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人文·土地:《安顺城记》与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生活
2021-06-28刘启民
刘启民
厚重的《安顺城记》七册本在2020年末隆重出版,这部安顺的地方志,承载了众多关心贵州的文史工作者多年的心血,它的出版,的确是地方史志、地方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件盛事。《安顺城记》的意义也不仅仅是一部新出的地方志,它的背后牵起的是一代知识者连贯的时代遭际与精神线索,整套书的化孕过程,都更宜作为一个因应时势的文化事件来看。《城记》编撰由钱理群教授领衔,他将目光投注到中国西南腹地的一座小城,为之精心写史,其背后自然是长期酝酿、运思之后,面对时代做出的文化应对、文化选择。多年前,钱理群教授就对此明言,全球化与现代化轰然向前,已经逐渐造成“我们自己及下一代的失根危机”,“这是民族精神危机,更是人自身的生命存在危机”1;换言之,人员、物资迅速地、单向地向外流动,造成了文化层面上的空巢化,造成人的知识、价值和观念上的“慕外偏执症”,以至生存层面上情感与心灵的空虚。而《安顺城记》正是钱理群教授及众多贵州本土学者一系列应对危机的文化书写工程里压舱性的著作,它背后的关怀,正是要对全球化造成的过度外向偏执进行“诊疾纠偏”,以重新提出生命、日常等等这些文化命题。本文将围绕“生命”“人文”“土地”几个关键词,来谈一谈《安顺城记》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生存做出的几点启示。
首先第一个词是“生命”,《安顺城记》整部书带有很浓郁的生命气息。一方面,《安顺城记》在撰写理念、体例设计上对安顺土地上的“人”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这套书最核心的关切,就是要再现安顺城普通人鲜活的日常生活。特别能体现这种编撰理念的,就是“列传”部分,《城记》除了为“土司”“名绅”“名宦”等传统的“出官拜相者”做传,还创立了“艺匠列传”“凡人列传”“奇人列传”这些新条目,为无名的小人物们摆出了展现生命故事的戏台:主人落难却不离不弃服侍至终的义仆,在三县之交操舟施船的杨家四代摆渡者,忍辱负重终向豪绅报家仇的农民,在市井间流窜以善辩戏谑人的秀才……这些各恣其态、各禀其意的普通人,构成了安顺城历史里微渺、实在却永远生息灿烂的众生。安顺的“凡人”——无论是巫是僧、行医或行文,都有不愿登堂入室的倾向,对于声名、官职、钱财大多无执念,而愿为生命留下一份率真气。最有意味的或许还是戴明贤先生撰写的“海马公爷列传”,一位花尽了家财搜罗陶罐古钱的公爷,却又傲然拒绝人们的救济。戴明贤先生传神地摹画了公爷的相貌,“瘦削长发,常着破旧‘空心长衫,笑眼弯眉,终年怡然”,这几乎就是西南小城安顺的人形之相——“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看惯宠辱荣衰的气定神闲的风姿”。
另一方面,《城记》的生命气息,也体现在这部书的写作者们因写作、因土地而结下的情缘上。撰书者因为安顺这片土地团抱在一起、结下友谊,为着同一份文化事业相携相伴,读者们都能够感受到贯穿于《安顺城记》整个写作实践始终的、流转字间、情透纸背的人情味。拉长时间来看,这人情味是当代历史留给西南小城安顺的一份“情债”“遗产”;钱理群教授与杜应国先生的相遇相知、相伴一生的精神探索过程,最能显现出这份人情,亦最肉身性地显现出当代历史的印痕。“文革”期间,被分配到安顺卫生学校教书的大学生钱理群,与当地热爱真理、苦苦追求理想的青年杜应国遇见了,这几乎就是当代历史搅动西南边地贵州的一个象征;后来钱理群教授来到北大,退休后回到贵州,两人一直相携相伴,政治风暴中的同路探寻,九十年代以后全球化大浪中的共相荣辱,最终让他们在安顺土地上看到了那些时代剧“变”之下的“不变”,看到边陲小城漫长的历史和它永远沉静、安然的气度。经历过“文革”、在政治运动中下到农村中生活过的那一两代人,总是最先穿越“政治”“经济”的浮浪,触摸到更具有生命质感的“文化”的根脉,对于全球化对文化的拔根作用也最先、最强烈地流露出警觉。韩少功在八九十年代的文化“寻根”如此,钱理群教授和杜应国先生引领的贵州文化工程亦如此。《安顺城记》写作实践里浸润的浓郁情感,也来源于此。
《城记》浸透的人情味,以及学术事业背后生命的质感,对于当下年轻一代人的学术生存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与启发性,尤其是在学术愈来愈体制化、只能是从知识到知识的言说环境里,彻底的学院生活,不仅使年轻学人丧失了以生命、身体遭逢当代历史大变动的可能,也使得学术本身离“人”“人情”越来越远。以笔者自己从事的当代文学研究的经验来说,去年冬天在写一篇论文,题目也和地方性的命题相关,是讨论地方上的文学史,并且主要是从文学生产的层面来研究地方上的文学、文化制度。当时在写作的时候就有比较大的困惑——从一块土地上的文化制度,到诞生于此的有着鲜明风格和精神气韵的文学作品,这之间能有效地建立起因果联系吗?到底是怎么建立起联系的呢?这种做“文学史”的研究思路,是否有其解释力的限度?后来也逐渐地摸索到,这个问题几乎涉及到文学制度研究的终极痛处和尴尬处,最出色的做当代文学制度研究的学者们,最后都有这样的疑惑与自我质问1。正是在这种疑惑与苦恼中,笔者有幸阅读到了钱理群教授为《安顺城记》预备会所写的讲话稿,涉及到《城记》的编撰理念、史观;也读到钱老师及他的贵州朋友们这些年做的贵州文化研究,了解到这一巨大研究工程背后的文化关怀、问题意识的来源等等。当时特别受启发,于是才意识到对于制度也要做文化性的理解,制度本身不过是人的文化创造物,人永远是文化生活中最具创造性与鲜活生命力的要素。举这个例子,笔者想强调的是,《安顺城记》这部大书流露出的生命關怀,对于我们后辈学子来说,仍然具有很强的魅力,是一个极有益的补充,我们钦羡于钱老师、杜老师那种与当代历史血肉相联的浪漫,钦羡于钱老师与贵州朋友们相携相守、休戚与共的地缘之情;而它更是一份重要的警醒,让我们注意到文学研究本该有的格局与情怀。
第二个词是“人文”,与“生命”一词相关,涉及这套书更深层次的伦理目的和抱负。在笔者的认识里,《安顺城记》的根本抱负,在于试图重申与复活古典的诗教理想,希望在新的全球化的时代里可以以文化人,甚至是重新化成天下。《安顺城记》作为一部新修地方志,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其“仿《史记》”的体例。不过在笔者看来,体例倒是次要的问题,“城记”最想要召回的,似乎是《史记》所代表的述史观念与讽谏传统。《史记》的伟大之处,是它并非为说史而说史,而是要“以言行事”,借铺陈史事以表达政治理念、寄托情思胸怀,《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所述孔子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2,就是司马迁自己述史理想的清晰写照;而要见到“行事之深切著明”,又必须寄托于文辞的优美动人,正如范文澜对《史记》的评语——“体史而义《诗》”3。以文运史、以史化人,《安顺城记》想要传习的似乎就是《史记》的这种述史理想。这套书的主编与主撰——钱理群教授与杜应国先生,不止一次提到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话,笔者揣摩,就是要接续自《史记》的书史传统,希望以撰史者的见识和眼光,来鉴定、抉择和烛照安顺城从远古到现今的历史材料,以生动晓畅的文笔和新的结构体例,来贴合边陲多民族小城的视野和新的全球化情境,来将漫长的安顺历史进程重新敷衍成美妙动人的连续故事;既抒情动感,也传知表信,既装载史实,也负荷情意,这样最终在读者那里传递前史、濡染乡情、兴发智慧。作为一位后学,对这样的文化实践理念是很受触动,很受震撼的。因为我们即使从自己的求学体会出发,在知识化和体制化的学术氛围里感到不适和困惑,也不会有胆量敢于去立言说复活《史记》的体例和文化精神。钱理群教授、杜应国先生和贵州那么多文史学者的辛勤付出,的确让我们看到进而确信,我们从民族初创时就延续下来的人文理想和文化精神,赓续未断,在当代更为复杂的资讯和知识融汇中,承载、化运万物的大写的“文”和“文学”,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第三个词是“土地”,是将以《安顺城记》为代表的、文史界的地方文化研究,理解为人们在全球化处境中针对地域文化嬗变做出的一种文化应对行为,并反过来讨论当下地域文化的几种存在形态——事實上,这也是当下地方文化研究可以展开的几个面向。以一个很有意味的现象说起,笔者曾长期关注过一位带有浓郁巫楚文化因子的青年作家,当这位青年作家从湖南农村不断迁往城市、最后来到国际化的北京,在城市里有着深度生活之后,这位作家便不再写湖南村寨里阴森森的历史故事了,转而开始写大都市中男女们奇异诡谲的现代生活;换句话说,他身上原有的、来自巫楚文化里的鬼魅、幽冷,迅速被流行的侦探、推理的文类所转换吸收。这位作家的文化遭遇,可能正好可以表征出地域文化在全球化、资本化大潮里的一种际遇,地域文化的确正在不可逆转地蜕化,历史在各个地域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文化传统及其因子,可能会被中产文化所包裹、吸收,甚至消解,这是从一个个体在不同文化圈的穿行漫游,来看当下的地域文化变迁。另外,从人群和集体的层面来看,面对汹涌而至的城市化进程,不同城市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的精神气韵,逐渐变得雷同、千篇一律,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也会以一种回望、留恋的姿态,对过去的地域生活进行文化反哺,加深地域的身份认同,反而也是新一轮地域文化重绽生命的契机。地域文化的反哺,在不同人群那里会有不同的表现,文化界人士开始自觉地集体编撰地方志、有意识地撰写地域文化散文——《安顺城记》的撰写即是这一类文化行为;地方政府纷纷兴建文化工程,各地的民俗博物馆、古建筑修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都方兴未艾;资本也加入进这场热闹的盛宴,各类风情街、特色民宿酒店和节庆表演,让人们再次陶醉在过去的文化生活里。尽管在这些文化活动中,地域文化带有很强的展览和表演的性质,但的确也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中为地域文化进行的强力充血。
除了个体文化圈层的穿行和集体的地域文化反哺,地域文化还有一个有待考察的面向,就是新的时代语境里人们与土地活生生的情感、精神联系,人们“活”的地方文化生活。所谓地域文化,它的根源和本质或许就在于此。全球化使得人们的流动速率和频率急速上升,它深刻地改变了过去人们与某一块土地那种混沌的、自在的、和谐共生关系。人们总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之后,逐渐意识到和自觉到不同土地的风和俗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印痕,从自在的到自觉的,就像是离开了家乡才发现了故乡,这是全球化对于人们地方文化生活里很深刻的一个影响。因为这份自觉与发现,人们对于土地的体味、玄思、牵挂,似乎比以往更需要诉诸于表达;也因为不断地流动、迁徙,人们在一块土地上投射与联系关于圆满和幸福生命想象的这种情愫,也似乎比以往更甚一些。不过由于几十年来高速度的城市化进程,现在关于土地的文化表达,相比于一百年前鲁迅他们的侨寓文学和乡土文学,拉开了极大的距离,在表达的内容上与乡村及附着于其上的文化传统更远了,相反带有更浓的城市味道;在媒介上也从文学逐渐向更具工业感的音乐、电影、甚至是短视频上面偏移,似乎这些音乐文本和电影文本正在新的媒介环境下分有过去文学承担的蕴藉人心的功能。至于这些新的地方文化表达文本,它们表达的情思、它们的具体内容,都有待研究和讨论的进一步深入。
最后,除了以上启示,关于《安顺城记》还有一点玄想。即全球化的文化生存问题,为什么会是由安顺来提出的呢?在革命的二十世纪,在它的三十年代——抗战、六七十年代——“文革”,中国的西南腹地与现代文化前沿只有电光火石般的相遇转而便迅疾分离;而在全球化成为新的合题的二十一世纪,中国的西南终于被郑重地摆到了现代文化的舞台中央,迎来了新一轮文化酿造的机运。借用学者王风的书名,真是“世运推移,文章兴替”!西南蕴藏着多少文化的势能呢?它会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化的重要一脉吗?
责任编辑:郎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