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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一生

2021-06-30段猞狸

视野 2021年12期
关键词:东明耗子麻雀

段猞狸

在那之前我都没有牵挂。

应当是四年级夏天。四年级不确定,夏天没有疑问,因为有新鲜黄瓜。她当时来到我家,我毫无准备,便去菜园架上折下一根黄瓜。她咔哧咔哧地啃,逗乐了我奶奶,说猫啃黄瓜,头一次见。而我心里依然忐忑,因为她是偷来的。

小堂姐描述偷猫的情形:她们厂里的车正要下乡,这猫散步到轮边,对人毫不提防,小堂姐揽猫上车,说给老弟带个礼物吧。车子开动,一个女人就在不远处,学着猫叫,呼喊一个名字。

她说:没听清那名字,你再取一个算了。

我自然没见过那丢猫的女人,但她这一刻现身于我的脑中剧场,身形消瘦,黄脸,散发,眼睛红肿,如同丧了女儿。

于是我难以开心,却挡不住对猫的怜爱,怜爱促成了收留,也酿就了歉疚。猫是纯白,仅有额前和尾端带点墨色。他们说是母的,本地话叫“雨猫”。她很瘦,这时饿急了,黄瓜已啃下一半,我妈以剩鱼汤和鱼骨拌了一碗粥,她便弃了黄瓜,没吃几口卡了鱼刺,以0.5倍速连打了几个喷嚏,好了。

她不爱叫,沉默如我。她身上埋汰。我妈说,洗猫要等晴天下午最热时候,在大太阳底下洗,不然猫易感冒。

这个脏家伙。

这个赃物。

不幸的女人悄然自脑中谢幕,我昧了良心,为这礼物高兴起来了。

暑假里百无聊赖以至心血来潮,自己练起了书法,常顶着大太阳蹲在院子里,一连两个小时在地砖上写字。地砖很快写满,墙头也未能幸免,直到后来我爸发现,我的房间,以及家里的储藏间,原本洁白的墙壁,已经乌麻麻满是“东明居士”的墨宝。

我家那一片叫做东明,是黄堡村和蒿岭村的合称。东明居士的猫,自然要取雅致的名字。如何显出雅致?自然要用一般人读都不会读的字。我叫她巎巎,取自一位元代书法家。我宣布了猫的名字,他们都以为写作“挠挠”。

挠挠也好,就算小名吧。挠挠很快成了家中之主,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炕上,椅子上,窗台,柜顶,灶台,饭桌,爸妈的胸腹和头肩,还有灶坑——我家夏天不用大灶,但灶坑里还是许多木灰。

她從灶下出来,胡子上也挂着,肚皮和两肋也蹭着,我只好打一盆水晒在太阳下,半小时后擒住她按进去搓洗,还用了半袋海飞丝。

她见到水盆便尝试反咬我,且亮出锋利的爪子,眼看要入盆就抠住盆边,练起铁板桥来。我只好和我妈配合,先控制前爪再控制后爪,分了两部分才匆匆洗好。

她得了自由,就在院中甩一甩,走一走,舔一舔自己。小脚印在她身后迅速蒸发、消失,她好像一颗拖着彗尾的淡黄彗星。

她一点儿不笨,很快发现钻灶坑和洗澡之间的联系,也就不再钻了。

挠挠白天不着家,一般傍晚才回来,且每晚必归。我们在客厅留了窗缝给她。她迅速熟悉了乡野,爱去后山狩猎。

猫不是该抓耗子吗?她嫌难度系数太低。

这天,我们全家去大姨家散步,傍晚回来一进客厅,我妈就一声惊呼,接着一顿臭骂。地上一条死蛇,脖子上皮开肉绽。挠挠蹲踞一旁,不时伸爪拨弄,拨得蛇身翻滚,她就一个原地纵跃,做出扑杀的姿态,如临活蛇。而蛇死不能复生,她迅速厌弃这玩具,我便取一根细柴,将那残破尸身挑到田边埋掉。

带蛇回家仅此一回,麻雀倒是司空见惯。我妈回家发现满地羽毛,骂也懒得骂了,只是勒令我来负责。

我不介意打扫麻雀和羽毛,只是挠挠有时舍不得麻雀。我端着畚箕往河边走,她气鼓鼓在底下绊我的脚,等我把麻雀投入水中,她在桥上探头俯看,发觉无力回天,终于作罢。

投入溪中当然是下策,我试过埋进田边,结果让她刨了出来,又叼回家里。

开学之后,早出晚归。我中午尽量骑车回家,好看看她。天气转凉,早晨穿短衣觉着冷了。窗缝还是要留。从前老房子,窗上设计了带油布帘子的猫洞,新房却没有。

现在猫娇气,不能抓耗子了。他们说。

邻居老胡家的波斯猫,有次撞见一头大耗子,撒腿就跑,跑出了摩擦力不足原地旋风腿的姿态,就像动画片里那样。

现在的猫,可比不上耗子药。他们说。

我的猫,蛇都敢抓。如今她长得更大了,面对小动物洁白凶猛,面对我的肚皮咕噜咕噜。

在猫的世界她相貌如何呢?反正我觉得她美,各个角度都好看。

她的颜值很快得到了同行认可。一个傍晚,我们散步回家,远远地听见诡异叫声,如同婴儿哭嚎,从房内传出。进了客厅门,但见一匹黑猫嗖一声跃上窗台,回头一顾,悠然离去。

挠挠在窗下仰头观望,又低头嗅探面前一条乌溜溜的东西。我妈感慨:你说这动物真讲究,搞对象还叼了小鱼当礼物。

我心里也感叹起自然的伟大,动物世界的奇妙。结果走近一看,什么小鱼!那混蛋男猫,撇了一条油润规则的猫粑粑!

一天冷过一天。这里的秋天几乎算不上一个季节,太短暂,冬天的前锋而已。我放学回家,见到窗子关严了,就质问我妈,我说猫还没回呢!我妈嗫嗫嚅嚅,眼神躲闪。在她说出实情之前,我的心已然沉底。

她说:猫不回来了。

挠挠吃了毒毙的老鼠,死在小溪边。我妈将她就地掩埋了。我不能确定这件事,感到她是因为天冷了不想继续开窗了,编出来骗我的。但我妈眼神中分明也拘着泪花,使我知道她没有说谎。

知道不同于相信,我知道,但不信。那一夜月亮很大,又当清秋,满世界蓝灰,一些虫子无力地叫。我站在墙头,站在寒气里,四顾原野,搜寻所有迹象。突然一只白猫闪电般蹿过光秃秃的玉米田,我赶忙召唤:挠挠!挠挠!那猫不理,倏忽间跑远不见。如果那是挠挠,如果她走得那么毅然决然,就让她走吧。

周末我找来一大块木板,以毛笔写上“巎巎之灵位”,插在房前菜园里,正对大门。结果散步回来,牌子不见了。原来是我爷觉着不吉利,给拔掉扔进了壕沟。

春捂秋冻的说法,已不适用于此时,我们穿上了秋衣毛衣。去溪边和山间浪迹,已能感到大地不再松软。

冬天已初现风中。就在靠近我家的溪边,我看见尾巴露出了地表。短短的一截,白毛毛在风里抖着。

她死了,我信了。

书法很快撂下了,这与她无关。没再养猫或者其他动物,可能与她有关。我奶和他们说:等哪天我没了,不知道他能不能那么伤心呢。

如今,我已经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可意义又是什么呢?我只是有时候,特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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