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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与发展:西方学界英美霸权转移理论评议

2021-06-30胡德坤钱宇明

江汉论坛 2021年1期

胡德坤 钱宇明

摘要:自20世纪末以来,西方学界对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英美霸权转移这一历史过程的理论解释经历了颠覆性的演变,与以保罗·肯尼迪等人为代表的传统解释以及基于其所总结的大国兴衰长期性理论形成了巨大反差,新理论普遍认为,英美霸权转移的大部分过程是在1938—1942的几年之内快速完成的,即短期性理论。与这一演变相关联,西方学界对英国在二战爆发前所具有的国力与国际地位的理解也发生了剧烈的改变。新理论认为,英国在二战前仍然是全球唯一的世界霸主,而美国发力追赶并超越英国的过程至少到二战之前并未发生。总体而言,新理论揭露了旧理论存在的诸多缺陷,是西方学界在国际关系史领域的一次重要的理论论争。然而新理论自身也同样存在着论述不全面、不严谨等问题。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英美霸权转移应当同时具备长期性和短期性的属性,片面的理解和看待这一历史过程都是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

关键词:大国兴衰;英美霸权转移;长期性理论;短期性理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抗日战争与世界历史进程”(06ASS0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英美日海洋战略的历史演进及其现代海洋观研究”(14FGJ006)

中图分类号:K09/K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1-0108-10

作为人类历史发展至今绝无仅有的霸权和平转移案例,英美霸权转移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兴趣。时至今日,西方学界对英美霸权转移的研究仍然经历着不断的更新迭代,所得出的结论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对英美霸权转移的认识和理解不仅关系到当代国际关系学的理论构建,也对当下中国认识自身所处的国际环境有重要的参考借鉴意义。

一、以保罗·肯尼迪为代表的传统学派观点概论

在对英美霸权转移案例的研究中,其中最具有代表性和知名度的作品莫过于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所著的《大国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长期以来,这部著作被认为是国际关系学研究者及爱好者的必读经典著作。

(一)肯尼迪传统大国兴衰理论要点评析

在《大国的兴衰》①中,保罗·肯尼迪研究了5个世纪以来国际社会所发生的主要的政治博弈和军事冲突。通过对5个世纪国际关系史发展历程的研究,保罗·肯尼迪认为,某一个大国在经济上的兴衰同其作为一个重要的军事强国的兴衰之间有着非常清楚而直接的联系,即经济实力更强者通常也会具备更强的军事实力,从而也就具备更强的国家实力,更容易在国家竞争中取得霸权。但肯尼迪也指出,一国经济实力的起伏变化通常与该国军事实力的起伏变化并不同步,在经济实力的转变和军事实力的转变之间通常会存在一个为期不等的时间差。肯尼迪观察到了这一现象的频繁出现,并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认为这是由于国家在经济发展早期通常不愿意做过多军事投入的缘故。而在经过十几年或几十年的经济发展后,牵涉的外部利益和产生的外部摩擦都会变多,使得国家所处的环境变得不安全,在这种情况下国家会在经济已经发达到一定水平后加大军事投入,于是形成了经济实力曲线和军事实力曲线之间的时间差。

除了经济方面以外,肯尼迪总结出了另一个一般性结论,即以争夺霸权为目标爆发的大规模联合性战争,其结局通常与各方所能动员的资源的多寡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肯尼迪认为,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战争各方的国家实力将会受到最彻底、最现实的考验。肯尼迪强调,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到七年战争、拿破仑战争,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例子都证明,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国联合战争中,胜利通常都是由经济实力更强大的一方取得,而从这样的战争中获胜的一方将无疑被证明拥有更强的国家实力,也因此更有资格获取霸权。

总结起来,肯尼迪通过对大国兴衰脉络的梳理,提取出了两大最具备普适性和一般性的决定国家兴亡的关键要素:经济实力的增长和衰退,以及战争的胜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加細致的因素会在国家竞争和大国兴亡中起到一定的助推或阻滞作用,例如地缘政治、民族理念、军事组织架构等等。不过肯尼迪仍然强调经济实力和战争结果是最能主导国家发展轨迹,也最能反映国家实力是否足以赢得霸权的两个因素。

(二)肯尼迪大国兴衰理论对英美霸权转移模式的解释

对于英美在20世纪的霸权转移,肯尼迪在书中也基于他所总结出的上述规律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在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案例的章节中,肯尼迪分析了各主要参战国截至当时的发展轨迹,并列举了这些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经济、工业和军事发展状况。其中,肯尼迪着重将英国定位成一个正在面临衰落困境的超级霸权,他将英国的霸权巅峰时期划定在1815至1870年的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并认为英国的衰落过程自1870年便已初现端倪,理由是英国在1870年后受到了由工业化向世界扩展以及非洲殖民地争夺浪潮所带来的国家实力和国际竞争力被稀释的负面影响。

肯尼迪同时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严重打击明显加速了英国的衰落进程,而与此同时,作为唯一在战前就已具备显著的工业和经济优势、且未受到战争破坏,反而从战争中获得巨大经济利益的大国——美国,在一战和间战时期却迎来了高速发展。在大萧条之前,美国虽然未能取得与之相称的政治影响力,但就其生产总值和人均生产力而言,美国已经完全超越了英国,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英国的霸权。而在大萧条中,虽然美国遭受了极其严重的经济损失,但是其他的主要工业国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仅就工业产值比例这一项颇能代表国家工业和经济实力的数据而言,1929至1938年,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工业国的地位并未因为经济危机遭到撼动,因此直到30年代中后期,美国仍在世界经济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总而言之,肯尼迪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英国在战后出现的“大衰退”是美国得以在此期间部分超越英国的首要原因。

肯尼迪还进一步阐述了英国和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实力对比变化。肯尼迪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英国就国家实力而言已经不占优势了,据其书中列出的数据,1938年纳粹德国的“工业产量”和“相對战争潜力”这两个指标几乎达到了英法两国相应指标之和,而当战争真正爆发,法国战败、意大利参战后,英国和轴心国阵营之间的工业和经济实力对比就愈加悬殊了。书中所列举的1940至1943年各大国军备生产值的数据似乎表明,是美国和苏联(主要是美国)的加入才使得同盟国阵营取得了针对轴心国在军事工业产能上的绝对优势。肯尼迪最后强调,只有美国才具备如此雄厚的生产和技术资源来支持两场大规模战争,并带领和支持同盟国阵营走向胜利,而这似乎也正好印证了肯尼迪所总结的在持久的大规模联合战争中最富有的国家将会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规律”。

二、西方学界对肯尼迪理论模型与解释方式的批判

保罗·肯尼迪的这种观点无疑代表了上个世纪中晚期西方学界对英美霸权转移的经典解释,这种解释同时也对我国学界产生了影响。但自上世纪末开始,西方学界逐渐出现了质疑甚至是批驳保罗·肯尼迪这种理论的思潮。新的理论不仅认为保罗·肯尼迪所提出的大国兴衰理论模式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也认为以肯尼迪为代表的传统学派基于这一理论对英美霸权转移模式的解释与总结存在着明显的错误。

20世纪90年代,学者们在经过对历史事实的细致观察后,对肯尼迪的大国兴衰理论提出了很多质疑。其中最猛烈、最具代表性的批评来自英国历史学家戈登·马特尔(Gordon Martel)②。

马特尔首先提出,肯尼迪在论证英美霸权转移模式时,对英国的兴衰这一历史过程存在着错误认识,这个错误认识就是将19世纪看作是英国霸权的鼎盛时期,同时将20世纪简单划分为英国霸权的衰落时期。肯尼迪认为,英国在19世纪时期的“国力”达到了顶峰,凭借着优势的国力,英国在拿破仑战争中击败法国,自此问鼎欧陆乃至全球霸权,直至19世纪晚期,英国的霸权开始逐渐削弱,并在20世纪初迎来“大衰退”。但在马特尔等人看来,这个推论至少存在着三个明显的问题。

(一)肯尼迪大国兴衰案例的分析存在漏洞

肯尼迪用拿破仑战争来界定英国取得欧陆霸权的时间节点,并不符合其所提出的大国兴衰理论逻辑。根据肯尼迪所总结的逻辑,决定大国兴衰的两大因素是经济实力的强弱和大规模联合战争的胜负。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国联合战争中,胜利者通常都是国力更为优越的一方,也因此更加有资格获取霸权。而英国凭借其更优越的国力在拿破仑战争中击败法国获取霸权,似乎正说明了这一逻辑的正确性。

但是马特尔却提出,《大国的兴衰》中所描述的拿破仑战争和史实存在着极为严重的偏差,而这种偏差极有可能是作者故意为之的。肯尼迪为了将历史事件与其理论强行适配,故意扭曲了拿破仑战争的性质,并引入了更加符合其理论的历史叙事,即将拿破仑战争简化成英国和法国之间的欧陆霸权对决,并顺理成章地由此导出英法两国政治体制和经济实力的优劣比较。通过强调尼罗河口战役、特拉法尔加战役和“西班牙溃疡”等英国作为主力参与的对法作战,肯尼迪放大了英国在拿破仑战争中的作用,甚至暗示拿破仑的败因是由于英国的政治体制更优越,英国的工业产能、经济实力和制海权也比法国更强大。

事实上,在反法同盟和革命法兰西的战争中,击败拿破仑的主力并非英国,而是沙俄和哈布斯堡王朝。而真正影响战争走向,消耗大量法国有生力量并导致拿破仑政权灭亡的战役,如维多利亚战役(Vitoria)、耶拿-奥尔施塔特战役(Jena-Auerstadt)和博罗季诺战役(Borodino)等,作战的主要参与者是沙俄和哈布斯堡王朝等英国的欧陆盟友,而不是英国。马特尔表示,尼罗河口战役和特拉法尔加海战并不像很多人所以为的那样显著影响到战争的走向,因为法国归根结底是一个追求陆上霸权的国家,并不依托海权而强大,因此在海权上给予其打击只能起到有限的战略作用。

既然英国所赖以自恃的海权并非是法国问鼎欧陆霸主的关键因素,拿破仑的败亡也并不是完全由于英国的参与,那么肯尼迪书中所提出的英国凭借更优越的政治体制和更强大的经济工业实力击败拿破仑法国,取得欧陆霸权的逻辑就无法成立。既然英国的工业和经济实力击败了拿破仑这一观点站不住脚,英国相较法国的优越性无法通过拿破仑战争得到证明,那么根据肯尼迪书中的逻辑,在抛弃了英法对决的历史叙事框架之后,拿破仑战争的案例就会变成法国、沙俄、哈布斯堡王朝诸国之间政治制度、经济实力和工业体系孰优孰劣的荒唐对比,而在拿破仑战争中失败的法国所使用的资本主义革命帝国制度必然是比沙俄的封建农奴制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家族联姻制更加落后的政治体制。沿着这条逻辑继续推导,更是会导向沙俄和哈布斯堡击败法国后会获得欧陆霸权这样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结论。

(二)肯尼迪对“国力”定义及理解的偏差

第二个问题,即肯尼迪所反复强调的“国力”(Power),这个问题同时也与肯尼迪的其他问题有着紧密的关联。根据另一位英国历史学家大卫·雷诺兹(David Reynolds)③ 的说法,肯尼迪对国力的定义以及解释是非常粗糙的,不足以支撑一个严谨的大国兴衰理论体系。在《大国的兴衰》中,肯尼迪将国家的国力视为某种能与经济、工业产能和军事力量形成简单正相关关系的、可以量化的物品。基于这种理解,肯尼迪在其书中非常频繁地将不同国家的各种能力如人口、经济、工业产能、武器性能等数据进行强弱比较,然后将这种相对的强弱对比简单量化为一国相对于另一国的国力优劣。马特尔以及雷诺兹均表示,这是肯尼迪乃至其他很多人都会犯的一个典型错误。一个国家在工业和经济等领域出色的表现确实在一定条件下有助于其国力的增强,但是这种关系绝不是如肯尼迪所推导的简单的正相加关系。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数次列强博弈之中,都没有出现像肯尼迪所理解的简单正相加的国力转化。肯尼迪在书中着墨颇多的英国自身恰恰就是一个很好的反例。

马特尔根据历史资料分析认为,19世纪的英国确实是一个具备了全球海洋霸权,拥有雄厚经济和工业实力的超级大国,但是这些优势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会简单地导向英国的欧陆霸权,英国的海权、工业和经济實力也并非是其欧陆政策最直接、最关键的依仗。事实上,如果缺乏在欧陆上的盟友协助,仅凭英国自身几乎无法影响欧陆事务。在整个19世纪,一般被认为正处于国力顶峰时期的英国实际上几乎从未能够独自实现对欧陆局势的有效控制,无论是在拿破仑战争、克里米亚战争、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危机抑或是大东部危机中,英国所引以为傲的全球海权及其雄厚的经济和工业实力都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局限性。

在面对一个欧陆强权时,除了在海洋上给予对方打击以外,英国能够选择的直接对抗手段实际上非常有限。而如果在海战中被英国击败后对手仍未被慑服,即使面对的是经济和工业实力都远不如自己的国家(例如石荷危机中的普鲁士),英国也只能束手无策。在欧陆事务的议题上,英国最依赖的并不是它自己的国力,而是通过对欧陆国际关系精心、细致的管理和把控所达成的均势局面。

另一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反例就是俄罗斯。统计数据显示,俄罗斯在1815年是欧陆第一经济大国,按照肯尼迪所提出的经济实力决定国力以及经济发展与国力增强之间存在滞后性的论述,俄罗斯理应在1853年开始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展现出充分强大的国力并击败对手,但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军的表现却非常糟糕。有趣的是,俄军在这场战争中的对手之一英国,同样也没能在战场上展示出符合它的经济与工业实力的表现。

除此以外,还有如美国独立战争、越南战争、朝鲜战争等案例也同样无法被肯尼迪的决定国力强弱因素的理论所解释。据此,马特尔、雷诺兹和赞同他们的很多学者认为,肯尼迪所提出的国家实力能够通过对各项数据指标的简单量化计算得出的观点难以成立。一个国家所拥有的国力的强弱是受到各种复杂因素制约和影响的,其强弱变化因此也不完全维系于国家在经济工业等领域各项纸面数据的变化,而将物质财富转化为国家在政治博弈和军事斗争中的实力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三)肯尼迪对英国衰落模式的错误认识

根据马特尔的观点,肯尼迪所作的论述中存在的第三个问题,就是英国霸权自19世纪末开始衰落,并在20世纪初迎来“大衰退”的论断。在这里,马特尔、雷诺兹两位著名的历史学家以及加拿大外交政策学家麦克尔彻(B. J. C. McKercher)④ 均提出,所谓英国在19世纪末开始衰落,并在20世纪初期经历“大衰退”其实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对英国的误解。正如前文所说,在19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英国并不能够凭借海权对欧陆政治进行有效控制。事实上,一直到19世纪末,随着海军技术的进步和欧陆政局的变化(主要是意大利的统一),英国才在历史上第一次具备了凭借海权直接干涉欧陆事务的能力。但是19世纪末在肯尼迪的论述中却恰恰是英国霸权开始衰落的时间节点。

此外,马特尔还认为,一战给英国造成的打击也被夸大了。1919年的英国无论在经济实力、战略环境抑或是国际地位都要强于它在一战之前乃至拿破仑战争之后。英国的经济确实因为一战遭到了不小的冲击,在社会的一些角落,人民甚至因为过度的压榨和供给不足而出现了暴动。但是类似的问题在一百年前拿破仑战争结束的时候要严重得多。此外,在一战结束后的间战时期,包括德、法、苏在内的其他主要大国的经济实力也都因为战火而受到重创,与同时期的其他主要大国相比,英国经济受创的程度并不算严重。因此,无论是纵向还是横向对比,都很难得出英国在一战结束后失去了经济超级大国地位的结论。而从地缘政治和战略角度来看,一战后在全球范围内暂时没有国家具备挑战英国殖民霸权的实力,德国的威胁随着一战的结束而暂时消失;奥匈帝国彻底解体;苏联暂时放弃了对外扩张、全球革命的战略,专注国内建设;遭到战争摧残的法国无意抛弃英法同盟关系;日本的威胁尚未成型;而处于国力上升期又未蒙受战祸的美国则拥抱了孤立主义,无意干涉国际事务。因此,间战时期的英国实际上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的英国都要更加强大,也更加安全,所谓英国在一战之后出现国力大衰退的说法实际上是被夸大了,而肯尼迪在其书中将一战之后定位为英美霸权转移的关键时间节点则很明显是将这一历史进程提前得过早了。

三、批判肯尼迪折射出的史学发展

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的对肯尼迪及其所代表的理论思想的批判代表着西方学界在英美霸权转移和英国国力衰退模式研究上的理论探索,这一探索体现了史学研究的发展。英国国际关系史学家托马斯·W·博特利耶(Thomas W. Bottelier)⑤ 对这种革新思潮的发展历程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总结,并得出结论:目前西方学界中存在着两大类对英美霸权转移案例的不同理解,其中之一是长期性理论,即认为英美霸权转移进程的主体是在一个为期50余年的长期历史时期中发生的,前文所提到的保罗·肯尼迪以及其他持类似观点的学者就属于这一理论派系;而另一个是短期性理论,即认为英美霸权转移进程的主体是在一个为期仅数年的短期历史时期内完成的,这一理论派系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并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原本长期理论在目前西方学界中的地位。

(一)传统长期性理论的主要论点及分支

长期性理论或称“长年表理论”(Long Chronology)有数个不同的分支解释,其中较为经典的两种主要解释都以英国的国力衰落为主线,在此主线之上,两种解释分别采用1900年和1918年的两种断代法来测算英美的相对霸权地位的变化进程。1900年断代法主要聚焦于长期的生产力和经济水平的发展变化,此种断代法认为,英国自1890年至1900年开始逐步失去了其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得到的第一工业国地位,被美德两国超越,自此开始了其漫长的衰落历程。1918年断代法则强调和突出了由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情况的转变,以及旧有的金本位制度和英国控制下的第一次全球化的崩溃。总体而言,两种断代法都将英国视为一个面对美国国力上升赶超英国这一历史演变的被动受体。

其一,1900年断代法。1900年断代法的核心理念是非常直白的以经济和生产力发展为中心的思想。这种断代法认为,英国在19世纪所享有的经济霸主地位由于没能及时跟进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而旁落,其工业和经济霸主地位被美德两国先后赶超,从而自20世纪初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国力衰退期。

从理论发展的角度来说,1900年断代法是最早成型的主流长年表理论学派。一般认为,著名的英国军事史和经济史学家柯瑞利·巴奈特(Correlli Barnett)⑥ 在其1972年出版的著作《英国霸权的崩溃》中,对于英国国力衰退的论断是这一断代法出现在学界中的显著标志。作为1900年断代法理论乃至整个长年表理论的开创者之一,巴奈特在其书中给出了一个非常独到的观点,在他看来,实际上英国衰落的种子自拿破仑战争结束、全球殖民体系开始建立之时便已埋下了。英国自19世纪开始建立全球殖民体系的行为恰恰为之后英国的崩溃埋下了伏笔。在他的观点中,英国既不能从这个它所建立的殖民帝国中充分地获取经济利益,也无法为其提供足够的战略保护,这使得英国19世纪所建立并引以为傲的全球海外资产在20世纪变成了拖垮英国的累赘。这一观点直到当代也还仍然影响着一部分学者,例如德国政治思想史与战争理论学家赫尔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⑦,以及长年表理论另一大分支的代表人物,美国社会学与历史学家朱利安·高(Julian Go)⑧。

巴奈特之后,保罗·肯尼迪在其《大国的兴衰》中对英美霸权转移模式的分析也同样是非常经典和具备代表性的1900年断代法理论。肯尼迪对于国力兴衰模式以及英美霸权转移过程的解释在上文中已经有过论述,在所有持1900年断代法思想,乃至所有持长年表理论思想的学者中,他的理论影响最为深远,扩散最为广泛,引起了学界乃至社会的广泛关注,其中也不乏如上文中马特尔、雷诺兹和麦克尔彻等人对其论断中的缺陷乃至整个理论逻辑漏洞的尖锐批评。

紧跟着肯尼迪《大国的兴衰》的脚步,美国国际关系学家和政治家范亚伦(Aron Friedberg)的《疲惫的巨人》⑨,对于英国的衰落过程也给出了标准的1900年断代法式的理解。他观察了1895—1905年的英国在国际经济体系中地位的相对变化、筹措用于投入殖民地防卫的金钱及物资的能力的升降、海权控制状态的变化以及在陆地上拒止敌人进犯其殖民地的能力的变化,并得出结论,称1900年前后的英国已经变成了一个“疲惫的巨人”,只能静静等待着两极世界的来临。

其二,1918年斷代法。相比于简单、经典而容易理解的1900年断代法,1918年断代法的理念则稍显复杂。与前一种简单关注大国经济基础的理念不同,1918年断代法所关注的是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历史上第一次以总体战形式进行的战争,对世界带来的影响是空前的。它迫使各参战国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将自身的全部资源投入到战争中,不仅是军事资源,还包括组织、金融、货币和工业资源等。通过这些手段,一个国家被整体打造成了战争机器。其中一个影响最为深远的结果,即各参战国为了尽可能地支持战争的进行而将本国的经济货币化,由此获取了本国货币供应的控制权。而在20世纪之前的维多利亚时代,几乎所有国家的货币供应权都是基于伦敦所控制的全球金本位体系决定的。但在一战中,各参战国夺回本国货币供应控制权的行为直接摧毁了全球金本位体系,也抽掉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赖以维持世界经济霸权的基石。此外,一战结束后,英国除了失去了金本位体系外,还沦为净债务国。而相对的,美国则一跃成为净债权国。而支持1918年断代法的研究者认为,这一转变标志着纽约第一次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失去了金本位体系和金融实力优势的英国无法再作为世界经济的担保人,而这一地位在数十年之后终于被觊觎已久的美国夺取。

1918年断代法在西方学界的支持者主要以经济史学家为主,其中包括著名的美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国际政治经济学家和世界体系理论的创始人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⑩ 和同样是世界体系理论代表人物之一的意大利经济学与社会学家乔万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11},以及著名的美国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经济学学者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12} 等人。

其三,美国帝国论。在上述两个经典的断代法之外,支持长年表理论的研究者们近年来还提出了一种更新的分支,即美国帝国论(American Empire Debate)。美国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认为,这一分支是21世纪最具影响力的长年表理论叙事模式之一{13}。

美国帝国论的起源来自于学者们对美国和英国各自崛起历史的观察。他们发现,英美两国在各自的崛起之路上存在着不少共同点。两国在发展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特质高度趋同,例如在霸权时期都通过海权形成了全球存在和全球部署的格局;两国在各自的一些关键时间节点上也作出了非常相似的政策选择,例如都曾在工业高速发展期有过大力倡导国际自由贸易的举动,在如伊朗和东南欧等地所采取的地缘政策也都非常相似。这一观察的结果自然就导向了英美两国在各自霸权时期状态的比较,而这一比较又继续延伸到了美国和历史上其他霸权崛起过程的对比研究。

具体而言,美国帝国论将美国自二战后的世界霸权放在一个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进行研究,并认为美国与古典时代的罗马和近代的英国等历史上的霸权国家是相对应的,是一个处在现代和当代的“帝国”。持美国帝国论观点的研究者希望通过这种帝国之间相似性的对比来寻找英美之间霸权转移在历史中的位置。

受到1900年学派代表人物柯瑞利·巴奈特和1918年学派代表人物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深刻影响的国际关系学者朱利安·高(Julian Go)是美国帝国论支持者的代表性人物,他对比了英美两国各自由盛转衰的历史阶段,并得出了英美两国具备相同的“帝国模式”(Patterns of Empire)的结论,美英之间的霸权转移则正是两国所拥有的类似的兴衰规律和历史阶段发生相互交错而产生的结果{14}。朱利安·高认为,美国其实是在新的世界秩序下继续保持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的遗风,它在现代和当代走过了和曾经的英国一样的兴起—鼎盛的过程,未来也必将和英国一样走向最后的衰落,完成三步走的轮回。

以上三种理论分支尽管在分析方法和侧重点等细节上存在较大差异,但是总体上作为长年表理论的内核是高度一致的。无论是以国内经济实力、世界经济秩序、国际社会体系、“帝国模式”为切入点,抑或是以20世纪初、一战后,或者是间战期间为时间节点,对英美霸权转移进行分析研究,这些理论分支都存在着叙事上的一致性,即英国是一个被动应对美国崛起的角色,并且美国崛起赶超英国的过程无法被人为因素阻止或者改变。

(二)新兴短期性理论的主要论点及分支

随着现代史研究的逐步发展,曾经被学界甚至社会各界所广泛认可为解释英美霸权转移案例经典的长年表理论在当下开始显露颓势。尽管其中存在着多种分支,但是长年表理论整体得以成立的理论基础是统一的,即呈长期的、规律的、线性的“英国的衰落”(British Decline)。但是近年来的研究成果则表明这个理论基础本身很有可能并不能真正反映这一历史过程。随着研究的推进,学者们发现他们不能再笃定地认为1890年后的英国是一个科技落后、产业凋敝、国力停滞、走在衰落曲线上的国家。西方近年的近现代史研究表明,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依旧是全世界唯一的全球性超级大国。正如曾经亲历了20世纪上半叶历史的美国权威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学教授威廉·T·R·福克斯(William T. R. Fox)所言,“即使是在二战中期,对于当时的许多领导人而言,都很难相信英国是一个处于衰落中的国家。”{15}

这些新的研究成果催生了另一派理论的诞生,这一理论认为,所谓英国的衰落至少在二战之前并未发生,而美国开始发力赶超英国所用的时间长度应当只有几年而已,这远比之前广泛认为的几十年时间要短得多。基于这一全新理解的理论由此便被称为“短年表理论”(Short Chronology),支持短年表理论的研究者们由于其一致的试图推翻英国自20世纪初便开始缓慢衰落这一认知的立场而被学界称为“修订论者”(Revisionist)。修订论者在试图推翻上述曾被外界广泛接受的认知的过程中又发展出了两个主流派系:温和修订论者(Moderate Revisionist)和激进修订论者(Radical Revisionist)。

其一,温和修订论。温和修订论者主要的论点集中于英国衰落这一过程具体发生时间的测定上,他们认为保罗·肯尼迪和柯瑞利·巴奈特等持衰退观点的学者将英国衰落的时间点测算得过早了,前文中所提到的戈登·马特尔、大卫·雷诺茲以及B·J·C·麦克尔彻便是温和修订论的代表人物。

温和修订论的一大核心理念是衰退论者过分高估了英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国际地位,又过分低估了后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国力,并对英国在20世纪前30年的发展历程进行重新定义。温和修订论者普遍认为,1918年后,英国几乎所有的主要国际对手都一蹶不振,而并未遭到严重打击,经济出现腾飞的美国也并未能掌控战后国际秩序,通过国际联盟掌控战后国际秩序的正是法国支持之下的英国。而这一超然的地位一直到二战才随着旧国际秩序和依附于旧国际秩序而存在的国联的毁灭而消失。

与通常将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胜利描绘成“皮洛士式胜利”的观点不同,温和修订论普遍认为英国是一战最大的胜利者之一;同时在一战之前,英国也并非肯尼迪等人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个已经开始在大国竞争中显露颓势的霸权。加拿大军事史学家基斯·尼尔森(Keith Neilson)在其文章《“严重的夸大”:英国1914年以前的衰退之谜》{16}中就指出,所谓英国在1914年就已经走上衰落道路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历史事实的支撑。尼尔森认为,虽然20世纪初的英国在一般意义上并不符合当代“超级大国”(Superpower)的概念,它也并非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国家,但是1914年之前的英国的确是当仁不让的强权,并且它还是世界上唯一的全球性强权。虽然当时英国的经济水平不再像40年前那样在世界上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但是却依旧保持着世界第一,英国的经济基础也仍然足够支撑英国领先世界的工业实力,并借此打造出了一支无与伦比的海军,保护着英国遍布全球的殖民帝国。就外交实力而言,英国也是欧洲唯一一个能游刃有余地保卫己方利益不受侵犯的同时,仍能在相当程度上自由决定外交政策的国家。当然,英国在面对美国逐渐增长的综合实力时能够选择的手段非常有限,但是这并不影响英国在1914年在全世界所享有的超级地位。

另一位加拿大历史学家,约翰·R·费里斯(John R. Ferris)在其文章《“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1920年代的英国》{17} 中也提到,在20世纪20年代,英国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眼中所拥有的实力和地位甚至要远超自1850年以来任何一个时间段的英国。在这个时期,英国所拥有的国际影响力使得它成为了所有主要大国制定任何政策、采取任何外交活动都必须要考虑的因素。费里斯认可尼尔森的观点,即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并不能被简单地等同于现代意义上在所有领域都具备顶尖实力的超级大国,但是费里斯也指出,在20世纪20年代,同时期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具备与英国抗衡的影响力。

其二,激进修订论。如果说温和修订论者只是提出应当把英国在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和衰落时期一同向后推移,那激进修订论者就比温和派走得更远,持激进派观点代表人物之一的英国历史学家大卫·埃哲顿(David Edgerton){18} 甚至完全否定了英国的衰落这一过程本身。埃哲顿认为,至少直至20世纪50年代,英国都还是一个与美国不相上下,在各方面都具备颇为可观实力的全球性强国。

以埃哲顿等学者为代表的的一部分激进修订论者在否定英国衰落过程的尝试中,特别提到了英国在20世纪30年代的军事力量。他们认为,彼时的英国仍然拥有一支世界上最强大、最具战斗力的海军;而其在当时所拥有的空军则在技术和规模上都是领先世界的;在陆军方面,虽然埃哲顿等人并不否认英国陆军的绝对实力在当时并非顶尖,但是他们也提出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陆军是世界上机械化程度最高的一支陆军武装,而非许多人所认为的德国陆军。这些观点的背后是激进修订论者们对英国在间战期间的技术和工业实力的肯定,他们认为在这些重要的领域,英国至少在30年代都还依然在世界上占据着领先的地位。

而另一批以英国国际关系史学者约翰·达尔文(John Darwin){19} 为代表的激进修订论者则从经济角度论证了英国在20世纪上半叶“被忽略的实力”,达尔文指出,衰退论者认为英国在一战后经济遭受重创的观点基础是将英伦三岛等同于英国,并在这一前提下将英国的经济水平与美苏等国进行对比,在这样的对比下英国的经济体量自然处于劣势。但是衰退论者忽略了英国在20世纪上半叶所拥有的诸多殖民地和自治领地,英国可以任意从这些海外领地调动物质财富或是出借货币储备,同时在外部经济情况恶化——例如大萧条——时,英国还能够对外封闭经济,在其本土与其殖民地所构成的英镑区内部进行经济大循环。具备这些能力的英国无疑具有非常强劲的国际金融竞争力,其经济的韧性和活力在国际上也都属于顶尖水平,这样的英国当然是当时世界上的一大经济霸主。直到二战时期,英国经济所依赖的殖民地英镑区体系遭到致命打击,英国在国际社会的优势地位才一去不返。

其三,短年表理论对美国间战期国力的理解。在重新定义英国国力衰落时间线的同时,间战时期的美国在大国博弈中竞争力的强弱在短年表理论学派眼中也发生了相较于传统观点的大幅度转变。美国在1919—1939年无疑是唯一具备挑战英国全球利益和世界地位可能性的国家。传统理论通常认为,美国在一战之后包括经济水平、人口、工业产能、军事力量等等的“硬实力”已经达到或完全超过了英国的水平,因此间战时期的美国应当是“无可置疑”的最强的国家。但是西方近年来出现的新学派——即短年表理论学派——对于“国力”和“硬实力”等类似名词的理解发生了变化,而隨着这种变化而出现的就是对间战期间英美两国究竟孰强孰弱这一问题的新解释。

短年表理论学派认为,在1919—1939年的间战时期,除了经济与金融水平以外,美国在国际社会的外交与博弈中所表现出的更多的是潜力,而非真正的实力。新学派做出这一结论的根据就在于他们对“国力”的崭新理解。如上文所述,以保罗·肯尼迪为代表的传统学派通常认为一个国家的“国力”就是GDP、对外贸易总额、工业产能、人口、军队规模等等直观数据的简单量化相加,但新学派对于“国力”的定义则要广得多,这种更加广义的新定义涉及和涵盖了许多非直观的概念。例如一个国家的全部军事力量中,能够被实际应用于支持该国对外政策的军事力量的实力、该国自身以及同盟国家的外交话语权、国家政府统筹和使用内外资源满足国家战略目标的意愿和能力等等。

以这一新的理解为基础,新学派认为,如果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真的能够下决心建造一支规模和英国持平的远洋舰队,积极投身到诸如国联等国际组织的事务之中影响和推动国际政治的发展,同时能够在西半球之外坚决地推动其外交政策、捍卫其战略利益,那么这样的美国的的确确就会在间战时期成为另一个能够严重挑战英国国际地位的世界性超级大国,但是间战时期的美国没有这么做,它没有真的去建造一支无可比拟的舰队,也没有参与到国联所讨论的许多关键的政治议题中,它也没有在西半球之外坚决地捍卫自己的利益、推销自己的政策。因此,新学派以及和新学派持相同观点的麦克尔彻认为,虽然在1918年美国的经济和金融水平已经超过了英国,但是间战时期的美国却并没有将其强大的经济基础转化为国家实力。作为间战时期唯一一个拥有改变英国世界地位潜力的国家,美国却选择了重返孤立主义,因此没有能够真正成为撬动世界秩序的力量,间战时期的英美霸权转移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上述这些修订论的观点都反映了西方学界中以短年表理论派系为代表的、对英美霸权转移发生时间进行重新解释、重新定义的趋向。短年表理论主要集中关注的是20世纪30年代晚期至40年代,在这一时期最主要的研究焦点便是二战。短年表理论认为,二战剧烈改变了英美的实力对比和关系走向,英美之间的霸权转移是随着这一剧变在上述的短时期内基本完成的,而并非是在持续数十年的漫长时期内逐步完成的。根据短年表理论,在这一时期之前的英国仍然拥有全球超级大国的实力和地位,但是在这一时期结束后英国却几乎被美国完全取代,值得注意的是,造成这一剧变的最主要原因并非是外部因素的宏观演变,例如国际经济和政治局势的长期发展,而主要是由于短期内制定和生效的一系列主观政治决策。

四、新学派理论评议

诚然,在与马特尔、雷诺兹、麦克尔彻和达尔文等人所代表的的新兴“短年表理论”的辩驳中,肯尼迪和巴奈特等人所代表的传统“长年表理论”暴露了非常多的漏洞、矛盾和缺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短年表理论是无懈可击的,它也同样存在着论述不全面、不严谨等问题。

(一)短年表理论对长期因素的忽视

首先,短年表理论过于关注短期内的表象,它将大国博弈过程中体现在外的那一小部分内容简单地看作是过程本身。以英美霸权转移的过程为例,短年表理论通过对20世纪上半叶国际关系史的观察,看到英国直到1938年还依然维持着世界秩序领导者的位置,并据此认为英国整个霸权衰落的过程是在1938年之后才开始的。这种结论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是却在相当程度上忽视了英美两国霸权转移实际发生之前一系列至关重要的铺垫性变化。

例如,短年表理论的支持者们提出,在二战爆发之后,美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建立起了在太平洋、大西洋和地中海战场的主导地位,并且很快就通过其巨大的工业产能优势建立起了对英国军事后勤和民生经济的垄断地位。在达尔文和麦克尔彻等人眼中,这一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过程是英美霸权转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我们需要看到,如果没有自19世纪末开始的经济腾飞以及随之而出现的国内工农业的爆炸式发展,美国不可能在二战开始后迅速凭借其产能优势垄断盟国的后勤,并让英国在短时间内就形成对美援的依赖{20}。而如果没有自20世纪初开始的大规模军事建设,美国也很难在加入战争后在各条战线上迅速承担起战争主导国的职责,也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对盟军战略方向的话语权优势。

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看到,美国对“超越”英国成为新的世界霸权这一目标本身的认识绝非在一夜之间形成。自美西战争之后,美国经历了一个持续数十年的建构国家战略目标的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社会上下才逐渐发现他们所拥有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他们理想中的世界秩序,与在英国主导下所构筑的世界秩序存在着巨大的、不可调和的根本性冲突。也正是在此过程中,美国政府逐渐发现,美国对于海洋航行自由与全球贸易自由的追求是英国所不可能支持的,而英国将殖民地经济循环对外封闭的贸易保护主义行为更让美国深恶痛绝。{21} 在巴黎和会上,美国试图通过和平参与彼时世界秩序治理、从内部改良的尝试又遭到了完全的失败,这证明以温和手段创造有利于美国的世界秩序并不可行。{22} 正是在这些长期的认识及经历中,美国政府和社会逐渐认识到,必须完全颠覆英国所创造并维持的世界秩序,从根本上建立有利于美国的新的世界秩序,而从英国手中夺取世界霸权才是第一步。

最后,英美霸权转移这一过程能够以和平的形式进行,本身也绝非是短期内的偶然因素所促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在巴黎和会上空手而归的美国和英国的关系,由于包括海洋航行自由权之争在内的多个利益攸关话题立场上的剧烈分歧而立刻变得极为紧张,两国甚至一度出现过因为这些争端而引爆直接战争的可能性{23}。自柯立芝总统开始,英国和美国启动了逐渐缓和双方关系的持续努力{24},至第二次伦敦海军会议,英美双方的关系才改善到足够产生战略和军事合作,这为战争爆发后美国先期同情英国的立场打下了重要的基础。可以看出,如果没有历经十年之久的这一系列和英国缓和矛盾、促进互相理解的努力,英国也很难在二战开始后迅速赢得美国的同情和支持;美国完全有可能基于旧有的对英敌意和在数十年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利益冲突而选择站到英国的对立面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虽然从表面上看,英美和平霸权转移的大部分过程是在1938—1942年的短短数年中快速完成的,但是实际上这一过程实现所需要满足的各种条件无一不是在国际社会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出现并成熟的,而短年表理论学者们则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这些事实。

(二)短年表理论在全球史观视野上的欠缺

不难发现,短年表理论将英美霸权转移这一事件从国际大格局当中割裂开来了,两国的霸权转移实际上是一个全球多个国家参与的复杂过程。但是短年表理论——以及长年表理论的支持者们几乎都将这一过程简化為了单纯的英美两国之间的较量。英美霸权转移事实上绝非仅与两国之间直接的外交、经济、政治和军事博弈有关,两国对其他国家和其他地区的政策也和这一过程存在着紧密联系。

就本质而言,英国所维持的以殖民霸权为核心的世界秩序具备纯粹利己的自私性和生产关系上的落后性。为了保证殖民帝国内部的经济健康运转,英国对外实行歧视性的经贸政策,大部分的经济体量都对外界封闭;此外,英国还奉行对海上航行自由权和贸易自由权的限制,这些政策对世界的总体繁荣发展构成了阻碍。此外,由于长期致力于维持一个全球性的殖民帝国不受外界挑战,以及自身作为一个岛国在欧洲政治事务中的地位,英国的欧洲乃至全球政策都是以分化和遏制等手段为基础的。英国需要在不同时期打击和拉拢不同的国家以维持总体的均势,这导致在长时间的霸权统治中,英国与世界几乎其他所有主要国家都积累了非常深层次的矛盾,这些矛盾最终都会呈现为国际社会对英国所建设和主导的世界秩序的总体反感。

而与此同时,美国所希望建立的世界秩序理念同英国相比则具有一定的进步性。美国希望消除殖民地和殖民经济统治体系,在全世界推行机会均等的自由贸易体系;同时在政治上,美国通过两次世界大战认识到欧洲殖民列强之间争斗的危害性,希望通过大国之间的合作共同维护世界和平。罗斯福总统提出的这一套构想较之英国式世界秩序更加受到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支持。我们还可以看到,在二战进程中,正是因为出于对英国主导的世界旧秩序的反感,法国、意大利和其他很多欧洲国家乃至斯大林所领导的苏联,才愿意选择美国作为战时和战后的首要政治与经济合作对象,并愿意配合美国构建新的世界秩序。{25} 而这种对英国的反感和对美国的欢迎的并非国际社会短期变化的产物,而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以来世界各国对英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不满的积累,这同样是短年表理论不能解释的。

五、结语

综上所述,西方学界自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对英美霸权转移以及英国衰落的模式进行重新解释的趋向有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它反映出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国际社会已经演变成了一个非常微妙而精巧的政治环境,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不可预见的剧变就能够极大地改变这个政治环境的生态。这种认识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美两国当前的关系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因此,在当下向国内学术界介绍这一学术研究发展趋向很有必要。

在学术研究领域,没有任何结论是十全十美一成不变的。即使是看似早已有了定论的问题,也会因为时代的推移和更多史实的发掘而产生新的观点和结论。保罗·肯尼迪所代表的传统学派在权力转移理论的解释上的确存在着漏洞,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频繁地受到持新的权力转移理论学者的批评。但我们必须看到,英美霸权的转移,既具有长期性属性也具有短期性属性。新的理论流派虽然有许多深入研究并取得了令人关注的成果,但它未能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准确解释历史事件,同样存在着自身的缺陷。学术就是在这种否定之否定规律中不断探索和发展的。

注释:

① Paul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Great Powers: Economic Change and Military Conflict From 1500 to 2000, London: Fontana Press, 1989, pp.194-346.

② Gordon Martel, The Meaning of Power: Rethinking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Great Britain,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1991, 13(4), pp.662-694.

③ David Reynolds, Power, Wealth and War in the Modern World, The Historical Journal, 1989, 32(2), pp.475-487.

④ B. J. C. McKercher, “Our Most Dangerous Enemy”: Great Britain Pre-Eminent in the 1930s,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1991, 13(4), pp.751-783.

⑤ Th. W. Bottelier, Of Once and Future Kings: Rethinking the Anglo-American Analogy in the Rising Powers Debate,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2017, 139(5), pp.751-769.

⑥ Correlli Barnett, The Collapse of British Power, London: Eyre Methuen Limited, 1972, pp.71-120.

⑦ Herfried Münkler, Empires: The Logic of World Domination from Ancient Rome to the United State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 pp.18-46.

⑧{14} Julian Go, Patterns of Empire: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Empires, 1688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71-174, pp.235-246.

⑨ Aaron L. Friedberg, The Weary Titan: Britain and the Experience of Relative Decline, 1895-1905, 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292-304.

⑩ 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Politics of the World-Econom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27-68.

{11} Giovanni Arrighi, 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NY: Verso, 1994, pp.47-73.

{12} Robert Gilpi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123-131.

{13} Joseph S. Nye, U.S. Power and Strategy After Iraq, Foreign Affairs, 2003, 82, p.60.

{15} Kathleen Burk, Old World, New World, New York, NY: Grove Press, 2009, p.383.

{16} Keith Neilson, “Greatly Exaggerated”: The Myth of the Decline of Great Britain Before 1914,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1991, 13(4), pp.695-725.

{17} John R. Ferris, “The Greatest Power on Earth”: Great Britain in the 1920s,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1991, 13(4), pp.726-750.

{18} David Edgerton, Science and the Nation: Towards New Histories of Twentieth-Century Britain, Historical Research, 2005, 78(199), pp.96-112.

{19} John Darwin, The Empire Project,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British World-System 1830-197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20.

{20} Alan P. Dobson, US Wartime Aid to Britain 1940-1946, London: Croom Helm, 1986, pp.216-228.

{21} George C. Herring, From Colony to Superpower: U.S. Foreign Relations since 1776,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99-435.

{22} Christopher D. OSullivan, Sumner Welles, Postwar Planning and the Quest for a New World Order, 1937-1943, New York, N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33-60.

{23} Christopher M. Bell, Thinking the Unthinkable: British and American Naval Strategies for an Anglo-American War, 1918-1931,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1997, 19(4), pp.789-808.

{24} B. J. C. McKercher, The Second Baldwin Government and the United States, 1924-1929: Attitudes and Diploma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104-127.

{25} Andrew Buchanan, American Grand Strategy in the Mediterranean During World War 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12-133.

作者簡介:胡德坤,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钱宇明,武汉大学中国边界与海洋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