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性别偏见
2021-06-29叶健
叶健
摘要:对于19世纪的乔治·桑来说,尽管她凭借小说创作赢得了足够的声誉,但丰富的情史和离经叛道的性格也使她蒙受太多的讥讽和敌视。对此,莫洛亚在《乔治·桑传》中表达了他对这位伟大女性的崇敬和偏爱。为了消除外界对乔治·桑的性别偏见,莫洛亚借助丰富的事实材料让读者与传主进行直接对话,并且从乔治·桑与缪塞、肖邦等人的爱情故事中分析了她对自由平等的情感关系的追求,从她的社会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强调了她作为19世纪女性典范的崇高地位。可以说,《乔治·桑传》是莫洛亚努力超越性别偏见的重要实践,也是重新塑造乔治·桑女性形象的一次成功尝试。
关键词:莫洛亚;《乔治·桑传》;性别偏见;女性典范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8-4657(2021)01-0040-06
在莫洛亚看来,乔治·桑的一生“历尽迷途与不幸”[1]3,却得不到充分的理解和认可,这是令人遗憾的,而人们对于乔治·桑的偏见更是令莫洛亚感到难以忍受。因此他在《乔治·桑传》的开篇便交代了写作的缘由,即如实呈现乔治·桑坎坷的情感经历,还原她作为19世纪女性典范的真实形象。莫洛亚接着指出,关于乔治·桑的文献资料十分丰富,她本人就是一位著述颇丰的作家,不仅创作了大量小说和戏剧作品,而且对自己的成长经历有着详细的记载,留下了数量惊人的书信、日记和政论文章,此外,还撰写了长达二十卷的自传——《我的一生》。因此,关于乔治·桑的生平经历和社会思想基本可以从她的自传中获取,正如她自己所说:“这部自述对我的主要生活遭遇已经作出了坦率的铺陈,其中尤其没有忽略我是如何经历、如何忍受不同命运对我的锤击的。”[2]1不过,乔治·桑后来也承认自己这部自传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保留,“我尽可能讲述生活的美好,忠实地呈现我的孩子、我的朋友和工作情况,但我没有讲述的部分却是乌云密布,充满了可怕的悲伤。”[3]xix从她的书信和日记中可以推断出,这些“没有讲述的部分”主要涉及她复杂的感情经历和家庭纠纷,莫洛亚的《乔治·桑传》正是从这些隐秘的地方缓缓入手,直至抵达真实的内核。
一、从事实材料出发
一般来讲,对事实材料的直接引用能帮助传记作家更好地理解传主的内心世界,但如果受制于事实材料,对传主的心理活动缺乏准确的认识,就会失去一定的文学趣味。莫洛亚十分重视乔治·桑的书信,他掌握了大量未发表的书信材料,对乔治·桑书信中的文学才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乔治·桑的许多长篇小说比她的书信逊色,低于她的才华,这是事实。”[1]40实际上,就才华而言,《莱莉亚》和《康素爱萝》等作品依然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只是小说中的乔治·桑善于借人物之口表达她的个人观点,说教的意味更强,而她在书信中展现的却是更为直接的个人情感,使人们能够清晰地了解她的内心。另一部《乔治·桑传》的作者玛蒂娜·海德把乔治·桑视为书信作家,认为她的书信记录了她本人的生活和思想,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她的书信作品极其丰富,表达了对友谊的忠诚,并展现了自己在生活、情感、政治观点和宗教信仰方面的大量细节。”[4]51而对莫洛亚来说,他的《乔治·桑传》不仅大量引用了乔治·桑的书信,而且对书信内容进行了审慎的判断,“使我能够对乔治·桑的青年和壮年时代,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对那些熟悉的轶事趣闻加以廓清。”[1]2
对此,莫洛亚在传记写作过程中巧妙地化解了“过于主观”的危险,他对传主的书信或日记等资料保持谨慎,并未仅凭字面意思来理解材料的内容,而是在对材料进行一番仔细的辨别后方才作出自己的判断。比如在分析乔治·桑与卡西米尔·杜德望不和谐的婚姻生活时,莫洛亚认为乔治·桑满怀浪漫的幻想,富有魅力且善于吸引男性,“奥洛尔尽管天真纯朴,却是天生的风流女人”[1]82,这里的“风流”并非不忠,但足以令丈夫满怀醋意。乔治·桑在引起丈夫的嫉妒后写了几封看似含情脉脉的书信,如“我希望你今后不要经常离开我,因为这使我非常难受;我永远也不能习惯。”再如,“我从没有这样渴望和需要重和你呆在一起,躺在你的怀抱里。我也希望你赶回来参加圣路易节的舞会。”莫洛亚提醒我们注意,这些书信的内容掩盖了她的真实想法,她只是在讨好丈夫,试图维持表面的和平:“实际上,两个人现在都害怕一起呆在诺昂。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而且,出于默契,双方都避免作解释。她尽力做到夫唱妇随。为此,她便强制自己。由此产生了对自己和所有事物的不满。”[1]83-84失望的種子早已埋下,婚姻的破裂不可避免。
同样,在叙述乔治·桑与缪塞的爱情经历时,莫洛亚引用了缪塞在1833年写给乔治·桑的一封表露爱意的情书,“我爱您,从头一次上您家那天就爱上了您”,乔治·桑却在回信中表现得犹豫不决。莫洛亚强调,指出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人们太经常地把她说成一个必然带来不幸的女人,一个寻找新鲜肉体的吃人女妖。在这点上,事情根本不是如此。她觉得一个年轻人才华横溢,令人快乐,便与他一起娱乐;但他的放荡事儿,她都清楚,感到害怕。”[1]219-220莫洛亚意在表明,乔治·桑并没有将缪塞视为自己的“猎物”,而是在这段感情尚未开始便感到一丝忧虑,两人关系的逐渐破裂也证实了这一点。
除了对事实材料做详细的分析外,莫洛亚在情感动机方面对乔治·桑充满崇敬和同情,他力图厘清不加考证的谬误和不实的指责,“我希望让大家认识天才,引导读者,就像引导我自己一样,尊敬‘这位伟大的妇女,在文学史上给予她应有的光荣的地位”[1]3。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更多地站在传主的角度,探究乔治·桑的隐秘的情感世界。
例如,在乔治·桑与肖邦的爱情中,有人指责乔治·桑强势的性格妨碍了肖邦的艺术才能,莫洛亚则看到了乔治·桑在这段爱情关系中发挥的作用和付出的牺牲,他认为乔治·桑并不是见异思迁的女子,“她总是忠实于她所爱的东西。就这个意义而言,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任何人,而且,她‘只是由于别人的过错,爱情被扼杀……才不再保持忠贞。”[1]364莫洛亚指出,乔治·桑在与肖邦的爱情关系中更多地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不仅在生活中悉心照料羸弱的肖邦,而且激发了音乐家的创作灵感。莫洛亚提醒读者注意这样的事实:“把一八四零年到一八四五年间的肖邦,描绘成一个病魔缠身的人,备受一个欲壑难填的荡妇折磨,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乔治·桑对肖邦的影响是完全有益的。她在事业上,给他的创作提建议;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1]390因此,与乔治·桑的共同生活对肖邦的艺术生涯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只是这位音乐家敏感的性格和糟糕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他长时间保持这种生活状态。
因此,莫洛亚《乔治·桑传》的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其主观情感的介入,他努力消除人们对乔治·桑的固有偏见,并把注意力聚焦在扭转舆论方向上。然而,莫洛亚的叙述难免带有辩护的意味,因此不自觉地把传主的形象理想化,他也曾解释道:“长期以来,评论乔治·桑,语带讥讽、大加苛责,已成风气。我喜欢她,对于我是一种幸福,也可以说是一个弱点。”[1]3结合莫洛亚的《乔治·桑传》来看,所谓的“弱点”主要是指莫洛亚找不出或不愿看到乔治·桑的不足。对此,孙宜学不无道理地指出,莫洛亚的传记大都侧重于叙述传主的情感生活,“往往是旁征博引,挖掘惟恐不尽,致使这些驰骋文坛的风云人物,风云气少儿女情长,这自然使主人公的真实性略显偏颇。可以说这是莫洛亚所有传记的白璧微瑕,也可以说是善写爱情故事的小说家本色在其传记作品中的不自觉表现吧。”[5]253不过,在莫洛亚看来,相比于乔治·桑的文学作品,她本人更应该被理解和认可。任晓润也认为,莫洛亚看重的是乔治·桑的英雄气质而非文学作品,“乔治·桑吸引作者的是她的人本身,作品只是插曲,她的光荣与她的悲凉都在于她那始终不渝的追求,故最能反映作者对人生悲剧性的理解与体验,照见那颗浪漫而真实的灵魂。”[6]44-49从乔治·桑的生平来看,她始终不渝所追求的就是一种理想的、绝对的爱情。
二、追求爱情的绝对
也许是乔治·桑的爱情经历早已为人所熟知,以至后来的传记作家多从文学创作或女性的角度来审视其生平。比如玛蒂娜·海德的《乔治·桑传》以女性写作史为切入点强调了乔治·桑的重要意义,并从文学、音乐、戏剧和政治观点等方面分析了乔治·桑的生平和创作。而在伊丽莎白·哈兰的《乔治·桑传》中,母女关系成为叙述的重点,她分析了乔治·桑与母亲索菲及祖母杜班夫人三代女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并指出乔治·桑特立独行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两位女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体现在她那叛逆的女儿索朗日身上,以此形成了一种代际的轮回和传承。与这两部传记不同的是,莫洛亚用将近一半的篇幅描写了乔治·桑的爱情经历,并指出:“在美好的日子里,她本身就是一部浪漫故事。”[1]2或许在莫洛亚看来,充满传奇色彩和悲剧效果的爱情经历才是乔治·桑最杰出的作品。
乔治·桑在少女时期就对爱情抱有浪漫的幻想,并把它视为婚姻的基础,但丈夫卡西米尔·杜德望的粗俗、自私、无趣和平庸渐渐磨灭了乔治·桑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使她心灰意冷,“倘若是别的女人,陷入这种绝境,会寻找一个情人。可奥洛尔对丈夫保持着深情厚意,希望使他幸福,为他服务,把他们两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然而他似乎毫不珍视她慷慨献出的珍宝。”[1]87失败的婚姻生活唤醒了她身上的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从此对爱情开始了飞蛾扑火般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了爱情的欢愉,也承受着随之而来的痛苦。
莫洛亚认为,恋爱中的乔治·桑勇敢且充满活力,对待爱情热烈而真诚,但她在更多情况下是个富有母性的“监护人”。由于她强势的性格和追求独立的精神,男人身上的软弱对乔治·桑而言是一种吸引力,从于勒·桑多到缪塞和帕吉洛,再到后来的肖邦和芒索等,他们都是乔治·桑眼中脆弱的孩子,她希望为弱小的男性提供情感的庇护,以换来与之相称的爱情,因此她的爱情总是掺杂着怜爱与同情。在讨论于勒·桑多与乔治·桑的爱情时,莫洛亚精辟地总结道:“性格软弱的年轻男子寻找母亲似的情妇,而高傲的女人们则以她们同意提供慷慨的保护作为被爱情束缚的辩白。”[1]10对于这一点,他在《三仲马传》中又做了补充:“乔治·桑的力量与智慧,对于软弱的男子,始终发挥着深刻的影響。她逼迫缪塞写出杰作,她支持肖邦,又安慰过福楼拜。”[7]386玛蒂娜·海德也指出,乔治·桑钟情的男性在外貌上有相似性,“他们看上去都瘦小羸弱,略显持重谨慎”,而乔治·桑的母性气质则表现为“伟大的宽宏,持久的牺牲精神,非凡的思想,无所不能的魄力,以及某种对权力的兴趣。”[4]188不过,从乔治·桑的爱情经历中可以发现,如果说吸引她的是男性的软弱,那么最终使她感到失望的同样也是这种软弱,只不过前者主要指情感上的谦逊谨慎,它足以引起乔治·桑的爱恋,而后一种软弱则是致命的性格缺陷,表现为爱情中的优柔寡断(如肖邦)甚至背叛(如缪塞)。
乔治·桑与缪塞的爱情经历充满了戏剧性,同时也备受争议,后人对乔治·桑与缪塞在威尼斯发生的曲折故事评价不一,有人谴责乔治·桑抛弃病中的缪塞而爱上了年轻的意大利医生帕吉洛。但莫洛亚认为,乔治·桑的“移情别恋”总是发生在爱情理想破灭之后,“她的梦想的爱情大概是深厚而忠贞的,即使她本人曾做过不忠的事,她认为那也是由于失望与灰心。”[1]220莫洛亚试着还原事件的经过:乔治·桑随缪塞抵达威尼斯后就因痢疾病倒了,而缪塞一面外出寻花问柳,一面向她提出分手,“他脱离她,首先是由于厌烦,因为她待他如‘孩童,并训诫他;其次则是出于反感,因为她患有严重的痢疾。”[1]232威尼斯青年医生帕吉洛的介入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莫洛亚分析了乔治·桑爱上帕吉洛的原因:“首先,由于对全面的,既是心灵又是肉体的爱情怀着执着的希望,她便把任何年轻、强壮、仪表英俊的男人看作对莱莉亚问题的可能的回答。其次,在威尼斯,她与一个半疯的孩子在一起,土地是陌生的,周围是异国生人,孤立无援,感到寻找依靠的需要。女人们在绝望与恐慌时,有时把这种需要与爱情混在一起。最后,由于威尼斯的传奇故事的题材吸引,她希望能与意大利亲密地相通。而任何艺术家都知道,唯有爱情才使与另一国、另一民族的肉体亲近成为可能。”[1]234从这样的分析中不难看出,莫洛亚对乔治·桑有着强烈的情感认同,不过,或许是急于证明乔治·桑的清白无辜,他的解释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具有说服力,反而透露出辩护的气息。
实际上,在这场轰烈的爱情中,乔治·桑和缪塞都没有过错,正如勃兰兑斯所说,这对恋人一个是丰盈的母性气质,一个是热烈的艺术家的气质,二者相互碰撞,两败俱伤不可避免[8]142。莫洛亚在之后的叙述中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分析指出,在与缪塞分手后,乔治·桑的境况并未有所好转:在公众舆论方面,巴黎的文人社会对帕吉洛感到失望,因为他不是贵族,没有地位也不够英俊,才华更是无法与缪塞匹敌;在帕吉洛方面,乔治·桑介绍他认识巴黎的医生,而且慷慨体面地为他提供收入,但帕吉洛并不信任她,两人关系逐渐冷淡,让她倍感难过;此外,缪塞在离开巴黎之前恳求见乔治·桑最后一面,两人旧情复燃,重归于好,可惜好景不长。莫洛亚不无道理地指出,“缪塞不愿意承认,对于某些不合适的情人,唯一的药,就是完全一刀两断。”[1]245-246这看似不近人情,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是缪塞做不到,乔治·桑也无法狠下心来,“一次又一次绝交,一次又一次和好,他们垂亡的爱情经历了一次次惊跳,但这不是临终的抽搐。乔治·桑和缪塞活像浑身血汗,扭抱一团,打得鼻青脸肿,观众不能将其分开的斗士。”[1]256这两位“斗士”势均力敌,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在走向破裂的爱情中从来没有胜利者,只有遍体鳞伤的两个人。
如果说乔治·桑与缪塞的爱情轰轰烈烈,那么她与肖邦的爱情则显得平淡如水。尽管肖邦敏感的神经和羸弱的身体长期困扰着乔治·桑,但他们的爱情依然维持了九年,直到肖邦盲目地介入乔治·桑的家庭纠纷,而且与她的意见产生严重分歧,这“一幕可悲的杂乱无章的闹剧”[1]440的爆发终于致使两人的爱情走向终点,不免令人唏嘘。莫洛亚对此总结道:“两个曾经十分恩爱的人闹翻了,是件非常痛苦和愚蠢的事。实际上,这通常并不严重。在不介意的时候,讲出从来没讲过的话,或者不太相信的话,往往会被爱献殷勤或阴险刻薄的第三者张扬出去。由于愤懑或者自尊,被诬蔑的人又不愿作辩解。长时间的沉默,使谁都把对方当作死人,感情就这样破裂了。原来的感情越深,失望所造成的怨恨也就越深。”[1]445在外部环境的冲击下,乔治·桑的爱情理想又一次宣告破灭。
当然,缪塞和肖邦的位置先后被不同的年轻男性所取代,但如果据此认为乔治·桑欲壑难填就大错特错。莫洛亚指出,乔治·桑之所以无法长久维持理想的感情,是因为她陷入了对爱情的绝对追求之中:灵与肉的完美结合、绝对的自由与平等、绝对的信任与忠贞。伊丽莎白·哈兰在其《乔治·桑传》中也指出:“乔治·桑赞美每一个爱人,把他们理想化,但最后却总是遭遇失望和背叛。”[3]182实际上,乔治·桑对爱情的追求带有一种悲剧色彩,她的爱情履历虽然丰富,却总是给自己和爱人带来失望和痛苦。如同莫洛亚所言:“乔治·桑寻找某种理想的爱,但却没找到;她并不惋惜曾抱有希望。她继续想,处在爱情中的女人,应该希望有一切或什么也不要。”[1]516她当然希望拥有一切,然而理想中的爱情却总是受到内部和外部环境的重重挤压,要么两人的性格差异逐渐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要么曾经坚固的情感经不住日常生活的无情消磨,最后不得不看着幸福的理想化为泡影。莫洛亚认为,“人们比较多地责备她的爱情生活,但是,她气喘吁吁地激烈寻求,可以解释为她追求难得的完美的爱情。”[1]664对此,乔治·桑也曾说过:“感情总是胜过理智的,我希望处在这两者的边界上,我不从中图什么好处。我多次变卦。我尤其相信忠诚,宣扬过它,实行过它,而且要求别人也这样做。有些人缺乏忠诚,我也一样。然而,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在不忠诚的时候,总是在劫难逃。这一种理想的本能,促使我去摆脱不完善,追求那些我认为接近完善的东西……”[9]146或许正是乔治·桑对爱情理想的热烈寻求,她的生活才真正称得上是“一部浪漫故事”,掺杂了痛苦与欢笑,释放出巨大的精神力量。
三、女性世界的典范
为了强调乔治·桑特有的女性魅力,他在《三仲马传》中借乔治·桑与小仲马的亲密关系对《乔治·桑传》做了进一步补充,这既是莫洛亚传记作品的一个特点,也是他与海德和哈兰所著《乔治·桑传》的不同。
面对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小仲马,乔治·桑彻底摆脱了情欲的困扰,她把他视为“亲爱的儿子”,而小仲马也以“非常亲爱的妈妈”称呼她。莫洛亚在《三仲马》里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安慰痛苦中的小仲马,乔治·桑坦率地透露了自己婚姻生活的秘密,小仲马以此为基础创作了一部名为《女人之友》的戏剧,但他借主人公德·利翁先生之口认为女性应该被置于被支配的地位,他在剧本的序言中写道:“女人应当受到限制,应当逆来顺受,被当作工具使用,随时听候吩咐,处于永恒的期待之中。”甚至说出“男人是上帝的手段,女人是男人的手段”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话。但小仲马并不是对所有女人都抱有如此偏见,莫洛亚指出,“只有一个女人,一个乐观主义的女人,还继续得到这位愤世嫉俗的男人之好感。这个女人就是乔治·桑。”[7]398不仅因为乔治·桑是“亲爱的妈妈”,更重要的是她那坚毅的性格和生命的韧性。小仲马在给友人的信中称赞乔治·桑“精力充沛,毅力过人”,并且毫不吝啬地评价道:“我们男性与她的大脑相比,也会感到屈辱;因为在我们这些男人中间,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遭受十年一回的巨大震荡之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振作起来,投入新的生活”[7]398。从这样的描述中依然能够感受到莫洛亚在《乔治·桑传》中留下的余韵。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莫洛亚在情感上对乔治·桑多有偏袒,他也十分公正地讨论了乔治·桑崇高的社会理想和人道主义精神。正如纳尔基里耶尔所言,莫洛亚对乔治·桑的偏爱“并没有妨碍他客观地、非常准确地去看待她。”[10]106莫洛亚指出,乔治·桑丰富的情感经历并不是为了情欲的满足,而是体现了对自由平等的婚恋关系的热情追求。她在一系列社会小说和田园小说中表达了对美好社会的向往,并且能够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保持独立的判断,促进人们自由平等意识的觉醒,某种程度上成为引领时代的杰出女性。比如,在政治动荡的年代,乔治·桑像当时的很多文人一样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她积极拥护1848年后建立的共和政体。但资产阶级和极左派不断激化的矛盾一度令她对政治望而却步。1852年初,乔治·桑多次给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写信请求赦免因起义而被镇压的囚犯,并为此多方奔走:“在几个月里,乔治·桑在部长、亲王与警察局长之间周旋,来回奔波。她拯救生病的囚徒;为他们的家庭争取救济;阻止运送被流放者的囚车出发;给被流放者寄书汇款;为了维护请愿者的尊严,替他们写请愿书,从行刑队手中抢救出几个被判了死刑的士兵。共产主义者称她是‘贝里的圣女。被流放的马克·迪弗雷斯说她是‘救苦救难的圣母。”[1]510
关于乔治·桑的政治思想,莫洛亚从四个方面进行讨论:首先,她是一个民主主義者,虽然她的曾祖父是第一帝国时期的元帅,但她依然反对君主派,拥护共和政体;其次,她是个新教徒,把基督教视为社会和民众的宽厚信仰;再者,她是个卢梭主义者和神秘论者,相信人类的本性是善良的,并在1848年后信任群众;最后,她不是女权主义者,她呼吁的是男女在情感上的平等。莫洛亚指出,乔治·桑与后来的女权主义者是不同的,“她为妇女要求的不是投票权和选举权,而是公民权的平等和情感的平等。她认为,男人控制女人的奴役方式,破坏了男女之间的幸福,而这幸福只有在自由之中才有可能获得。如果女人能够如愿以偿的被人爱,她们也许就无所求了。”[1]455她反对的不是婚姻,而是反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她要求女性在爱情和婚姻关系中能够得到足够的自由,但这种诉求并不是通过政治斗争的手段来实现。
正是对上述几个方面的集中讨论,莫洛亚在其传记中充分展现了乔治·桑的女性魅力影响。对此,法国作家安娜·马丁-菲吉耶的观点值得参考,她在《浪漫主义者的生活》一书中把乔治·桑和拜伦一起视为两性世界的杰出代表,“拜伦创造了男性世界的典范和行为准则,而乔治·桑则创造了女性世界的典范和行为准则。”[11]200可以说,莫洛亚的《乔治·桑传》不仅描写了乔治·桑传奇色彩的爱情经历,还强调她反抗法国社会长期以来对女性的偏见和束缚,并且凭借顽强的毅力成为法国19世纪女性世界的典范。
四、结语
尽管莫洛亚着重描写了乔治·桑的爱情经历,但他的《乔治·桑传》并非“乔治·桑情史”,而是这位伟大女性的精神成长史。对此,莫洛亚在这部传记扉页的概括可以视为他对自己的《乔治·桑传》的总结:“乔治·桑的历史是这样一个妇女的历史:她基于出身,位于两个阶级之间,因为教育,处于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和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相交的边缘;她幼年丧父,希望在敬爱的母亲身边接替父亲,因此养成了一种男性的举止气概;由于稍为癫狂的家庭教师把她作男孩子教育,并让她穿男人服装,这种姿态便更根深蒂固;她在十七岁时,发现自己独立自主,成了诺昂一块地产和一幢房子的主人,并在后来总是不自觉地企图再造出年轻时的这座自由天堂;她从不能忍受一位主人凌驾在自己之上,她向爱情寻求母性的义务:保护弱小者的机会;她因为对任何男性的权力都不能忍受,所以为把妇女从这种权力下解放出来,并保证她们身体和感情的自由而斗争;她因此对风俗施加了广泛而卓有成效的影响;她起初是个天主教徒,后来一直是基督徒,并自以为与她的上帝神秘地相通;她后来变成社会主义者,正如她仍是基督徒一样,是出于心灵的高尚;她于一八四八年投身于革命运动,失败之后,善于保住自己的声誉而不否认自己的观点;她尽管在私生活和公共生活两方面违反了习俗,却以天才、工作和勇气使人人敬重;她虽然热情衰竭,却仍然在童年的宅邸,成功地再造出了失去的天堂;最后,她在宁静的、活跃的、充满母性的晚年,找到了在爱情中寻觅不到的幸福。”[1]2
在这段前言中,莫洛亚希望引导读者认识并尊敬这位伟大的妇女,给予她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随着时代的变迁,越来越多的人准确地看到乔治·桑崇高的历史地位,比如圣布里斯评价道:“她的一生,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追寻自由的历程,更是一座自由的丰碑,她的姿态激励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去斗争。俄罗斯著名的革命家巴枯宁曾经这样说过:‘乔治·桑不仅仅是个诗人,更是一位预言家。”[12]9玛蒂娜·海德也认为,乔治·桑的生平和作品都说明“她是在以自由和平等的名义对决定十九世纪性别和阶级关系的社会结构进行质疑,并以理想主义情怀对之进行重建。”[4]261从这个意义上说,莫洛亚完成了“消除人们对乔治·桑的偏见”这样一个任务。他使读者认识到,在女性尚未取得平等地位的时代,乔治·桑凭借其出众的才华、无畏的勇气和真挚的情感努力挣脱传统的道德约束,她追求自由和独立的精神至今仍闪耀着理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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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