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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

2021-07-07何峰

当代作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野菊野菊花花园

何峰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前面出现的是一望无垠的黄白相间的世界,谁随意倾倒泼洒在这里的一片花的海洋,花朵虽然高低参差不齐,但花朵与花朵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空隙,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几乎看不到那本来就很秀气的小小的叶子,甚至连那细细的茎杆都要被这如此繁盛的花朵儿所覆盖。每一朵花儿只有一分硬币大小,四周白色的花瓣有序的围成一个圈,并向四围苍劲的伸出去,在圈的中心卧躺着黄色的花蕊,稍远一点看,毛茸茸的,泛着轻柔和清香,似乎在向周围的一切昭示着自己生命的势态。再近一点细视,花蕊由好多片薄薄的、很规则的柳叶状的拥簇而成,都竞相向外伸展着,伸展着,似在炫耀自己蓬勃的活力,也似乎在向大自然吐露自己独有的芬芳。

啊!好久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了,也许是好几年了吧。

记得那以前,我们几个同学经常到这里洗澡、吹风、拍照,也有来看看风景的。那时候这里的野菊花似乎还没有这么繁盛:河畔、山路两边,零零落落的有那么几簇,被牛践踏的很是凌乱。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我们几个同学一起拔它一些回去栽到自家花园里。我们兴致都大了起来,欢快的拔,接二连三的拔。最终这原本看起来还有一片的花簇,被我们都拔起来抱在怀里,有说有笑的往回家走,身后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河床。只有及其少的几片野菊花的幼苗在那里甚是可怜。

回到家,我们几个同学便把家门前一块空地整理出来,把土块敲碎,捡去土里混杂着的杂草根。挖坑、放苗,细心的一苗一苗的把拔来的野菊花栽好。

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很健康,很爱把周围的环境收拾干净,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就听见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很有节奏。待我们起床,四周的环境已经焕然一新,父亲正把最后一点垃圾用竹篓端进火塘里,然后点燃,有时候不是很快就有火苗的,先冒淡淡的一缕白烟,然后是浓浓的,这个时候火就会很快着起来。在这个空挡,父亲已经把一壶水挂在了火塘上空一个铁钩上,待会儿烧热了我们就可以洗脸了。最麻烦的还是春夏两季,由于院场没有硬化为水泥地面,爱长一种叶子细细的,一簇一簇的小草。父亲可不允许它们长在那里,长出太多就用锄头将它们连同院子里的泥土刮去,长的少就用手一簇一簇的拔去。我也常为小草叹息:你们怎么长错了地方!

虽然父亲一辈子与土地交了老朋友,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舍得我将门前这块大概二十余平米的土地开发为花园,而且他也经常不知道从哪儿弄一些花儿树苗的栽在那块地里。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还经常去拔草、浇水,做的还很认真。

那天父亲和我们一起栽的野菊花,他兴致很高,和我们说笑着,同学和他开玩笑:

“叔叔,你还有时间来栽花,还是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哎,这也是好事嘛!”

边说边忙着去提水浇。同学们都很羡慕。其实我也很纳闷:父亲平时真的很忙,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十一、二点才睡,但每天天还未亮就又早早地起床了,很少闲下来。我也经常给他说,早一点休息,不要把身体累坏了,但总是无济于事。我甚至也想了些办法,买了一个大钟挂在墙上,在十点的位置贴上一块纸片,上面写上很粗的几个字——该睡觉了。但每一次时针都超过一两格了他还在忙手中的活。或者给他衣兜里悄悄的放钱,但父亲似乎并不是要挣多少钱。

我记得小的时候父亲似乎不这么忙,但自从我和哥哥上学后,父亲就忙起来了。那时候他做出来的东西没有现在的价格好,现在好像翻了几倍了吧。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们父子仨都会做,然后拿到街上去卖,因此每一年的学费父亲赞助不了多少我们就够了。但后来我上了中师,父亲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但用光了所有積蓄,还欠了些债务。从那开始,父亲好像已经习惯了深夜入睡了。

野菊花栽下之后,我除了周末回家看看外,其余时间都是父亲代为照管。父亲一直都很用心,不但把野菊照管的长势很好,很快就繁衍了好一大片,还栽了好多花和小树,尤其是我和父亲栽种的几株金银花长的很旺盛,都爬上了父亲栽的杜仲树,每一年与花园里面的花儿高低呼应。花园里可谓是百花齐放,蜂蝶起舞。从我们家门前路过的人都羡慕的说:你们的花好多呀。

那个时候父亲总会微笑着答应人家:“奥,来坐会儿吧。”

和父亲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周末回家,他抽出来一些时间和我坐在花园边聊天了。在那样的时候他也会边忙手上的活边和我说话的,也有边抽抽烟边说的。妈妈说:“你爸是难得这样闲下来的。”其实像我们农村的孩子能和父母坐在一起谈话的并不多,似乎都有好大的隔阂,但父亲却做到了。其实开始也很别扭,但我有事没事就爱问他,这样久了话也就多了。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好像谈过很多话题,甚至还有谈到历史,比如蒋介石如何被张学良捉住的,后来又是怎样软禁张学良的;当年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他给我讲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如何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去挣点钱,又如何面对开会的批斗,怎样在那吃不饱又穿不暖的日子里艰苦地度日。在说到那些事的时候他的话最多了,我觉得父亲在那个时候年轻了好多。

还有的时候我会在花园边,在野菊的陪护下,给父亲洗头或理发,父亲也常称赞:“你理发的师傅是个哑巴,没想到把你教得还不错。”

我会很自豪的回答:“那当然,绝不比理发店理得差。”

“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好的,又黑又密。”

“恩,你现在好好护理,也还不错。”这个时候,我心里隐隐作痛:最早给父亲理发时还是在初中。那时候刚上完初一,暑假就阴差阳错的跟了一位哑巴理发师学起了理发。还不怎么会,回家就让父亲做了我的第一位顾客。那时候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他不怎么喜欢理发,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怕花钱。后来父亲就成了我固定的顾客。渐渐也理得像模像样了,周围也有些相邻找我理发的。后来我还专门卖了电吹风,但一毛钱也没挣到——都帮忙了。父亲的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理着,渐渐的有了银发,由少变多。不过还好,这几年我就业以后,父亲的压力似乎不再那么大了,这或许是父亲的头发没有完全变白的原因吧。

每一次理完发,父亲总是很仔细的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扫进花园,倒进野菊根部。他说:免得头发到处飞。

在父亲的照管下,花园里的野菊长的很旺,花期也很长。我觉得每一次回家,门前野菊总的开着花,就算是冬季,野菊的叶子都会泛着耀眼的绿色,很深的绿色,似乎在跟很冷的冬日做坚决地抵抗。父亲也会在初冬把凋零的野菊的花茎用剪刀一根一根的剪了去,使整片花园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凌乱的感觉。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喜欢野菊了。

二○○八年,家门前的野菊开的正旺盛的时候,“五·一二”地震发生了,家里的房屋成了废墟。倒塌的土块和椽木把野菊压坏了不少。

我当时有些庆幸:父亲一直不愿到和我生活在一起,这下房子没有了,该会答应我吧。我一方面安慰他,一方面想法子在离单位近的地方想弄个住处。但因为毕竟才工作没有几年,要有自己的房子谈何容易,但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做的。我和父亲商量,他却一直都不答应,他总是告诉我:要守住原来的地方。而我总觉得重修房子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且父母亲都年事已高,单位离家较远,没有办法照顾他们。

这件事我们一直僵持着,但最终父亲都没有做出让步。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拖累我,但他越是这样想,我就越觉得内疚。

最终还是依了父亲在原址建房,父亲和哥哥不间断地用了两个月时间将垮塌房屋清理干净,我就想法筹集资金和材料。

在单位快上班前三四天,我就准备去单位。那天从家走时,忽然看到好久没有顾及到的野菊,被垮塌的房土掩埋了不少,零零落落的,茎折断了很多,已经不成样子… …

當我再次见到父亲时,他躺在了救护车上,左腿流了好多血,他的脸色很差,但见到我却还是笑了:“我叫他们别打电话给你,他们还是打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想哭,也想埋怨他:当初要是听我的,不再那里修房,哪还会被拖拉机撞了的事。但我什么也没有说。一位乡邻告诉我是给他们帮忙时,拖拉机脱档后退父亲躲闪不及被撞了的。

父亲在县医院住了一周,病情没有得到良好控制,然后转到汉中市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控室。但一周后父亲就坚决要出院,我没有办法。但我知道:他是因为我要照顾他又要顾及单位,加之治病的医疗费也花去不少。

在父亲的坚决要求下,只好办了出院手续,但我要求父亲必须在我所在单位附近静养,他答应了。在这段时间里,父亲似乎又与我近了好多。

却没想到在父亲养病的那三周成了我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光。

那天他坚决要回家,哥哥只好将他接回去。

我只有每天给他打电话让他不要心急,好好养伤。

当我再次握着父亲的手时,他的手渐渐的凉了… …

母亲伤心的告诉我:“回家每天都去搬石头,怎么说都不听。他那左腿骨折咋得行嘛,又不打石膏,才好久嘛… …”

出殡那天,人很多,将门前的花园踏地不成样子,野菊好多都被踩进了泥土。

一年的时间在思念中很快过去,当再次到父亲的墓地时,杂草已经将墓地包裹住了。我埋怨哥哥,我才将除草剂打了多久,怎么就不来看看呢。

我们将墓地周围砌了护栏,将红花草栽满整个墓地。之所以选择红花草而没有选栽野菊,我是怕野菊在十月左右花朵凋零后的茎叶的杂乱。我知道,红花草很易繁殖,很快就会一簇挨着一簇长满整个墓地的,那时就不会再有杂草生长的空隙,父亲也许会喜欢的… …

望着这铺满河畔的野菊花,我想伸手摘一支,但我最终没有。

它们蓬蓬勃勃,遮挡住了进山峡的蜿蜒的小路,人身在这齐腰的菊花丛里,在淡淡的清香的环绕下,一种沁透心脾的空灵的感觉涌向头顶,飘然升起,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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