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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世间一枚笨拙的陀螺

2021-06-30韩浩月

视野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四叔陀螺鲜花

韩浩月

四叔去世的那一天,我在返乡的深夜火车上,不禁想起他离开家园,在乡村四野晃荡的时光。那时他的身影,该是多么消瘦与孤单,但那也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自由逍遥的时光。他终于抛弃所有,放下所有,为自己而活。

半年多前,听到四叔病重的消息,就有一个不好的念头——他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活太久了。他这一生劳累太多、吃苦太多,小病不治,大病拖延,对身体亏欠太多,任是谁百般劝告,他总是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时间久了,家人也就习惯了他病恹恹的样子。

小的时候,四叔曾留给我极为深刻的记忆。他性情柔软,说话的时候满脸堆笑,是个帅气的男青年。他的名字叫韩佃斌,他告诉我,“斌”这个字,是文武双全的意思。他写得一手工整的钢笔字,所以我更认为他是个文化人,像是一个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人。但事实不然,我们这个家族到了四叔这一辈,已经都是彻底的农民,不知道四叔是继承了哪位祖辈的文雅之气。

其他的叔叔们粗犷、大线条,呵斥小孩乃至打小孩屁股是常有的事,唯四叔总是以平等的眼光来对待我们。是的,他不令人惧怕,他身上仿佛总是有一圈无形的和煦光芒(那不是属于年轻人的),让人不自觉感到亲近。我总愿意和他在一起,下湖,割猪草,干农活。

有一次在湖里割草,草丛深深,而我心不在焉,一镰刀砍到了大脚趾上,顿时鲜血直流。在我疼痛昏倒失去知觉之前,永远地记住了四叔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后来听说四叔简单用衣服给我包了脚,抱着我疯了一样往村里的卫生室跑,边跑边哭。

四叔常和我聊天,聊一些孩子听不懂的话。他说话的语速慢,断断续续,听着不累,也隐约能感觉到他话里的哲理。那么多话中,只有一句话我记得,他说:“如果我们整个大家族,每一个人都能够活得好好的,我哪怕死也没关系。”那时候不懂什么叫牺牲精神,但他这句话让我懂了。从此一副沉重的担子,也压在了心头,一直压到今天。

我父亲是老大,他在世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他的弟弟没少挨过他的揍,但四叔没有。四叔从来都不做令人生厌的事,干体力活总是冲在前头,像头累不垮的牛。他会天不亮就一个人去田地里干活,等别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干完了。在得到夸奖的时候,他会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再帮别人干。

他对孩子有怜惜,总觉得孩子不应该做农活,但没办法,在过去的农村就是這样,不能有吃闲饭的人。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割麦子,中午在地头树阴下休息,我忍不住困倦便熟睡下去。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四叔的声音——“他累了,别叫醒他,让他多睡会儿。”那天的午觉我睡了个饱,四叔的话,让我在朦胧睡梦中感觉到了甜意,也是至今想起来仍然能让我心头一暖的记忆。

我踏入社会的时候,有半年是和四叔在一起工作。那时候他在一家漂白粉厂打工,这种工厂不但极度劳累,而且空气污染严重,一般人没法坚持半年,但工资相对较高。四叔仿佛是为了践言——只要家人过得好他死都愿意,在我成为他的工友之前,他已经在这家工厂工作了两年。

我来这家工厂,是追随着四叔而来的。潜意识里,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做苦活,出苦力,为了家人多挣钱,这是四叔带给我的价值观。那年我大约十七八岁,每天把又厚又重的防护服穿戴整齐,出入味道刺鼻的车间,把几十吨的生石灰,生产成具有消毒功能的漂白粉,再一袋袋打包,扛上运输车运走。几十吨的货物,就这样在我们少数几个工人手里辗转。我不服输,从来都和四叔做一样多的活。夜里加班累了,一起躺地上,和衣小睡一会儿,任由露水打湿衣服。发了工资,和其他工友一人一瓶白酒,喝个痛快。

后来累吐血了一次,四叔坚持不让我再做这份工作了。我转向别的职业,直至重新进入学校读书,远走他乡。

一走就是近二十年,见四叔,也就是每年春节的时候去他家里拜年。

听到的,都是和家人通电话时得到的点点滴滴。我听到,他在一家工厂烧锅炉,每月薪水微薄,但好在不甚辛苦。怪不得有两年回家,看到四叔的脸总是黑黑的,但笑起来,牙齿还像年轻时一样白。

我还听到,有段时间因为家庭矛盾,他离家出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居然有点儿替四叔高兴。那段时间,他该是暂时忘记了家庭责任,忘记了压在身上的所有负累,快活地为自己活了一段时间吧。

这么多年来,想到四叔就会想到一枚在坚硬水泥地面上不停旋转的陀螺,有外在的鞭子逼迫着他旋转,也有内心的力量在驱动着他旋转,他想停歇,但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是永远停不下来的。

我想像四叔那样,尽管是这世间一枚笨拙的陀螺,也能够努力转动。可是一个走出乡野的孩子,转动起来太艰难。我也想像四叔那样,把整个家族的期望背在自己身上,但真的是背不动。背不动,就变自私了,就放弃了,就把精力用在了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上。我觉得自己辜负了四叔的期望,尽管我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人,却没能够给他更多的关心。

四叔去世的时候五十多岁,正是好年纪,他该是自己小家庭的主心骨,自己孩子们的顶梁柱,可如今他却被一抔黄土深深掩埋。

去埋葬四叔的时候,我和弟弟们把人们祭奠的盆花都带到了墓地上,在新坟周边挖了二十多个小坑,把那些鲜花都栽了进去,把车里的一整箱矿泉水都拆了打开,浇灌这些花。这该是四叔这一辈子,第一次收到鲜花,也是唯一一次收到这么多鲜花吧。它们在冬天枯萎,可根却留在了土壤里,春天来的时候,幸运的话,那些花还会开。

在栽下那些花的时候,想到明年春天,四叔的墓边会开满鲜花,不禁在心头微笑了一下。我想四叔如果在天有灵,也会会心一笑。

(张亚春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世间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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