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伊甸园
2021-07-07邓宗良
邓宗良
林道,博登湖畔的一座古城,德国人认为这一片湖光山色是他们的伊甸园。到林道时是下午时分,闪着亮光的雨,在车窗外随风飘洒。云杉林里有疯狂生长的野草和一条象牙白的沙土路,它们似乎被风雨携带着,从跟前越过起起伏伏的山丘,转眼间到了天边。下榻的旅馆就在云杉的怀抱里。那是8月中旬,还没到秋天,凉意却悄悄触摸着裸露的脖颈。林道的凉意,好像染上了云杉的绿色,纯净而透彻。
旅馆老式的电梯,金属杆做的推拉门,按钮被不同时代乘梯人的手指磨得铮亮无比。不由让人想起上个世纪初期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小说里的场景。金属摩擦發出轻柔的沙沙声,让人确认到了德国。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和精细的维护管理,抚平了金属的尖锐叫嚣,不经意中制造了乐器般的声学美感。
推开房间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一个巨大的湖泊平平展展的,躺在群山之中,像倒扣过来的苍穹。到来之前,就知道林道在博登湖畔,然而当博登湖如此气势恢宏地扑面而来,还是让人震撼。湖面和天际之间,雨渐渐稀疏,风也累了,停歇下来,阳光不时穿透厚厚的云层,给飞翔的海鸥、缓慢移动的游轮,以及星星点点的帆板,送去一天中久违的暖意。楼下有一座没有刷漆的木结构栈桥,泊靠在那里的一艘游轮里,走出五颜六色的游人,远远看去,就像倾斜的巨大调色板流淌出斑驳陆离的颜色。头顶,一艘飞艇载着游客,缓缓地从湖面上方飘过。一切宁静而有序。
湖边一块小小的空地,是旅馆的室外餐厅,正在举行一场婚宴。人们三五成群,手持盛着各种颜色酒水的玻璃杯,交谈着,走动着。从阳台朝下看,聊天的人不断组合,变幻着不同的图案。他们或平整或鲜艳的服饰,在花花绿绿的气球和草地上五彩纸屑的映衬下,有如从万花筒里看到的镜像。焦点显然是穿着深色西装的新郎和被一袭紫色拖地长裙勾勒出窈窕腰身的新娘。从发型到鞋子,显然经过精心的设计和搭配,看上去就像搁在蛋糕上的别致小人偶。晚宴一结束,草地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纸屑和杂物,就像这群宾客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环保意识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习惯,就像跟朋友道别时说一声“再见”。
阳台上远眺,太阳正落入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脉。雨后的群山挽起若隐若现的薄雾,与山顶和北坡的积雪相呼应。对岸离这边近一点儿的地方,斜斜的山坡像打开的巨幅画卷,是一片淡淡的、浅浅的绿。这种温柔的绿分明饱经了岁月的打磨。第二天,在阳光灿烂的早晨,发现那绿是茂密的森林。一些浅色的房子偶尔探出头来,房顶的红瓦像是有人用画笔细心点上去的。从房顶造型,隐约可以辨认哪个是教堂,哪个是修道院,哪个是城堡,它们犹如欧洲历史文化的精美碎片,熠熠生辉。森林里断断续续的灰白线条,不知是高速公路,还是古老的林间道,犹如绿色生命搏动着的根脉。
最令人着迷的是日出和日落的魔幻时刻。早晨的阳光,从东方照射过来,先照亮山头的尖顶,然后从群山的缝隙里穿过,一片片,一簇簇,洒在寂静的湖面。湖面的涟漪瞬间跳跃着细碎的亮点。林道老城的白墙红瓦,在朝阳里暖和起来,苏醒过来。日落时分,群山的天际线之上,不时浮现长长的晚霞,像是太阳使尽最后的力气留下的嫣红泼墨,又像阿尔卑斯山炫耀着它的绚丽纱巾。太阳落山后,山和湖被纯净的暮霭所笼罩。暮霭浅浅的蓝,慢慢地被大自然无形的手调制成浓重的蓝。对岸的山脚下,亮起了一行行一盏盏路灯,闪烁着温暖的橘红色,在蓝调里荧荧如豆,宛如童年的梦。
港口防波堤内,不宽的水域里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居然停着一艘巨大的白色游轮,似乎是被硬生生地挤进一个小人国。防波堤出口,是林道的地标——33米高的新灯塔。灯塔旁的巴伐利亚石狮,在远处郁郁葱葱的阿尔卑斯山脉的衬托下,提示人们不要忘记昔日的荣耀。午后闲暇之余,在鹅卵石街巷边撑起的栗色太阳伞下,我斜靠在餐椅上,慢慢享用一杯香浓的咖啡,看着不远处老市政厅外墙上的壁画——西班牙大帆船、表情欢快的歌手和几乎要飞出来的天使。老市政厅是林道的最高建筑物,比圣彼得教堂还高。老教堂和老市政厅是欧洲老城的标配,是历史的影子。林道处处有环保方面的规定,比如,只有低排放的车辆才能进入古城所在的湖岛。老城街巷以步行街为主,宁静与闲情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清晨,从旅馆阳台向南边望去,林道老城里,红色屋顶错落有致,马路拐角处不时冒出跑步者、遛狗的老人、带着清脆声响的有轨电车等等,影像清晰地落在近旁的湖水里。整个老城似乎是昨天夜里刚刚从童话世界里漂到这里。
博登湖南北长63公里,东西宽14公里,对面的西岸是奥地利,西岸再往北是瑞士,阿尔卑斯山脉在那里绵延不绝。博登湖的水是洁净的,好像刚刚从雪山上流淌下来。阿尔卑斯的风是清新的,好像刚刚在青草和森林间生成。也许,这里有些区域没有被人类开发过,保持了原生态。也许,有些区域曾经被污染,又被修复,中间花了很长时间。林道,据说是一个木材港口,周围的森林也曾经被砍伐,被蹂躏。欧洲工业革命留下的伤痕,依稀可见。不能因为青山绿水看上去像年轻人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不去珍惜。有些生态灾害修复周期太长太长,甚至很难完全回到被破坏前的状态。比如现在很关注微塑料污染,世界各个角落都难逃其害。看上去很美的博登湖,湖水里同样少不了微塑料,差别在于含量的多和少。
来林道,是为了参加一个世界性会议。会场是一个大型会议中心,是林道最现代化也是体量最大的建筑物。它刻意低调,不与老城的古建筑物抢风头。一种不起眼的灰白色,地面只有一层,外观像个低平的仓库,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个功能超强的现代化会议场所。一切似乎都隐藏在地下:许多小会议室、餐厅、同传间、衣帽间、洗手间,等等。诺贝尔奖获得者论坛就在这里定期举办。餐厅里并排挂着几幅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巨大的黑白照片,其中有我们的屠呦呦。她脸上的灰白色调刻满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思和孜孜不倦。
在西方世界一些人对中国缺乏起码的善意而充满太多的诅咒、诽谤的背景下,经过冒出火花的交涉和较量,在会议开幕前的最后一刻,我们争取到了在大会上发言的机会,得以介绍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理念和实践。我们的发言者是位老者,沧桑而睿智,译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性,演绎着东方大国的风采和魅力,淡定自信,掷地有声。就这样,我们征服了台上台下来自世界各地的1000余名听众。会议主持人,一个情绪高涨语速飞快的欧洲学者,在高度评价中国的环保成就的同时,对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和当时美国的领导人作了辛辣的嘲讽。在西方的伊甸园,我们展示中国生态文明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传递当今中国人的自信和豪情:林道、博登湖、阿尔卑斯山脉有的美景、没有的美景,已经出现在我们广袤而古老的国土上,并且将越来越多。因为我们有别人所没有的传统和优势,因为我们比别人更善于借鉴和学习。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