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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南苗蛮图说》作者桂馥生平考

2021-06-28顾朴光

贵州文史丛刊 2021年2期

顾朴光

摘 要:《黔南苗蛮图说》是晚清贵州“苗蛮图”类文献中内容最丰富、考订最翔实、绘制最精美的作品。全书共收录晚清贵州八十六个“苗蛮”种类,并对其名称来历、地域分布、历史沿革、风俗民情等作了详细论述,具有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研究的珍贵价值。但史籍中对该书作者桂馥的记载十分简略,以致学术研究中出现了一些盲点和疏误。文章根据新发现的史料,对桂馥的生卒时间和生平事迹作了初步考证,这对深入研究《黔南苗蛮图说》将不无裨益。

关键词:《黔南苗蛮图说》 桂馥 生平考证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1)02-81-86

我国古代帝王为宣传文治武功,加强中央王朝与边疆少数民族的隶属关系,以便对之进行识别和有效治理,常命画师到各地采风,绘成职贡图或苗蛮图之类的民族风情画以供御览。早在南朝梁武帝和梁元帝时,已经有了此类作品,此后历代多有绘制职贡图或苗蛮图之举,这一传统到清代乾嘉年间达于鼎盛。高宗弘历时,历时十年,绘制了清代边疆各族男女人物形象数百幅,统称为《皇清职贡图》,其卷八《贵州诸夷》凡四十二条目,每个条目皆一文两图,分别绘一男一女单人全身像,并配文叙说“诸夷”风土人情。

贵州现存最早描绘少数民族风情的作品,是贵阳诸生方策为卫阎本康熙《贵州通志》卷三十画的三十一幅“蛮僚图”。鉴于“蛮僚图”是《贵州通志》的插图,需木刻制版印刷,因此作品采用了单线白描手法,人物和场景的刻画都十分简略,艺术上显得比较粗糙。尽管存在种种不足,但方策的插图开启了贵州“苗蛮图”类文献的先河,其价值应得到充分肯定。清嘉庆年间,曾任贵州八寨理苗同知的陈浩,根据他长期深入实地调查的资料,并参考前人著作,绘著了《八十二种苗图并说》,俗称“《百苗图》”。《百苗图》描绘贵州“苗蛮”民族的种类远远超过了康熙《贵州通志》和《皇清职贡图》,达到了八十二种;艺术上《百苗图》采用线描彩绘手法,刻画生動,敷色清丽,把贵州“苗蛮图”类文献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可惜《百苗图》原本早已佚失,现在流传的众多《百苗图》皆为摹本或再摹本,难免令人感到遗憾。

陈浩《百苗图》之后,贵州又涌现了若干“苗蛮图”类文献,其中内容最丰富,考订最翔实,绘制最精美的,当数光绪年间桂馥绘著的《黔南苗蛮图说》(以下简称《图说》)。《图说》完成于光绪七年(1881),光绪十六年(1890)石印出版1,从完稿到付梓经过近十年时间。全书共收录晚清贵州八十六个“苗蛮”种类,包括今天的苗、侗、彝、瑶、水、白、仡佬、土家、布依、毛南等少数民族及其支系,以及早期入黔“深染夷俗”的汉族,如宋家、蔡家、里民子等。“说”的部分用文字对各种“苗蛮”的名称来历、地域分布、历史沿革、民俗风情、性格特点、服饰建筑、生产饮食以及同中央王朝的关系等,作了详细的叙述和考证。与之对应的八十六幅图画,采用线描石印形式,生动表现了各种“苗蛮”最具特色的生产生活事项,为研究晚清贵州民族地区的民族关系、政治经济、宗教信仰、风俗民情、文化艺术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贵资料。

勿庸讳言,《图说》在图画和文字两个方面都受到了清代民间流传的各种民族、民俗图志影响,但这并不影响其蕴含的重要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就学术价值论,《图说》收录的“苗蛮”种类达八十六种,“是目前国内外所知同一种书中记载贵州民族种类最多、各种民族的信息量最大的文献”1;而且书中对贵州各“苗蛮”记叙之详细,考证之深入,见解之独到,都大大超过了当时同类著作。就艺术价值论,《图说》的绘画在作品构图、人物造型、细节刻画等方面,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此前民间流传的各种“苗蛮图”,往往带有浓厚的猎奇成分,过分渲染了少数民族外貌的“怪异”,性格的“狡黠”,风俗的“落后”;而《图说》的猎奇成分已大大削弱,作者观察少数民族的角度,基本上由“俯视”变为了“平视”。这固然与时代进步紧密关联,更源自作者特殊的生活经历。

《图说》问世一百多年来,一直深藏密室鲜为人知,2008年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李德龙先生的《〈黔南苗蛮图说〉研究》,第一次披露了这部珍贵的印本古籍,并对之进行了全面、客观的评价,从此《图说》才进入了学术界的视野。李德龙先生用民族学、历史学、民俗学的多重视角,论述了《图说》的内容、版本、成书时间、作者生平、学术价值、现实意义等,结论精当而深刻,填补了学术研究空白。

由于李著是一部拓荒之作,收集的资料难免不够齐全,某些论述也难免出现疏误,我们不应因此而苛求作者。学术史上的任何一项成果,都有一个逐渐积累和完善的过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本文拟在李著的基础上对《图说》作者桂馥的生平作一点补充和辨证,这对于推动《图说》的深入研究将不无裨益。

一、桂馥生年考

清代文献中有关桂馥的资料很少,更缺乏对其生年的明确记载,幸而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典藏的《图说》清光绪年间石印本中,有以下两条材料可资参考:一条是桂馥所作“叙”的首部,钤有“吾年五十以后所作”闲章一枚;另一条是桂馥“叙”的结尾,有“光绪七年岁在辛巳嘉平月朔日,临川桂馥筱芗氏并书于黔寓三琴一剑之室”1等文字。李德龙先生据此推算曰:“这位在光绪七年(1881)已经年过五十的桂馥,当出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以前的数年间。”2应当说,李先生的推算方法是正确的,但结论弹性太大,二三年、四五年、六七年,都在“数年间”的范围内,以致他判断桂馥“咸丰八年(1858)来贵州时,当年近三十岁左右”3,出现了明显的错误。也曾有学者对桂馥的生年作出明确标记,如贵阳市志编纂委员会编辑出版的《贵阳市志·文物志》,在介绍桂馥所作的《东篱采菊图轴》时,把他的生年定为一八三六年4。编者这么精确地标出桂馥的生年,不知有何根据,但若同桂馥的“叙”进行对照,便产生了严重的矛盾。桂馥的“叙”作于光绪七年即1881年,如果他生于1836年,作“叙”时只有四十五岁,怎么会在“叙”的首部钤上“吾年五十以后所作”的闲章呢?不言而喻,《贵阳市志·文物志》把桂馥的生年定为1836年,完全经不起推敲。

最近笔者在梳理贵州绘画史时,搜集到了桂馥所作的另一部著作《丁亥烬遗录》(以下简称《烬遗录》),书中透露了他的许多生平信息。桂馥性嗜古,工画,一生收藏甚富,他在贵州为官时,曾于贵阳住宅旁修建“仙藤书画舫”,以贮历年所积之碑帖、字画、鼎彝、古砚,仅历代名人字画真迹便有三百馀件。不幸光绪丁亥(1887)邻居失火,殃及桂宅,他三十馀年的藏品和一生手迹悉被焚毁。桂馥拣拾烬馀残书,得部分碑帖、字画目录,后来又凭回忆加以补充,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撰成《烬遗录》。桂馥在该书序言中详述了他的收藏经历,以及《烬遗录》的成书经过,最后的落款是:“光绪二十一年岁次乙未正月既望,临川七十一矬髯桂馥筱芗氏记于广阳牧署”5。据此可知,光绪二十一年(1895)桂馥的实际年龄为七十岁6,以此推算,桂馥出生于1825年,这是他亲笔所记,不容置疑。

二、桂馥生平事迹考

确定了桂馥的生年,考证其生平事迹就相对容易了。此前学界了解桂馥的生平,主要依據是《图说》中的两篇“序”和“叙”,一篇是许乃兴光绪庚寅(1890)为《图说》所作的“序”:“筱芗籍江西……咸丰戊午(1858)橐笔来黔,时军事棘,筱芗以战功累阶权州篆,自是驰驱鞅掌逾三十年……”7另一篇是段荣勋光绪己丑(1889)为《图说》所作的“叙”:“豫章桂馥芗太守,黔中老吏也……光绪戊子(1888),总司习安榷务……”8李德龙先生根据许、段二文,对桂馥的生平作了如下概括:桂馥“由于在黔期间获得战功,晋升为贵州要员,执掌州权”“由此可知,桂馥被称为‘太守,‘总司习安榷务,说明桂馥是负有安抚贵州之责的流官。由于此人来贵州时间较长,因而被称为‘黔中老吏。”9

许“序”、段“叙”记载了桂馥的一些生平资料,弥足珍贵,可惜过于简略。李德龙先生引述段“叙”时作了一些发挥,但因对段文未作认真释读,出现了不应有的疏误。段“叙”说桂馥“光绪戊子(1888),总司习安榷务”,李德龙先生的解释是:“说明桂馥是负有安抚贵州之责的流官”,未免有望文生义之嫌。这里试作辨析。

“习安”一词,乃是安顺的代称,其称谓始见于元代。“至正十五年(1278)……设置普定府,以后改普定路,领安顺、习安、镇宁、永宁四州,在今安顺市及普定、平坝、镇宁、关岭、晴隆一带”1。明洪武十五年(1382),设普定卫(治今安顺市西秀区),领安顺、镇宁、永宁三州;后习安并入安顺州,万历三十年(1602),升安顺州为安顺军民府。“习安”的称谓虽然从贵州的行政建制中消失了,但后人往往以“习安”作为安顺的代称。例如晚清安顺著名学者郭石农曾作《习安八咏》,描写的便是安顺著名的八景。至于“榷务”一词,本是管理专卖业(茶、酒之类)事务之意,后来州府管理茶、酒贸易的机构也称“榷务”。综上,段“叙”中的那段话,意思是说桂馥在光绪戊子年,任总管安顺专卖贸易之职,而非他“是负有安抚贵州之责的流官”之意。

下面,综合《烬遗录》和《图说》的有关资料,对桂馥的生平事迹作一梳理。桂馥在《烬遗录·序》中云:

余少好作任侠游,及其壮也,喜读书而又不求甚解。咸同间,驰骋戎马之中,未常不以书自随,日则仗剑杀贼,夜则观书御警。破贼巢,克城池,人皆争取子女、玉帛,余独搜索残书、字画,营中以书痴目之。光绪元年乙亥(1875),转饷浔江,丁丑(1877)春入都谒选,此三年中得游大江南北、齐鲁、燕赵、吴越,登泰山,泛沧海,所至之处访求奇书字画,搜罗金石文字。十月,自章门买舟,载之来黔。2

以上文字大意是说:自己少年时尚武好勇,以侠义自任,成年后好读书不求甚解,爱好收藏,喜游山水;咸丰、同治年间驰骋戎马,光绪元年(1875)奉命到浔江转运军饷,光绪三年(1877)春进京赴吏部应选,被分发贵州,十月,自南昌买舟装载历年收藏(第二次)入黔。据《图说》许乃兴“序”,桂馥第一次入黔时间为咸丰戊午(1858),他在贵州驰骋戎马十七载,于光绪乙亥(1875)转饷浔江,这十七年的经历桂馥在《烬遗录·序》中叙述极简,给后人研究其生平带来很大困难,幸而《烬遗录》中的其它篇章零星地透露了一些片段信息,多少弥补了一点这方面的遗憾。

《烬遗录》“欧阳松林先生”条载:

咸丰八年戊午秋八月廿九夜,逆苗陷镇远府城,太守吴公讳登甲,字鼎臣,陕西汉中举人、令尹张公讳淮,字荔圃,云南昆明举人均同时殉难。适余从戎斯郡,众寡不敌,仅以身免。回省,倩汪小瀛先生作《阳再生图》,先生未之镇远,不能布景。己未余奉檄帮办石阡府军务,得遇吾乡松林先生,先生曾游幕镇远,为余另布景画图。3

《烬遗录》“双香亭先生”条载:

……先生名双荃,字香亭,号二蝶道人,满洲镶蓝旗籍,由笔帖式选授贵州永从县知县,道光十六年到黔,两运京铅,调署黔西州事……署中旧有香海棠一株,前吴兰雪先生建香海棠斋,有诗以志花之原起。岁久倾圮,先生重建一厅,题额“香海棠巢”,迄今犹存其名。同治四年乙丑冬,州城二次失陷,丙寅正月,余往克复,州署一片瓦铄(砾) ,查植海棠处,去其瓦铄(砾),老根犹存,以肥土培壅。四月,余奉调剿办新场踞匪,临行见海棠已发嫩芽二枝。4

以上两条材料虽然主旨是说“画”和“花”,却在无意间透露了桂馥首次入黔的行踪和经历。当时正值贵州咸同起义如火如荼之际,桂馥初到贵州,即被分发镇远,与张秀眉领导的苗族义军作战。咸丰八年(1858)八月,义军攻占镇远卫城,镇远知府吴登甲、镇远知县张淮俱死,桂馥侥幸逃脱回到省城贵阳,翌年奉檄帮办石阡军务。此后他随军转战黔省各地,累立战功。同治四年(1865)冬,焦老五领导的号军再陷黔西,翌年正月桂馥率领清军攻占黔西州城。四月,他又奉调围剿新场义军。此时他已独领一军,应为千总、守备之类的中下级军官。光绪元年(1875)桂馥奉檄“转饷浔江”,结束了他首次入黔的军旅生涯。光绪三年(1877)桂馥通过谒选分发贵州,于翌年春第二次入黔,这时贵州咸同起义已经失败,他遂脱离军营,改任文职,“权州篆”。此后十几年中,桂馥担任过多种职务,已知的有光绪十四年(1888),“总司习安榷务”1;光绪二十一年(1895),任广顺州知州2。此外他是否还担任过其它职务,待考。

桂馥从咸丰八年(1858)入黔,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任广顺知州,除去中间离黔三年,共在贵州从军、为官三十四年,被称为“黔中老吏”。他之所以能够绘著出具有较高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的《图说》,与他这一段人生经历紧密关联。作为一个熟悉贵州情况并具有忧患意识的官吏,桂馥绘著《图说》的目的,乃是希望用自己多年实地考察积累的材料,为统治阶级治理“苗疆”提供借鉴。对此桂馥在《黔南苗蛮图说叙》中说得十分清楚:

余自咸丰戊午,从事黔军营十有馀年,历遍上下游,所至苗疆,察看山川形势,探访苗民风俗,以及性情之顺逆,好尚之美恶,服饰、饮食、屋宇,一一笔之于册,以备他日承乏苗疆,不为小补。3

由此可见,桂馥很早就萌生了绘著《图说》的念頭,并为之作了许多准备。但他第一次入黔时贵州遍地烽火,戎马倥偬间难以静下来作画撰文;第二次入黔时战事已经平息,始得以抽暇著述实现多年的愿望。《图说》从资料搜集到绘著完成再到石印出版,大约经过了二三十年,正是由于桂馥丰富的人生经历和长期的不懈努力,才使该书成为清代贵州民族图志中的集大成之作。

三、桂馥卒年考

关于桂馥的卒年,李德龙先生在其大作中未曾论及;《贵阳市志·文物志》定为1895年4,虽未说明根据,应属可信。下面试作论证:

(一)据《广顺州志·职官志》“知州条”载,桂馥于光绪二十年(1894)出任广顺知州,但时间只有一年,翌年此职便由四川人范既良担任5。书中未说明原因,推测很可能桂馥因病亡故了,才由范既良接替他任广顺知州。

(二)如前所述,桂馥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撰成了《烬遗录》,并于当年“正月既望”撰写了“序”,但该书是年并未出版。《烬遗录》后来付梓刊刻时,在桂馥的“序”前面增加了一篇胡嗣芬的“序”,在全书后面附了一篇桂鸾的“后序”。胡嗣芬自称是桂馥的“姻世愚侄”,系一位与桂馥有姻亲关系的后辈;桂鸾是桂馥的侄子,系贵州晚清著名画家,工人物、花鸟。胡嗣芬“序”和桂鸾“后序”分别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月和三月,这时桂馥已经辞世,二人的文章虽未直接挑明,但字里行间隐含了这层意思。并且,倘若这时桂馥尚健在,是绝不会让两个后辈为《烬遗录》撰写“序”和“后序”的。

以上对《图说》作者桂馥的生年、卒年和生平事迹作了初步考证,这对于深入研究《图说》将不无裨益。当然,仅凭现有资料尚难以对桂馥的生平事迹作全面描述,中间仍有许多缺环有待深入进行发掘。本文权作引玉之砖,希望引起学术界对此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

Abstract: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 is one of the most abundant, the most detailed and the most exquisite works in the Miao Man Tu literature of Guizhou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is book includes 86 categories of Guizhou “Miao Ma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laborates on their names, origins,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historical evolution, customs and folklores, etc. It has precious value in ethnology, folklore and history. However, the historical record of Gui Fu, the author of the book is very briefly recorded, leading to some blind spots and errors in the academic research. Based on the newly discovered historical materials, this paper makes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the time of Gui Fus birth and his life story, which will make contribution to the further study of 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

Key words: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author;Gui Fu;biographical verification

责任编辑:黄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