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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夏天(小说)

2021-07-07颜铁明

当代作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凌云丽江

(一)

那年,我在家乡丽江城里做一项文职工作。

有一天,我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了,随后进来一位陌生的女人。她背着个大旅行背包,脸上带着文雅的笑容,问道:“您是莫存友先生吗?”我慌忙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一时心里惶惑:这“莫存友”当然是我,可“先生”这雅词,好像还没有人加诸于我,我是“莫存友先生”吗?

我迎上去说:“我是莫存有。”她笑得更文雅了,并且用极文雅的语调说:“您好!我是从您朋友那儿来的,这里有一封他写给您的信。”

她递给我一封未封口的信,原来是远在京城的一位纳西族老同学写来的。他信中介绍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学者,到丽江来搞民俗文化考察,希望我能给她提供一些帮助。看到“加拿大”三个字,我立刻抬眼打量了她半秒钟,心想:这明明是中国人嘛!说真的,到我这儿来的作家、画家,省城的、京城的各种各样的人物我见得多了,而国外的学者,我还是第一次接触。

我招呼她坐下,倒了一杯茶,端给她。

“你是从国内出去的吧?”

“是的。”她一笑。

“是访问学者?”

“不,是读博士。”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想先去最远的,路最难走的地方吧。”

她的目光落到墙壁上,那有一张东巴经文,她轻轻地读着,琢磨着那些象形文字的意义。我说:“你认识东巴经?”她微笑:“认识一点,不过,你这张经文我还读不通。”她大方地笑笑。双手端起那杯热茶,没喝,又放下,拿起桌子上的彝族花纹的笔筒把玩着。

我偷偷地欣赏她,她的脸好似一幅精致的牙雕。真的,她的皮肤不是白,不是红,也不是黄,而是那种象牙色的,光洁而细腻。她的举止透出书卷气和一股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

“今天我去帮你买到洛塔的车票吧,明天早上发车,两天路程,那是我们专区最远的县,是纳西族、普米族和彝族的混合居住区。”我对她说。

我走到汽车站售票处,却踌躇起来,洛塔我没有熟人,把她托给谁呢?那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让她到哪里去吃、住呢?想到她那牙雕般的脸,我真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向朋友交待。我想我们文教局几年来一直缺少基层情况调查材料,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谁都不愿下乡去,如果我想下去,那是不愁没有理由的。

我在售票处窗外愣了半天神,最后毅然买了两张车票,转身朝向头儿的家门走去。

这天早上,当我背着行囊站在车门旁,看到来自加拿大的女学者——凌云快步向我走来时,我很为自己的决定高兴。朝阳照着她的脸,看起来是那么美,她穿一件土白色的夹克衫,一条洗得蓝中透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旅游鞋,打扮得像一位矫健的小伙,而当你看到她的脸,你会感到什么叫做大家闺秀。那明媚的流盼,眉宇的舒展,唇边的含持,显现出诗一般的韵味。她的美与我们丽江姑娘的美是不同的,我不能准确地表达那种微妙的感觉,总之就是不同。

我们上了车,凌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坐在她旁边,我心里想,把她“安置”好了,我就回来,儿子快考高中了,我不能离家太久。

汽车在洁净的柏油公路上奔驰,山野里那清凉湿润的空气从车窗口扑面而来。凌云快乐地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那草木葱茏的山谷,她的睫毛仿佛在风中闪动。我第一次想到她的年纪,她的外貌看上去还很年轻,从她的身份考虑,她应该到了“而立”之年。

一路上,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偶尔交谈几句。她是个沉默的女人,她的嘴角總是带着一丝笑意,好像满肚子都是喜事,可又从不大声说笑。像她这样年轻又装了满肚子学问的女人,我觉得真是个谜。

坐这样的长途汽车,一天下来,我感到疲惫不堪,尤其是身边有这样一位“佳人”旅伴,我不得不“收敛”自己。例如当车的惯性使我倒向她那一边时,我却不敢放松地贴着对方温软的身体,一触之下,立刻把住自己。车上旅客大都是当地人,他们总是张着大嘴打瞌睡,我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们进入梦乡,睁开眼见凌云却双目炯炯地盯着窗外,不知是陶醉在玉龙雪山的美景中,还是沉醉在冥想中。我不由得想起一句纳西族的老话:“愚人多睡。”接着似乎就羞于再露出那愚蠢的睡相了。

洛塔终于到了,我们拿着行李,走出车站。一条人、马、牛足迹杂沓的,满是烂泥、畜粪的道路出现在眼前。我试图为凌云寻找一条可行的路线时,凌云已经一步三跳地走向前去了。

过去,洛塔是个公社,在大路旁边有一个小院落,里面几间竹笆编的草房,作为社务办公室,附近设有一个供销社,一个小卫生所,一个招待所。我一心想带凌云住那个招待所,就走到那里,幸好招待所还有一个老头儿在看门。

老头儿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锁,推开房门,久已无人光顾的小屋里潮气扑鼻。三张木床,一张木桌上落满了灰尘。不过我暗自高兴,凌云在这有一个安全又舒适的住处了。

“啊!太好了!还有一张桌子。”凌云兴高采烈,老头儿拿来一把用秃了的笤帚,红云忙接过打扫起来。老头儿站在那看看我说:“你们住一间吧?”

我忙摆手说:“不不不!我另外住一间。”“咋个?她不是你媳妇?”我和凌云都笑起来。“大伯,我们俩可是两码事。我是咱们丽江的,人家可是从外国来的。”“外国?这姑娘老远的从外国来这山沟沟干哪样?......”老头儿操着当地的土话嘀咕了几句出去了。旋即他又抱来一套被褥,那被褥又潮又脏,被面的花色已经灰暗不清了。我抱歉地对凌云说:“我们边疆的条件确实太差了。”“这已经很不错了,去年我和我的导师到亚马逊地区去考察,噢,那地方才真是荒蛮之地,哪有床和桌子呢?”

老头儿又打开旁边的一间房门,给我住。住的问题就解决了,在哪吃呢?我央求老头儿每天煮饭时多煮点。我们就算在他这儿搭伙。老头答应了。不过当天的晚饭我们还得自理,我和凌云打整好床铺,就上街去吃饭。

我们在洛塔的街上漫步,凌云看到什么都喜欢,穿纳西服装的妇女,背小孩的绣花背,房顶上的瓦猫雕塑,她兴高采烈地端着相机照了一张又一张。

路边有一个老太婆卖糯米粑粑,凌云马上掏钱说:“我要吃这个饼”。 她买了两个递给我一个,我再三谢绝,她就一个人吃起来,她红润润的嘴唇吃起东西怪诱人,仿佛那糯米粑粑有多香多甜.。

第二天一早我到洛塔镇文教办借来两辆自行车,我想陪她到两个路较远但靠近公路的寨子去,以后我回去了,她独自到较近的地方去也不会太困难。当我推着两辆车走到我们旅店门前时,我故意振响了车铃,想叫她听到,果然,只听她一声惊叫,一步从屋里跳出来,向我跑来。“哪来的车?”她问我,一双明眸笑得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对她非常有帮助的事。心里一下子充满欣慰。很长时间,我只要一想到她那双笑成一条弯弯的线的眼睛,一丝 甜蜜的欣慰就流向我的心田。无形中,她的笑容成为我挚心追求的目标。

我们俩骑着车,走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这条路通往 17 公里外的一个纳西族寨子。凌云在前,我在后,我们尽可能快地蹬车。风把她的短发吹得向后飘动,她的头微微扬起,双肩向前探着,背上背着双肩的旅行包,柔韧的腰肢,匀称的双腿有节律地运动着,那姿势真美。我奇怪,以前怎么没注意女人骑车的姿势是这么美妙动人。

我们走上了盘山公路,右边是山谷,左边是高坡。时值初夏,山坡上一片翠绿,偶尔露出嶙峋的岩石、红褐色的泥土。松树、杉树、木棉树、野琵琶树,争相从山壑里伸出繁茂的枝条。绿绒毯一样的草地上开着各种野花,白色的野百合、黄色的山菊、紫色的杜鹃。

凌云喊道:“老莫,这儿的景色真美呀”。我用力蹬了几下车子,赶上来,与她并肩骑着。我说:“你看远处”。凌云抬起眼睛往天边望去,她不由得惊喜地叫道:“啊,玉龙雪山!”在绿色的山峦与远天交接的地方,玉龙雪山静静地卧在蓝天之下,披满冰雪的山峰峭然耸立,像一座水晶的山,又像白银铸就的山,清纯、曼妙、神秘,似仙境,似幻境,叫人看得如醉如痴、心驰神往……凌云不由得跳下车来驻足观望,她脚下是深红的土地,是浓绿的草,而她的目光投注着高远的雪山。她在为眼前的美景倾倒。我在为美景中的她倾倒。

我们又拐上小路,路两边都是灌了水的稻田,狭窄不平的土路不时被水隔断,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有一处烂水坑很深,一脚踩下去,眼看要没脚面了,还没到底,急忙收回脚,又想找一处较干爽的落脚点,却找不着,索性大步往前走,鞋里也灌进泥水。我也顾不上脚下了,手里又推又抬的把车子送过泥塘去,转身对凌云说:“别着急,我来我来”。可是晚了,她叫道:“哎呀,我的脚拔不出来了”。我急忙冲过去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扶车说:“把车给我,你只管往前迈吧”。她攀住我的肩膀,往前走了一步。这一刻,一股温馨的她的体香钻进鼻孔,我的血立刻涌上头,脸发烧,心也跳个不停,好像初恋时那样甜蜜。

凌云过了烂泥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哭笑不得地说:“现在我的白鞋变成黑鞋了,而且变成一只大水壶了”。她抬起一只脚,鞋里的泥水往下直淌。我打趣说:“穿水壶就是凉快呀,也没什么好处”。

我们在路边找了一处水田,好歹把鞋袜涮了涮,把袜子夹在车架上,光脚穿湿鞋,蹬着沾满泥的自行车又上路了。

我们到寨子已是近中午了,看见几间干栏式的木楼参差座落在半山坡,周围有几大蓬竹子。我们顺着一条小路,往寨子走去,于是听见了鸡鸣狗吠。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栅栏门旁,立即引来了一大群小孩。

(二)

当我们跨上自行车返回洛塔镇时,天边的落日正自辉煌,座座山顶被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桔红。山峰投下的巨大暗影笼罩着山谷,有一股凉森森的、湿润润的气息从山凹里、从四周的树林中浸漫过来,驱赶着白天的燥热。

凌云从背包里掏出一包饼干递给我说:“老莫,拿着,咱们边骑边吃吧”。 说着,又掏出一包撕开包装纸,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她突然向着一大丛竹子跑过去,说:“哎!咱们先方便一下,我在这儿,你在那儿啊”。我听了笑笑,照做了。

我抓一块饼干塞在嘴里,踩动了自行车。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们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在老乡家里,我们吃过烤米粑粑,煮芭蕉芋,还有一种野菜煮的汤,没有好好吃一顿饭,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凌云比我吃得还少,她忙着观察、记录、拍照。时间紧迫,她只能来一次,必须把有用的东西都抓到手。

现在西边的天空布满红红的火烧云,要到洛塔,最快的速度也得一个多小时,我们使劲蹬车,顾不上欣赏山中的美景。

凌云对我说:“这里的纳西族文化特点不很突出,它既不像永宁的摩梭人那样母系制的传统很明显,也没有中甸白地的纳西族那样浓厚”。我说:“永宁的纳西族实行走婚,是终生不结婚的。但中甸白地的纳西族有什么特点呢?”“白地是纳西文化的大本营,那里的东巴经文最多,字形最成熟,祭祀的仪式最古老,完备”。她回答说。我又一次惭愧自己的无知,我这个本地人,却从未好好地了解关于民族文化方面的事。

山风把她的短发翻弄着,夕阳给她俏丽的脸庞镶上一个华丽的、柔细的金边,那轮廓线随着她的动作变化着,丰富、迷人。她的夹克衫里兜满了山风。看起来,她没有一丝娇柔,倒像是驰骋征战的女骑手。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她快速敏捷地骑着车,自行车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当山路快要进入那片水田时,我跳下车,在路边捡了两块石头夹在车架子上,我说:“给水坑搭个桥”。凌云笑道:“太棒了!应该颁给你发明奖!”过水坑的时候,发现那水坑比早上浅多了,大概水已渗下去了,垫上那块石头,我们很顺利地走过去了。

我们回到洛塔已经是晚上近九点钟了,一身泥土,饥肠辘辘。招待所的老头正坐在火塘边打盹,见我们进来他嗔怪地说:“咋个这么晚,黑天半夜才回来。不怕豹子把你们叼去?”我和凌云抱歉地說:“对不起了,大爷,因为路太不好走了”。老头儿从火塘边端起一个平底锅,“我这些米饭,已经热了好几次了,现在又凉了,我再热热”。我拉着他说:“你再去热饭,我就饿得要舔脚掌了,算了吧”。老头儿笑了,从墙边的木板架上拿来两个碗,我和凌云每人盛了一碗饭,就着一碗牛干巴,一碗苦菜汤吃了起来。

我狼吞虎咽。“你怎么那么饿?咱们路上不是刚吃了饼干吗?”凌云问我。“那几块饼干有什么用,都塞牙缝了”。 凌云“噗哧”一笑,“你们男人太消耗能源,我下乡经常一天一包饼干什么的,基本解决问题”。 “我这产品质量不过关,耗能大,效率低,该淘汰了”。我们说笑着,快活得忘了疲劳。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有多年没有这么疲累了,倒下便睁不开眼睛,一觉醒来,已是阳光灿烂的早晨。急忙起身,走出门外,看看凌云的门,是从外面扣着的没上琐。看样子,她已经出去了,我顿时感到羞涩。我心下思忖,自己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瘦弱的女子,人家的时间那么宝贵,还得等我。咳,真丢人。我站在那踟蹰着,不知该到那儿去找她。一抬头,却见凌云已经从马路那边走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裤腿上还沾着昨天溅上的泥巴,旅游鞋上黑一块,黄一块,可这些都不能使她的形象受损,反更增添了一种洒脱的阳刚之美。我呆望着她,忘了打招呼,只听她开口道:“老莫,你在等我吗?对不起,我到街口去了。你看,我们带着这个出去好吗?今天保证不会叫你再挨饿了”。我低头一看,她那塑料袋里装了一摞煎得焦黄的饼。这种饼是有名的丽江风味小吃,叫神仙粑粑,是夹了肉末的。我从小就爱吃这个。

“噢,你先趁热吃一张吧”。她说。

“谢谢”。我不知所措,接过饼来咬了一口,心里感激她的细心周到,怨自己反倒给她添了麻烦。

凌云看我吃着说:“老莫,今天我们再找一个可以骑车去的村寨,自行车你明天走前就还了,今天还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给你留一辆用”。

“不,我一般不用。因为这个东西一旦半路出毛病,比没有还糟糕,”她笑着摇摇头:“修又没处修,扛也扛不动”。我明白她说的对。

“那你去太远的地方,当天回不来怎么办?”

她很沉静地笑着说:“回不来就不回,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没有关系”。

听她的口气,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

“我不可能老住在这儿,附近的寨子跑完后,我就转移阵地了”。 她说。

“你到哪儿去住?”我问。

“谁知道,看情况再说吧”。她回答我,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天边的云彩。我忽然间感觉到,凌云的外表虽然柔弱,但她的身体里似乎蕰含着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是一种、一种无畏的探索精神,是一种我不能望其项背的高深学识,是一种达观,是一种了悟,似乎还有什么,我说不清了。总之,一位“博士,”她不仅是拥有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头衔而已,真正的宝藏是她内在的品质。

我们跨上自行车又上路了。今天,我们决定去 15 公里外的一个普米族村寨,为了赶时间,我们飞快地骑着,这段路也出奇的好,路面平坦又干爽。不时有手扶拖拉机冒着浓浓的黑烟驶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掀起大雾般弥漫的尘土。不一会儿,我们从头到脚蒙上一层黄黄的、细细的尘土,活象出土文物。

一条小河把道路戳断了。手扶拖拉机毫不犹豫地冲入河中向对岸前进。我们没办法,只好脱鞋淌水过河,这河水很浅,但河床很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凌云大概从来没有打过赤脚吧,她的双脚白得耀眼,即使泡在河水里也清晰可见。她走到河水里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河水多好呀,那么清澈! 这滋味不错,比那烂泥坑舒服多了”。 “噢,我宁愿淌过十条河,也不愿再过一次烂泥坑了”。

她高兴地说笑着,很慢地一步步淌着河水,享受着那清凉凉的河水的美妙。我说:“这是提神醒脑的,难得呀,你就在那儿多玩会吧”。

这一天,我们走访了两个村寨。返回时,又是日暮时分了,四周的山野苍苍茫茫,公路像一条银白色的河流蜿蜒伸展,在暮色中清晰可见,路上空无一人,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和凌云邀游其中,我们边骑车,边说笑话,凌云不时撒下串串甜美的笑声。我心里充满欣快,我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永远走不到头。

回到洛塔,老头儿又在灶旁捂着一锅米饭,菜仍是一碗牛干巴,一碗苦菜汤,和昨天一样。我们吃得有滋有味。

饭后,我给凌云留了地址,办公室电话,并告诉她,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会全力帮助她的。她微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清澈的双眼满含着温和的笑意,看着我。每当她这样对我谈话,我的心就不由得有点惶惑,有点慌张,有点甜蜜,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三)

翌日清晨,我坐上了返回丽江的长途汽车。

我木然地坐着,满心里都是凌云-----她的模样、她的笑声、她的柔美优雅的语音......蓦然,我心一惊,我何以如此地情系与她?我与她相识不过才几天,她是何方女子? 与我有何因缘?自己已是 40 多岁的人了,还会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着迷,真是好笑!真是荒唐!我从内心升起一阵对自己的菲薄。去他妈的。我狠狠告诫自己:刹车!刹车!

我自结婚后,十几年了,从未对任何女子怀有非分之想,用心全在自己的小家庭上,有如谷子进了仓,孩子落了地,任你社会上兴什么风,作什么浪,都视若罔闻,与己无关。况且,在我们小小的丽江城里,我的妻子当年是貌压群芳,人称是“丽江一枝花”。当初,地委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找人做媒要讨她,她都回绝了,就看上了我这个从省城上大学回来的穷书生。她说她就是喜欢有学问的人,她对我是算得上全心全意了。我呢,虽然她的文化程度低点,小学没上完,就让“文革”给耽误了,这一点让我有点抱屈,但她毕竟年轻漂亮,做事又麻利,我们的日子过得挺踏实。

而此刻,我似乎觉得自己与刚离开几日的家有了距離,好像我已去了很久很久,去了很远很远,我已不是出门前的那个我了。有一种新的情愫,有一种新的体验,有一种新的感觉在冲击我,在渗透我。它仿佛要拉我离开我以前的生活空间,去追随它,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人,一旦尝到糖的美味,哪怕只一口,他就会永远爱上那个味道,而再也不能满足于以往的口味。

汽车在丽江车站停住了,我下了车,顺着熟悉的街道,迷迷糊糊地往家走,进了机关宿舍大院,上了楼,到了我家住的 2 单元 4 搂 3 号门前。门是锁着的,啊,儿子上学去了,妻子上班了。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孔,那是厨房及剩菜的味儿。我进了屋,放了背包,坐在我自己打的那个沙发上。

我坐着,呆望着,眼前是我的双人床,也是我的婚床。它靠着墙,铺着一块粉红色底印花的床单,那单子皱巴巴的,上面堆着两床匆匆叠起的东倒西歪的大红花被子。被子旁边还有一件团成一团的红毛衣,那是妻子昨天穿过未收起的。不知怎么我看着这张床很不顺眼,你看,什么都是红的、粉的,真土气!她怎么那么喜欢红色?忽然一阵鸡的咯咯叫声传来,接着是鸡爪子创木头板的声音,那是阳台上妻子养的鸡在骚动……墙角里两大坛淹菜的味和着床底下的鞋味一起飘来。倏忽一股莫名的沮丧充斥我的心头……。

烦!生活怎么那么无聊。难道,我就永远这样生活吗……凌云,她结婚了没有?这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突然间被我捉住了……她家里肯定也有双人床,她的床是什么样的?她的丈夫是谁?是谁?

我嗅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噢,跑了几天,身上脏极了,得马上洗澡。我站起来,到厨房去烧水,心里想:凌云到哪儿去洗澡呢?咳!“刹车!” “刹车!”

这“刹车”的念头像一道布帘子,挡不住奔突而来的旋风。

晚上,当我躺在妻子身边,我会有一阵久已荒疏的冲动,紧紧搂抱她,她用那种惊喜的、领情的目光回报我,用她那粗糙的手抚摸我。然而,我又会感到深深的沮丧,一下就泄了气,也许我看厌了她那双手,也许我厌烦了那表情呆滞的脸,我不知道,我内心究竟在要求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好像在向自己證明:我拥有一个女人,她完全是属于我的。她随时在我的身边,我不缺少什么。但是沮丧却时刻袭击我,嘲笑我已拥有的一切,告诉我永远得不到最好的。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洛塔那边也没有任何凌云的消息传来。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儿一样,我没听到任何人谈到过有关她的消息。我越来越焦急,在单位里偶尔见到一两个从洛塔上来办事的人,我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的脸上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奈不住了,我想给她写封信,但寄到哪儿去呢?她不会一直在洛塔的,她会到处跑。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里没人认识她,即使她从此销声匿迹。整个丽江除了我,谁还能去寻找她?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行,我得找她。我接连挂了几个电话,给那些在下面乡镇工作的老同学、熟人打听凌云的消息。一无所获,只有宁蒗的人说,曾在街上见到一位女同志拿着像机照相。我不能判断那是不是她。咳,我该怎么办?偌大的丽江地区,谁知道她躲在哪座山?哪条沟?

我只能在沉默中守候着她的信息。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了,电话响起来,我拿起话筒。“喂,请找一下莫存友”。传来一个甜美动听的女声。“凌云!”我惊喜得差点跳起来。

“喂,是老莫吗?你好”。 她的声音平静略带笑意。

“我的天哪!你到哪儿去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她疑惑地问。

“出什么事?你快把人急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电话?” 我不由得怪起她来。

“噢”。她轻笑。“有很久了吗?就两个月嘛,你担心什么?”

“我……咳,我怕狼把你叼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了一句很傻的话。

“啊呵呵呵”。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问。

“我在高原宾馆,今天刚从泸沽湖那边回来”。

“我这就来”。我放下电话,骑上脚踏车,直奔高原宾馆。我一步三个台阶地走上楼去,上面却有个人在下楼,走到照面,我抬头一看,原来这就是凌云,她来迎我。她向我伸出右手,“老莫,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不好意思”。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瘦小而有力。她的目光在温和中又增添了几分热切。她的头发长长了,两个月来,她是没有地方可去修理头发的。为了束过长的头发,她在头顶戴了一个格子布做的发卡,使她简洁、朴素的学者形象上添了几分淑丽。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布衬衫,脚蹬拖鞋。大约是刚洗浴过吧,她的头发有点湿,周身散发着一股香气。

“这么长时间,你在哪里住?” 我问。

“我到处跑,跑到哪儿就住到哪儿,有时到一个较大的寨子里,我就住上几天。上个月我主要在永宁地区”。

“每天就吃一包饼干吗?”

她笑起来,“到哪里去买饼干吃?我住在哪家就在哪家吃,人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很简单”。

“叫我过两个月这样的生活我恐怕受不了”。

“那当然,你是坐办公室的秀才老爷。干我们这行的不同哟”。她那弯弯的明媚的眼睛仍含着笑意,话语也总温和平静,我从未见过她大惊小怪地夸张什么,或责怪什么。

我们走进她住的房间,她指着沙发说:“请坐”。床上摊放着许多东西。一个像机,几件叠好的衣服,两个厚厚的笔记本。还有小镜子、梳子等等。她说:“很乱是吧?我正在收拾东西”。我看见那堆杂物里有一个长长的木牌,一头是尖尖的,宽的那一头画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走过去把它拿在手里说:“这是干什么用的?”

“哦,这是东巴教祭祀使用的法器”。

“连我这个土著都没见过这东西,我一点都不懂,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一个老祭司给我的。他就住在离丽江城很近的地方”。

“我还有一件很棒的东西,来,给你欣赏一下”。说着,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我小心地接过,从里面拿出一叠很古老的折子书,黄色的纸,纸边已被烟薰得黢黑朽烂,那上面画满了一个个像符号一样的小画,涂了很简单的颜色。我知道这是东巴经,我翻了翻,不很厚。

“是一本完整的东巴经典。”她没有掩饰得意的心情。

“这是纳西族的珍贵文物哟,你就这样把它挖走了”。

她眼睛一眯,有点调皮的说:“没办法。谁找到算谁的”。 接着又说:“不过,无论哪国的学者挖走,都比被埋没、被毁掉强百倍。这是文物最幸运的结局。学者会给它在人类文明史上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让它千古不朽。对么?文化研究的成果是人类的共同财富”。

我没话可说,双手捧着那本东巴经递到她面前:“言之有理,可敬的学者,希望你多挖到一些宝藏”。

她头一歪,无声地笑着,欣然收起那本珍贵的东巴经,“我正是用这番道理说服了那位老祭司,把这本经给我的。而且这原是一本散乱的经文,是我用了两天时间帮老祭司把它修整好的”。 说着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爱国者,不必心痛,你们云南省博物馆里有几千册完好的东巴经典呢”。

“你拿什么走我都不心痛”。

“嗯?真的?怎么对我那么优惠?”

稍候,我问到:

“你打算哪天走?”

“走?你是说…… ”

“回北京去。你何时离开这儿?”

“哦,我还要到中甸去。回来后才走,原订的考察时间是 3 个月。我回丽江是要打个电话”。

“打电话?”

“对呀,我的先生要求我最迟两个月与他通一次话。”

“噢”。 我的心扑腾一下,其实我早就感到了他的存在,不,即使没有他,对我来说又怎么样呢?

“他在加拿大,这里可以打国际长途吗?” 她问我。

“这个……不知道”。真糟糕,我在這儿生活了半辈子,竟连电话局有没有国际长途都不知道,说真话,我根本连国内长途都没有打过。

“走,我们现在就到电话局去”。 我说。

“不,不必了,我明天自己去,你该回家去了”。她拿起两本厚厚的记满了中英文字的笔记本。一块法器木牌及一个木雕的辟邪面具装进一个大塑料袋交给我说:“请代我保管这些东西,好吗?”

我接过袋子,“星期天到我家吃饭好吗?” 我很想给她吃顿像样的饭。

“啊,不,谢谢,不行。我后天就要到中甸去了”。 她抱歉地笑着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总是回味着这次与她的会面。她的话比原来多了,神态也更加活泼可爱,我们的关系比原来亲近了许多。但是她的周围似乎环绕着一层圣洁的光,足以遏制一个男人的欲望,起码像我这样多少受过儒家思想薰染的人是一点非礼的举动也不敢想。我迷恋她,我确实抗拒不了她的魅力。心口窝像有一块又凉、又辣、又甜的薄荷糖,我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妻子把一条大腿放在我胯骨上,一股火从我肚子里窜上来,我抓住那条肉呼呼的腿扔过去。妻子没了动静,突然她腰一挺坐起来,双手往我背上一推,差点把我推到地上。

“你发疯啦?” 我站在地上冲她吼了一声,

“你才是疯了。”她照样回了我一句。黑暗中她的大白眼睛又惊诧又愤怒的瞪着我。我忽然了解了她的愤怒,于是我背对她又倒在床上接着睡,这样一来,我倒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点了卯,就跑到电话局去了。我终于知道,那年丽江不能打国际长途电话。

七月份里,我一直在为儿子升中学忙碌。托老朋友帮忙,我去拜访了一中的校长、教务主任,到处送礼,为儿子进入一中这所较好的中学而铺平道路。

这一天,我骑车到单位去,路上却见到前面有个人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在走,走近了我才看出那是凌云。她从中甸回来了,我紧踩几下车蹬,抢到她前头,跳下车。

“啊,老莫,是你?” 她惊喜地叫道。

“你从中甸回来了?”看她额上热腾腾的,一摞头发粘在脸上,腰被背包压得往前弯曲。我抓住背包说:“给我,放在车上”。 我提起背包,欧,真够重的,少说有三十斤。

“又挖到什么宝贝?每天背这样沉的东西到处跑,真服你了”。

她挺挺伸直的腰,“你看我怎么样?还有点力气吧?我像毛驴一样的,嗬嗬嗬嗬!”她很得意的笑了。

她的嗓音沙哑,人瘦了,也黑了。脸上的皮肤干燥起皱,嘴唇裂着血口子。头发散乱,衣服又脏又破,袖子也被什么东西刮破了口子,裤腿上挂着许多草刺。一时爱慕、痛惜、感动、担忧一起来了,我心热辣辣的难受,目光触到她衣襟下的一对乳峰,牛仔裤里纤细柔韧的腰身……我心旌摇荡,刹那间,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

我们到了她上次住宿的高原宾馆。

我提着背包送她到房间里。以前和她在一起时那种欢快没有了,被压抑和焦灼取代。我找不到要说的话。一个念头在滋生、在增长,一种渴望在煎熬,我坐立不安,欲罢不能。魂不守舍。

凌云拉过大背包说:“来,给你欣赏一下我挖来的宝贝”。 说着从里面掏出一个白铜的酥油茶壶,银白色,细颈,高提粱,很漂亮。又掏出一对藏民用的木饭盒,一卷色彩斑斓的藏族氆氆,最后递给我一把藏刀,那刀鞘和刀把都用白铜包嵌着绿松石和红玛瑙,缀着色彩的丝线编织的缨络,很有藏味。

“满载而归,中甸真是绝妙的好地方。可惜时间太短了,德钦我都没有来得及去呢”。 她理理散乱的头发,疲倦地坐在床上。

我站起来:“凌云,你休息吧,我走了,晚上来看你”。

这一天,我的心里除了她什么也没装,我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念头。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渴慕过一个女人,无论什么娥眉皓齿,杏眼朱唇,什么金项链,三点式……我都没有动过心。而她的干裂的唇、她的被刮破的衣服、挂在裤子上的草刺……她的一切,无不撩动我的情怀。

晚饭后,我又来到宾馆。

我轻轻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应,我旋开门钮,悄悄推开一个缝。灯开着,凌云合衣睡在床上。她盖着棉被,好像睡着了。她病了,我想。我凝视着她略显疲惫的秀丽面孔,不忍心离去,又不好意思进门,我犹豫着,她哪里不好?这么晚了,要上医院很不方便。在这儿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不应该走。我轻手轻脚走进去,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凌云睡得这么安详,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四周也静得出奇,可我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在跳。

我凝视着她的脸,我不能不看她的脸。

沉睡中的她显得更加迷人,平日在眉宇中闪烁的智慧之光隐没了,只有女人独有的恬静和柔美坦陈在幽幽的灯光下,微微闭合的双目,上下眼睑浓黑的睫毛历历可数,形成两条美丽的弧线轻轻盖在眼窝上;两道秀眉平平顺顺从眉心向兩鬓徐徐展开又缓缓落下;秀挺的鼻梁,一丝甜甜的气息若又若无地出入;略显苍白的嘴唇,唇线分明,轻轻合拢,又微微留出一丝空隙,好像静静地等待一个吻……

我看着,看着,一股激流陡然升起,在我的血管里回荡;一股旋风呼啸着袭来,在我的心底狂吼;我的滚烫的心仿佛被点燃了,我痛苦的灵魂仿佛被解缚了…….啊,我想,我要!我要用我的唇盖上那唇,我要用手握住那手,我要狂饮那全部的优雅,吞咽那所有的美妙,咀嚼那醉人的芳香……

时间仿佛停滞了。

啊,我真想哭,我想大叫,向着苍天:上天呀,把她给我吧!她是我唯一的渴望,她不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是你把她送到我面前的!难道你不让我解开那礼盒的丝带吗?难道我不配吗……

凌云的睫毛闪动着,她睁开了眼睛,吃惊地问道:“谁?老莫?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着,要坐起来,我冲过去按着她的肩膀,这一瞬间,我只想把她的肩膀拥入自己的怀抱,可是手不听使唤,手不服从大脑的指挥,只是僵硬地按着她说:“别动”。 “你病了?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缩回手浑身打战站在床前问。

有一丝羞涩很快掠过她的脸,她马上恢复了自然大方的表情,笑着说:“没有什么,头有点痛,大概是感冒吧”。 她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我用手摸摸她的额头,“你发烧了,我用自行车送你去医院吧”。

“不不,不用”。 她推开我的手,“我最近太累了,睡一觉就会好的,没事”。

她醒了,她的意志充满这空间,她温和的一笑,便将我拒之千里,她爽朗的语言会扑灭我窜动的火焰。我感到前面有一张平滑而坚韧的网,我无法靠近她,我无法!否则我会打破平衡,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啊,不!我从未面对那种局面,不行,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勇气冒险。

“那,我去给你买点药吧”。

“不,我有药。你放心吧,我没事儿的,时间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她的眼里又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我没有理由再呆在那里了。

我骑车回家,沉睡的街道了无声息。我在昏暗的路灯下缓缓骑着,我突然感觉到,命运是不是由时间和空间这两个音符组成的曲子?假如凌云来丽江考察的时间是三年,那么我心中那一棵幼芽也许来得及生根、开花。假如她来的时间仅是一个月,也许那粒种子来不及发芽。咳,可她为什么偏偏是三个月呢?

我看到她走后的丽江,一片古老、灰暗的日子。

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我要掐断那颗芽,我要把它埋在心底。哦,我愿意为她去死!可是她不需要我的生命。一滴泪悄悄淌下,冷冷地挂在面颊上。这是我为女人流下的唯一一滴泪。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这或许就是爱,我不知道。

我暗自发誓,除了给她送行,我不再去看她了。

大约过了一周,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要走了。

她要乘长途汽车到昆明,从昆明乘飞机到上海,从上海回到她的故里南京小住,然后再去北京,从北京乘飞机去加拿大。

(五)

丽江古城是我的出生地,古称大研镇。听父亲讲,我的祖上曾是清代一位大官的家臣,随从主人一起从内地举家迁往滇西就任。后来,便世代生息于此。原来是汉人,但我父亲、祖父已两代娶了纳西族的女人,因此我不是纯正的汉人,我父母亲的家在四方城中一所古老的临街宅院里,那是一栋砖木结构的高大老房子,门楼古色古香,装饰着细致的砖雕,又厚又重的大木门上有铜的拉环。门前的街道是用不规则的青石铺成的,路旁有几棵垂柳,十分清净优雅。令我最迷恋的是夏季里,千百万支雨点打落在青石街上的景象,地上的水汇成小河,片片青石被冲洗得莹润可爱。儿时,我总是在自家的门楼下观赏门前的雨景。心中更加感觉到家的温馨。

儿时,我是多么喜爱自己的家乡---丽江古城。从城东到城西,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街一眼望不到头,城里城外有多少好玩的地方。每到集日,我们云南的方言叫“赶街”,近到方圆几十里的山乡、村镇,远至中甸、大理、昆明,甚至西藏、缅甸等外邦的各形各色的人们纷来沓至,涌上丽江街头;到处传来马帮的铃声,到处人声熙攘;各种各样的货物沿街道两旁一字排开,令你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在我儿时的眼里,丽江是一座多么大的城市,是多么热闹迷人的繁华之地呀。

后来,我学了地理,才知道世界是那么大,我到昆明去读大学,才感觉到丽江是那么小。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家乡生出一种深深的哀愁,我看到了它的闭塞和落后,我的内心深处永远对家乡怀有一掬最亲切的柔情,我的血管里也流淌着一丝对它的怨恨,我恨它的重叠高山隔断我和世界,我恨它似有千万缕丝线世世代代将我牢系在它的足下,它是我永不愈合的伤疤。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命运的一切安排都已经能够安之若素了,但是今天,当我穿过丽江古老的四方街,到高原宾馆去为凌云送行的途中,我的灵魂深处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

丽江啊,丽江,你像一眼大井,我就是生长在井底的一只蛙,毕其终生都在这井里盘桓。我的世界是狭窄的。凌云,她像一只天鹅,偶尔落脚于此,她像一道彩虹,显耀天空,她不属于我的世界!

凌云已经打点好行装,正在办理离宿手续。今天她看上去非常美,几天前的病态一扫而光,柔顺的秀发从象牙般光洁优雅的额头上垂下来,像一块黑缎子在腮边飘荡,衬托的那脸庞和下巴的轮廓更加娇柔。她换了一身轻薄的夏装,更显出身段的苗条、矫健。看见我走进门厅,她立即轻捷地向我走来,浑身透着一股雍容、潇洒的气派。而且从他的身心里,从她的骨头里散发出一股悠长而深厚的、柔软的、温馨的我无法抗拒的又无法参透的魅力。

哦哦,令我迷醉的,正是这个特别的......特别的魔力!

“老莫,我知道你会来的,真高兴你来送我”。

她的脸上流露这发自内心的喜悦,她的一双眼睛清澈而又温柔,莹光点点,光彩照人。我的喉咙紧了一下,我回避着她的目光,走到行李旁边,抓住一个旅行包说:“走,放在我的自行车上”。

一个旅行袋放在车后的架子上,一个她常背的背包挂在车头上。我推着车,和凌云并肩往长途车站走。

凌云说着道别与感谢的话,我恍恍惚惚没有听清。这分离的场景像清醒剂,使我真正从沉迷的情欲中猛醒过来。

尽管我们曾在月光下并肩疾驶,尽管我曾守候在她的床前,但此后,我与她将情同陌路,她的生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诧异自己竟忘记这么简单明白的事情。我一直痛苦于自己的失败,我以为打败我的是我的怯懦,所以我恨自己,而现在我才知道我侥幸做了胜利者。我窃笑,就像一个小贩发现自己没有亏本,一个将军打完仗,发现自己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凌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云南太美了,我很喜欢这里,我一定要再来”。

“什么时候?” 我问。

她笑了笑:“这两年不行了,也许三、五年,不过我肯定会再来的”。

车站到了,我们去托放行李。

检票了。

凌云回头看着我,她的明媚的眼睛满含笑意,她向我伸出右手,我用力握了握那只小手。

“老莫,谢谢你”。 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递给我;“这是我的地址。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无言。她再次向我伸出手。

“再见!”

“再见”。

她转身上了车。车开动了,驶出车站,顺着公路驶去。一会儿,消失在街口处,不见了。我把手中的纸片举到眼前,上面写着:

Ling Yun

20-739 -Redmeng Street

Vancouver  CANADA

我没有读懂那些字母。风把那纸片从我手中刮走,一直把它送到路边的草丛里,我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否要把它捡回来。

——完——

1996年 8 月 30 日

(六)

后記

我写这篇小说,首先是生活的积累,有些生活素材触动了我。采用男性第一人称的写法是因为我觉得只有用此角度,才能生动的把这位知识女性的美好形象塑造出来,同时也可以把我对异性心理的了解和探索表现出来。

我认为高度发展的文明才能成就最高的审美,离开文化的陶冶,人性不可能摆脱无知愚昧的桎梏,理性与智慧的光辉就无法被开掘,心智与情感的发展与平衡是完美人性的支柱。

爱情在其渴望的阶段是最美的,最富魅力。爱情在被遏制的过程中才能产生、升华为艺术的力量。没有压力,没有阻碍只能流于肤浅,只能是性能量的宣泄,过后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

另外,我有感于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仍然很严重。也许上个世纪阶级地位、种族、肤色的差异是人类社会显而易见的不平等,而当今人的社会、经济地位,文化层次、地域差别等也造成了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限制着人的生活与发展空间。

2009-7-7

作者简介:

颜铁明,女,1952年5月16出生。职称副编审,北京美术家协会会员。1969年5月由北京第三女子中学随上山下乡的大潮,远赴云南边疆瑞丽农场弄岛分厂第九生产队接受再教育,历经九年劳动锻炼。1977年参加全国高等院校考试,考取云南艺术学院美术系本科,1982年1月毕业,分配至云南人民出版社任美术编辑。1992年11月调回北京工作,先后进入中国连环画出版社、中国美术出版总社任美术编辑,曾经担任编辑室主任、副主任,因病2001年提前退休。1980年绘画作品《阿细女》获云南省青年美术作品展优秀作品奖。1983年线描作品《版纳集市》由北京民族文化宫收藏,并用于电影《傣乡行》片头画。曾多次参加云南省及北京市画展,出版各类插图、少儿读物、连环画等若干。2009年为某素食餐厅创作书写的对联(上联:碗里无腥膻千般蔬果任我料理;下联:世上断杀业万类生灵由它快活),被北京素食餐馆装裱挂在大门外以招揽顾客。散文《到场部去》发表于《民族文学》1999年第11期,此文获得2001年度全国老舍散文奖,并收录优秀作品集。小说《我的邻居》发表于《北京文学》2000年第12期。散文《旅途》刊载于《民族文学》2006年第3期。散文《滇缅公路》刊载于中国知青网创办的刊物《中国-知青》创刊号。论文《对中国书法艺术的思考》发表在《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2021年2-4月参加“当代作家杯”原创作品邀请赛,作品《与老鼠共舞》获得优秀奖,《2100年的一天》《告别九队》获得三等奖,《我与癌症的八年抗战》获得二等奖,《滇缅公路》《我请求你》《孩子,请听我的呼诉》获得一等奖,《春风凯旋曲》获得铜奖提名奖,同时以上作品分别发表于《当代作家》2021年2-5月刊和中国教育科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平台《汪广仁教科文》。2021年3月、4月、5月荣获“新时代雷锋爱心助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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