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平行世界里
2021-07-06吴梦莉
吴梦莉
我一直在渴求被理解。
七岁时,我和父母吵架,一个人跑出家门,躲到河道旁堆积的水泥管道中,以为父母会像电视剧里一样焦急地四处喊我的名字,然后向我道歉。然而,我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甚至在管道里长长地睡了一觉,他们依然没有找来。
最后,我一个人爬出管道,踩着碎金一般的晚霞归家。那片橘红从粼粼的河面一直烧到我的心里,像一場熊熊大火,烧毁了我的整个童年。另一边,父母仍然在店里做生意,迎来送往,鞠躬赔笑,对一个孩童的午后逃亡漠不关心,因为“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当不得真的”。
我以为这是大人对孩子与生俱来的傲慢,因此想要快快地长大,与他们平等地对话。于是,我做了许多自以为成熟的事,比如一个人出门旅行,比如在暑假的时候瞒着父母去找了一份卖衣服的工作。整整一个暑假,我每天都要站立十二个小时以上,要么给进店的客人推销与挑选衣服,要么忙着整理货架、折叠弄乱的衣服或者打扫仓库的卫生……一天下来,腿仿佛绑了两块铁板,难以弯曲。
同事们大多是在社会上混过多年的“老油条”,对我这种学生身份的人并不友好,常常会抢我手上的顾客,或者支使我跑腿。而我之所以愿意咬牙忍耐这一切,无非是想向父母证明,自己可以自食其力,我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有一次,店里牛仔裤做“买一送一”的活动,一位顾客挑选了很久,拿了两条裤子。然而,我在结账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条牛仔裤是新款,不参与活动,便礼貌地告知她,问她可否重新选一条。她气急了,将浆洗得发硬的牛仔裤直直地抽在我的脸上,骂我耽误了她的时间,骂我是废物。
事情闹到最后,店长出面赔礼道歉,我则躲到试衣间,哭得几不成声。疲惫、委屈、不甘与自负……这些长久以来堆积、蛰伏的情绪,在那一刻,仿佛一座融化的冰山,自我体内奔涌而出。而我终于明白,当我嚷嚷着“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时候,父母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们知晓成人世界的坚硬、冷漠与不堪,所以宁可让我一直做一个孩子,隔着温室的玻璃罩子,去看外面的风雪。
我并不认可他们的这种行为,可是我愿意尊重这种行为背后的爱。
那次挨打之后,我并没有立刻辞职,而是按照原计划,一直工作到暑假结束的前一天。那一天,我拿到人生的第一笔工资,去超市买了食材和水果,为父母做了一次晚餐。油锅烧热,丢入姜蒜爆香,然后将切成丝的瘦肉倒进去,翻炒至变色,加入青椒和调料,盛盘,配上半碗米饭和一小碟咸菜。暗红配鲜绿,是一种俗世中的烟火气。
那一天,我与晚归的父母一起吃光了所有的菜,连盘子里的姜蒜都被夹起来,然后拌着白饭吞咽了下去。没有人说话,在浑浊的夜色里,只听得见筷子与碗沿相碰撞的声音,细微的,清脆的,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礼炮声,宣告我的长大成人。
可这并不是故事的尾声。我是说,即使我按部就班地长大,但我仍未与父辈踏入同一条河流。
工作后,我常常会收到父母的微信,有的是哗众取宠、耸人听闻的公众号文章,比如“会致癌的100种食物”,有的是老掉牙的职场生存技巧,比如“千万不能和领导说的十句话”……一开始,我还会有耐心地敷衍一下他们,后来就是连看都懒得看,直接告诉他们,这些都是骗人的。
拙劣的文字商品,从头到尾都散发着愚蠢的气息,毫无价值,而我懒得去思考父母相信这种东西的原因,只是将其粗暴地归纳为代沟。所谓代沟,即是不同年代造成的隔阂,与人无关,就只是时间的差异而已。
为此,我特意教了父母如何上网,以为只要让他们尽可能多地接收来自外界的讯息,就能自然而然地填补“沟壑”,进而和我正常沟通。这种幻觉一直持续到我帮母亲清理手机内存时破灭。那一次,我顺手点开她手机里的短视频软件,却看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推送内容:尴尬的土味视频、滤镜开到看不出五官的带货主播,华而不实的生活技巧……聒噪,低俗,吵闹,然而,正是这种我平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东西,让我明白了即使在看似相同的互联网环境下,我们接受的讯息也是割裂的,如此一来,生存经验迥异的人最多只能看到彼此,而非理解彼此。
有趣的是,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我与父辈之间,还存在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甚至是五环内与五环外之间。而且,经济割裂导致的文化割裂比时间造成的观念冲突更可怕,就像古时候农民会以为皇帝用金锄头锄地一样,明明人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却犹如生活在平行空间一般毫无交集,遑论产生共鸣了。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对甲来说司空见惯的日常,对乙来说可能就是天方夜谭。而这份不同让人们极易陷入相互指责、取笑的怪圈。我想,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在开口指责前,提醒自己,人生来便不同。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