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子宫
2021-06-29欧阳国
欧阳国
1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第三位是挪威的温塞特。1928年。
在中国,我们耳熟能详的外国女作家即使举例二十位,也不能提到温塞特。熟识外国文学史的诸君,列举洋洋大观的文学名著,如数家珍,能够想起《劳伦斯之女克里斯丁》三部曲的人,恐怕寥寥无几。我看到的汉译本出版于1988年6月。
2007年,《金色笔记》获奖,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已经八十八岁了。诺贝尔奖不仅没有轻视女性,更没有忽视年迈的女人。我稍微阅读了一下多丽丝的作品,她那清醒的女性意识,至少给了我们一种启迪:女性也是人类的思考者,女性的存在,绝非仅仅是作为配偶身份,她的梦想、她的创作力,和男性一样不应该被任意抹杀。多丽丝两次在婚姻里冲突、突围,直到独身后从容地写作,硬朗而豁达地面对这个男权社会,八十八岁仍然可以对专制、愚昧说“不”,像个小姑娘一样穿着碎花长裙,自由地出入城市和郊外——不能不說,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厚道了。女性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便也有了自我建设的可观能力。若是生在这个时代,那位萨特的情人、敢于表明女权的波伏娃,就没有多少振臂强调《第二性》的优势了。
但二十世纪初,许许多多女性还在牢笼中。《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还被看作先锋行为;对婚姻的反叛,常常被鄙视成女性失范。离婚,也无疑是丢人的事情。
温塞特在婚姻上有两件事出人意料。首先,是她成了三十岁老姑娘,嫁人却嫁给了一位有三个孩子的异国画家。这位在罗马的挪威画家,又让温塞特生了三个孩子。其次,有了六个孩子的这对夫妻,虽然极力想幸福,两者之间的裂痕却从未弥合过,直到十三年后只能分道扬镳。离婚那年,温塞特四十三岁,十足的中年妇女,感情寄托似乎无望!这位努力当贤妻良母的女人,被命运捉弄得无比疲惫。然而,这件事发生,含有内在必然作梗的因素,那就是她丈夫娶她时,前妻还活着,很像冤枉又搞笑的罗切斯特对待简爱。与简爱所为大大不同的是,温塞特被婚姻折磨得无从解脱时,投入天主的怀抱,而罗马天主教会接收她为教徒,就必须废除她的婚姻,因此,入教次年,这个婚姻被教会指为不合法,她也就脱离了樊篱。离婚后,温塞特拖着三个孩子离开首都,偏居郊外小镇,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她只能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埋头写作。
苦难更打造了文学的深度。
温塞特写作,一开始就触及北欧历史,把文笔伸入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女性的不幸。也许和研究考古学的父亲有关,和母亲是丹麦与苏格兰混血的特殊遗传有关,温塞特进入文学,就有了一个厚实的社会认识基础。她没有失之浅薄,把文学当个人情感的花露水,应归功于家庭熏陶给她的踏实教育,还由于她近水楼台能很早地接触古代及中世纪的文化,历史学的学习使她严肃对待社会问题,同时养成了严谨对待学问的作风。十七岁开始走上社会,她有十年的秘书经历,也给她以观察社会、忍耐人生的机会和阅历。
薪水和职位,没有挡住温塞特对文学的向往。广泛的阅读,使得这位知识女性个人的见解破土萌芽。她没有别的五花八门的娱乐兴趣,写作,成了感情的需要、思想的出口。即便规规矩矩地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她的头脑里也翻腾着故事情节,文学与经理的文件交替出现在凝神中。夜里她把白天的构思整理成文字,作品不可遏止地产生。二十五岁开始,她的新作不断问世。
2
“我的克里斯丁,我回家了,回到你身边来了。”
“如果能够的话,原谅我吧。我的好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母亲在我们同居的这些年中每时每刻关心着你们的幸福,我们之间有过不和,这都是由于我的过错,还由于我没有很好地关心你们的幸福——她爱你们胜过自己的生命……”
这是获奖作品中男主人公埃尔伦的话语,临终前,第一句是对妻子克里斯丁说的,第二句是叮嘱他们的七个儿子。这离世分别的一幕,给婚姻悲剧的纠葛,修正出个结论。爱与痛到此,人间悲情让人叹息!
温塞特用三卷本给我们长篇大论地讲了这个爱情故事。进入修道院学习的年轻姑娘克里斯丁,不顾父母的意愿和有一个好未婚夫的事实,与有妇之夫埃尔伦一见钟情,私奔、怀孕,大着肚子出嫁,婚后丈夫任意妄为导致家庭陷入困境,直到丈夫械斗而亡——美丽纯朴的克里斯丁,饱尝自酿的苦果……最后,她把晚年生活献给朝圣之路,为救一个身染鼠疫的孩子而死。三卷本分别为《花冠》《女主人》《十字架》。
北欧民族的人物性格、宗教文化、宫廷与民间的生活风俗、社会矛盾及人性冲突,都在书中有所展现。
我被书中的故事打动了,从1995年5月我购书于街边,直到现在,我重复阅读不下三次,浩繁内容三百四十八万字,总是拿起来就放不下,好像每一次阅读又能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我的理解和认识也隔年有所不同。
挪威艺术史上还有谁这么值得一看呢?这个边缘小国,多雨多雪,有北极光闪烁,欧洲北端灰冷大海的半岛上,不甚开化,主权常常被邻国掌管,阴冷潮湿,森林苔藓比人口繁密,这极其偏僻的窄狭一地,中文发音很好听的名字,“挪——威”——还有谁被世界声誉认可,并为本民族所自豪的?(当然了,还有戏剧家易卜生,还有画家蒙克。)
同样作为女性,我自然对温塞特兴味盎然。
一点儿都没法忘记小克里斯丁的形象,父母的宠女,童年就聪慧漂亮,一不小心看见山鬼,吓得大哭,而后不久又对教堂的彩色玻璃牵萦凝心。也不能忘记,她长大后,粗粗的发辫垂腰,沉默寡言。修道院里安静内敛的女子,忽然被一个骑马而来的落魄骑士弄得迷瞪瞪,自作主张撕毁婚约,把爱她的父亲、爱她的未婚夫气得沉闷不堪,让所有亲人、邻居失望,只为了嫁给那位轻浮的不能贯彻始终的倔驴子——埃尔伦确实用他的一生害苦了克里斯丁!更不能忘记,生活辛劳,丈夫悖理,克里斯丁仍能默默承受内外压力,爱情植根心底,抚养七个瘦弱的儿子,勇于担负忠诚与纯洁。
开端狂热,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婚姻却一生包含痛苦,这不顾一切配成了的鸳鸯,恩怨自知,足足证明了疯狂爱情的某种悖论!
书中是否有温塞特自己命运的影子?应该有吧。
女作家的其它著作显明,探讨北欧历史、书写女性悲剧,是她四十年创作主题的自觉。
3
也许温塞特作品中那争取自由、发展个性的女性力量,在今天已经过时了。爱情冲破束缚,婚姻独立自主,确实算不得新鲜了。
可我对温塞特到底哪一点还有所沉思呢?她给我们的爱情故事,不能说就是个失败的婚姻。很明显,克里斯丁从没有后悔过,即使埃尔伦一时犯浑又找了个女人垫底,克里斯丁也并不对丈夫生厌,有离弃之心。她太爱这个莽撞的骑士了,爱他的才俊,也爱他天性的高傲,知道他的缺点,也毫不影响这种心底的深爱。正如常听到的老套的话,爱没有理由。在后来由丈夫导致的一系列生活困境中,克里斯丁仍端庄地爱着。当那个好心的未婚夫一生不忘前情,总想帮助这个困境之家,临终要对克里斯丁表达深埋的爱情时,克里斯丁生气地拦住他弥留之际的嘴巴,只是不能自控地要表明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对自己的爱情一如既往,忠贞不二。好样的女子!什么叫勇气和内秀,看似柔弱的克里斯丁,给了我们答案。
不过,我们还是扭过头看看作者,把文艺小说放在一边!
温塞特获奖十二年后,德国法西斯占领了挪威。由于二战前温塞特就警觉法西斯的险恶,曾经发表文章抨击法西斯主义,而且文章也在德国发表,纳粹分子对温塞特的态度可想而知了。他们在德国封杀她的作品,入侵挪威,温塞特更是法西斯必拔的钉子。因此,温塞特流亡海外。暂居美国的温塞特,对法西斯的揭露没有停止。她写下《逃向未来》《挪威的幸福时光》,怀念祖国,指控法西斯的不义与罪恶。她还把几个儿子送上战场。
战后,温塞特重返祖国挪威,并继续写作,直到六十七岁去世。温塞特的诺贝尔奖金,全部赠给了社会及慈善机构,她追求的是使不幸的人们脱离苦难。
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艺术家的作品境界和艺术家本人是两码事。这就相当于说南瓜藤上长出了狗尾巴花。我以为那是阅读者挂一漏万。生活中我们常常犯停留于表面的错误,被字词迷惑,或者被作品之外的某些因素误导。明眼人对作品的内在价值能够做出更准確的判断。无论哪种艺术品的成色、含金量,都是直接与创作者的品质有关的,你可以技法高明,但你无法境界超拔,这就是作品不可替代的特定价值,亦不可模仿。艺术家进入神圣之列,如但丁、托尔斯泰,并非雕虫小技者一个鹞子翻身就可以企及。什么在指引着艺术工作者走向大家气度,是与灵魂相关的事情。
温塞特纯情的信念使她从没有偏离正道。这个富有责任心的女人,就和小说中的克里斯丁一样,不仅选择了自己的爱情,也同时肩负起爱情的责任,六个子女无论在婚姻中还是在单亲后,都没有失去厚重的母爱。二战中,她的立场也毫不含糊,为正义而呼。她的作品既是她生活道义的注解,也与她一以贯之的做人姿态平行。温塞特是真正拥有勇气和爱心的作家。
这不是顺境中的自然而然,而是逆境中的自觉坚持。
这位十一岁就失去父亲的女人,很早就懂得重担的意味,而婚姻失利,她更明白了人性的局限,从而选择灵魂的光明。可以说,温塞特活得并不轻松,形同三部曲书中的克里斯丁一生承担生活的重压一样,温塞特少年没了父亲,中年不得不独身,晚年儿子牺牲在战场上,如果人格不够高贵,这足足一辈子的不幸,很可能使她变得冷漠和平庸。然而,温塞特的大爱之心从未减弱过热量,她生平的奇观,不在于获得诺贝尔奖一项荣耀,而是身为一个女性,当花冠生出了密集的尖刺,额头和心头都有着难以忍受的刺痛,她能够恒久忍耐,用信念来完成生活的责任。
【责任编辑】王雪茜
花 冠
小 山
小山,本名贾秀莉,出生于辽宁丹东市,在辽南长大,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现居福州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童话、诗歌、散文,作品多次获奖,出版专著《天香·圣经中的女人》《紫紫村童话》《羊收到狼的信》等。
一
女人的子宫,给女人希望,也让女人绝望。
走进囡的病房,最先看到的是靠窗桌子上摆放的一簇康乃馨,花儿体态玲珑,芳香清幽,阳光温柔地洒落在鲜花上,温馨而充满生机,在阳光的照射下,“早日康复”几个字显得闪闪发亮。囡时不时凑到花跟前,闭上眼睛深情地闻一闻,香气袭人,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花是女儿送的,女儿不在囡的身边,花是女儿网购的。
不惑之年的囡,怀孕28周时被救护车紧急送到了医院。囡是睡觉前在洗手间漱洗时突然晕倒的,洗漱的杯子“叮当”一声摔下,打破了囡和丈夫迎接新生命降临平静而充满期待的日子。当时,丈夫正在客厅拖地,听到响声,他一边喊囡,一边推开洗手间,只见囡躺在地板上。
医生的诊断是,囡患有妊娠期高血压,并明确是前置胎盘。怀孕20周的时候,囡就开始头晕脑胀,每天都感觉整个世界在旋转,经常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几次差点站不稳倒下。丈夫用手机不断地搜索“妊娠期高血压”“前置胎盘”几个字,眼前反复出现“昏迷”“抽搐”“大出血”“死亡”这些刺眼的词语,这让他胆战心惊和不知所措。丈夫心里比谁都明白,前置胎盘就像在肥沃的土地里面播下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一切都将命中注定。因为种子一旦撒下去就死死地固定,野蛮生长,无法移植。他不由自主地设想各种糟糕而可怕的结果,一个个骇人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越是这样,越无法控制。从要不要再生一个,到反复折腾好不容易怀上,优柔寡断的丈夫几乎从来没有表明过自己的态度。
囡当然知道丈夫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她果断决定再生一个。囡晕倒住院后,丈夫更多的是后悔和畏惧,向来稳重的自己本不应该冒这个险。他坐在妻子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
囡静静地躺卧在病床上,看上去精神比入院时好了许多,她左手拿着咬了一半的苹果,右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大肚子。囡时不时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翻身、踢脚、打拳,此刻她心底有说不出的幸福。这一切,都源于自己是一个女人,子宫里的秘密,让作为母亲的囡,有了无限期待。从子宫到心脏,一根无形的细线每时每刻牵引着,让囡按捺不住喜悦,也让囡不自觉地莫名紧张。
这是囡和丈夫的第二个孩子,他们已经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年轻时,囡和丈夫想过暗地里偷偷再要一个孩子,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当年,囡还是一名小学教师,丈夫刚刚从学校到乡政府工作。一切囡都盘算好了,自己带薪休假一年,到老家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寄养在农村亲戚家,长大后再接回城里来上学,找一个理由说是乡下的亲戚。但,囡几次下定决心,都被小心谨慎的丈夫制止了。毕竟,囡夫妻俩都是公职人员。
但,凡事都是难以预料的。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囡肚子里又孕育了新的生命。人到中年,如愿以偿实现了年轻时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但丈夫心里常常有种不安和不祥之感,毕竟囡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二
囡个子不高,娇小而脆弱,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入院时,囡住在普通病房,四人一间,加上陪护的家属,病房成了人堆,黑压压一片,连进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囡换到了VIP病房,条件当然好多了,关键是自个清静了。之前,囡在普通病房呆得很不自在,病房里她年龄最大,加上一头白发,来探望孕妇的家属老是盯着囡看个不停,眼神似乎充满了疑惑和不解,有的甚至故意凑到囡病床前,进一步确认她究竟是不是孕妇。VIP病房有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有橱柜、沙发、桌椅,还有梳妆台,比家里的卧室差不到哪里去,晚上丈夫就躺在沙发上睡觉。
女儿是前年九月份到外地念书的,囡和丈夫虽有不舍,也时常挂念,但也感觉一下轻松了许多,女儿长大了,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仅仅过了一个月,在丹桂飘香的一个夜晚,囡和丈夫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这一天来得太慢,慢得二十年都过去了,女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年龄;这一天来得太快,快得囡和丈夫措手不及。他们终究还是抓住了时间和岁月的尾巴。有机会,就会有希望。
每晚七点必看《新闻联播》的丈夫,当晚听到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丈夫起初不太相信,但他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听到了。丈夫显得有些激动,他把正在厨房洗碗筷的囡叫到客厅来。囡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责怪丈夫大惊小怪,知道全面放开二孩了,囡嘀咕了一句,咱们还生啊?都快做外公外婆的人了。
丈夫显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和焦急,仿佛有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在他全身上蹿下跳,他想舒展喉咙,大声呐喊,把身体里的野兽吐出来。丈夫感觉客厅不足以容下自己全身释放的感情,他找借口走出家门下了楼,绕着小区一圈一圈转,越走越快,脚步总停不下来。他不断地想,一幅幅画面左右着他:妻子怀胎十月的无限期盼,分娩时的疼痛不堪,抚养时的含辛茹苦。他想到女儿出生时,父母铁一样凝重的面部表情,唉声叹气的语气。他想到,很长一段时间里,闭塞而落后的村庄总有人背地里指指点点说,读书拿工资有啥用,生一个女儿,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是一个再难听不过的刺耳词语了,它无疑深深地刺痛丈夫的每一根神经。它更像一条鞭子无情地狠狠地抽打一家人的脊梁骨,留下一阵阵刺骨的疼痛,渗透他们每一根细胞,无论如何摆脱,只能留下更深的烙印。
但,现在一切将发生变化,一切都有可能推翻。就在丈夫不停地在小区走动的时候,村里的父亲打来电话。显然,父亲刚刚也看了《新闻联播》。电话里头声音太大,沙哑而高亢,以至于丈夫不敢把手机紧贴着耳朵。要不是囡的一个电话,丈夫也不知道会在小區走到什么时候。当晚,囡和丈夫沉默不语,简单洗漱之后上床睡觉,两个人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晚。
三
夫妻俩沉默了十天半个月,最终还是囡开口了。囡说,咱们还是试一试,再生一个吧!丈夫一愣,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做梦都想得到这样的答案,但同样也畏惧这一句。这一试,便是一年多漫长的煎熬。
囡先是从乡下弄来一副人家祖传的生男秘方。淫羊霍、肉苁蓉、全当归、仙茅、菟丝子、艾叶等,一连串的中药,五花八门,大部分他们未曾见过,也未听说过。丈夫捏住鼻子,一股劲地喝下去了。囡用手机清楚地记下自己的安全期、危险期,待真到了排卵期的日子,丈夫却怎么也不行。囡不停地安慰丈夫,不停地鼓励丈夫,但他就是找不到感觉,身体就像睡着了似的,死水一般寂静,怎么也无法呼醒。囡倒是一点不急躁,她耐心地等待着丈夫。囡悄悄地对丈夫说,会不会灯太刺眼了?于是他们把灯关了。在一片漆黑之下,他们又折腾了半天,还是不行,又不得不把灯开了。囡又建议,要不放些音乐吧!丈夫的注意力又转移到音乐上面,更是不行。前一阵子还好好的,怎么到现在一说怀孩子就不行了呢?丈夫难受至极,憋着一肚子气,没有出口;他又觉得可笑至极,这是干嘛,何必折腾呢?
再要一个孩子的事情,囡和丈夫当然不能和女儿说。怎么样才能说出口呢?一大把年龄了,想想这事就害臊,更何况他们还怕女儿有过激反应。囡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个视频:一个五六岁的姐姐抱住襁褓中的弟弟,正唱歌哄他睡觉,突然头朝地把弟弟往地上一扔。还有些孩子听到父母要生二胎,以死相逼。想想这些,囡感觉后怕。当然,囡不担心这些,她顾虑的是,女儿都是成年人了,此时自己再生一个孩子,多尴尬。女儿放假回到家中,看到囡每天都在偷偷地熬药,以为父亲生病了,囡怕女儿担心告诉了她。让囡和丈夫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知道他们想再要一个孩子时,竟笑个不停。无论父母怎样选择,女儿都是尊重的。但是,女儿的笑让囡心里捉摸不透,也许和自己一样,女儿也觉得尴尬吧!
折腾了半年时间后,囡建议丈夫还是到医院去看看。一通检查之后,医生说,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啊!正常的男人面对自己的妻子怎么会毫无反应呢?虽说岁月不饶人,但自己也才四十出头啊!思来想去,丈夫得出的结论是:命中注定,囡是怀不上了。那就算了吧!
生是一个悠长的过程,万马奔腾的竞赛,浩浩荡荡,鱼贯而入,一颗奔跑最快的精子顺利抵达终点,便是生命孕育的开始。
一年之后,意想不到的是,囡竟然意外怀上了。囡到菜市场买菜,转了几圈后,也不知道买什么。囡跟菜摊的老板娘说,不知道吃什么,老是反胃。老板娘不经意间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怀孕了?这一句无心之言提醒了囡。丈夫从药店买来试纸,不一会儿就显示了两条杠。
丈夫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兴奋,更多的是忧心忡忡和焦虑不安。丈夫比囡更加清楚,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高龄孕妇而言,十月怀胎无疑是一个步步惊心、漫长而布满荆棘的过程,每迈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孩子在子宫里一天天长大,无限期盼伴随一片畏惧,丝丝幸福伴随种种害怕。小小的子宫,藏匿了一个个巨大的秘密,还有无限而未知的故事,这可能是一个让人皆大欢喜的喜剧,也可能是一个让人悲痛欲绝的悲剧。故事的结局谁也无法预料,就像随手丢硬币,是荷花的一面,还是数字的一面,只有到最后呈现的那一刻才会揭晓。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丈夫,囡的身体已经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在毫无防备之中突然爆发,让眼前的幸福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而这个炸弹的制造者,是他自己。囡并不会去想这些,生育的漫长过程自己有过切身的体会,只不过自己年龄稍微大些,理所当然身体会有更多不适。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送来的康乃馨开始枯萎凋谢,一片片精致的花瓣掉落在窗台,颜色渐黑,走向腐烂。囡随手拾起,扔出窗外,花瓣随风缓慢飘落。
四
入院一个月后,囡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囡无时无刻不感到恶心,也没有任何胃口,肚子翻江倒海地折腾。憔悴的囡不停地呕吐,病床边的丈夫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囡两眼泪水汪汪,她看着丈夫,双眼模糊,囡把目光转向窗台的康乃馨,也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囡心底突然掠过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似乎有些莫名地害怕。但,囡没有吭气,她不想让丈夫担心。随着病情一天天加重,囡几次突然出现深度抽搐昏迷。丈夫看着囡牙关紧闭,眼球固定地直视着自己,身体不停地剧烈抽动,嘴里不住地嘟咕着什么。丈夫紧紧地抓着囡的双臂,大声地喊着囡的名字。丈夫吓得直冒大汗,死亡的恐惧猝不及防袭来,他以为囡将离自己而去。不过,囡慢慢地睡着了。
囡苏醒后,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囡感觉身体舒服了许多,她不断地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很满足,也很幸福。
孩子一天天成熟,考虑囡的身体状况,经过一系列检查和评估,在囡孕期36周的时候,医生准备进行剖宫产。漫长的等待,煎熬跋涉,终将抵达。囡长叹一口气,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丈夫却愈加害怕和恐惧,他不太希望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他脑海里不断地浮现二十年前那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不寒而栗,不祥的预感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尖。上帝眷顾了自己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幸运吗?伤痛随着时间会一天天消磨,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一旦再次重提和激发,将是渗透骨髓的疼痛。现在,丈夫无疑深有感触。
二十年前一个普通而不愿被提及的夜晚,前置胎盘的囡在进行剖宫产时大出血,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女儿出生的喜悦,一家人瞬间陷入了绝望。面对病危通知书,丈夫双手不停地颤抖。那一刻,丈夫在想,也许他和囡从此阴阳相隔。
但,幸运的是,妇产科医生硬是把妻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二十年前,抢救妻子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现在丈夫一想到就心有余悸。二十年前,前置胎盘对丈夫而言,也许是毫无概念,陌生而抽象,但经历生死考验后,它是那么直观、熟悉。岁月留下了疤痕,时刻提醒着他,鞭打着他。
囡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一个病怏怏的孕妇了。她的臉蛋挂起了幸福的笑容,脸色红润了许多。剖宫产当天,囡早早就起来了,前一晚她睡得很香。她梦见自己老了,和丈夫一起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蹒跚,她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老伴。前方活蹦乱跳的是小孙子。囡在孩子的叫喊声中醒来。此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
囡起床刷牙洗脸。丈夫早已把早餐准备好。囡胃口不错,全部都吃完了。早餐后,囡给窗台的康乃馨浇水,她又把败坏的花瓣扔向窗外。那一刻,囡自然想到了远在他乡的女儿。窗外是一个明媚的初冬,天空湛蓝,晴空万里。虽有丝丝凉意,但却可以感受到阳光温暖。
囡想出去走走,丈夫给囡添了一件外套。丈夫牵着囡的手,木讷的他一语不发。倒是囡在说个不停。从大学恋爱说到结婚成家,从女儿出生说到她上大学,一晃就是二十五年。囡突然停下,很认真地问丈夫,要是我今天死了,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丈夫听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情绪,瞬间火冒三丈。他责怪囡,胡说八道。囡也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丈夫反应如此强烈。她不明白丈夫怎么了。囡心里也赌了一股子气。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病房。丈夫很是后悔,他自己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囡被缓缓推进产房,丈夫紧紧握着囡的手,一路小跑跟随着前进的推车。他喉咙哽咽,对妻子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一贯木讷的丈夫,最终没有给囡留下只言片语。囡倒是显得十分轻松,面带微笑。囡看着紧张的丈夫,用眼神安慰他。
产房的门“啪”一声关上了,丈夫木然地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这里的环境和二十年前没有过多变化,依然陈旧而晦暗,潮湿而阴冷,甚至连椅子也没有更换过,以至于座椅的把手被时光磨得闪闪发光。只是墙上的挂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走道悬挂的电子屏幕。
二十年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囡和丈夫第一个孩子呱呱落地。丈夫看到了囡被推进产房孤单而恐惧的眼神,听到了女儿急促响亮的哭啼声。一个新的生命降临,打破了安静的深夜。丈夫看到女儿第一眼时,整个心都要被融化了。
但是,丈夫更不能忘却医护人员反反复复、急急忙忙进出急救妻子的场景。十几名医护人员从睡梦中被叫醒,火速赶往手术室。丈夫焦急惶恐、难受至极,他双手紧握,来回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五
生儿育女,男人痛痛快快一阵子,女人却含辛茹苦一辈子。
每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对女人而言,无疑都是走一道鬼门关。二十年前,囡这一遭鬼门关惊险而过,二十年后的今天呢?还会有那么幸运吗?这段时间,丈夫每天诚惶诚恐,寝食难安,“凶险性前置胎盘”这个揪心的名词反复出现。医生明确地告诉他,囡因第一胎是剖宫产,现在前置胎盘遇上了疤痕子宫,并植入穿透子宫肌层,这无疑是一个恐怖的炸弹。
囡一点也不畏惧,只不过打上麻药睡一觉而已。她心想,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囡看到医生和护士有序地忙碌着,大小不一的手术刀、钳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看过去一片银白,显得有些刺眼。囡闭上双眼,隐隐约约听着大家在说话,慢慢地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世界似乎停滞不前,周围宁静的一切,让产房外的丈夫心里更加不安。
时间定格在上午11点18分,医生顺利从囡的子宫剖出一名男婴。丈夫看着红润而充满活力的孩子激动不已,甚至不知所措,紧接着情不自禁热泪盈眶,长声哭喊。他要一口气把积淀多年的委屈和压抑一股劲地呐喊出来。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更是一名从穷乡僻壤走出的农家子弟,传宗接代的愚昧与无知,让他一度感到羞耻。他深切地感受到有愧于妻子,自己的优柔寡断,无疑像一双无形的罪恶的手逼向妻子。
睡梦中,囡清晰地听到孩子的哭啼声,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囡睁开双眼,一切显得如此明朗与美好,万物生长,蕴含了勃勃生机。
生是一个悠长的过程,死却是在一瞬间寂灭。医院,一个见证生老病死的道场。这里,是生命开始的地方,也是生命终结的地方;这里,也许是人生启蒙的课堂,也许是人生最后的课堂。
囡被医生迅速从产房推进了手术室。鲜红的血液从子宫内部不停地流淌而出,源源不断,囡感觉全身正一点一滴地被掏空,残留下孤零零的肢体,干枯而麻木。囡迷糊感觉到,明朗的世界瞬间变得晦暗,一切正在走向黑暗。
二十年前,同样焦急的丈夫,此刻正暗下决心不再要孩子。但是,伤痛伴随时间慢慢地稀释,最终将忘却,虽偶尔忆起,却不再有锥心之痛。丈夫不断地自责与后悔,自己一向沉稳却在此事上优柔寡断,无疑是将妻子推向死亡边缘的刽子手。
囡的子宫全切除了,昏迷中的囡当然并不知道。
四十五年前,囡从母亲的子宫孕育而出。今天,囡将因为自己的子宫猝然而去,隐忍着无穷疼痛,留下诸多遗憾和不舍。
子宫,形似倒梨形的子宫,紧紧依附于囡身体和灵魂深处,神秘而圣洁,玄妙而深邃,小小的子宫,藏匿着宇宙一样巨大的秘密。子宫,给过囡无限快乐和希望,从豆蔻年华的懵懂,到桃李年华的冲动;从而立之年的不安,到不惑之年的由命。子宫,让囡有过疼痛不堪的往昔,有过焦虑不安的困恼,有过欣喜若狂的愉悦。传统而洁身自好的囡,由衷敬畏、小心翼翼地呵护了它一辈子。
子宫的分离和自我牺牲,并不能挽救早已命中注定的悲剧。堆积如山的纱布预示着囡离死亡越来越近。囡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体的血液流得一干二净,就像深秋被害虫叮咬后干瘪的瓜果一样,孤苦伶仃地悬挂枝头。囡意识呆滞而模糊,脸色苍白,四肢厥冷,她努力用全身最后的力量睁大双眼,再看看美好的世界,再看看自己的孩子。
但是,囡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的。
囡似乎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啼,似乎听到丈夫歇斯底里的呐喊,似乎听到老人仰天长啸、悲喜交集……这一切声音越来越漂浮,越來越遥远,最终销声匿迹。囡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身体缓慢地往下沉,巨大的黑色堆积着她,一点点把囡埋葬。囡穿越狭窄而悠长的隧道,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神秘的光……
初冬的黄昏,夕阳西下,斜晖撒落在窗台残败不堪的康乃馨上。
【责任编辑】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