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敦煌的泥匠与百姓的日常生活
2021-07-05周尚兵
周尚兵
(山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8)
P.4640《翟家碑》云:“郢人尽善以釫镘,匠者运釿而逞巧。”釫镘是泥匠上墙泥用的主要工具,亦作“鋘镘”“杇槾”“圬墁”“泥漫”。唐五代敦煌寺院入破历中有许多寺院支付泥匠报酬的记录,如:S.6829V《丙戌年(806)正月十一日已后缘修造破用斛斗布等历》“六月二日,出粟柒硕,付荣清等充仰泥手工。同日,出粟叁石、麦壹硕伍斗,与王庶子仰泥手工”;S.5039《某寺诸色斛斗破历》“粟壹硕肆斗,付泥匠令狐友德用”等等。
泥匠是古代土木建筑工程中不可或缺的工种,涉及社会生产与生活的诸多方面。敦煌文献记录了唐五代时期泥匠工作的诸多细节,揭示出泥匠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具体作用和影响,展示出敦煌百姓“居”生活中的详细面貌,而目前学界关于敦煌泥匠的研究还仅止于指出敦煌有“泥匠”这一工种(1)姜伯勤《唐五代敦煌寺户制度(增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0-231页;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39-274页;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24、339-340页。,其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尚未见有专文加以剖析,今据敦煌文献撰此小文,敬冀方家教正。
一、敦煌泥匠的活计
郑炳林教授认为“泥匠,文书又记载作泥博士、托壁匠,犹今泥水匠,相当于瓦工”(2)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第253页。又见郑炳林、李军《敦煌历史地理》,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32页。。泥匠相当于瓦工,指的是古代泥匠往往兼作瓦匠的情形,泥、瓦不分是古代土木工匠中一匠多能现象的典型表现,木作行业里也有集五木匠于一身的工匠,只是不如泥瓦匠那么普遍。泥匠会干瓦匠的活计,只能说明泥瓦匠人同时具备两种不同的职业技能,并不是说这两种职业技能之间就没有了技术差异。实际上,泥匠、泥水匠与瓦工、瓦匠在工作职能上存在着较大的区别。瓦匠有两种:一是指制作瓦陶器的匠人;二是指给屋面布瓦、垒脊及屋面装饰的匠人,即《营造法式》中的瓦作匠人。泥匠与瓦匠不属一个工种,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工匠部”将二者分别为“泥匠”和“结瓦”。北大图D.194《酒帐》有“十日,瓦匠造作,赛神酒壹角。十三日,瓦匠酒半瓮”;P.2049V1《同光三年(925)净土寺直岁保护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稿》有“粟壹斗,沽酒,修寺院日看泥匠博士用;粟壹斗,其时与泥匠用”。可见在敦煌百姓那里,泥匠与瓦匠的执业界限还是比较清晰的。
垒墙、上泥是泥匠最常见的工作,如上引S.5039中有“粟壹斗,垒墙博士夜料用”;P.3713《年代不明粟破历》七月“廿七日,泥佛殿看博士用”。马德研究员因此认为敦煌泥匠的活计“主要是筑垒墙壁(包括上泥),在一些文书中又称‘托壁匠’”(3)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第24页。。按:生活中还有另外两种托壁匠,他们与泥匠不属一个工种。S.6185中有某月六日官府支付“托壁匠粗面贰斗”的记录。P.3391《杂集时用要字》“衣物”类中列有“托壁”。S.1624V+S.1776《天福七年(942)大乘寺交割常住什物点检历》中有“拓壁两条,内壹破”(4)郝春文编著《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7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81页。。学者已考定“托壁”是用波斯技法织成的粗毡席,为波斯语词“tābix”的音译,传世文献中还有“拓必”“拓辟”等多种写法(5)[美]劳费尔《中国伊朗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47页。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66页。杜朝晖《敦煌文献名物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0页。,此记音意义上的“托壁匠”,实为毛毡匠。在现今的家庭装饰器物中亦有“托壁”,又作“壁托”“壁挂”,是在墙、柱等立面上单边安装的各种置物托板。此汉语词表意意义上的“托壁”,属小木作装修木匠的业务。
敦煌研究院藏001+董希文旧藏+P.2629《年代不明归义军衙内酒破历》第22行记录五月“十八日,支灰匠酒壹角”、第30行“廿八日,支灰匠酒壹斗”(6)唐耕耦,陆宏基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3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272-273页。。郑炳林教授云“灰匠,即泥匠”(7)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第254页。。马德先生说:“灰匠,从字面上看,可能是指制作石灰的工匠,或者是专门负责涂刷墙壁的工匠,亦属建筑行业。敦煌石窟建造中需要大量的石灰,也需要涂刷灰层的工匠。”(8)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第24页。按:灰匠应当是敦煌民间对“堆灰匠”的省称,灰匠是以地仗工艺执业的装饰工匠,其主要工作是调灰泥和上灰泥,为壁画和油漆彩画在墙壁和木质构件上制作油灰地仗层。S.6829V第29行记录八月二日“出白面壹硕柒斗,供赤白人”。“赤白人”是敦煌地区对灰匠的又一称谓,因为制作地仗层所用的主要材料是用猪血、油、石灰、白面等材料特别调制成的赤土和白土,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工匠部”中就径直写作“赤白”。敦煌文献中关于“上赤白”的记录甚多,兹举一例以说明赤白工艺与泥匠上泥糊墙之差异。S.6829V第23-26行记录七月“八日,出苏贰胜半、面壹硕肆斗、米壹斗,供众僧泥佛殿用。白面贰斗,将窟取赤土付不要。出布叁丈贰尺,与法日赤白造。出油陆胜,内二升,入石灰泥。四升,油鵄吻”;第31行八月十四日“又出白面贰斗,入赤白处。油半胜,赤白柱用”。古代地仗工艺最高的工艺水准是“两麻一布七灰”,806年的这几条记录足以说明唐代敦煌地区的地仗工艺最起码也是“一布四灰”的工艺水平。
泥匠是建造工匠,灰匠、塑匠是装饰工匠,各自在生产链系中的位置不同。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工匠部”中有“泥匠”,也有“砌垒”。砌垒匠应当是营山理水的“叠山匠”在西北地区的别称,也不属泥匠的业务。
从现有敦煌文书记录来看,使用砖墼、泥沙材料进行的诸项建造、维护工作属于敦煌泥匠的业务范围。S.542V《丑年(809或821)十二月沙州诸寺点算羊牒》记载:“丑年十二月五日,报恩寺暖堂点算请得福田羊。”S.6452《壬午年(982)净土寺常住库酒破历》记载:“廿八日,周和尚铺暖房酒壹斗。十一月一日,李僧政铺暖房酒壹斗。”P.2985V《房舍地基帐》“暖房子东西并基一丈二尺,南北并基一丈五尺,计一百二十六尺。”P.2032V第406行“粟陆斗,史生垒舍迎顿用”、第433-434行“白面陆斗伍胜,粗面壹硕壹斗,油胜半,粟贰斗陆胜,两日立幡杆及盖恩子舍博士及众僧等用”、第751行“面一石二斗,接墙盖厨舍众僧用”、第816行“面壹硕壹斗,第三件修梁、安油槃、安门及造门兼隔、垒东头舍子博士及人夫等用”;P.4525《辛巳年(981)归义军衙内付酒历》记有“杨都头北府泥舍顿酒壹瓮”;P.2049V1第284-285行“粟壹斗,园家修新堡用”等等。文书中虽然没有说明“垒舍”“修新堡”的具体内容,然而所盖的“厨舍”却有实物的遗存。在莫高窟北区洞窟考古中发现了唐五代时期僧人和常住百姓生活起居的场所,其中的基础生活设施有炕、灶等实物(10)彭金章、沙武田《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10期。。S.1733《某寺诸色斛斗破历》记录有“麨一石七斗,屈(掘)井及苅麦人食用”。总上诸条材料,知敦煌泥匠除了垒墙、上泥之外,还有铺设暖堂、盘炕、盘灶、盘壁炉、造地炉及甃垒等多项活计。
二、敦煌泥匠作业的技术内涵
Дх.01428《某寺布破历》记录有“布壹匹,与泥匠王都料垒墙用”。P.2049V1第289行“粟壹斗,沽酒,修寺院日看泥匠博士用。粟壹斗,其时与泥匠用”。S.1733《某寺诸色斛斗破历》记录有“麨一斗,充织褐袋及上泥人食用”。上引材料明确显示:泥匠职业有泥匠都料、泥匠博士、泥匠、上泥小工等几个级别的技术分工。
P.2049V1第381-384行有“面柒斗,寺院和泥及上屋泥修基阶叁日,众僧及功匠解斋斋时夜饭等用。面叁斗,修造了日,众僧及泥匠斋时食用”。在P.2862V+P.2626V《唐天宝年代敦煌郡会计牒》记录有一套和泥、上泥的工具:“刀壹口壹具。锹壹张。泥漫壹。”其中的“刀”,即今泥匠们所用的砌刀,俗称“瓦刀”,其主要功用是砌墙时削断砖墼、上沾合浆泥以及起压浆泥沾紧砖墼。
垒屋舍要“先竖四墙”,在BD06359《寅年(822)僧慈灯雇博士氾英振造佛堂契》中,泥匠博士氾英振垒佛堂外墙一丈四尺并细泥一遍的工价为“麦捌汉硕”。古今垒墙的技术标准一致,即砌成的墙体要达到“横平竖直,搭接错缝,浆泥饱满”。泥匠用线锤、曲尺和细绳索等工具来实现墙体的横平竖直:先在总都料所确定的四角处打上木桩,绷上绳索,确定地基及墙体的基线,由高级泥匠使用曲尺、线锤等工具在转角处砌上标准的直角转角墙,然后在标准转角墙上抨上水平线绳,普通泥匠就可以沿水平线砌墙了。这个施工过程,即S.617《俗务要名林·器物部》中的“悬绳望直”,P.3644学童眼中的“抨绳拽索”。P.3391《杂集时用要字》“使用物”中有“墨斗”“曲尺”“绳索”。泥匠博士氾英振即上述“抨绳拽索”过程中的高级泥匠。
氾英振还负责给壁墙上细泥。给壁墙上泥的过程,自先秦以来称为“涂塈”,至唐代仍复如斯,杜甫《题衡山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诗云:“讲堂非曩构,大屋加涂塈。”(13)[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223,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383页。考古工作者通过对窟内壁面涂层所含麦草的14C测定,确定了莫高窟B100、B118、B162、B207等窟的涂层为唐代的涂层;对人骨的14C测定,确定了B42、B146等窟为唐代开凿的洞窟;根据有纪年的文物及洪水线等特征,确定了B46、B47窟开凿于盛唐时期(14)彭金章,王建军《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第3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378-379页。。在这些洞窟中有唐代“涂塈”的实物:“在人工凿面上,先涂厚1.0~3.0厘米的粗草泥,后在粗草泥之外再涂厚0.3~0.5厘米的细草泥,其中北后室的细草泥层外,再涂一层0.1厘米厚的白灰浆。”(15)彭金章,王建军《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第1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29页。由此知敦煌泥匠的“涂塈”有三个技术环节:草泥打底、细泥抹平、白灰加光。完工后的涂塈要达到“光滑亮泽”的标准,唐孙公辅纪“夏邑县新修城门楼”毕功云:“至如板筑之气势,磨礲之固护,涂塈之滑泽,采章之藻丽,则存诸咏歌,非纪体所载。”(16)[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901,第9401页。
暖房,亦称暖屋、暖堂。垒墙涂塈的工作,只须博士级别的泥匠即可,而在前引周和尚、李僧政等“铺暖房”这样的建筑采暖工程施工中,就必须用到比博士更高技术级别的泥匠都料。暖堂的热源布设在地基下,《水经注》卷十四记河北观鸡寺“暖堂”云:“寺内有大堂,甚高广,可容千僧。下悉结石为之,上加涂塈,基内疏通,枝经脉散。基侧室外,四出爨火,炎势内流,一堂尽温。”(17)[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43页。贾思勰记述同一时期民间大户建有暖屋并利用暖屋来生产酒曲(18)[北魏]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2版,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526页。。敦煌地区与东部华夏地区一样,不仅寺院建有暖堂,民间大户人家亦建有暖堂,即前引P.2985V《房舍地基帐》中的“暖房子”。暖堂、暖屋的取暖效果如何,“枝经脉散”的传热火道设计最为关键,泥匠都料的价值与技术内涵就此体现出来。
运用中国原生的壁炉采暖技术建造的温室成本低、采暖效果好、维修方便,其缺点是要永久占用一部分室内空间。秦都咸阳第一号宫殿遗址考古发现了3座壁炉,其中8号室沐浴间的壁炉占用了1立方米还多的空间,宽大的3号壁炉室被认定为高级统治者的起居室(19)秦都咸阳考古工作站《秦都咸阳第一号宫殿建筑遗址简报》,《文物》1976年第1期。田静《秦宫廷文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9页。。秦宫中安装有壁炉采暖设施的宫殿,当即传世文献所载汉代以来的“温室殿”,它是汉唐间皇家宴息、议政、藏书读书的空间(20)吕菊《温室殿及其功用》,《兰州学刊》2006年第9期。。占用1立方米左右室内空间的壁炉不会灰秃秃地矗在房间里,秦8号室壁炉“炉身用土坯垒砌,再抹草泥,表面涂朱红色”(21)秦都咸阳考古工作站《秦都咸阳第一号宫殿建筑遗址简报》,《文物》1976年第1期。。土坯垒炉、抹以草泥属于泥匠的活计,壁炉表面堆塑涂色则是后期装饰工匠的活计。曹魏的温室殿“丹青炳焕”(22)[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2页。,自然是装饰工匠们的杰作。P.2032V第720-721行八月事务支出中有“面五升,塑匠泥火炉用”,塑匠泥火炉不是塑匠干了泥匠的活,而是塑匠对房间里的壁炉进行了后期的上泥堆塑装饰。敦煌塑匠的创造性装饰,平添了房间中的文化艺术气息。由于秦宫上部建筑毁坏,因此无法得知壁炉“烟道的样式”(23)田静《秦宫廷文化》,第59页。,所幸莫高窟北区洞窟考古发现了唐宋时期的“烟道”样式:“烟道系先在砾石壁上开一凹槽,深0.11、宽0.11米,其上盖以筒瓦,并抹以草泥。”(24)彭金章、沙武田《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10期。房屋建造中用不上开凹槽,泥匠垒墙时通常都会预留出砖砌烟道,然后如石窟烟道那样用瓦质筒管接续、草泥密封。
唐代亦有如秦宫8号室那样带取暖设施的沐浴间,陆龟蒙《汤泉》诗云:“暖殿流汤数十间,玉渠香细浪回环。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时敲瑟瑟山。”(25)[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29,第7226页。这种带取暖设施的沐浴室,敦煌文献中称为“温室”,P.3265《报恩寺开温室浴僧记》记载了令狐义忠在报恩寺建造温室一事。唐人义净记录了佛教温室的建造方法:“以复甎垒成,形如谷积,上狭下宽,中高一丈许,下阔七八尺,一畔开门,门须扇掩,灰泥表里,勿令薄漏。……中安地炉,深一尺许,至洗浴时于此烧炭,或可然柴,看其冷煖以适时节。室内明灯通窗烟出。”(26)《大正藏》,第24册,第219页中至下。敦煌寺院建造的温室自然是采用佛教的地炉取暖技术。相比于壁炉,地炉几乎不占用地面空间,而且夏季以板覆盖,室内空间也尽可以充分利用。诗人岑参忆起他玉门关的旧友盖将军,浮现其脑际的印象是“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27)[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199,第2059页。,可见地炉在敦煌地区的应用情形。火坑,即地挖圆坑,于坑中燃薪取暖,又称火塘。唐代名将浑瑊解德宗奉天之难时,于火塘前与诸将洒酒盟誓,“酹酒临火坑而咒”(28)[唐]赵元一撰,夏婧点校《奉天录》卷1,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7页。。火塘凹陷在地表以下,底部没有空隙,燃烧时空气补充不顺畅,薪炭燃烧的热效率受限。地炉则没有火塘这样的缺陷,因为地炉是有烟道和炉箅子的固定设施。地炉“深一尺许”,至少是一尺一寸,合今40cm左右,炉箅安设于中间20cm处,其下部为风道和烟道安设处,这是敦煌泥匠博士的业务。只是义净没有记录地炉阔多少,为方便清理炉灰和烟道,地炉前的操作地窖至少得有2至3尺阔、3至4尺深,是以唐诗中每咏“深地炉”“深炉”,白居易诗云:“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29)[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55,第5162页。“小书楼下千竿竹,深火炉前一盏灯”(3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43,第4966页。;元稹诗云:“寒窗风雪拥深炉,彼此相伤指白须。”(31)[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14,第4584页。唐人不论贫富贵贱,都爱地炉,鲁望等人于地炉“傍边煖白酒,不觉瀑冰垂”(32)[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15,第7049页。,贯休“地炉贳酒成狂醉”(3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80,第7790页。,物外神游。唐肃宗“尝夜坐,召颖王等三弟,同于地炉罽毯上食”,又因李泌素食,肃宗每于地炉上亲自“烧梨”(34)[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38,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41页。二枚以待李泌。冬日里于地炉上架锅煮菜,烧梨烤肉,三五知已、亲朋围炉温酒畅聊,乃是唐人别具的情怀。敦煌的砖砌地炉,自然是泥匠们的业务。
敦煌泥匠建造的采暖设施还有“炕”。2006年在河北徐水东黑山遗址考古发现了西汉时期的双烟道火炕和东汉时期的三烟道火炕,代表了“同期各地取暖设施发展的最高水平”(35)李佳哲《试论古代北方地区取暖设施发展与华北地区火炕产生——以徐水东黑山遗址为线索》,《东北农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从西汉时期开始,“火炕”成为华北地区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基础设施之一,至唐代依然,释慧琳(733-817年)《一切经音义》引高宗、武后时期张戬《考声》释“炕”云:“土塌安火曰炕。”(36)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第818页。张戬、惠琳关于“炕”的知识来源,必定是在民间百姓广为应用“土塌安火”这一取暖技术之后。火炕成为文人训诂时所用的常识,可以说明在唐代炕不是稀见之物。莫高窟中唐第468窟窟顶西坡壁画中,“男女盘坐炕上,从表情看,男方似为主人,他一面在收拾整理东西,一面伸手招呼女方”(37)谭蝉雪主编《敦煌石窟全集25·民俗画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3页。。莫高窟北区洞窟考古发现了用砾石或土坯“砌的有烟道的火炕”(38)彭金章、沙武田《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10期。。虽然敦煌现有砖砌火炕实物可以判定的使用下限为西夏时期,但自西汉起就已转变为日常生活基础设施的火炕取暖技术在民间具有强大的示范作用,何况这种成为大众常识的日常生活技术,除非集体失忆,通常不会中间失传。通过壁画,有理由相信“炕”取暖技术在敦煌不会有唐五代时期的技术断层。
古人常以“井灶”称家园,前引寺院支出账籍中有“掘井”的支出记录,S.3227V《杂集时用要字》舍屋部中的“甃垒”,说的就是泥匠们垒砌井壁的工作。北区石窟考古中发现了“灶”,盘灶是个技术活,泥匠要根据用户的锅的种类和大小来确定灶膛的吊火高度,只是寺院支出账籍中惟有“垒厨舍”的支出记录,缺乏“盘灶”的记录。
三、上墼、弈墼:泥匠的垒墙过程
敦煌文献中与“墼”相关的词汇颇为丰富,如:上墼、垒墼、墼地、造墼、脱墼、踏墼、揭墼、昜墼、易墼、弈墼、般墼、沙墼等等。张小艳指出:“敦煌籍帐文书中有关‘墼’的消费帐目,清楚明白地将制作‘土墼’的一系列工序(造墼—脱墼—踏墼—揭墼—易墼—般墼)完整、如实地记录下来,就像电影一样将晚唐五代敦煌民众在沙地上辛苦‘造墼’的画面一幅幅地放映出来。这对我们了解当时僧俗百姓造墼砌墙、修房垒舍的日常生活风貌,大有助益。”(39)张小艳《敦煌社会经济文献词语考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2-163页。陈晓强对张小艳的研究进行了补证(40)陈晓强《论敦煌文献中的“墼”》,《敦煌研究》2017年第6期。。诚如张小艳所言,这些词汇记录了敦煌民众造墼砌墙的日常生活风貌,只是二人对其中“沙墼”“昜墼”“弈墼”等词汇的解读尚有未尽意之处,于此稍加补苴,以完整显现敦煌民众的“居”生活风貌。兹先据造墼、垒墼墙的工艺重新排列词序如下:
造墼(工艺总名):墼地(坯场)→踏墼(坯料)→脱墼(制坯)→揭墼(立坯)→昜墼(垛坯)→沙墼(成坯)。
垒墼(工艺总名):般墼(从坯场运至工地)→弈墼(搬墼上棚架)→上墼(以泥浆起压砖墼砌墙)。
张小艳云:“敦煌周边多是沙石戈壁,其地多为沙土,以之制成的土坯便称‘沙墼’。”陈晓强云:“‘沙墼’一词的出现,说明敦煌地区墼的主要原料为沙土。沙土的黏性远小于黄土,制墼时需要将沙土和成泥才能保证其黏性。”按:纯粘土不能作墼,因纯土墼遇冷遇热会产生裂纹、断裂,故制墼的坯料中必须有一定的含沙量。前已述及敦煌地区不产生断裂的堆塑灰泥含沙比为30%,墼土坯料亦复如此。制墼坯料沙三土七,土多掺沙、沙多掺土,再加上铡成细段的草碎,这是成坯的质量保证,是和泥踏墼之前必须要做的技术工作。“沙墼”之称来源于制墼工艺,与敦煌地区是否多沙土无涉。
P.2049V2《后唐长兴二年(931)正月沙州净土寺直岁愿达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364、399行中的“昜墼”,唐耕耦先生已准确释录(41)唐耕耦、陆宏基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3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385、386页。,按:昜,古“阳”字,“昜墼”即“阳墼”,指的是“阳干”工艺。为使墼干透,必须有一个晾晒的过程,但又不能是直接摊开的曝晒,必须是码成透空垛慢慢晾干,为了避免垛顶层的墼受曝晒开裂,还要铺上麦草层防晒,此过程为“阳干”工艺,与制作葡萄干的原理类似。P.2049V2第210、280行有“昜沙”;第284、396行有“昜城垛”,P.2049V1第343行有“易麦”,皆阴干晾晒之义。“易沙”的情形有很多,比如制作夹沙陶器所用的沙就必须要经过淘洗晾晒,P.2641“窟上堆沙人油半升”即是将晾好的沙重新拢堆而支付的费用。
P.2049V1第421行“面壹斗,园人易墼时用”。P.2032V第746行“面壹硕伍升,弈墼及接墙众僧食用”、第763行中的“面伍斗伍升,弈墼及接墙众僧食用”。张小艳认为:“‘弈’是‘易’的同音借字,‘易墼’指翻转土坯,使其上下位置互换,以便它干透些。”陈晓强已指出“翻转土坯”的操作为“揭墼”,也认为“弈墼”当作“易墼”,释云:“‘易墼’是将储存的墼搬运到砌墙盖舍的地方。”按:“弈墼”乃敦煌人形容今日之“搬砖”。莫高窟窟前殿堂建筑遗址出土的唐代沙墼“长40cm,宽20cm,厚15cm”(42)沙武田《莫高窟窟前殿堂建筑遗址述论》,《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文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2页。,另有“长一尺二寸,阔六寸,厚八寸”的厚墼,亦有《营造法式》中“长一尺二寸,广六寸,厚二寸”的薄墼,薄墼每块“干重十斤”(43)[宋]李诫撰,王海燕译注《营造法式译解》,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9页。,则八寸厚墼为四十斤,敦煌的唐墼为五寸厚墼,折算下来也当有二十五斤。无论薄墼厚墼,单手都已无法操作,必须双手持握。弈的本义,“《说文》弈,从廾。言竦两手而执之。”弈墼,即伸双手持墼,正是今日搬砖的标准架势。古人亦搬砖,据此,P.2049V1、P.2776、S.366等卷中的“易墼”,当校作“弈墼”。
沙墼、昜墼、弈墼之义既明,敦煌民众造墼、垒墙的日常生活风貌遂得纤毫无遗。
四、敦煌泥匠的工作时间与敦煌百姓的生活节奏
准前所论,敦煌泥匠的主业有三项:一是垒墙涂塈的垣墙建造;二是暖堂地炉火炕等取暖设施的建造;三是井灶等生活设施的建造。泥匠既是这些设施的建造者,也是这些设施的维修者。
九月是对涂塈和各种取暖设施进行维护的季节。唐人于九月“造火炉”(44)[唐]韩鄂撰,缪启愉校释《四时纂要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年,第215页。以备寒冬,这是《四时纂要》中非常重要的事务安排之一,亦是秦汉以来民间旧例。汉武帝以前的秦汉时期,以十月朔日为岁首,时已入冬,当时飨会以庆岁首,亦于此日开炉御寒取暖,故十月朔日相沿成为古人取暖开始的时间,敦煌地区沿袭此习。S.6452《某年净土寺诸色斛斗破历》载“十月一日戒火,造饭面壹斗”,谭蝉雪先生指出:“十月一日,从官府到民间,从寺家到俗家都开始设火,置炉取暖。”(45)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15-116页。以此诸家要“戒火”,小心火烛以防火患之起。P.2032V第725行记录八、九月间,“面贰斗,造火炉博士用。”P.3878《己卯年(979)八月至十二月都头知军资库官张富高状并判凭》记载九月“五日,准旧,泥火炉麻贰斤,伏请处分”,准旧即是循例,这意味着九月里维护或新造火炉在敦煌已成积习旧例。壁炉、地炉、火炉与火炕等取暖设施在八、九月间既需维护一过,九月遂成为泥匠工作的旺季。
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屋舍部”中有一组词:“倒塌、崩坏、修造、壁赤、泥补。”这组词反映了西北地区房屋修缮的情形。贾思勰援引先秦以来十月事务惯例,谓农人需于“十月。培筑桓墙,塞向墐户”(46)[北魏]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2版,第240页。。唐人相沿旧例,在十月里对墙、柱、门、窗和涂塈进行维护,故韩鄂于十月非农作事务安排中以“筑垣墙,墐北户”为主题,于作物、牲畜防寒措施更见详细,“可缚荐,遮掩牛马屋”“造牛衣”“盘瘗蒲桃,包裹栗树,不尔即冻死”(47)[唐]韩鄂撰,缪启愉校释《四时纂要校释》,第231页。。敦煌属沙漠高寒地区,农历八、九月间已然寒冷,故房屋修缮及作物、牲畜防冻不能如中原地区等到十月,事须在八、九月间完成。作物、牲畜防冻不关泥匠事,姑置不论,房屋修缮却是八、九月里泥匠的重头活。谭蝉雪指出:唐五代时期敦煌“屋墙是用土墼垒起,外抹一层草泥,然后以石灰上光”“屋顶为平头,即四面墙垒到一定相等高度后,然后把整根的木椽架在前后墙上,再在木椽上铺上用芨芨草或苇子编成的粗蓆子,在上面抹上厚厚的草泥层,抹平上光即成屋顶。屋顶四周有一圈隆起的边梗,留下出水口,中间为平坦的屋面。屋顶又可用作晒场,把收割的粮食放在上面晾晒,凭梯子上下,既安全又干净。”(48)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第30页。这种土房子的天然缺陷就在于经不住长期的风蚀雪浸日晒,经过一冬的风蚀雪浸及一夏的风吹曝晒,屋顶裂缝与涂塈脱落在所难免,此即前引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屋舍部”中所提到的房屋“崩坏”与“壁赤”现象,补救措施是在再次入冬前进行“泥补”,否则寒冬凛冽之气会沿着缝隙将失去保护的土墼和屋顶冻得酥粉,其后果是墙倒屋塌。“泥补”工作在寒冻来临前的八、九月间完成,S.1053V《己巳年某寺诸色入破历》记有“苏贰胜贰,漏佛堂上屋泥用。苏壹胜,秋转经局席日用。”此条记录虽没有具体日期,但其事记录于七月十五日以后,复可由“秋转经局席”判定为八月间事,P.2032V第717行“面八斗,八月奉 当寺转经了日众僧斋时用”;第820行“面五斗五升,八月城上转经神佛食及僧料用”。八、九月间的“泥补”为敦煌泥匠工作的常事。
P.2666V《单验方》中杂有一则禳镇术,“立春日,取富儿家田中土作泥,泥灶,大富贵者,吉。”在敦煌,富儿家田是指那种含土量高的肥沃地,不是那种瘠薄沙地,其土质颗粒类似于澄板泥。这种土要用于泥灶而不开裂,必须添加细麻或者黄表纸。Дх.02822《杂集时用要字》“使用物”中有“表纸”,亦即P.4640《己未年—辛酉年(899-901)归义衙内破用纸布历》中提到的“钱财粗纸”“助葬粗纸”。抛除其中禳镇的意蕴,立春日不过是敦煌百姓例行维护釜灶的日子。对釜灶的维护可以保证薪材的热能利用,对于“灶下艰柴”的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吉事。立春日由此成为敦煌泥匠“泥灶”的工作日,也是室内营造开工的日子。
对于泥匠而言,清明寒食节有着特别的意义。敦煌地区多年平均降雨量只有39.9mm(49)敦煌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敦煌市志》,北京:新华出版社,1994年,第86页。,这点降雨量对敦煌土墼房屋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敦煌地区的房屋维修季在八、九月间,主要是为了防冻。中原地区的房屋维修季在三、四月间,主要是防雨。在贾思勰的非农作事务安排中,三月“蚕农尚闲,可利沟渎,葺治墙屋”(50)[北魏]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2版,第233页。。韩鄂以三月顺阳气,“利沟渎,葺垣墙,治居室”;四月“修隄防,开水窦,正屋漏,以备暴雨”(51)[唐]韩鄂撰,缪启愉校释《四时纂要校释》,第106、166页。。如S.4474兰若那样红墙碧瓦的“瓦堂”在敦煌并不多见,在唐五代时期,“墼”是屋舍垣墙维护首先要准备的材料。脱墼的最佳季节,北方地区在寒食之后、七月雨季来临之前,以此唐人三月里的非农作要务为“脱墼”(52)[唐]韩鄂撰,缪启愉校释《四时纂要校释》,第107页。,并将脱墼首日赋予了“发家致富”的禳镇意义,“寒食日,取黍穰,于月德上取土,脱墼一百二十口,安宅福德上,令人致富。术具《二宅经》。”(53)[唐]韩鄂撰,缪启愉校释《四时纂要校释》,第77页。寒食之后,一方面北方农作耕播工作已告一段落,进入相对的小农闲季;另一方面,泥作开始脱新墼,泥匠兼农民的室外造作工作就此开始。
敦煌地区同中原一样,也是寒食日后开始脱墼和室外修造。前引P.4906第16行记载三月十日,“麥各面壹斗,造墼僧吃用”。前引P.3234V第57-59行记“面三斗,寒食付恩子用;面七斗,拔毛时将群上用;面四斗,将窟上脱墼人食用”。P.2049V第274行记“粟壹硕肆斗,卧酒,寒食祭拜及修园用”;第328行“油贰胜,寒食祭拜及众僧修园用”;第365行“面柒斗,寒食祭拜和尚及第二日修园众僧食用”。修园先从备墼开始,三月造墼,至四月投入施工使用,BD.15440《贞明七年(921)四月僧道钦、惠永等状》云:“建立鸿基,所要砂墼人夫,□□□□□□,令般运砂墼,无车牛者雇赁。”P.3040V《后晋时间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9行“四月廿七日以后至六月十四日以前,中间看博士及局席、般沙墼车牛人夫及徒众等用”;第41行“粗面拾捌硕贰斗捌胜,四月廿七日至六月十四日已前,中间人夫徒众等用”;第50行“面捌硕陆斗叁胜,四月廿七日已后至六月十四日已前,人夫及徒众般沙墼车牛人等用”。P.3763V《年代不明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110行“粟二十一石七斗,四月廿七日已后至六月十四日已前,造簷,中间卧酒看博士并般沙墼车牛徒众等用”。如此多的四月运墼记录,适足以说明敦煌地区寒食以后开造新墼,寒食成为敦煌泥匠室外造作开工的时间标志。
总结而言,敦煌泥匠为敦煌百姓提供房屋、井灶、取暖设施的建造与维护服务,透过泥匠的工作时间,展现出敦煌百姓以立春、寒食及九月为时间节点的“居”生活风貌。有赖敦煌文献的详细记录,唐五代时期泥匠工作的具体内容,以及此前传世文献所缺载的唐代地仗工艺、造墼工艺、垒舍工艺等一系列泥作与装饰工序都形象而具体地复原出来,唐宋间泥作制度的演进轨迹因此变得相当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