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大豆油
2021-07-06李士民
李士民
1986年最冷的那天,我爹起得最早。
我爹沿着沱河岸上的渣石路,卖力地蹬一辆没有闸的大架自行车。是的,我爹赶着去镇上卖藕,卖了藕就开始过年了。
路上,我爹被一輛四轮车挂倒了,而且,开四轮车的黑心司机乘着夜色逃走了。我爹小腿粉碎性骨折,疼得龇牙咧嘴,被乡亲们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我娘跑到舅舅家,借来200块钱,又让哥哥到集市上卖了200斤玉米,总算凑够了为爹做手术的钱。
爹出院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村里不时响起清脆的鞭炮声,到处飘散着炖肉和炸丸子的香味。可是我家,还没准备一点儿年货呢。娘把我和哥召集到一起说:“不管咋样,这年也不能落在后边。”然后,娘对哥说:“你去集会上买鞭炮、春联和糖果。”娘又麻利地收拾了一袋子油菜籽,让我去镇上榨油,回来炸丸子。
我推出自行车,把车胎打足了气,然后把油菜籽稳稳当当地绑在后面的车座上,在车把上系了一个塑料桶,推着车子就出门了。这时候,娘补充了一句:“早去早回,别耽误事。”
当然,我知道娘这句话的分量。我没多说话,顶着嗖嗖的西北风,握紧手里的车把,朝镇上赶去。
到了镇上,我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汗,双手却冻得发麻。镇上总共有三家榨油的,我舍近求远,去了西桥头胡同里面最偏的那家。
是的,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这里人少,前面只有两个人等着榨油,不用排长队。还有,榨油的中年男子虽然个子矮,脸上有一个大疤瘌,干活儿却细致,不洒不漏,而且,每斤比别家少收五分钱。
很快就轮到我了,这时候后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榨油队伍。要不是一路上赶时间,说不定要排到啥时候呢。我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卖力地帮着中年男子干活儿。当飘着淡淡清香的菜油装进塑料桶里时,我心里头也顺畅滑溜,就像镇上新修的宽宽绰绰的柏油路。
回来的时候,我是哼着小曲一路顺风的。我想着,娘这时候已经刷好了锅,拌好了丸子面,备好了柴火,只等着我凯旋,躺在床上的爹也期盼着我尽早归来。
就在那个叫梁庄的小村后面,就在那段下坡路上,就在那个土坑跟前,我的自行车突然一震,车把上系油桶的绳子开了,油桶啪啦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炸烂开来,淡淡清清的菜油就汩汩地流到了那个土坑里。我突然觉得我的皮肉炸烂开来,我的鲜血汩汩地流淌满地。
看着一地糟糕,我无力地蹲下去,歪着身子,勾着脑袋,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个老头儿走了过来,他看了看,也蹲在了地上。老头儿问我:“乖孩,这是菜油吧?”我点点头。老头儿和我商量说:“乖孩,这样行不,我就喜欢吃菜油,我拿一桶大豆油,换你的菜油行不?”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头儿走了,很快又回来了,左手拎着一桶油,右手端一个盆,还有一把勺子。老头儿对我说:“看看,这是一桶大豆油,不比你的菜籽油少。”然后,老头儿帮忙把大豆油牢固地系在我的车把上,对我说:“你赶紧走吧,骑车的时候,要稳当。”
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回过头,见老头儿蹲在地上,用勺子舀着土坑里的菜油,小心地倒在盆里面。老头儿见我回头,摆摆手说:“乖孩,赶紧走吧,往前看。”
快到村里时,我看见娘正站在村口朝我这边张望,两只手上还粘着面呢。走近了,娘从自行车上解下那桶大豆油,对我说:“乖孩,你真能干。”娘的话音还没掉到地上,我的泪水就哗哗地掉到地上了。
后来,我悄悄地问爹:“那个老头儿,真的喜欢吃菜油吗?”爹说:“不喜欢。”我接着问爹:“那个老头儿,是咱家亲戚吗?”我爹摇摇头。我很疑惑,又问爹:“他为啥说谎?”爹说:“那不叫说谎,那叫好心。”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