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贵州安顺朋友关于地方文化研究的思考与实践
2021-06-28钱理群
编者按:今年4月25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思想与文学”研究平台举办了“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学术研讨会,以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主持,钱理群、戴明贤、袁本良、顾久四位先生主编,杜应国先生任总纂的七卷本《安顺城记》的出版为契机,对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展开学术研讨。北京大学乐黛云、钱理群、邓小南、王奇生、渠敬东、张鸣、贺桂梅、吴晓东,复旦大学葛兆光,中国人民大学姚丹,中国《史记》研究会张大可等教授学者,以及来自贵州的学者顾久、杜应国、蒙爱军等参加了会议。
《安顺城记》是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先生倡议并与贵州学者主编,由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主持,贵州安顺为主的地方学者七十馀人共同撰写的国史体地方志。从组织上、体例、编撰思想上都有创新。经费由有关部门提供;编撰上最大限度地吸收了民间学者的创意和意见;体例上是用《史记》的体例而作适当的变通;编撰思想上改变以往地方志的重事不重人、重官绅不重凡人、重汉族不重少数民族,有事件无感情、有数据无分析、文件堆叠、文字枯燥的状况,而将视野扩展到天、地、人,人与自然、人与事、人与人的各个方面,多角度、多侧面地描述安顺几千年的发展史,但凡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民族、民俗民风、文化教育、人物、土产、饮食等等无不网罗,无论叙事记人,分析归纳,文字都力求明白简练,具有这个时代的特征。
本次会议上,专家学者们自由表达了对《安顺城记》、对“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的看法和思考。本刊选取其中一部分刊载,以期引起学界的关注。
一、编写《贵州读本》:我的地方文化研究的起端
2002年6月27日,我在北京大学讲台上“最后一課”。学生问我:“老师,你退休后要干什么?”我的回答是“三回归”:回归家庭(书斋),回归中学,回归贵州。这表明了一种新的选择,即逃离中心,走向边缘,走向底层,回归大地——回归大自然,回归大地上的文化(地方文化,民间文化),生息其上的父老乡亲:这都是真正的“生存之根”。我为自己设计的人生晚年境界,就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2003年,我回到了贵州。在2001年至2003年间,我已经和戴明贤、袁本良、杜应国、罗迎贤等老友一起编出了《贵州读本》。这是我的地方文化研究的起端。
在《贵州读本》里,我们提出了三个命题:
(一)自己来描写我们自己。
这个命题的提出,是受到鲁迅的启发。鲁迅在1934年所写的《未来的光荣》里提出了一个“被描写”的问题,这是一个弱势民族(国家,文化)与强势民族(国家,文化)遭遇时经常面对的尴尬。我们正是由此而猛醒:在现当代中国文化的总体结构中,贵州文化、贵州少数民族文化也正是处于这样一个被描写、被遮蔽、被忽略的地位。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来描写我们自己”,黔人和黔友一起真诚、真实地研究和书写贵州文化、贵州历史,并在这一过程中,追寻生存之根,重建精神家园,正是我们这些被贵州这块土地抚育成长的一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使命。
(二)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
这一命题的提出,有一个更大的时代背景和更大范围内的思考。随着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也更加融入了全球化的世界,大踏步地走向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也开启了对工业化、现代化、全球化的全面反思。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提出的“认识脚下的土地”就反映了我们对工业化、全球化时代中人的生命存在危机的担忧。我们发现不仅仅是贵州,包括全国,有一种很值得注意的“逃离现象”:乡村往小城市跑,小城市往中等城市跑,中等城市往大城市跑,大城市往国外跑。在我们看来,一方面,这是人的权利;但作为一种思想文化现象,就值得思考,因为它反映了一种逃离脚下土地的心理与诉求。许多人对自己生长的土地的文化,越来越无知,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成了陌生人。而且在心理上、在情感上疏离了,这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另一方面,从农村到了城市,从中国到了外国,在那里工作、生活,但因内在文化、心理上的差异,又很难真正融入所在的社会。这边回不来,那边进不去,新一代人变成了无根的人:这就是我们在工业化、全球化时代所面临的新的危机。我在《贵州读本》前言里说:“这不仅可能导致民族精神的危机,更是人自身存在的危机:一旦从养育自己的泥土中拔出,人就失去自我存在的基本依据。……实际上所失落的不只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家园。”离去者走上了永远的“心灵的不归路”,即使不离乡土,也因“失去家园感而陷入生命的虚空”。我们编写《贵州读本》的动因和基本思路正由此而产生:“期待着和年轻的朋友们一起,去关心贵州这块土地,去发现、认识其中深厚的地理文化、历史文化、民族文化,去和祖祖辈辈耕耘于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对话,共同感受生命的快乐和痛苦,从中领悟人的生命和价值,并将这一切融入自己的灵魂和血肉之中,成为自我生命的底蕴与存在之根:这就能为自己一生的发展,奠定一个坚实而丰厚的底子。”
重要的是,在《贵州读本》的编写过程中,我自己也经历了一次自我反省和反思。我突然发现,虽自称“黔友”,其实我对安顺农村社会和文化传统是绝对地陌生与无知,而陌生背后隐藏着冷漠。我们这些自称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已经深陷于自恋与自怜之中不能自拔,早就失去了对中国大地上的普通民众生活的感觉、感受和体察能力,甚至连这样的愿望也没有了。我们事实上是越来越陌生于甚至脱离脚下的这块土地了:这恐怕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更带根本性的危机。这样,研究脚下的土地,寻求生存之根,重建精神家园,也成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发展的需要,是一种自我拯救。
(三)对贵州文化的重新认识。
这是人们熟知的贵州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即所谓“夜郎自大”“黔驴技穷”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我们正是被这些偏见(包括“原始”“落后”“迷信”)压垮了,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我们的心灵也麻木了,“身在黔山中,不知黔山真面目”。于是,就提出了“重新认识贵州文化”的历史任务。《贵州读本》即是对贵州文化特点和价值的新发现、新认识:贵州是一个移民省,绝大多数的住民是移民和移民的后裔,不仅汉族,少数民族的大多数也是从外地迁来的,各民族的杂居、交融、繁衍,形成了今天的贵州人,由此决定了贵州文化的包容性与多元会合型特色,并形成了相应的弹性结构。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就逐渐形成了一种发展低水平上的自然生态、文化生态平衡与和谐,主要表现为人和自然、人类的生活需求和自然物种之间的平衡、和谐;分属于不同文化传统的各民族之间,长期和平共处;以及来源于不同时代、传统,不同国家、地区的文化,如儒、释、道、巫以及西方宗教文化、五四新文化等等多元文化,都能共生共荣。由此造成的是贵州地方文化的两重性:它属于不发达地区的文化,有落后的一面;但它追求的自然生态平衡和文化生态平衡,又表达了人类的一种文化理念和理想。特别是恶性的工业化、现代化开发,造成了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严重破坏,人们开始着手于治理“现代文明病”时,突然发现了贵州这块“净土”,其所产生的惊喜感,是可以理解的。这再一次证明了:所谓“原始”或“现代”并非绝对对立,也有相通的一面。作为贵州自身,当然不能安然做“活化石”“博物馆”,自然要谋求新的现代文明的建设和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自己的传统全盘抛弃,一切重起炉灶,特别是如果把前述体现了人类文明理想的宝贵的文化内核,像“脏水”一样泼掉,那或许在获取某些方面进展的同时,又造成历史的局部倒退,这更是不可取的。我们绝不能重复那条人类已经付出巨大代价的“先破坏,再恢复、重建”的老路。重要的是,必须跳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将“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现代”与“原始”绝对化:或者绝对肯定,或者绝对否定;或者全盘保存,拒绝任何变革,或者全盘抛弃,盲目求异,以他人的标准作为自己的坐标,这都是我们所不能认同的。如果能够以较为复杂的态度来分析与对待贵州文化,或许我们将因此走向成熟。
二、“构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命题的提出
这一命题是2005年5月30日《安顺晚报》发表贵州学者何光渝先生的文章正式提出的,并由此展开了热烈讨论,从而把安顺地方文化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讨论中提出了四个方面的问题:
(一)强调将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构建,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来考察,追问全球性文化危机下的地方文化研究的意义与价值。在我们看来,全球化是一个悖论。在消抹差别,追求统一的同时,它还需要用差异性和多样性来加以支撑。失去了地方性和多样性,全球化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必然造成灾难。全球化并不仅仅只是单纯地与国际惯例接轨,它还应有注重地方性和本土性的一面,这是制约单一化的手段,也是全球化的内在张力。要警惕将某一种文化绝对化和普世化,将全球化变成用某一种文化征服全球,形成单一的世界文化格局的文化霸权主义。
所以,统一和分殊,普适价值与多元文化,正是全球化悖论中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从这一点看,我们今天来关注贵州文化,强调本土建设和本土文化,包括强调少数民族文化,正是为了维护这种多样性、地方性特点,这不是对全球化的抵抗和消解,而是为了使之更协调、更有序,也更有益。应该说我们面临的是两难选择:一方面,为改變贵州发展的低水平的现状,必须走现代化、全球化的道路;另一方面又必须面对现代化、全球化的逻辑及其陷阱,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即是自然生态平衡的破坏,与消灭文化差异导致的文化生态平衡的破坏,对贵州来说,则意味着贵州文化传统内核的丧失。我们必须对此保持必要的警惕。
(二)在指出今天我们研究贵州安顺文化全球视野下的意义时,还必须强调安顺地方文化研究的特殊性:我们对地方文化知识体系的提出和建构,不是出于他者的眼光,而是来自内部的一种自我阐释冲动,是源于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一种自我审视、自我描写的诉求,是为了寻求自我的生命之根,为了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的需要。在我们这里,“自我—贵州、安顺—世界、全球”,形成了一个统一、有机的思想、学术、生命的网络,这是真正属于我们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三)讨论的另一个问题,是知识体系的构架: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绝不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知识堆积,而是有着其内在的逻辑结构并学科构成与学理支撑的知识体系架构,因此其构建过程,就应当是一个多学科、多层面,协同努力,互补递进的系统工程。由此提出的是两个关键环节。第一就是“学科构架”,它至少涉及考古学、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文化学、民俗学、文献学、语言学、文学、艺术、音像、戏曲等等多种门类,多种学科。这种多学科、多门类的研究,也应该是新时代地方文化研究的基本方法论。
(四)学科构架、方法论之外,还有一个组织方式问题。一些综合性、跨学科的重点课题、重点项目,确需多人合作,集体协同,因而需要有相应的组织依托和资金保障,更有不少课题、专题、项目等,应该也必须由文化学者们以个体劳动的方式去实施和完成,进行过程中的某些环节,如资料查阅、田野作业,以及成果出版等,也需要获得相应的资助与支持。因此,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构建,就必须建立一个政府与民间,体制内外的合作机制。
三、地方文化研究与乡村建设的有机结合——屯堡文化研究
问题是,安顺的地方文化研究,从哪里切入和突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与研究,我们最终选择了“屯堡社会与文化研究”。所谓“屯堡”,是安顺的民间村落,其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明王朝实行“调北征南”的军事政治战略,大批中原和江南各省军士及其家属入住西南,在黔中一带形成了一种有着独特的生活方式、礼仪习俗、语音语义、衣着服饰、宗教信仰和建筑风格,并保持相对封闭状态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它是江淮汉文化与贵州山地文化的结合,因而也最能体现贵州的移民文化的特点,有很大的社会文化发展潜力与研究空间。我们的研究正是从这里入手。并且经过持续的努力,在2004年和2008年分别取得两大成果,出版了《屯堡乡民社会》(孙兆霞、杜应国、罗布农等著)和《建构与生存——屯堡文化及地戏形态研究》(朱伟华、杜应国、刘丹伦、何幼等著)两部研究著作,证明在看似落后的边缘地区,仍然可以有前沿性的课题与成果。而我们更为关注的,是屯堡社会、文化的研究与当下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乡村建设、改造与文化重建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是怀着强烈的“中国问题”意识深入到屯堡老百姓中间,和他们一起重新审视历史传统,寻找现实农村建设与改造之路的。这也就决定了我们的屯堡社会、文化研究的特点:一方面,它不同于通常理解的下乡做扶贫工作,而是带着一个课题,去做学术研究、文化研究的;另一方面,我们的工作虽然是从学术出发,但最后又内在地需要走出学术,直接参与到乡村的改造与建设实际工作中来。这既是学术研究成果的现实化,又为学术研究的发展提供新的可能性:现实的实践对屯堡文化内在潜力的激发会反过来加深对屯堡文化的体认,这是一个良性的互动过程。重要的是,这样的研究与实践的结合,对于我们自己——课题的参与者、研究者的意义:如课题的指导者社科院王春光研究员所说,“我们知识分子终于找到了一条能为老百姓和村里发展做事的路径”;同时也为我们自我的生命,找到了一条和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和父老乡亲建立血肉联系的路径,这样,我们的学术研究,就“不再为外在的功利目的所驱使,而是社会发展的内在需要,也是自我生命发展的内在需要”,我们也因此找到了“学术研究、文化研究的真谛”。我也由此而总结了“地方文化研究的意义”:它是“紧贴”四头的:立足于“地方”(贵州、安顺),又连接“全国”和“全球”,通向“自我”。这大概就是我(我们)的文化研究的理想主义吧。
四、民间修史:《安顺城记》之集大成
继屯堡研究之后,2012年又整理点校、出版了《续修安顺府志辑稿》,距编写《贵州读本》已整整十年。有了这十年的积累与准备,就自然要有一个“集大成”的工程,即以全新的视野、观念和方法,编撰贵州地方文化史志,进行“民间修史”的尝试。
但这样的学术大工程,却是由我个人的一个梦引发的:2004年(即编写《贵州读本》第二年)11月2日清晨,按照这些年的习惯,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及整个学界的历史研究,也包括地方志的写作,觉得按老路子走下去,实在没劲。想着想着,就突发异想:能不能用《史记》的体例,来写一部《安顺城记》?想出这个“鬼点子”,我真是兴奋极了。但这个梦还是太超前了:不仅其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世纪初的中国社会与学术现实距离太大,客观条件也不具备。于是,又等了八年。到2012年10月在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的主持下,《安顺城记》才正式立项。
在编撰预备会上我提出一个口号,叫“好人联合起来做一件好事”。所谓“好人”,指的就是我们这一帮安顺老、新朋友。这是“三〇后(1930 年代出生)”“四〇后”“五〇后”“六〇后”“七〇后”“八〇后”六代人的大合作。这不仅是一项学术工程,更是一种感情的投入,生命的投入,《安顺城记》也就成了我们在特殊年代结成的友谊的“纪念碑”。可以说我们编撰《安顺城记》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的事,是我们当年民间思想者这一代“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就可以真正地颐养天年,“什么都不管,也管不了了”。
当然,我们聚集起来编撰《安顺城记》,不仅出于个人生命发展的需要和我们的社会责任感,更有学术的自觉追求。
首先自然是所谓“仿《史记》体例”。问题的提出,主要是出于现行史学和历史书写的反省:今天包括历史学在内的中国学术,越来越知识化、技术化、体制化,缺少了人文关怀,没有人、人的心灵、人的生命气息。这样的学术、史学,只能增知识,不能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心灵的触动、生命的感悟。这就使我想起了中国自己的传统,即司马迁的《史记》开创的传统。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文、史、哲不分,既是一部史学经典,又是一部文学经典。它至少有三大优势:其一,不仅有大人物,而且有小人物;不仅有人的事功,更有人物的性格、形象和心理。其二,在体例上,将通史和国别史、专史与区域史相结合,史事和人物互相穿插,较好地解决了史观与史识的表述问题。它的“本纪”“列传”“表”的结构,也很有启发性和可借鉴之处。其三,在历史叙述上突出文学的表现手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注意历史细节的感性呈现,以及对于历史人物个体生命的呈现。于是就产生了我们的设想:“如果在吸取《史记》的观念和方法的基础上,再吸取一些传统的方志学的体例优势(如分篇较细,门类较专等),取长补短,以相得益彰,就会有一个新视野、新叙事,背后是一个新的史学观。”由此而提出了在《编撰构想》里提出的任务:“撰写一部仿《史记》体例的《安顺城记》,以现代眼光、现代视角,采取国史体例与地方志体例相结合的方式,尝试为1949年以前的安顺历史作民间修史的探索,以形成一部较为完整的、角度不同、撰写手法新颖的地志,使此前散乱、零碎的地方资料有一个系统的整合,与富于现代语境的言说”。这样,我们所期待的《安顺城记》的写作,就有了鲜明的特色,其中贯穿着我们的历史观。其一,这是一部以安顺这块土地、土地上的文化、土地上的人为中心的小城历史。“土地”—“文化”—“人”,构成它的中心词、关键词。其二,突出安顺多民族聚集区的特点,除了为各少数民族设立专纪外,还首次把各世居民族的创世想象写入历史,显现“多民族共同创造历史”的史观。其三,呈现多元的、开放的安顺文化。不仅对内突出民族并存与相互影响的特点,对外也要突出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与吸收。其四,贯穿“乡贤与乡民共同创造历史”的历史观,既突出乡贤的历史贡献,也关注乡民中的代表人物、老百姓的风俗习惯和日常生活。其五,贯穿生命史学的观念。要通过一个个具体民族、家族、个体的生命状态的描述,体现一方土地的生命,写出历史的“变”和“常”、地方文化性格,写出安顺人“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的日常生活,看惯宠辱荣哀的气定神闲的风姿”。其六,融文学、社会学、民俗学、人类文化学、历史、哲学为一炉,用“大散文”的笔调书写历史,注重文笔,讲究语言,适当运用安顺方言土语,要求尽可能有一点形而上的意味。其七,增强直观性,追求历史的原生形态,尽量收入有关安顺的图像学资料,以及各时代的老照片。其八,努力发现和运用新的史料和新的学术研究成果。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政府支持下的民间修史的自觉尝试。《安顺城记》的最大意义,就在于,这是由我们贵州、安顺的民间学者独立写出的自己的地方文化史。我们中间没有专业的历史研究者,是名副其实的普通教师、公务员中的文史爱好者的业馀写作;这可能带来一些问题,但却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民间智慧与创造力。在整个编撰过程中都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显示了民间写作的独立与自由。这都极其难得,特别值得珍惜。而且,在编撰过程中,培养了一批年轻作者,形成了一支安顺地方文化研究的学术队伍。后继有人,我们这些文化老人也就放心了。
最后要说的是,这七卷本《安顺城记》本计划在2019年底出版,由于发生全球性的“庚子大疫”而延迟到2020年底出版,但它也就因此有了“后疫情时代”的特殊意义。我在书的首发式讲话里,就提出了如下新的思考:这次全球疫情危机引发了全世界、全中国对“浪漫化的全球化”的深度反思,许多过去被遮蔽、忽略的问题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相应思考。比如“民族—地方—家族(家庭)”这三大基本文化与生命命题。我个人(或许还有和我类似的知识分子)封闭在养老院时,更是在苦苦追寻:如何在大变动的时代,获得生命的从容?这就需要求“变中的不变”。最后我找到了“日常生活”和“大自然”。而且在我看来,这也将是后疫情时代的全球性生命命题。我在思考這些问题时,突然发现,这后疫情时代所关注的“民族—地方—家族(家庭)”“日常生活—大自然”,恰恰都是地方历史书写的中心,可以说是《安顺城记》的五大主题词。这之间的契合恐非偶然,且耐人寻味。我因此提出一个新的命题:“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历史中寻求永恒”:这应该是地方文化研究的最根本的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王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