,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石陨石。女孩说,想不到你是活字典,又说,流星就是陨石,对吗?蜈蚣说,不对,流星没落地就烧光了。女孩没吭声。蜈蚣说,一颗流星,就是一个死人;一块陨石,就是一群死人。女孩有点发抖。蜈蚣回过身,问,你妈呢?女孩说,死了。蜈蚣说,我妈也死了。女孩突然看到了蜈蚣眼里的泪光,她想不到蜈蚣也会流泪。
蜈蚣从石头上下来,然后把女孩抱下来,让她伏在石头上。女孩说,干嘛?蜈蚣没答,把女孩的短裙扒下来,从后面进入,凶猛地撞击着她。女孩很疼,手腕和臂肘也好像被磨破了,她试图直起身,又被蜈蚣摁下了。
瘋子!女孩含着泪说。
高明勋再一次消失在夜色里,销魂的快感褪去,他感到疲倦。他大约患了性强迫症,就像烟瘾、酒瘾、毒瘾一样,他已经有了深度依赖,他搞不清楚这种依赖是从何时开始的。高明勋把车开得飞快,灯影在窗玻璃上游移。他没有驶向黄金路北段的家,而是朝颐和花园开过去。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把匕首从身后横过来,冰凉地贴住了他的脖子。
往滢水河开。蒙面人说。
兄弟,要多少钱,你开口。高明勋努力保持镇静。
往滢水河开。
好的,冷静,咱们都冷静。
车在十字路口转弯,高明勋很听话,没敢耍滑头,但他的手在发抖。他不知道这个蒙面人是谁,目的何在,又是从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他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只看到了两束阴冷的目光。歹徒的眼神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他对今晚遭遇的意外感到难以理解,因为他在家里供了菩萨,还请风水大师做了破解,大师说了八个字:飞黄腾达,千秋无虞。现在,他也只能寄望菩萨保佑自己逢凶化吉了。
驶出郊外的时候,高明勋说,兄弟,咱无冤无仇,凡事好商量。
往滢水河开。蒙面人重复着这几个字。
接近大桥的时候,蒙面人让他右转,这意味着要离开大道,进入河堤上的沙石路。高明勋的心跳越来越急,他控制不住。车似乎不动了。蒙面人说,快点!两座水泥墩中间留了一个很窄的路口,刚够一辆车勉强挤过去。河堤漆黑一片,白日的荒凉被夜色掩盖。路坑洼不平,车颠簸着。匕首划破了他的脖子,血滑下来,在皮肤上制造出虫子爬行似的痒感。停车,蒙面人说。车停下了。熄火,蒙面人说。车熄火了。滢水河的波浪声执拗地钻进车缝。跪下!蒙面人说。高明勋想回头,脖子上传来一阵更剧烈的疼痛。没法跪呀兄弟,他说。蒙面人大约意识到这的确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指令,他陷入沉默,似乎无话可说。高明勋赔笑,冤有头,债有主,兄弟今天劫我,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蒙面人又沉默一会儿,说,你自己说。
说啥?
你欠的债。
高明勋咽了口唾沫,我真没欠人债。
再说!
高明勋的汗流下来了,真没有,兄弟,如果我欠你的,你尽管说,你想要啥我全给。
命。匕首抖了一下。
高明勋知道,他只有逃跑一条路了。只要冲出车门,他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即使逃不脱,也可以和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殊死一搏。他首先得稳住他,兄弟,你要了我的命,你的命也保不住,高明勋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匕首又抖了一下。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他猛地拉开了车门。匕首受惊了似的,追着他的脖子。高明勋感到一种深深的凉,他看到自己的血喷到了驾驶台上,那是一股黑色的液流,从他的身体里挣脱了。而那道倏忽消失的寒光,像一颗流星。
女孩和蜈蚣在迪吧里玩到凌晨,然后回到宾馆。真他妈痛快!蜈蚣说。女孩没忘了那件重要的事,你是不是压根儿破不了案?女孩说。闭嘴!蜈蚣说。熊包!女孩说。老子杀了你!蜈蚣说。女孩瞧瞧他,噤声了。
蜈蚣在床上翻跟头,他记得小时候他最拿手的就是翻跟头。他的妈妈站在一旁为他数数,一、二、三……他的妈妈脸都涨红了,冲他竖着雪白的大拇指,乖,真棒!蜈蚣终于翻累了,躺下来,侧过脸看着神情忧郁的女孩,你说,紫苏为啥要戴一副茶色眼镜?
美呗。女孩说。
还有呢?
还有吗?
当然,蜈蚣胸有成竹的样子,对她来说,茶色眼镜是一件化妆品。女孩在眉间打了个问号,化妆品?蜈蚣说,女人为啥化妆?女孩仍说,美呗。她找不到别的理由。不,蜈蚣说,是为了掩饰。哦,女孩觉得不无道理。蜈蚣翻了个身,两手撑在床上,真的像一个大侦探的样子,说,茶色眼镜,不仅能够掩饰,更能够掩盖。所以,紫苏白天黑夜戴着,别人就认不出她了——至少,她自己以为别人认不出她。
嗯。女孩眼神里浮出赞许,她觉得蜈蚣的确有点像福尔摩斯。
这叫啥?蜈蚣不屑地冷笑一声,自作聪明呗。
然后,他们做爱。床发出反抗的声音,它大概经常这样被蹂躏。女孩其实不喜欢做爱,甚至反感透顶。可蜈蚣喜欢,尽管他只有三分钟的疯狂,但他乐此不疲。完事后,蜈蚣就哭了,是那种哭天抢地的嚎叫。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他一定把其他房间的客人惊醒了。女孩劝不住他,她觉得蜈蚣哭得实在匪夷所思,他不仅变态,是不是神经也不正常了?
光头男在洗浴中心睡得正酣,门忽然被打开了。身旁的裸女匆忙用夏凉被裹住身体,而把光头男暴露在外。
名字?
马六。
带走。警察说。
蜈蚣终于哭够了,坐起来抽烟。女孩似乎从未看到他如此疲惫的样子,就像一条死蜈蚣,瘫在阳光下,一点一点风干。他把女孩拥进怀里,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女孩说,随便。蜈蚣说,有这么一个男孩,他有一个做教师的妈妈,他妈妈特爱笑,连她的小学生们私下里也叫她妈妈。哦,女孩听进去了。蜈蚣说,他的爸爸是一个官员,还他娘的越做越大,后来,他和好多狐狸精搞到了一起,被男孩的妈妈发现了。女孩说,好可怜,再后来呢?蜈蚣说,他妈的!他妈的!女孩说,他妈妈和他爸爸离婚了吗?女孩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蜈蚣摇摇头,没有。女孩说,她认了?她说话的时候,想,男孩的妈妈是不是太窝囊了?蜈蚣说,她死了。蜈蚣哽咽起来,从山顶那块石头上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她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能笑了……女孩不由得噤若寒蝉,问,是不是我们看流星的那块?蜈蚣说,去他妈的流星!
他们被死寂包围,女孩能听到蜈蚣的心跳,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它们跳得疯狂,却又小心翼翼。蜈蚣的泪爬进了嘴角,他说,她们当中有一个狐狸精,还去过男孩的家,你知道那个狐狸精长啥样?女孩没出声。
蜈蚣咬着牙,说,她总戴一副眼镜。
眼镜?
对,茶色眼镜。
女孩坐直了身子,呆呆地看着蜈蚣。
马六的侥幸没有持续多久,他起初还以为是抓嫖的。警察盯着他,目光冰冷,他感觉事情不对头了。知道为啥把你带到这里吗?马六说,知道。警察说,说吧,坦白从宽。马六叹了口气,我杀人了。警察问,杀了谁?马六说,紫苏。警察说,为何杀她?马六没犹豫,他觉得自己掉进河里了,他得多拉几个人陪他一块儿淹死,是老板安排我干的。警察问,你的老板是谁?马六笑了笑,伍永强。警察似乎吃了一惊,搞房地产那个……伍总?马六说,对,是他。警察敲了敲桌子,为啥?马六说,紫苏怀上了高明勋的孩子。警察反问了一句,高明勋?哪个高明勋?马六晃晃脑袋,还会有哪个,这么大的人物,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表情看起来一头雾水,她怎么怀上了高明勋的孩子?马六伸出舌尖,舔舔嘴唇。他的嘴唇裂了一道口子,有一点血渗出来。伍总把她当礼物送给了高明勋,然后高明勋就笑纳了。
这他娘的什么事呀!警察失口说,后来呢?
紫苏不知天高地厚,马六看起来有些生气,眼神向一旁乜斜着,她拿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要和高明勋结婚。这不是开玩笑吗?他妈的,简直是天大的玩笑。顿了下,又说,名义上,她还是我们伍总的老婆,我给她叫嫂子的。
高明勋不同意?
能答应吗?马六的表情有些夸张,他是啥身份,丢得起这个人?那娘们也是找死,拿钱都堵不上她的嘴,还闹着要去纪委检举人家,纯粹他妈的疯了!
这么说,是高明勋指示伍永强雇凶杀人?
没错。
杀他的妻子,他也干?
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尿壶吗?扔就扔了呗,马六说,这个疯娘们知道得太多了。
警察咬咬牙,让他在审讯笔录上签字。先别急。马六摆摆手,反正免不了一死,还有一个冤鬼,我也招了吧。警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伍总第一任老婆,是我从楼上推下去的,马六说,鉴定结果为抑郁症,自杀。
动机呢?
这还用问,马六说,她不死,紫苏怎么上位呢?
直到中午时分,蜈蚣还赖在宾馆。他又和女孩做爱了三次,似乎除了这个,他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后来,他看着没精打采的女孩,说,咱们出国吧。女孩大约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就愣了一会儿。蜈蚣说,我有护照,我再为你办一个。女孩醒过了神,我不去,紫苏的案子不破,我哪儿也不去。
紫苏是你妈?蜈蚣语气冷下来。
放你妈屁!女孩恼了。她的脸上响了一声,然后现出五个红指印。蜈蚣把手縮回来,说,不准提我妈。女孩哭了,是不是你杀了紫苏?女孩逼视着他。他说过,那个走进他家的女人,戴着一副茶色眼镜。她有理由怀疑。
不是。蜈蚣说。
你说实话。
不是,蜈蚣又说,不过我真想杀了她,我想杀了所有戴茶色眼镜的女人。
我也想杀了她。女孩停止了哭泣。
蜈蚣怔怔地,似乎被女孩搞糊涂了。
警察破门而入,把蜈蚣摁在了床上。女孩缩成一团,脸都吓白了。警察抓起蜈蚣的右手,指着上面的伤口问,哪儿来的?蜈蚣说,切水果,不小心划破了。还他妈狡辩!警察大声说,滢水河凶杀案现场那个凶器上,可留着你的血。蜈蚣明白了,他们一定做了DNA检测。过去打架斗殴,他是派出所的常客,他的信息都留在那里,找到他并不费事。只是困惑,那把匕首怎么就划伤了自己的手指?
说说吧,高明勋是你啥人?
少给老子提那个狗日的!
说!警察的声音发出巨大的轰鸣。
我……爸爸。蜈蚣低下头。
蜈蚣被带走的时候,朝女孩笑了一下,真想和你看流星。他说。
跛脚老太蹲在那条死蛇出现的地方,依旧看蚂蚁。那些埋伏在窗子后面的眼睛,也依旧偷看着她。他们觉得自打老太太挑飞了那条死蛇后,她的脸色就越来越昏暗,是那种爬满晦气的昏暗。他们就想,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定。
果然,那个许久不见的男人出现了,他走下豪车,对着跛脚老太叫了声——妈!
跛脚老太打了一个激灵,然后站起身,看着他。是你呀,老太太并无多大反应,淡淡地说,还知道回来?
咱回家。那个男人说。
远处,传来了警车的笛声。那个男人停住了,掏出几张银行卡,塞到跛脚老太的衣兜里。吃啥用啥你尽管买,他说,女儿我也找不到,你要是看见她,就把三张银行卡给她,您留一张就够了。他钻进汽车,我还有事,先走了。
汽车刚开出不远,就被两辆警车堵住了。
跛脚老太坐在地上,看着那个男人被带进警车。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消失了。他的豪车还横在那儿,牛气冲天的样子。跛脚老太忽然开始发笑,手里握一截树枝,每说一句话就朝蚂蚁的队伍戳一下。她说,看看,报应来了吧!伍永强,你娶了那个狐狸精,你把闺女她妈害死了,你这个挨千刀的,还把厂子搞垮了,工人没饭吃了,你倒发达了。你以为我瞎呀?我啥都明白。她似乎恍然大悟,就是从儿子把企业搞垮后,这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再理她了。连我的孙女也不理我了,老太太说,她们都怪那个狐狸精进门我没拦着,怪我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怪我护着你顺着你,可我又怪谁呢?我这个死老婆子又怪谁呢?
她笑了一阵,又哭起来了。那个狐狸精又落啥好呢?天天跑我这里哭,啥都不说,就是哭。她自己作孽,还有脸哭?她哭给我老婆子有啥用?这下好了,大半夜让人捅死了。嗨,哭都没法哭了,一了百了了……
那些窗子后的眼睛,闪着诡谲的光,对他们来说,这个跛脚老太的哭声来得太晚了些。他们忽然间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显得又高傲又冷漠,这样子让他们很不舒服。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跩个啥?她该是一副病歪歪的可怜相,或者,低眉顺眼也好。可她偏昂着头,神气得没一点道理。她对跛脚老太视若无睹,径直上楼,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她翻箱倒柜,终于在窗台上的几道“符”下,找到了一副茶色眼镜。她拿起来看了看,基本可以断定,是紫苏死时戴在脸上的那副,一定是老太太从凶案现场捡回来的。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把眼镜戴上,然后脚步飞快地下楼了。
瞧见没,像不像紫苏?窗子后面,有人说。
屁,她又不是那狐狸精生的。另一人说。
那有啥要紧的,再一人说,还不都是伍永强那狗日的闺女!
他们一直看着女孩彻底不见,这才把目光收回来。他们发现跛脚老太不知何时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这天晚上,女孩透过茶色眼镜,看到了流星。
责任编辑:孙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