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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语言转换的途中

2021-06-30廖伟凯

江汉论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意译意识形态翻译

摘要:中文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翻译与表述,在整体上正确地说明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思想,不过在语言转换的途中,难免有一些概念会因为翻译的缘故而导致研究者在解读上的误差。首先,因语系的不同,“意译”是无法避免的事,但这已阻碍研究者对“意识形态”的精确认识。其次,部分翻译词汇的选用,强化或添加了意识形态一词在阅读上的“负面意涵”。最后,经由语言的转换,“意识形态”一词被“主语化”,进而获得了“能动性”,以致让学界常做出“意识形态主动颠倒现实”的判断。

关键词:翻译;意译;意识形态;虚假意识;马克思

基金项目:工业和信息部党的政治建设研究中心2019年度基础课题(19GZY403);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项目

中图分类号:B0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1-0080-06

一、“意译”阻碍对“意识形态”的精确认识

“Ideologie”(意识形态)及其相关词汇①,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德语原文里共计出现104次,经过翻译,英文版的ideology相关词汇共计104次②,但是,中文版译作“意识形态(家、的)”的仅有41次③。“意译”是造成中文版与英、德版本有所落差的主要原因④。意译对于理解马克思“整体思想”而言无疑是重要的,但是,对于“意识形态”概念这一领域的研究者来说,意译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译者对“意识形态”一词的自我理解,这已阻隔了我们精确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观的可能性。

我们通过《马克思恩格斯文集》2009年版做过的一次修正,便可以发现这种落差的影响程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译道:“法国人和英国人尽管对这一事实同所谓的历史之间的联系了解得非常片面——特别是因为他们受政治意识形态(politischen Ideologie)的束缚——,但毕竟作了一些为历史编纂学提供唯物主义基础的初步尝试,首次写出了市民社会史、商业史和工业史。”⑤ 这里的“政治意识形态”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版3卷)中被译为“政治思想”⑥。以“政治思想”一词来进行翻译,其指涉义是不精确的,它甚至可以指称当时所有的英法思想,如笛卡尔、休谟、霍布斯等人的思想。而原文的“Ideologie”一词却表明,马克思实际上是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指涉对象的,他并非是指所有思想,而是特指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思想。究竟有哪些“思想”虽然是从历史的全面视野出发,可以算是对唯物主义的初步尝试,但依旧被马克思认定为对历史的片面了解?这些穿着唯物主义外衣,而实际上还是停留在唯心思维的思想,便是马克思在这里所指称的束缚德法的“政治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修正以后的翻译,让“意识形态”一词能更精确地对应到当时法国的旧唯物主义、空想社会主义,以及英国的经验主义和政治经济学,从而更准确地表达了马克思的用意。因此很明显,若翻译为“政治思想”,除了会造成解读上的落差外,也会让意识形态概念的研究者,少了更多洞察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文献资源。

再以部分段落的“ideologisch(en)”一词被翻译为“思辨(的)”或“观念的(地)”为例,来说明“意译”如何影响我们精确理解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思想。首先,在下面这三个句子里,马克思德语原文的用词“ideologisch(en)”,皆被翻译为“思辨(的)”,包括“我们先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他的思辨的歪曲(ideologischen Verdrehung⑦)”⑧、“因而这种理论彻头彻尾是思辨的(ist also durch & durch ideologisch⑨)”⑩,以及“把德国哲学家的思辨词句(die ideologischen Phrasen{11})作为最高真理提出来”{12}。这些把ideologisch(en)意译为“思辨(的)”所造成的困扰在于,“思辨(的)”一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其实更多是针对“Spekulation”“Spekulanten”“spekulativen”等德语的翻译。译者当时在这里以“思辨(的)”来进行翻译,推测应该是将Spekulation的“空想”意涵等同于“ideologisch”(意识形态的)也具有的“空想性质”。但是,这样的做法除了已经为“意识形态”预设特定的定义并强行为读者设定理解的方向外,也容易产生叠床架屋的困扰,添加了过多文本之外的阐释。将“ideologisch”意译为“思辨(的)”所产生的理解上的困惑,在阅读“思辨哲学家(Spekulanten{13})和思想家们(Ideologen{14})的这种统治”{15} 这一句时,便得到了体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版3卷)将这里的“Ideologen”一词翻译为“思想家”,所以前后两“家”(思辨哲学家及思想家)的差异性暂时被掩盖了。就算这里的“思辨哲学家”指的就是意识形态家,也会因“思想家”一词本身的中性性质,而让两者有所区分。但是,这里的“思想家”的原文是“Ideologen”,倘若未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二版在翻译上做了调整,那么再阅读这段时,便会出现“思辨哲学家”与“意识形态家”在本质上是否有所差异的理解问题。而这一切问题的源头在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ideologisch(en)”一词在上述三句话中被意译为“思辨(的)”,其被额外添加了不必要的同义反复的阐释空间,从而导致了认知与理解上的困扰。诚然,这理解马克思“整体”思想而言尚无关紧要,但在单独理解他的“意识形态思想”时,便不可不正视这样的意译问题。其它会产生矛盾的例句如:“把现实的那种脱离经验基础的、思想的(den ideologischen{16})、思辨的(spekulativen{17})表现当作现实本身”{18},以及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交互谈论“德国哲学家”“思辨哲学家”“思想家”“思辨哲学”“思辨的观念”的相关段落{19}。在这些段落里,“思辨(的)”与“意识形态(的)”两者在概念上的独立性会因意译而变得不再精确。简言之,我们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时,必须意识到一个基本前提:“意识形态(的)”可以包含“思辨(的)”的特质,但是“思辨(的)”却无法概括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的所有表述。将“ideologisch(en)”意譯为“思辨(的)”,确实阻碍了我们对意识形态一词的精确理解。

其次,另有部分段落把“ideologisch(en)”意译为“观念的(地)”,这也会影响我们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认识。例如下面两处的翻译:“这个特征既可以用在纯个人的意义上又可用在观念的意义(ideologischen Sinn{20})上”{21},以及“结果是政治史和市民史就纯观念地(ideologisch{22})变成了一个挨一个的法律的统治史”{23}。事实上,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马克思仅在《神圣家族》、《答一家“中庸”报纸的攻击》中用过“意识形态家”,以及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和更早的《博士论文》里写过“意识形态”一词,但这些短暂的笔墨,并不足以勾勒出他独立的意识形态观,因而在这些早期文本里,我们只能从他对“意识”(Bewu?覻tsein)与“观念”(Idee)的阐释来寻求他对“意识形态”的看法。不可否认,“观念”(Idee)确实是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如何形成的核心概念,但是,必须厘清的是,它始终都不能被等同为“意识形态”。我们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的两处表述中,也可以分辨出二者的差异与不兼容性。马克思说:乡下佬雅各“把这种对意识形态的观念化看作是正确的国家观”{24},又说圣麦克斯要“同思想家们(Ideologen)的思想和观念作斗争”{25}。前者指出意识形态的内部还存在一种“观念化”(Idealisirung{26})的机制,后者指出意识形态家另具有“思想和观念”,可见“观念”在马克思那里显然具有自己的意义,它是与意识形态有所区隔的,不能混为一谈。此外,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大量使用了“观念”(Idee)一词,因此更突显出把“ideologisch(en)”译为“观念的(地)”的不恰当性。这一译法不仅混淆了两个术语及两者间的从属关系,也阻碍了研究者对“意识形态”概念的真正认识。

英语与德语同属于印欧语系的西日耳曼语支,都是字母文字,因此在Ideologie相关词汇的翻译上几乎可以照着翻,但汉语则不同,因此意译是有必要的。这样的翻译对于理解马克思的“整体”思想而言并没有问题。然而,对于“意识形态”概念領域的研究者来说,意译在很大程度上,已阻隔了我们精确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的可能性。Ideologie的相关词汇确实可以译作“思想(的)”,但是,考虑到“意识形态”在马克思心中具备特殊意义,再加上马克思单纯表述“思想”另有他词等因素,所以单就理解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概念而言,以“思想”来做翻译容易产生解读上的误差,其它例子还包适译作“思辨(的)”“观念的(地)”等等,这都会影响我们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精确理解。

二、被强化的“负面意涵”

中文版《德意志意识形态》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概念的翻译与表述上,就整体大方向而言,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多少还是因为语言翻译的缘故,导致了部分段落中的“意识形态”一词,被添加了超出文本所传达的“负面意涵”。

例如,马克思写道:“他们是这一阶级的积极的、有概括能力的意识形态家(Ideologen),他们把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当做主要的谋生之道”{27}。这里的翻译使用“编造”一词,表明意识形态家所从事的是“编造”幻想的工作,是有意为之,且是不实的、幻想的。然而,考察德语原文“die aktiven conceptiven Ideologen derselben, welche die Ausbildung der Illusion dieser Klasse über sich selbst zu ihrem Hauptnahrungszweige machen”{28},马克思使用的是“machen”一词,根据朗氏词典,可翻译为“制作”“制造”“从事”,英文版将该词译为“make”{29},相对而言都是较为中性的表述,意指的是一个中性的“动作”。其实,这里的“幻想”一词是对应于“Illusion”一词的翻译,德语的语境已表明,这些“意识形态家”的问题在于“生产幻想”,这已说明了意识形态家的负面本质;然而,透过将“machen”翻译为较具有负面意涵的“编造”一词,却使得原本已带有负面指涉义的“意识形态家”,其负面性质被进一步强化了。虽然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该段落的理解,但这会间接影响我们在其他地方阅读“意识形态”一词时的认知,使我们在分析时,会无意间先预设、假定意识形态本质是负面的,从而造成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的盲区。

从一方面来看,“编造”一词的翻译会让我们误以为,“意识形态”(或这里的“幻想”)都是意识形态家“刻意”地编造出来的。当前有很多研究确实都是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旨在论证出“虚假”意识也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总的来说,这是依据字面意思来解读马克思的意识形态观。相对地,学者唐正东则从思想发展的逻辑来阐释这段引文,反而较符合马克思论述核心。他认为,这“不能被看成是意识形态家的故意欺骗与隐瞒,而恰恰是对当时看来的真实情况的一种观念表述”{30}。亦即,意识形态家没有故意欺瞒,他们所制造出来的“幻想”确确实实源于他们最初的核心价值,这也是他们以阶级内部思想家的帮佣角色来出现的原因。

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幻想”是可以“编造”出来的话,这表示意识形态家可以选择不这么做。然而笔者认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意识形态家”的认知是:所抱持的观念脱离现实生活关系的一群人,他们对世界的“幻想”是作为这种观念论学者的一种必然的产物,他们与这些幻想实际上是“同一的”。所以,对马克思而言,幻想或是虚假意识都远非是可以编造出来的,因为意识形态家本身就活在这些幻想之中,他们赖以为生的幻想并非是有意为之的结果,反而切切实实正是他们的信仰,这才是德国理论家的思想被马克思称为意识形态,他们被点名为意识形态家的原因。否则,马克思的批判也会陷入唯心论的风险,因为只要说服德国理论家不要“编造”,那问题就解决了,就如同后者对世界的一贯看法——从脑中的“观念”出发,世界便应声而变。相反地,马克思的批判之所以得以成立,正是因为这不是“有意为之”与否的问题,而是人的认知是物质生活的必然反映的问题,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德国理论家的必然信仰,与编造与否无关。

与上面相似的句子,还有“因而就很容易用‘绝对的或者别的意识形态的方法来虚构幻想的联系”{31} 这一句。在这里,“虚构幻想的联系”所对应的德语原文是“phantastischen Zusammenhang konstruiren”{32},英文版则翻译为“construct some fantastic relationship”{33}。就翻译来说,“konstruiren”一词系指“构建”“建造”,因此更妥帖的翻译应为:构建奇幻的关系。对马克思而言,这一个“构建”的过程是经由“意识形态的方法”来达成的(“mit Hülfe der ……ideologischen Methode”{34},英文版为“with the help of …… ideological method”{35})。若照德语字面义来翻译为“构建”的话,其实隐约已经带有“刻意制造”的意涵,但是,现在中文版的翻译——“虚构”,则完全不加掩饰地预先认定了“意识形态”的一切操作必然是负面的,是“虚构”出来的。马克思的句子存在对意识形态的负面表述,这是清楚的,但现有的翻译是否因为部分词汇的选用,而在无意间添加与强化了意识形态的负面意涵?又或许是因为意识形态的负面意涵已经被预先确立,使得在翻译意识形态的前后句子时,词汇的“负面义”都必然成为首选?以下两段引文里对“欺骗”的翻译则呼应了这种可能性。

诚如《马克思恩格斯文集》译道:“意识形态家的欺骗与分工”{36} 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版3卷)所翻译的“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的欺骗在我们的圣者那里正是获得了这种形式……”{37},这两处的引文同时也是研究者常用来佐证马克思抱持否定意涵的意识形态观的重要依据,亦即“意识形态(家)”具有“欺骗”的性质。这里的“欺骗”翻译自德语原文的“T?覿uschung”。T?覿uschung确实是可翻译为“欺骗”,但它具有的意思还包适“错觉”“蒙蔽”“谬见”等等,该词更多是意指“真实被遮蔽因而产生的幻觉”,在翻译时,“错觉”应为首选。以英文版的翻译为例,“T?覿uschung”一词对应的翻译是“delusion”,此即明确表述到“妄想”“迷惑”的意思。此外,在MEGA2的《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里,共計出现4次“T?覿uschung”,英文版一律译作“delusion”,中文版则各两次翻译为“谬误”与“欺骗”。值得注意的是,在两次译作“欺骗”的句子里,都包含着“意识形态”的相关用词{38}。是否因为相同句子中有“意识形态”的相关词汇,因此使得“T?覿uschung”所对应的最具负面意涵的“欺骗”一词,成为翻译时的词义首选?综上所述,因为翻译的缘故,意识形态的“负面意涵”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负面义词汇的选用而被强化了。这除了会影响到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者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发展的精确解读,也会因为在翻译上选用了这些强化负面意义的词汇,从而无意间将“意识形态”“主语化”,并赋予其“能动性”,使得意识形态可以“主动”去颠倒现实。

三、被添加的“能动性”

中文版《德意志意识形态》对“意识形态”相关段落的翻译还存在一个现象,亦即“意识形态”一词被“主语化”,并被赋予了“能动性”。现有的研究在阐释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概念时,常利用前述的带有负面描述类型的引文,然后直接论证:意识形态具有歪曲现实的特性。在这类型的研究中,“意识形态”仿佛具有“曲解”和“颠倒”现实事物的主动性力量。

例如,“资产者的假仁假义的虚伪的意识形态用歪曲的形式把自己的特殊利益冒充为普遍的利益”{39}。就字面义来看,这句经典引文很难不让研究者认为,这是对意识形态负面义的表述。但是,经过语言的转换,原德语句型不复存在,词汇的词性也变得不易甄别,这使得阅读了一串中文后,我们很容易忽略谁才是马克思写作时的首要论述对象。根据文本脉络,“资产者”才是马克思在这段中阐释与批判的对象,是他们使用了“歪曲”的形式,而不是“意识形态”本身;“意识形态”在这里是指“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是马克思用来进一步说明他所指的“歪曲的形式”(die verdrehte Form{40})究竟是什么的一个补充,即“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虚伪特性。现有的研究多是依据中文字面上所提供的语意来进行解读,先是忽略“资产者”才是马克思这里的批判对象,后是将“意识形态”一词跃升为该段翻译词句的“主语”,此时配合着其他负面词汇的使用(如这里的“歪曲”“冒充”),遂在无形中赋予了意识形态“能动性”,仿佛它是主动出击的。

意识形态在主语化后被添加的“能动性”,其影响性可以从下面这句话作出说明,马克思写道:“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的欺骗在我们的圣者那里正是获得了这种形式……”{41}。“意识形态”在这里常被研究者阐释为具有“主动”欺骗、颠倒现实的本质特性。上述引文的德语原文是:“Warum diese ideologische Tuschung bei unserm Heiligen gerade diese Form annimmt”{42},中文版虽是公允地依照马克思上面的文字来作翻译,但还是造成了中文译文在解读上的不足。依据马克思的论证思路来说,他在这句话里要表达的是:为什么(资产者的)这种(在)意识形态(上)的欺骗……。当然,马克思确实也没有表达完整,但是操弄“ideologische Tuschung”的人应是“资产者”,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整个脉络所明示的。不过这也反映了翻译上的难处,多与不及的辅助翻译,都会产生解读的困扰。例如在上一段的引文里,因为少了主语“资产者”,省略了“在”与“上”的翻译,从而也使得“意识形态”被“主语化”,添加了它主动且负面的“能动性”本质。再者,其实在上述引文的德语原文中,马克思使用的是“形容词”词性的“意识形态的”(ideologische)加上“名词”词性的“欺骗”(Tuschung),但这无法轻易地从层层叠叠的中文字面义上做判断,从而导致这句引文里的“意识形态”容易被以“名词”词性,且“欺骗”被以“动词”词性来做理解。这些翻译上的不可抗因素,使得致力于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者,容易忽略马克思阐释意识形态时真正的批判对象,而误把“意识形态”当作马克思一切论述的主语,从而做出对意识形态“本质”“特性”的诸多(错误)判断。

意识形态的“能动性”也可以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版3卷)里的另一个翻译再次获得证明:“Voilà〔这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所提出的‘无条件的、无前提的自由的公设……”{43},其德语原文是“Voilà das deutsch-ideologische Postulat der‘unbedingten, voraussetzungslosen Freiheit……”{44}。这一个引文的症结点在于对“提出”一词的翻译。检视德语原文以及英文版,都无法发现与“提出”有关的对应词汇。德语中,常会利用一些定冠词(如这里的der)来表示属格(Genitiv)的所属关系,相当于英文中的of,因此在中文版里翻译为“所提出的”,其实并不影响对这里整个句子,甚至是对马克思整体思想的解读。但是,如前所述,对于意识形态领域研究而言,这一处的翻译已经影响了我们精确地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的可能性。这里的“提出”一词在阅读中是以“动词”的词性出现的,这无意间将“意识形态”主语化了,即以“主语”词性被解读的意识形态,在這里扮演了施动者角色“提出”了一个事物。透过“提出”的表述,“意识形态”一词被赋予一种积极的“能动性”,如句子实际的主语一般,可以主张、拒斥任何“公设”(Postulat)。简言之,对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者而言,以中译本“意识形态所提出……的公设”的翻译,来对应于德语原文的“意识形态的公设”(deutsch-ideologische Postulat),确实还是会影响我们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思想的发展、演变、本质的不同理解与判断。

意识形态被“主语化”并赋予“能动性”的例子还包适下面这一段引文:“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45},其德语原文为“da fast die ganze Ideologie sich entweder auf eine verdrehte Auffassung dieser Geschichte oder auf eine g?覿nzliche Abstraktion von ihr reduzirt……”{46}。究其原因,首先,“整个意识形态”这一译文里的“整个”一词常被研究者判定为:马克思在这里指的是“所有的”“全部的”意识形态,谈的就是意识形态本身、意识形态“一般”{47}。但依据前后文本脉络及整个《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核心思路来看,这里的“整个”并非是指广义的全部意识形态;相反地,马克思指的是“具体”的意识形态,亦即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或说放大范围来看,指的是当时“其他一切民族的意识形态”{48}。马克思强调,不管是德国的还是其他民族的,都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用唯心的观念论来看待世界。学界对“整个”一词的普遍误判,让研究者以“一般”的范畴来解读这里出现的意识形态一词,这是让意识形态获得主体性,被误以为是马克思阐释的主语的主要原因。其次,当“意识形态”被以“一般”范畴来看待时,翻译上的词汇如“曲解”及“撇开”就成了意识形态“能动性”的具体展现。译文中的“曲解”确实是对德语原文“verdrehte”一词的精确翻译,不过“撇开”一词却无法在德语原文中找到对应的词汇。此外,原文里的“Abstraktion”也并没有被翻译出来。然而,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译文并未对介词“auf”做完整的翻译,而该词配合动词的语境,在本句中所表达的应是:“归结为”“基于”“关于”“出于”的意思,若夫英文版译为“amounts ... to”{49} 便较能反映德语原文的语义。所以,相对而言,较为理想的翻译应该是: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归结为(基于)扭曲的历史观,就是归结为对历史观的全盘抽离……{50}。这样的翻译比较能够说明马克思是在阐述当时的“整个意识形态”的现状,而非现在被学界误解的意涵,以为马克思是在谈论意识形态的“本质”(如“扭曲”历史)。简言之,意识形态在这里先是因“整个”一词,而被以一般范畴来认识,被当做是马克思整个论述的主语;又因为翻译的缘故,意识形态被赋予了积极的“能动性”,似乎它可以主动曲解、抛开人类史。

四、小结

中文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翻译与表述,在整体上正确地说明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思想,不过在语言转换的途中,难免有一些概念会因为翻译的缘故而导致研究者在解读上的误差。首先,意译虽然有助于研究者理解与掌握马克思的“整个”意识形态思想及演变,但是也确实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部分段落里影响了我们对“意识形态”的精确认识,例如将“Ideologie”的相关词汇译作“思想(的)”“思辨(的)”以及“观念的(地)”等,从而形成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者解读“意识形态”一词时的盲区。其次,也因翻译,部分段落的“意识形态”一词,无意间被添加或强化了其原本所承载的“负面意涵”。这多是因为在伴随“意识形态”一词出现的段落里,德语词汇常被翻译为较负面的词义,例如本文中指出的“编造”“虚构”及“欺骗”等例子,这无形间强化了意识形态的负面表述。最后,由于语言经过转换,原德语句型不复存在,词汇的词性也变得不易甄别,这使得研究者容易忽略马克思真正的论述对象,而误以为“意识形态”是该段论述的主语,因而产生本文所言的意识形态“主语化”的现象,再配合着该段落其它负面意义的词汇的使用,遂在无形中赋予了意识形态“能动性”,最终产生出一种意识形态具有曲解和颠倒现实事物的主动性力量的感觉。

注释:

① 包括名词的“Ideologe”及“Ideologen”(意识形态家),以及形容词或副词形式的“ideologisch”“ideologische”及“ideologischen”(意识形态的/地)等。

② 系以劳伦斯·威沙特(Lawrence & Wishart)于2010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arx & Engels Collected Works)第5卷所做的统计。

③ 系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2009年版第1卷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960年版第3卷(扣除前者重复的部分)所做的统计。除了个别标注出处外,本文以下所指的中文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皆是这两个版本所选用的部分。

④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翻译中,部分名词的“Ideologie”(意识形态)有时翻译为“思想体系”“思想”,名词的“Ideologe”及“Ideologen”(意识形态家)有时译为“思想家”,形容词或副词形式的“ideologisch”“ideologische”及“ideologischen”(意识形态的/地)有时是翻译为“思想的”“思想上的”“思想”“观念的”“观念地”“思想观念的”“思辨的”“思辨”。

⑤{27}{31}{36}{45}{48}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551、589、552、519、510页。

⑥⑧⑩{12}{15}{18}{21}{23}{24}{25}{37}{39}{41}{4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2、493、554、609、135、317、337、379、402、187、195、195、195、540页。

⑦⑨{11}{13}{14}{16}{17}{20}{22}{26}{28}{32}{34}{40}{42}{44}{46}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and I/5, Berlin: Dietz Verlag, 2017, S.478, S.530, S.572, S.184, S.184, S.338, S.338, S.352, S.384, S.403, S.61, S.516, S.516, S.233, S.233, S.519, S.824-825.

{19} 参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3—554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93、135、186—187、631页等处。

{29}{33}{35}{49} Marx &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2010, p.60, p.456, p.456, p.29.

{30} 唐正东:《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双重维度:政治的及历史观的》,《哲学研究》2015年第8期。

{38} 德语出处参阅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and I/5, Berlin: Dietz Verlag, 2017, S.63, S.196, S.197, S.234;英文版参阅Marx &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5,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2010, p.61, p.146, p.146, p.180;中文版参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2页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52、153、195页。

{47} 有关“整个”这一类型的词汇如何影响我们解读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例子,可参阅已故爱尔兰学者麦卡内(Joe McCarney)对《德意志意识形态》里的“der ganzen Ideologie”(中文版译为:全部意识形态)一词的分析,他指出英文的错误翻译使得“意识形态”被认为是为对一般、广义范畴的意识形态的指称,参阅Joe McCarney, The Real World of Ideology, 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 1980, pp.86-87。中文的“整体”或是“全部”,相对来说,也是容易让读者以“意识形态一般”的概念来解读,这似乎是语言翻译时的一种无法避免的局限。

{50} 台湾学者孙善豪的翻译“这是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型态要嘛就是简化成对人类史的一种扭曲的观点(Auffassung),不然就是简化成一种对人类史的全盘抽离”,也是对德语原文较为适切的翻译。参阅孙善豪译注:《德意志意识型态Ⅰ:费尔巴哈 原始手稿》,台北联经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作者简介:廖伟凯,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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