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内在逻辑
2021-06-30蔡玲
摘要:资本积累思想是马克思探讨资本主义所有制的重要内容,贯穿于他的政治经济学及其批判的始终。资本积累的实现不仅体现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更重要的是它链接了资本主义生产和流通的全过程,把整个经济过程捏合为一个整体性的资本主义经济程序。其中至为关键的是,资本积累及其实现推动了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转化为资本主义的占有规律,而资本主义的占有规律又恰恰是资本主义所有制形成和巩固的核心所在。同时,它也是造成资本主义所有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的根基之所在。马克思考察资本积累的过程,一方面揭示了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本质,解蔽了资本如何连续而流动地占有劳动,另一方面也揭开了资本主义所有制的遮幕,展示了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内在逻辑。因此,要彻底解决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内在矛盾,就必须准确理解资本积累,革除资本积累的弊病。
关键词:剩余价值;资本积累;资本主义占有规律;资本主义所有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政治哲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9CKS001);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观及其中国化研究”(项目编号:CCNU19TD012)
中图分类号:F0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1-0027-07
自从恩格斯将马克思毕生的理论结晶总括为总体性的历史唯物主义根本规律和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特殊规律的剩余价值规律的发现以来,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把剩余价值学说作为马克思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的标签。当然,这并不是说剩余价值没有揭示出资本主义的本质性特征,而是要对剩余价值的发生发展过程作更进一步细致的分析,马克思正是通过对剩余价值的资本化或再资本化的运动过程的准确把握而究诘到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内在逻辑。这就表明,马克思对剩余价值的钻研深入到了其再资本化的内在机理,而不是仅仅浮游于资本主义财富增长的表层。归结起来,剩余价值的再资本化指的是资本积累,即是说资本积累之于资本主义整个经济结构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以往的研究或者局限于资本积累的基本性质,或者偏狭于资本积累的技术分析,虽然这样那样地触及到马克思资本积累思想的内核,但是却没能深入到马克思分析资本积累性质和实现过程的本质性维度,即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维度,没有过多涉及更根本的所有制问题,因而未能尽显马克思资本积累思想的理论主题①。本文试图在马克思文本语境中,通过厘清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和资本主义所有制之间的内在逻辑,重新切入到马克思资本积累思想的内核。
一、剩余价值再生产与资本积累的实现及其限度
众所周知,剩余价值即工人阶级劳动果实为资本家阶级无偿占有的那一部分以货币形式表现出来的价值。对资本主义经济运行而言,获取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这种目的不是一次性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持续不断地获取更多剩余价值。这就需要相当一部分剩余价值不能因资本家的消费挥霍而消失,必须再次进入到经济运动过程,使得资本能够在更大规模、更广领域、更高层次上获取剩余价值。在这种意义上,整个《资本论》都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都落脚在资本积累的实现及其限度上,都在系统探寻资本主义规模扩大的再生产为何以及何以可能、为何以及何以不可成为永恒的经济表现形式。
马克思明确指出:“把剩余价值当做资本使用,或者说,把剩余价值再转化为资本,叫做资本积累。”② 由此可以看出,资本积累不是简单的物质财富增长或者货币的增殖,而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整体性运动,是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经济活动的往复循环的过程。《资本论》3卷分别阐述了资本积累的内涵和本质、实现状况、历史趋势和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揭示出它之于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和资本主义所有制的根本性意义。在马克思那里,资本积累关涉整个资本主义经济机制,具有整体性意义③,而非如大卫·哈维所理解的《资本论》3卷资本积累理论存在断裂和矛盾④。
在《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阐明了资本积累的内涵与实质,提炼出资本积累的本质性意蕴。资本主义经济的目的是“为积累而积累,为生产而生产”⑤,要达成这一目的,不能仅仅开展简单再生产,而必须开展规模扩大的再生产。这是因为,前一种形式仅只能维持生产的必要平衡,不能实现财富的积累和增殖,规模扩大的再生产必须要投入更大规模的生产要素,包括更大量的资本、生产原料和条件,以及劳动力等。从资本的角度讲,更大量的资本的主要来源就是已经实现了的剩余价值,用它来追加生产条件和劳动力的更大量的投入,因此,资本积累的实质本身就表现为规模扩大的资本主义再生产。通过对资本有机构成的科学分析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考察,马克思指出资本积累实现的结果表现为剩余价值的增殖,资本积累实现的过程表现为资本有机构成可变资本比例的不断降低、产业后备军的不断增多、整个工人阶级和常备过剩人口贫困的增长。这是资本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⑥。这一切都发生在资本有机构成和剩余价值再资本化的运动和变化中。
资本有机构成由不变资本c、可变资本v和价值增殖m三部分構成。其中,不变资本c在资本运动过程中价值量不发生变化仅只发生转移,从生产要素转移到新的产品中;可变资本v在资本运动过程中价值量发生变化,与总资本的比率不断下降;剩余价值m在资本运动过程中价值量发生变化,体现为新产品超过预付可变资本和不变资本之和的余额。不断增加剩余价值m是资本运动恒久不变的追求,由于不变资本c本身的价值量并不发生变化,即使生产资料的价值因为种种原因发生一定变化,也不会改变它的性质,要实现剩余价值增殖唯有从可变资本v处着手。可变资本v一方面生产出与自身价值等价的价值量,一方面生产超出自身等价的价值量,生产出更多的资本。由此可见,资本积累的枢纽就在于可变资本v保持绵延态势,源源不断地充分涌流。可变资本v要保持充沛涌流,就必须不断再生产出满足资本积累运动需要的劳动力——工人阶级,并且要始终把可变资本的表现形式——工资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这个合理范围的最低限度必须保证资本积累顺利进行,保证一定程度的剩余价值率和一定程度的剥削率。事实上,资本总是孜孜不倦地追求超额剩余价值,这就导致资本积累在不断扩大的再生产关系中运行和发展,导致可变资本v不断增加,“再生产出规模扩大的资本关系:一极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资本家,另一极是更多的雇佣工人。”⑦ 易言之,规模扩大的资本积累意味着更大规模的无产阶级,意味着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尽可能拓展。相应地,依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又游离在实际进行着的资本积累运动之外的过剩的工人人口也必然长期大量存在,“过剩的工人人口是积累或资本主义基础上的财富发展的必然产物”⑧。反过来,过剩人口也是资本积累的杠杆性调节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必要条件。资本积累实现的程度由可变资本v的变化决定,而可变资本v表现为工人阶级的工资,工资则是维持工人人口持续存在的基本条件。因此,以工资为依托的工人人口和产业后备军绝对地从属于资本,绝对地符合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和所有制关系,在资本主义的中等活跃、高度发展、危机和滞碍生产周期中艰辛苟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为了实现资本积累永不止息的再生产过程中,只有深入剖析再生产过程才能得到合理的理解和解决。在《资本论》第2卷中,马克思演绎了资本积累实现的条件和过程,解析出资本积累的现实性内涵。如果说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在狭义的资本主义再生产中就可以析取,那么资本积累的实现则必须在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全领域,在资本循环、资本周转和资本再生产的整体性流通体系中把握。已经生产出来的商品只有通过流通领域售卖转化为货币,才完成一次积累过程并再次进入到新一轮资本积累过程。马克思指出,资本积累实现的这一过程必须经过三个阶段的循环达成:资本家作为买者进入市场购买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组织劳动力生产出新的商品、再次回到市场出卖新商品收回货币。这三个阶段表现为产业资本采取了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循环形式。其中,商品资本循环形式最深刻彻底地揭示出资本积累实现的秘密,“只有在这种循环中,表现为资本价值增殖起点的,是已经增殖的资本价值”⑨,表现为资本价值实现的,是凝结了产业工人劳动的商品,庞大商品的堆积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写照。生产资本主义性质的商品,在商品流通中创造资本流通的契机和现实条件,实现剩余价值的再生产和资本积累,是资本主义的根基。也就是说,资本积累的实现必须通过商品和资本流通达成。
商品和资本流通把资本主义再生产划分为两大基本部类,第一部类生产以生产性消费为目的的商品,马克思称之为部类“Ⅰ”;第二部类生产以生活性消费为目的的商品,称之为部类“Ⅱ”。两大部类生产都相应产生各自的资本有机构成模式,分别表示为Ⅰ(c+v+m)和Ⅱ(c+v+m)。第二部类资本再生产从第一部类获取生产资料,第一部类和第二部类再生产则都从第二部类获取消费性商品。二者相互满足的最低限度,从商品资本流通角度看,是第一部类生产的商品必须满足第二部类生产资料的需要,第二部类的商品必须满足全部再生产的需要;从价值流通的角度看,则是第一部类商品资本的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Ⅰ(v+m)等于第二部类的不变资本Ⅱc。这种情况,马克思称之为简单再生产模式。最低限度的流通没有产生剩余,不足以实现资本积累,要实现资本积累,就必须进行规模扩大的再生产,满足追加生产的需要,第一部类生产除维持最低限度需要外必须实现一定积累,用公式表示为I(v+m)>Ⅱc;第二部类生产除满足全部再生产需要外,也必须实现一个余额,即Ⅱ(c+m)>Ⅰ(v+m)+Ⅱ(c+m)。两大部类再生产之间商品和价值的交换维持资本流通的平滑,就能实现动态平衡的资本积累,可以连续进行下去。
事实上,资本积累动态平衡的理想状态是一种偶然现象,资本积累内在矛盾否定性力量的存在使得危机和资本积累的断裂不可避免⑩。在《资本论》第3卷中,马克思探论了资本积累的历史趋势和限度,发掘出资本积累的否定性基因。马克思已经表明,资本积累始终是在扩大再生产的进程中以各种资本形态表现出来的,资本积累的历史发展趋势和自我否定性也只能在扩大再生产和各种资本形态中表现出来。具体的资本形态所推动的资本积累随着其本身的发展造成资本有机构成结构的变化不可避免。变化的基本趋势是可变资本v与不变资本c相比不断减少,并且在总资本中的比例不断下降,从而资本有机构成的不变资本比例不断提高。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整体性而言,可变资本相对比例的降低、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造成的结果是总资本利润率不断下降的趋势,马克思称之为“一般利润率日益下降的趋势”{11}。如此一来,资本积累的模式就会发生相应的变革,劳动剥削程度会进一步提高,工资则会进一步压低,产业后备军人口会进一步增加,消费水平和消费能力降维。这些都是造成资本积累不可克服的阿喀琉斯之踵。
资本积累的限度和危机植根于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行的内部,资本无法自拔地追求扩张和积累的普遍实现,“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12},生产和流通环节全部在其本身的限制之内。从生产角度看,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会造成“永久性的表面上的工人人口过剩”{13},马克思以此再次证明了资本积累一般的和绝对的规律。同时,资本有机构成也会相应提高,这一方面造成资本积累向资本集聚的方向发展,单个资本量的体积更加庞大,帝国主义也由此产生,另一方面造成资本积累的困难,一旦生产力发展到可变资本无法推动总资本发展的程度,“资本关系就变成对劳动生产力发展的一种限制。”{14} 此时,资本积累的矛盾就会以危机的形式爆发。从流通角度看,利润率下降意味着可变资本的相对减少,工人工资也相对减少,工资减少则消费水平和消费能力下降,危及商品流通的扩大,进而传导到生产领域,生产减少,工人失业,形成资本主义整个再生产体系的崩溃。
二、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形成与巩固
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经济经常的联系和不断的更新的角度揭示了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形成和固定化,这與古典经济学和近代政治哲学的形而上学路径大异其趣。
古典经济学和近代政治哲学以形而上学的法权关系论证资本主义占有方式的合理性和天然性,无论是古典经济学还是近代政治哲学,都认可和赞同以劳动所有权为基础的私有财产占有和私有财产所有权。在它们那里,财产是劳动的结果,财产占有和所有权归属于那些通过劳动与自然资源结合并创造价值的劳动者。劳动与财产所有权的结合是天然的,具有不言自明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劳动者自然而然地享有作为劳动成果的物质财富,通过私人劳动占有劳动果实,享有对劳动果实的使用、占有和绝对的支配权。因而,由于劳动渗入到它的对象之中{15},在这个意义上,劳动与所有权是同义语,一个是就活动过程而言,一个是就活动结果而言,二者之间具有绝对的同一性。于是,劳动成为财产所有权唯一合法的表征。
至于资本,古典经济学和近代政治哲学则认为是劳动活动的结果,是资本家或者他的先人勤劳并节俭而凝结的价值,直接进入到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它们“把资本生成的条件说成是资本现在实现的条件,也就是说,把资本家还是作为非资本家——因为他还只是正在变为资本家——用来进行占有的要素,说成是资本家已经作为资本家用来进行占有的条件。”{16} 在没有清楚明白地说明资本来自哪里、资本是什么的情况下,直接粗暴地把资本接驳到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理论解释中,直接嫁接到劳动价值论中。同时,也在没有清楚明白地说明劳动价值论与劳动所有权的内在逻辑的情况下,直接粗暴地把劳动所有权、资本所有权和土地所有权并立,认为三者都根据自身对创造社会物质财富的贡献获得了相应的报酬{17}。资本的利润、劳动者的工资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三者共同决定商品的价值。这样的分析,当然就不可能深入到资本主义占有方式的现实状况之中,因为理论的基础是形而上学的,而不是通过对资本积累的现实的物质生产过程的科学分析得到的。
与之相反,马克思则通过对资本积累的现实运动的分析,清楚地说明了资本主义占有方式是如何确立起来的,并进一步清晰地解剖了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如何转化而来,如何巩固起来。
第一,马克思通过对商品生产性质转变的科学分析,清楚地表明了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转化为资本主义占有规律。毫无疑义,资本主义经济本质上是商品经济,作为劳动产品,商品集中体现了劳动所有权,它绝对地归商品生产者所有,商品生产者无可置疑地享有商品的占有权、所有权、处置权和收益權。因此,商品生产者的劳动是最初的占有商品的过程,这个占有的过程是在实际的劳动中确立的,古典经济学就是在此意义上论证劳动所有权和商品生产所有权的绝对性和永恒性的,看似天然合理、天衣无缝,事实果然如此吗?马克思指出了古典经济学从劳动占有商品的过程直接突兀地跳跃到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是多么无力,这其中的关隘处是商品生产所有权通过流通和交换过程的中介而实现对私人劳动的所有权“转变为对社会劳动的所有权”{18}。
在商品经济向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商品生产的私人劳动转化为社会劳动。商品经济是交换经济,只有通过流通领域,才能实现商品价值和交换价值。正是由于商品交换和流通导致了劳动由私人劳动转化为社会劳动,劳动性质实现根本翻转。但是,古典经济学执拗地坚持劳动的私人性质,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的基础是劳动的私人性质,劳动分工并不改变这一点。马克思则敏锐地发现,商品经济条件下,生产商品的劳动性质由私人劳动转变为社会性劳动,劳动不再是劳动者根据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开展,而是陷入到社会分工的体系中,根据社会生产的要求进行。分工的基础不是劳动私人性,而是劳动社会性,并且分工与所有制成为一体,与社会生产方式成为一体。劳动分工不仅仅解决劳动生产效率问题,不仅仅是生产更多物质产品,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劳动方式本身,改变了劳动组织形式,使得劳动成为社会性劳动,而社会性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要求。
在商品经济向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与所有权的天然联系解体,劳动的所有权仅剩下不得不劳动的权利,所有权成为资本享有的特权。按照古典经济学的理解,资本家通过与工人友好协商公平合理地取得了劳动力的使用权,工人获得劳动报酬——工资,资本家与工人各自获取了自己劳动所有权的相应部分,资本主义性质的财产占有因而是平等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财产占有的这种表面平等,实质上是不平等的。原因在于工人向资本家出卖了自己主体性的劳动力,但是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却通过劳动活动本身剥削了工人,工人阶级的劳动活动不再是自由劳动,相反却变成了雇佣劳动。劳动由自由劳动转变为雇佣劳动,这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形式中出现和形成的,雇佣劳动模式建立以后,资本才以日益扩大的规模占有生产资料和劳动,进行规模扩大的再生产。
在资本积累进程中,货币形式承担和表征了资本所有权,交换的普遍进行需要固定化的价值承担者充当一般性的等价物,货币担任了这一角色。自从货币诞生以后,无论是商品价值、劳动价值,也无论是资本价值、剩余价值,都在一定阶段以货币形式表现出来,以相同的方式重新成为资本,资本积累也表现为持有货币价值的增长。货币的谜就在于它本身从价值形式转变为价值实体,商品生产所有权和资本所有权都以货币形式表现出来,“成为一种与内容本身无关的并只是使它神秘化的形式”{19},从而掩盖二者本质的区别。
第二,马克思通过对资本原始积累的科学分析,清楚地论证了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历史来源。古典经济学根据劳动所有权的自然权利认定原始积累是勤劳和聪明的结果,一部分人勤劳、聪明、节制欲望,于是他们的财富慢慢积累起来,蹚出一条致富之路;另一部分人则懒惰、愚蠢、挥霍无度,于是资财散尽沦为无片瓦栖身的无赖汉。富有或贫穷只系于此。马克思揶揄政治经济学如此温柔,以至在后者那里“从来就是田园诗占统治地位”{20},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现实历史中的征服、奴役、劫掠、杀戮等暴力与血腥则从来不在其视野中闪烁。
资本原始积累首先必须将商品和货币转化为资本,这种转化的条件是必须把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分离开来,把劳动与所有权分离开来,使得整个社会分裂为两大对立的群体,一方拥有财产权,即拥有商品、货币、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通过购买劳动力组织生产增殖价值;另一方除了自己的劳动能力之外身无长物,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糊口度日。这种分离形成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方式的基础和最基本的条件。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资本家依托资本主义国家的力量在国内外进行血腥的掠夺,一方面将各种物质财富、生产资料和土地窃为己有,另一方面将大量农民和城市贫民洗劫为自由劳动者。前者为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提供了积累起来的资本,后者为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提供了雇佣劳动力。马克思细致考察了15世纪以来资本原始积累所采用的各种方法。在国内,资本家开展了绵延几个世纪的圈地运动,剥夺农村居民的土地所有权,使他们沦落为无地无产的“自由劳动者”;充分利用国家机器制定实施惩治被剥夺者的血腥法律,严厉打击和镇压失地不进工厂工作的人员,以使用童工女工、延长劳动时间等种种手段压低工人工资;强力破除资本流通壁垒,逐步形成统一的国内市场,资本家阶级包括资本主义租地农场主和工业资本家逐渐成为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在国外,殖民掠夺通过鸦片贸易、武力入侵、抢夺原材料、拓展商品销售市场、贩卖奴隶等非法方式疯狂进行。马克思用大量篇幅来描述那段历史,并不是要对资本原始积累进行道德哲学控诉,而是要深入资本原始积累的现实历史,揭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如何从劳动者的直接财产变为剥削和统治工人的资本,商品生产所有权如何转变为资本所有权,劳动与所有权如何分离,揭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积累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以那种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消灭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是以劳动者的被剥夺为前提的”{21} 秘密,摆脱古典经济学对前资本主义的浪漫幻想。
第三,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积累再生产方式的科学分析,清楚地说明了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本质。从其实质看,资本主义占有规律表现为资本的所有权,即“占有他人无酬劳动或它的产品的权利”{22};从其过程看,资本主义占有规律表现为资本占有方式为了积累并实现积累的经济运行图式,即资本主义再生产方式。资本主义占有规律的本质在资本积累的实际进程中显现出来,一方面表现为物质资料的占有,资本积累首先就必须把产品中的一部分转化为资本,这部分产品只能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且必须是超过补偿预付资本数量的物质资料。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占有表现为对雇佣劳动的占有,它是对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更为攸关的方面。资本主义占有方式要实现连续并不断扩大的发展状况,不仅要连续而扩大地占有物质资料,而且更要连续而扩大地创造占有关系本身,也就是“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23}。正是在连续而扩大的再生产中,资本占有无酬劳动才得以延续下去。
资本主义再生产和资本积累开始于原始积累的价值额的再资本化。原始价值额的再资本化是在流通领域走上其征途的,雇佣工人一方出卖自己仅有的商品——劳动力,资本家一方购买劳动力。工人获取他的商品的价值,资本家则获取其使用价值。资本家组织归其所有的使用价值开展生产活动,生产新的产品,新产品的价值补偿购买劳动力的价值并产生一个余额——剩余价值。马克思从中提炼出劳动力的特殊使用价值——劳动,劳动创造新的价值。通过前面的阐述可知,这完全符合商品生產所有权规律:工人可以在再生产过程中再次出卖劳动力,资本家则实质上不付任何代价获得了剩余价值。工人和资本家的再生产由此进入循环系统,积累则是这一循环的扩大版,资本主义占有也由此进入连续不断的循环之中,维系并巩固资本所有权。
三、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维系与发展
所有制关系是经济结构最深层级的结构关系,是宏观分析经济性质、经济关系、经济结构和经济活动最有力的武器。因此,要想深刻理解社会经济问题,就不能不深入研究所有制关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问题的研究也是着眼于资本主义所有制如何形成、维系与发展等根本性问题的。
古典经济学和近代政治哲学首先关注了资本主义所有制问题,但是,它们把所有制问题理解为纯粹的所有权问题,把经济关系还原为法权关系,进而论证财产权和所有权为永恒不易的结构,资本主义经济形式为自然合理的形式。不管是自然法权利结构,还是意志权利结构,都将财产所有权视为人对物的简单占有的绝对权利。而占有本身,在它们看来是一个不可进一步还原的经济事实,它与劳动直接合而为一。占有本身的合法性只在于以合乎道德和法权结构为他人所承认。“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24}因此,它无法说明劳动与资本如何分离,资本与土地如何分离,也就是说,仍待究诘的基础性问题依然悬而未决,“斯密难题”没有得到解决。不幸的是,在其理论范式内也根本无法解决。因此,资本主义所有制何以在资本主义经济方式中产生、维系与发展,古典经济学也无理以对。具体到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关系问题而言,古典经济学犯的最严重的错误是“把积累仅仅看成剩余产品由生产工人消费,或者说,把剩余价值的资本化仅仅看成剩余价值转变为劳动力”{25}。换言之,积累只是资本家通过赚取由工人所消费掉的价值,而非在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中由剩余劳动所生产的剩余产品的价值,占有工人所消费掉的价值,这一占有获得了整个社会的承认,取得了合法性的地位,即取得了所有权。
与古典经济学和近代政治哲学从自然权利特别是自然权利的形而上学非批判地界定所有制关系不同,马克思从现实的历史事实出发,深入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来分析资本主义所有制,深入到资本积累的现实状况之中分析资本主义所有制,究察资本主义所有制到底是如何在资本与劳动、资本家与工人阶级的再生与拓展中发生发展起来,资本主义占有关系和所有权关系又是如何维持和扩展开来的。
尤其对复杂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言,并不能简单地把所有制问题归结为生产资料所有权、生产资料归属问题。如果说前资本主义所有制相对是一种简单明晰的占有关系,那么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占有关系则隐秘幽深,只有从资本积累、剩余价值不断更新的生产过程考察,资本主义占有关系才能浮出水面。只有这样,才能透析古典经济学所建构的资本、劳动、地租三位一体公式的谬误,也才能厘清资本主义所有制的核心——资本主义占有关系。马克思指出,占有关系是私有财产的真正基础,特别是资本主义的真正基础。实际的资本主义占有是在资本主义再生产中确立并巩固起来的,资本主义占有不仅是对产品或其价值的直接占有,不仅仅表现为人对物的自然占有,它的更深层次的占有关系是通过剩余价值再资本化的生产过程,在资本主义生产和流通统一的基础上实现的对人的劳动活动及其价值的占有,而且是不断更新的更大规模的占有。这样的占有关系,首先需要物的占有关系不断转化,产品不断转化为商品并通过商品交换不断“转化为资本,转化为吸吮创造价值的力的价值,转化为购买人身的生活资料,转化为使用生产者的生产资料。”{26} 可见,资本家对产品的占有,对物的占有并非其目的,或者说对物的占有不能直接实现,而要通过整个资本主义再生产环节来实现。为了达到此一目的,资本主义再生产必须首先能够以简单的形式再生产出创造价值的力——劳动力。这也是考察资本主义所有制事实上的起点和基础。产品之所以能够不断转化为资本、价值,是因为创造产品的劳动力可以被再生产出来。劳动力源源不断地再生产要求把工人阶级的消费限制在一个绝对的限度内,即维持工人阶级本身存在的限度,使工人能够存活下去,并且能够持续提供新的工人,保证它作为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最必不可少的生产资料和条件。资本家以工资的形式支付给工人一定的货币,工人则以工资换取他自己的劳动生产出来却被资本家占有的产品的一部分,如此一来,货币形式的工资本身就是劳动产品的转化形式,它们相互之间的转化以商品交换和购买的形式进行。
马克思通过考察资本主义简单再生产,揭示资本家对工人阶级实质上的占有关系,因此,马克思的简单再生产理论绝不仅仅是一个为了说明再生产状况而假设和虚拟的可有可无的理论模型,绝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需要,相反,它对说明整个资本积累的现实情形,对理解整个资本主义所有制问题至关重要。它表明了资本主义再生产最重要的基础条件——劳动力何以以及如何被占有,作为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基础的资本家与工人阶级的阶级关系是怎样再生产的。以往对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的研究,显然没有足够重视简单再生产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资本家阶级似乎在资本主义占有关系中取得了绝对的优势地位。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资本家阶级也只不过是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牵线木偶,摆脱不了资本积累自身的逻辑,执行资本累进积累的功能,尽管它实现并不断扩大了对工人阶级的或直接或间接的统治。资本主义经济生产的内在逻辑是规模扩大的再生产,简而言之,是积累。资本积累是通过一个一个具体的资本额表现出来,形成整体性逻辑的。任何一个具体的资本如若不坚持不懈地追求实现自身的增殖,就必定为别的资本所取代,成为别的资本积累的工具。因此,资本积累也通过资本家之间的残酷竞争表现出来,“一方面表现为生产资料和对劳动的支配权的不断增长的积聚,另一方面,表现为许多单个资本的互相排斥。”{27} 单个资本之间的相互竞争、相互排斥造成两个基本后果:一个后果是资本不断追求改进生产技术和生产组织方式,提高劳动生产率,取得竞争优势,这就使得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另一个后果是资本积聚不断展开,资本集中化程度越来越高。在这个过程中,加速实现资本规模扩大和资本集中成为竞争的集中体现,从而造成资本联合形式的产生与发展,合伙制、股份制等经营形式产生并发展起来。
资本积累实现形式和途径的丰富化,进一步强化了资本主义占有关系和资本主义所有制基础,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存在和发展系于资本积累的实现,系于资本主义经济的扩大再生产。资本积累的实现主要表现为量的增加,诚然,一旦有机会,资本积累也会不择手段地追求更高剩余价值率,但是,剩余价值率或利润率质的提高要以量的增长为前提。为了实现量的更大规模的增长,资本是可以在任何必要的时候牺牲一定利润率的。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可变资本比例不断降低,资本的利润率自然处在一种不断降低的趋势中,这也是为什么资本利润率会越来越低的最重要推手。但是,只要资本利润率还维持在保证剩余价值实现和再实现的合理范围内,资本积累仍然会继续下去,资本家阶级和工人阶级及其对立关系仍然会继续存在。依托于资本积累的这一特性,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维系与发展也主要表现为规模的扩张,尽可能地占有整个社会财富。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所有制不同于前资本主义所有制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要与资本积累的内在本性一致地通过经济关系本身的力量维系并发展,而前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并不依靠规模扩大来维系自身。这从资本主义所有制产生以来就不断地寻求新的原料产地和商品销售市场,把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和整个资本主义制度推送到它所能发现的任何地方的历史事实就可见一斑。
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内在图景和现实发展过程通过剩余价值再资本化,即资本积累的生产表现出来,也因而受到资本积累本身发展的限制。资本积累实现的限制,既可以在生产领域,也可以在流通领域,或者说既可以在生产阶段,也可以在流通阶段。就前一个方面来看,资本积累实现的限制只在于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对立和矛盾,也即是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就后一个方面来看,资本积累实现的限制因素則比较繁多,包括有效的消费需求、消费能力、货币量和剩余产品的实现等多方面的因素。当这些限制因素产生作用的时候,资本积累就会发生以生产相对过剩为表现形式的危机。生产过剩危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面超过人的需求的商品生产过多,而是生产的商品不能维持消费和增殖的适当比例,显得“对价值增殖来说过多”{28}。而要解决这一问题,保持消费和价值增殖之间的正确比例,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下,唯有创造新的消费需求,扩大流通范围。
注释:
① 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
②⑤⑥⑦⑧{19}{20}{21}{22}{23}{25}{26}{2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8、686、742、708、728、673、821、887、674、667、680、658、721页。
③ 张雷声:《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及其现实性》,《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
④ 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265页。
⑨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557页。
{11}{1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48页。
{12}{16}{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452、433页。
{14}{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9、349页。
{15} 杰弗里·托马斯:《政治哲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页。
{17} 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26—49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页。
作者简介:蔡玲,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陈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