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女性伤口上撒盐,写出了人人都爱的天才女友
2021-07-06陈英
陈英
埃莱娜·费兰特是目前意大利非常受欢迎也非常神秘的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个笔名,其真实身份至今是谜。
2011年至2014年,埃莱娜·费兰特以每年一本的频率出版《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这四部情节相关的小说被称为“那不勒斯四部曲”。它们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穷困社区出生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尖锐又细腻地探讨了女性命运的复杂性和深度。
2018年夏天,这套迷人的“四部曲”迎来了中文版大结局。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失踪的孩子》中,女主人公之一埃莱娜的故事在继续,小说一开头就是一场公然的私奔。作为有夫之妇的埃莱娜,离开了安稳、富裕的家庭生活,离开了两个女儿和对她非常依赖的丈夫,遵循内心的呼唤,毅然和尼诺去了蒙彼利埃。这场出走必然充满了泪水、屈辱、要挟,充满激烈的矛盾和痛苦。
磨难、成长与得救
《失踪的孩子》探讨的是中年之后的体验,青春时期神话般的色彩已经褪去,埃莱娜的人生需要面对的事情变得更多,一切变得艰难、苦涩。费兰特最擅长讲述的却是这段历史,所以在四部曲中,获得最多认可的就是这部。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基本上没有岁月静好、灵魂里散发着馨香的女人。我相信,看到书中的男男女女,鸡鸣狗盗,习惯于唯美、纯情剧本的读者难免会心生厌烦,很容易对小说人物做出各种道德审判。比如英语读者甚至创建了一个网站,来辱骂故事中的一个主要男性角色——尼诺。但费兰特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没有任何指责和审判的意思,包括尼诺。其实,这位风度翩翩、深得女人心的男子只是埃莱娜人生中必经的一场磨难,像一场漫长的生长热,最终也会被超越。对于埃莱娜来说,没有经历种种磨难,何谈领悟和成长。
“四部曲”千端万绪,撇开恢宏的时代背景、独特的那不勒斯风情以及那些形形色色、入木三分的男性人物不说,故事中的女性人生,应该是作者最用心用力展示的。费兰特笔下的女性人物,她们经历各种波折之后,总是会变得更加强悍,无论好坏,她们总是会坚持自己的意愿,把握自己的命运。
一个女人在漫长的人生中经历什么样的殊死搏斗,才能在年老时叹息说:
“我吃了多少苦啊,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我又成功摆脱了。没有任何东西会把我和我生的几个女儿拉下水去,我们都得救了,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沉沦下去。”(《失踪的孩子》P451)
对于埃莱娜来说,她没有沉沦,没有跌倒,最后得救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像少年时的伙伴吉耀拉一样,在破败的城区倒地而死,也没有像家境优裕的美少女娜迪雅那样,成为红色旅恐怖分子,甚至不像有思想、有文化的玛丽亚罗莎那样陷入毒品和虚无。这无疑是一场漫长、痛苦的救赎之旅。埃莱娜在年老之时,经历各种沧桑,联系不到心爱的朋友,心情沮丧时,她说: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但我们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事情全然没有那么简单。
“四部曲”对于女性人生的探索和深入挖掘,似乎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讲述的时间跨度很大,涉及了女性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也牵扯到女性教育、恋爱、婚姻、生育、家庭和工作体验的方方面面。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遥远的意大利南方海濱城市,但女性的体验有很多共性,故事中的那些人物就像贾樟柯镜头下的中国小镇青年,这对于在人生道路上苦苦探索,求得一条出路,不甘愿沉溺的女性也是一种参照。
厌恶、逃离与成长
我们从头说一说埃莱娜的生活。她从小时候起就发现并深刻体味到自己对母亲的厌恶:“从我差不多六岁开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尤其讨厌她的身体……她头发发黄,眼睛是蓝色的,体态臃肿,她的右眼是斜的,总让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里。”
“我母亲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总是怒气冲冲……”
如果我们要分析事情的因果关系,这种对母亲的厌恶和不堪忍受把埃莱娜推向了莉拉:
“那时候我有一种信念:如果我一直跟着她(莉拉)的话,学她走路的样子,那刻在我脑子里我母亲的走路方式就不会威胁到我。”
在女性成长的过程中,有时候厌恶和羞耻感对一个人的激励和塑造会起到出人预料的作用。虽说埃莱娜的母亲有伟大之处,她能承受暗淡、贫穷和辛苦的生活,维持一个家庭,但这个“反面教材”让埃莱娜很快就做出了对未来的设定,就是避免在成年之后成为一个气急败坏的粗鲁女人,她要成为不同于母亲的人。这种冲击力,比一个体面的、理想的形象起到的作用要更强。对于很多小镇青年,这可能是很熟悉的情景:
“成绩出来时,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学校……我感到双重的屈辱:首先因为我没有小学学习好,另外,让我觉得羞耻的是老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的那种差距。老师看起来那么体面,穿着得体,她说的意大利语就像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语言;我母亲畸形的腿、破旧的鞋子、暗淡无光的头发,夹杂着方言、错误百出的意大利语,她应该也感觉到屈辱……”
母亲的生活状态并不是个例,埃莱娜女性意识觉醒,开始看到了女性身体变形、性格焦躁在整个城区是一种普遍现象:
“这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老城区母亲们的形象。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很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非常消瘦,双眼凹陷,颧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想让她们抱……因为生活的艰辛,因为年老的到来,或者因为疾病,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这种变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要做家务吗?是从怀孕开始的吗?还是从挨打开始的?”
这种如临深渊的恐惧一直伴随着埃莱娜的成长:“我要采取行动,我要从我母亲的世界里逃离出来,虽然即使是莉拉,也没能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去,但我必须做到,我不能再这样逆来顺受了。”
这种逃离的欲望,从一次小小的旅行开始,使埃莱娜的世界越来越宽广,一次次体验跨越边界的愉悦。正是因为这种逃脱的欲望,让她向外界伸出了求助的手,尼诺对于埃莱娜的成长还有自我塑造的影响,并不在于莉拉之下。虽然在《失踪的孩子》的最后,尼诺变得油腻猥琐,被埃莱娜远远抛在了身后,但我们无法否认,这是一段非常有建设性的关系。
他(尼诺)会把“我”从母亲的世界里拉出来,他自己也在全力摆脱他父亲的影响。
通常,在婚礼上,一个社会群体的恶俗生活方式会得到集中体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有两次这种婚礼场景的描写,都让埃莱娜进一步加强了必须离开的思想意识。第一次是在莉拉的婚礼上,埃莱娜看到:“庶民就是我的母亲,她喝了酒,现在整个背都靠在我父亲的肩膀上。”第二次是在她妹妹埃莉莎的婚礼上:“让我觉得震撼的是,莉拉结婚时的那种乡村风格的粗俗,到现在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变成了一种都市风格的粗俗。”
友谊、互助与成长
费兰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也有所突破,在她之前的小说《被抛弃的日子》《讨厌的爱》《迷失的女儿》中,女性都是单独出现,有时候陷入情感崩溃的边缘,也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去求助,她们处于一种非常孤独的状态。但埃莱娜从小就有莉拉可以依赖,可以交流,这种成长中的互助不仅仅是思想上的,也是生活上的。我们知道,在一段关系中,无论是亲情、友谊还是爱情,柔弱或者缺乏主见的一方总是受强势的一方的影响。莉拉无疑是强悍的、富有力量的一方,她的灵气和决绝的性格,与埃莱娜的自律形成了完美的互补。中学时代的埃莱娜在莉拉的引导和帮助下,拉丁语成绩很快赶上来了。两人的关系出现危机,对埃莱娜的影响非常大。
莉拉出嫁之后,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金钱,她给埃莱娜买课本,支持朋友的学业,这种密切的关系让埃莱娜获得了很大的能量,让她似乎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困难:
“我更加狂热地想象我和我的朋友命运相连的情景:我是瞎子,她眼睛好得像鹰隼;我目光黯淡,她一直眯着眼睛聚光,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我挽着她的胳膊,在暗处,她会很用心地引导我。”
甚至在埃莱娜成年之后,她已经结婚、成名,莉拉的这种帮助也非常珍贵。
埃莱娜对于莉拉的帮助也很频繁,很多时候都是雪中送炭。在莉拉生病,儿子需要人照顾时,埃莱娜总是会伸出援助之手。在故事结束之处,莉拉决定不再接埃莱娜的电话,不再见她,埃莱娜依然念念不忘:
“有时候,我很痛恨她做出的选择,正好是我们都老了,需要相互关怀和支持时,她把我完全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这种友谊和互助对于女性的成长有时是决定性的,埃莱娜的成长根本无法撇开她从莉拉身上汲取的能量,甚至包括她的写作生涯,也和莉拉带给她的灵感密切相关。单枪匹马的女性,很难抵御社会、传统模式的影响,可能步步都会跌倒,很难迈出一条走向独立的自救之路。
娃娃、生育体验与成长
让人迷惑的是费兰特对于“娃娃”这一意象的痴迷,包括她写的儿童读物《夜晚的沙滩》,主要意象也是一个被遗落的布娃娃。这个“娃娃”在其他小说中也同样反复出现,是费兰特小说的重要元素。“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两个布娃娃,像一条线一样贯穿故事的前后。在童话里,女孩找到了娃娃,在埃莱娜漫长的一生中,她是否也能找回自己丢失的娃娃?娃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首先是一个女性的、私密的物件,一个忠实的玩伴,一个对话的对象。有很多时候,“娃娃”似乎有更深层的隐喻,象征着女性的身体或者女性的自我,总是会经历各种磨难和考验。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另一个物件是埃莱娜母亲的银手镯,这个物件也是女性体验的一部分,因为每个女人都会面对上辈和历史上所有女性的体验,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这个银手镯经常出现,最后也体现了埃莱娜和母亲的和解。
通常作家对于母性和生育体验的描写,总是侧重展示一种无私奉献,爱和甜蜜,这无疑是一种误导。费兰特通过埃莱娜的个人体验,也探索了生育体验里常常不为人提起的阴暗的一面。
从费兰特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把自己的私生活和公众生活分得很开,她每日的生活就是翻译、教书和写作。费兰特作为女性的生活是隐匿的,她也无意成为女性的楷模,树立某种榜样,唯一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特立独行,义无反顾的女人。“我已经摆脱了对出名的渴望,但我非常在乎莉拉和她朋友的名声”。
太平之年,女性要获得独立自主,也需要一场场殊死搏斗。无论是埃莱娜掘地三尺的反思,还是莉拉任性、暴戾的反叛,她们在能量上、情感上和思想上的相互洗劫,都展示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假如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对这些人物进行道德上的审判,而是看到这些行为的深层机制,这无疑会对女性生活是一种启发,会成为一种力量的来源。
费兰特最喜欢的女性人物是莉拉,在她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如果要说的话,她应该是莉拉和埃莱娜的合体。当然,作为女性,没有必要成为埃莱娜或者莉拉,而要成为自己,这也是一个摆脱奴役的过程,包括情感上的奴役。有很长一段时间,埃莱娜都处于感情的奴役之下。如何避免受情感左右,如何摆脱奴役和禁锢,这恐怕也是所有女性要面对的问题。
我想用费兰特在一次采访中的话结束这篇文章,她在谈到如今意大利和世界上的女性的处境时说:“我认为我們所有人,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性,现在都处于战斗之中,战争远远还没有结束。尽管我们认为已经把男权的语言、文化和社会抛之于脑后,但斗争还会延续很长时间,我们看一看世界的整体局面就能明白,这场斗争远远还没有结束,我们到目前为止获得的一切,随时都可能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