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冠
2021-06-29小山
小山
1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第三位是挪威的温塞特。1928年。
在中国,我们耳熟能详的外国女作家即使举例二十位,也不能提到温塞特。熟识外国文学史的诸君,列举洋洋大观的文学名著,如数家珍,能够想起《劳伦斯之女克里斯丁》三部曲的人,恐怕寥寥无几。我看到的汉译本出版于1988年6月。
2007年,《金色笔记》获奖,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已经八十八岁了。诺贝尔奖不仅没有轻视女性,更没有忽视年迈的女人。我稍微阅读了一下多丽丝的作品,她那清醒的女性意识,至少给了我们一种启迪:女性也是人类的思考者,女性的存在,绝非仅仅是作为配偶身份,她的梦想、她的创作力,和男性一样不应该被任意抹杀。多丽丝两次在婚姻里冲突、突围,直到独身后从容地写作,硬朗而豁达地面对这个男权社会,八十八岁仍然可以对专制、愚昧说“不”,像个小姑娘一样穿着碎花长裙,自由地出入城市和郊外——不能不说,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厚道了。女性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便也有了自我建设的可观能力。若是生在这个时代,那位萨特的情人、敢于表明女权的波伏娃,就没有多少振臂强调《第二性》的优势了。
但二十世纪初,许许多多女性还在牢笼中。《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还被看作先锋行为;对婚姻的反叛,常常被鄙视成女性失范。离婚,也无疑是丢人的事情。
温塞特在婚姻上有两件事出人意料。首先,是她成了三十岁老姑娘,嫁人却嫁给了一位有三个孩子的异国画家。这位在罗马的挪威画家,又让温塞特生了三个孩子。其次,有了六个孩子的这对夫妻,虽然极力想幸福,两者之间的裂痕却从未弥合过,直到十三年后只能分道扬镳。离婚那年,温塞特四十三岁,十足的中年妇女,感情寄托似乎无望!这位努力当贤妻良母的女人,被命运捉弄得无比疲惫。然而,这件事发生,含有内在必然作梗的因素,那就是她丈夫娶她时,前妻还活着,很像冤枉又搞笑的罗切斯特对待简爱。与简爱所为大大不同的是,温塞特被婚姻折磨得无从解脱时,投入天主的怀抱,而罗马天主教会接收她为教徒,就必须废除她的婚姻,因此,入教次年,这个婚姻被教会指为不合法,她也就脱离了樊篱。离婚后,温塞特拖着三个孩子离开首都,偏居郊外小镇,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她只能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埋头写作。
苦难更打造了文学的深度。
温塞特写作,一开始就触及北欧历史,把文笔伸入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女性的不幸。也许和研究考古学的父亲有关,和母亲是丹麦与苏格兰混血的特殊遗传有关,温塞特进入文学,就有了一个厚实的社会认识基础。她没有失之浅薄,把文学当个人情感的花露水,应归功于家庭熏陶给她的踏实教育,还由于她近水楼台能很早地接触古代及中世纪的文化,历史学的学习使她严肃对待社会问题,同时养成了严谨对待学问的作风。十七岁开始走上社会,她有十年的秘书经历,也给她以观察社会、忍耐人生的机会和阅历。
薪水和职位,没有挡住温塞特对文学的向往。广泛的阅读,使得这位知识女性个人的见解破土萌芽。她没有别的五花八门的娱乐兴趣,写作,成了感情的需要、思想的出口。即便规规矩矩地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她的头脑里也翻腾着故事情节,文学与经理的文件交替出现在凝神中。夜里她把白天的构思整理成文字,作品不可遏止地产生。二十五岁开始,她的新作不断问世。
2
“我的克里斯丁,我回家了,回到你身边来了。”
“如果能够的话,原谅我吧。我的好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母亲在我们同居的这些年中每时每刻关心着你们的幸福,我们之间有过不和,这都是由于我的过错,还由于我没有很好地关心你们的幸福——她爱你们胜过自己的生命……”
这是获奖作品中男主人公埃尔伦的话语,临终前,第一句是对妻子克里斯丁说的,第二句是叮嘱他们的七个儿子。这离世分别的一幕,给婚姻悲剧的纠葛,修正出个结论。爱与痛到此,人间悲情让人叹息!
温塞特用三卷本给我们长篇大论地讲了这个爱情故事。进入修道院学习的年轻姑娘克里斯丁,不顾父母的意愿和有一个好未婚夫的事实,与有妇之夫埃尔伦一见钟情,私奔、怀孕,大着肚子出嫁,婚后丈夫任意妄为导致家庭陷入困境,直到丈夫械斗而亡——美丽纯朴的克里斯丁,饱尝自酿的苦果……最后,她把晚年生活献给朝圣之路,为救一个身染鼠疫的孩子而死。三卷本分别为《花冠》《女主人》《十字架》。
北欧民族的人物性格、宗教文化、宫廷与民间的生活风俗、社会矛盾及人性冲突,都在书中有所展现。
我被书中的故事打动了,从1995年5月我购书于街边,直到现在,我重复阅读不下三次,浩繁内容三百四十八万字,总是拿起来就放不下,好像每一次阅读又能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我的理解和认识也隔年有所不同。
挪威艺术史上還有谁这么值得一看呢?这个边缘小国,多雨多雪,有北极光闪烁,欧洲北端灰冷大海的半岛上,不甚开化,主权常常被邻国掌管,阴冷潮湿,森林苔藓比人口繁密,这极其偏僻的窄狭一地,中文发音很好听的名字,“挪——威”——还有谁被世界声誉认可,并为本民族所自豪的?(当然了,还有戏剧家易卜生,还有画家蒙克。)
同样作为女性,我自然对温塞特兴味盎然。
一点儿都没法忘记小克里斯丁的形象,父母的宠女,童年就聪慧漂亮,一不小心看见山鬼,吓得大哭,而后不久又对教堂的彩色玻璃牵萦凝心。也不能忘记,她长大后,粗粗的发辫垂腰,沉默寡言。修道院里安静内敛的女子,忽然被一个骑马而来的落魄骑士弄得迷瞪瞪,自作主张撕毁婚约,把爱她的父亲、爱她的未婚夫气得沉闷不堪,让所有亲人、邻居失望,只为了嫁给那位轻浮的不能贯彻始终的倔驴子——埃尔伦确实用他的一生害苦了克里斯丁!更不能忘记,生活辛劳,丈夫悖理,克里斯丁仍能默默承受内外压力,爱情植根心底,抚养七个瘦弱的儿子,勇于担负忠诚与纯洁。
开端狂热,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婚姻却一生包含痛苦,这不顾一切配成了的鸳鸯,恩怨自知,足足证明了疯狂爱情的某种悖论!
书中是否有温塞特自己命运的影子?应该有吧。
女作家的其它著作显明,探讨北欧历史、书写女性悲剧,是她四十年创作主题的自觉。
3
也许温塞特作品中那争取自由、发展个性的女性力量,在今天已经过时了。爱情冲破束缚,婚姻独立自主,确实算不得新鲜了。
可我对温塞特到底哪一点还有所沉思呢?她给我们的爱情故事,不能说就是个失败的婚姻。很明显,克里斯丁从没有后悔过,即使埃尔伦一时犯浑又找了个女人垫底,克里斯丁也并不对丈夫生厭,有离弃之心。她太爱这个莽撞的骑士了,爱他的才俊,也爱他天性的高傲,知道他的缺点,也毫不影响这种心底的深爱。正如常听到的老套的话,爱没有理由。在后来由丈夫导致的一系列生活困境中,克里斯丁仍端庄地爱着。当那个好心的未婚夫一生不忘前情,总想帮助这个困境之家,临终要对克里斯丁表达深埋的爱情时,克里斯丁生气地拦住他弥留之际的嘴巴,只是不能自控地要表明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对自己的爱情一如既往,忠贞不二。好样的女子!什么叫勇气和内秀,看似柔弱的克里斯丁,给了我们答案。
不过,我们还是扭过头看看作者,把文艺小说放在一边!
温塞特获奖十二年后,德国法西斯占领了挪威。由于二战前温塞特就警觉法西斯的险恶,曾经发表文章抨击法西斯主义,而且文章也在德国发表,纳粹分子对温塞特的态度可想而知了。他们在德国封杀她的作品,入侵挪威,温塞特更是法西斯必拔的钉子。因此,温塞特流亡海外。暂居美国的温塞特,对法西斯的揭露没有停止。她写下《逃向未来》《挪威的幸福时光》,怀念祖国,指控法西斯的不义与罪恶。她还把几个儿子送上战场。
战后,温塞特重返祖国挪威,并继续写作,直到六十七岁去世。温塞特的诺贝尔奖金,全部赠给了社会及慈善机构,她追求的是使不幸的人们脱离苦难。
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艺术家的作品境界和艺术家本人是两码事。这就相当于说南瓜藤上长出了狗尾巴花。我以为那是阅读者挂一漏万。生活中我们常常犯停留于表面的错误,被字词迷惑,或者被作品之外的某些因素误导。明眼人对作品的内在价值能够做出更准确的判断。无论哪种艺术品的成色、含金量,都是直接与创作者的品质有关的,你可以技法高明,但你无法境界超拔,这就是作品不可替代的特定价值,亦不可模仿。艺术家进入神圣之列,如但丁、托尔斯泰,并非雕虫小技者一个鹞子翻身就可以企及。什么在指引着艺术工作者走向大家气度,是与灵魂相关的事情。
温塞特纯情的信念使她从没有偏离正道。这个富有责任心的女人,就和小说中的克里斯丁一样,不仅选择了自己的爱情,也同时肩负起爱情的责任,六个子女无论在婚姻中还是在单亲后,都没有失去厚重的母爱。二战中,她的立场也毫不含糊,为正义而呼。她的作品既是她生活道义的注解,也与她一以贯之的做人姿态平行。温塞特是真正拥有勇气和爱心的作家。
这不是顺境中的自然而然,而是逆境中的自觉坚持。
这位十一岁就失去父亲的女人,很早就懂得重担的意味,而婚姻失利,她更明白了人性的局限,从而选择灵魂的光明。可以说,温塞特活得并不轻松,形同三部曲书中的克里斯丁一生承担生活的重压一样,温塞特少年没了父亲,中年不得不独身,晚年儿子牺牲在战场上,如果人格不够高贵,这足足一辈子的不幸,很可能使她变得冷漠和平庸。然而,温塞特的大爱之心从未减弱过热量,她生平的奇观,不在于获得诺贝尔奖一项荣耀,而是身为一个女性,当花冠生出了密集的尖刺,额头和心头都有着难以忍受的刺痛,她能够恒久忍耐,用信念来完成生活的责任。
【责任编辑】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