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凡间的天使
2021-06-28郑博闻
郑博闻
“出院前,窗外透进一缕阳光来,打在他的身上,身份证上,性别一栏写着女……看到他递过来的苹果,村民们尴尬地笑了,委婉地拒绝了……做完手术,他翻遍了通讯录,却没有人能与他分享出院后的心情……”
看到报纸上这么一则题为《男子患假两性畸形,当了22年双性人》的报道,我忍不住哭了,或许此刻的我是最能理解他心情的,因为他的很多经历我都似曾相识,他的痛苦我也曾感同身受,跟他不同的我先由女孩变成了男孩,又变回了女孩,走了更多的弯路。
相对比而言,我们还算是幸运的,最终我们确定了自己的身份,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人,那其中的心路历程像是经历了无边的黑暗,也曾像在死胡同里出不来进不去。一个人的病,一家人的痛,那种难以言说的隐私,那种躲躲闪闪的无奈,那种半夜里醒来的绝望,以及睡梦中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难过……都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曾经一度埋怨命运的不公,埋怨父母为什么生了这样一个矛盾的我,痛恨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数次因为周围的嘲笑和压力,想要逃离这个世界,但又没有结束生命的勇气。痛苦、煎熬、焦躁,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成长的过程中,好在那一切都如噩梦般地过去了,最终我熬过了那段黑暗的人生。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种人并非个例。日本曾经拍摄过一部讲述双性人的剧集,介绍了许多双性人的实例。双性人是一类特殊的群体,一出生就同时具有男女两种性别特征,被称为“两性畸形”。按国际非确切统计,至少每4500人当中,就有一人是两性畸形患者。
其中,两性畸形分为“真两性畸形”和“假两性畸形”两大类,有复杂的病因和多种多样的表现,没有确切的可以预防的手段。
有些人出生之后可能被当成女孩养,后来却发现并不是真正的女孩;有些被当成男孩养,但也并不是真正的男孩。有的介于两者之间,有的可以选择偏重其中一种身份,有的人却无法选择,只能过着躲躲闪闪、说不明道不清的人生。
曾看过一个案例,一个家庭有两个孩子,全是两性畸形患者,一个偏重男性,一个偏重女性,但是他们俩的特征都不是特别明显,而是两者兼有,他们家境很贫困,无法承担巨额手术费,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后来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不堪忍受重负自杀,两个孩子的日子也过得非常痛苦和煎熬。
现实生活中,有的患者出生后就能够被发现,却常常遭到家人的嫌弃,引以为耻,甚至抛弃;有些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偶然发现,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社会压力,被误解、歧视甚至凌辱、伤害。除此之外,这类人还难以获得相应的社会权利和医疗救助。
对于这类人而言,治疗非常复杂,需要考虑性腺结构和发育情况、外生殖器外形和发育情况、患儿的年龄、性别认知、社会性别、心理性别、抚养性别、个人意愿、心理健康、家庭背景、文化背景等,而且许多治疗方案仍有争议,手术和后续治疗的费用巨大,大概需要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这个费用无法享受医疗保障。另外,两性畸形在相关法律法规中也不属于残疾人范畴,患者无法办理残疾证,大多数人承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
柏拉图曾说,人类最初是有三个性别:男人、女人和间性人。可见间性人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现实中有些人的自身状况并不能通过手术选择成为男人或女人,如果社会对这类人足够包容,双性人也许根本不用非要选择一种性别认同。
“尊重双性人选择性别的权利或者保持双性的选择,给予他们相应的社会救济和公平权利,认同他们的社会角色,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看到新闻里这么说,我也在祈祷,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想到这里,成长过程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这其中有过泪水,有过欢笑,有过痛苦,有过绝望,也有过不甘,更有过无奈,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忍受了太多的非议。最终,我有了正常的生活,经历过风雨的洗礼,经历过化蝶的痛苦,还是幸运的,终于找回了自我。
出生在麦收季
我出生在农历的五月,一个收获的季节,正是农忙的时候。毕竟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家人虽然充满了期待,但是并没有那么重视。在传统的村庄里,孩子们的出生都很自然,就像瓜熟蒂落一样简单和普遍,所以母亲像村里其他的农妇们一样一直拖着身孕干农活。正是麦收的季节,黄澄澄的麦子铺满了大地,一望无际的灰金色是庄稼人最盼望的景象,也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天气是燥热的,虽然还没有到盛夏,但是却让人充满着焦虑,甚至窒息。那一年出奇的干旱,连续两个月没下半点雨星,加上麦收的车辆来来回回,飞扬的黄土弥散和笼罩在这个只有三百多人的鲁西小村庄的上空。
那天中午特别地闷热,河里一滴水都没有,干旱的河床裂得像龟壳一样,硬邦邦的,咧着一个个口子,似乎在喊叫着渴了渴了,就连村东头小河边的那棵枝繁叶茂、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大杨树都显得无精打采。知了在那儿不知疲倦地叫着,树叶无力地卷曲低垂着,大杨树的巨大树冠留下了一片树荫,有累极了的村民在树荫下席地而卧,得以短暂休息,也有的在那儿聊天,还有的忙里偷闲凑在一堆,在地上画上一棋盘,下着五子棋。
河床对面的麦田里,有个瘦小的青年正在烈日下用镰刀收割着小麦,那就是我的父亲。由于麦田的面积实在太小,收割机根本无法开进去,父亲只好手拿镰刀,搂起一把麦子,一点点地收割着。虽然他很卖力,但是毕竟平时干农活很少,也不太熟练,忙活了大半天才收割了一小塊地。
在父亲的身后不远处,是怀孕九个多月的母亲。快要临产的她,肚子已经很大了,但是她顾不上休息,争分夺秒地干着,除了擦汗的时候直一直臃肿的身体,之后就得费力而艰难地弯下腰,将父亲刚刚割下的小麦打成捆,便于一捆一捆地将麦子扛到地头拉回家。
这活要是放在以前,收割和打捆小麦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事。平时母亲在家操劳,农忙时候田里的各种活计,全都要靠母亲打理。父亲常年在常州的一个医疗器械厂打工,很少回家帮忙干农活,这一次正好母亲怀孕九个月了,不能再干太重的活,父亲才请了假回家帮忙收麦,要是平时农忙,父亲根本舍不得请假回家。因为假期很短,为了尽快收完小麦回去上班,父亲和母亲不得不在中午顶着烈日干活。但凡活不着急,谁不想在烈日当头的时候歇一歇、凉快凉快呢?
此时,父亲和母亲已经结婚三年有余了。在我的老家,青年男女们结婚都普遍比较早,父亲也只不过才满二十二岁的年纪,母亲则比父亲要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样的组合在农村还是比较受欢迎的。父亲长得比较瘦小,因为平时在外打工,肤色较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母亲长得比较粗壮,加上常年在地里干农活,风吹日晒,皮肤也很粗糙,显得年龄较大一些,特别是跟瘦小白净的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不像夫妻,反而更像是母子。两人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太搭,但是也像寻常夫妻一样,还算恩爱。
我家里境况并不是很好。父亲一共弟兄两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亲五岁的时候,爷爷就遭遇车祸不幸去世了,留下了孤儿寡母,生活很艰辛,一家人靠着瘦小的奶奶辛辛苦苦既当爹又当妈,才将父亲弟兄二人勉强拉扯大。家里除了种几亩薄地,一直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只有靠出去打工才能维持基本生计。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一直在田里忙碌着,顾不得歇息一会。傍晚来临的时候,小麦的收割已接近尾声。眼看着天就变了,俗话说,六月的天如孩儿面,说变就变,但这还不到六月,雨就开始不期而至。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的乌云开始遮住太阳,稍微有一丝风吹来,比中午烈日当头要凉爽了一些。
母亲一边将捆好的小麦抱到麦地边的三轮车上,一边嘟囔着说了一声:“终于要下雨了”。刚刚说完,一阵剧烈的腹痛让她体力不支,只好慢慢地蹲坐在地上,这时候她明显地感觉下身有一股温热的水涌出来了。母亲大声地对父亲喊了一声:“不好,羊水可能破了,孩子估计马上就要生了。”父亲听到后,非常慌张,赶紧费力地将母亲搀扶到三轮车旁,使劲把她抱上车,然后骑着三轮车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在回家的路上,轰隆轰隆的几声雷响后,大雨倾盆而下,无处躲闪的父母只好淋着雨继续赶路。
到家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成了落汤鸡。父亲将母亲抱到屋内,帮她脱下淋湿的衣服,用干毛巾擦了擦,然后又把她抱到床上。一阵阵剧烈的腹痛让母亲眉头紧锁,躺在那里不停地呻吟。这时,奶奶闻讯走了进来,父亲焦急地对奶奶说:“孩子马上要生了,这可怎么办哪?必须尽快去医院哪!”奶奶看了看外面倾盆的大雨和阴沉的天空,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雨,没法子去啊!而且看样子,这大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这样吧,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去烧一锅开水,你去把村东头的接生婆叫过来救救急,雨这么大,只能在家里生了”。
的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离村里最近的镇医院也要十几公里,村里到镇上只能坐三轮车。三轮车没有车顶,雨又那么大,路又不好走,要是送医院,实在太冒险了。以前村里出生的孩子们大部分都是由接生婆接生的,很少有去医院的,村里正好也有接生婆,所以奶奶还是比较信任接生婆的。
很快,父亲叫来了接生的婆婆,在接生婆的指引下,一家人忙活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虽然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奶奶也算有经验,过了两个小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在这个偏远的鲁西小村子里降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我。还没等把脐带处理好,奶奶便急不可待地问接生的婆婆:“是男孩还是女孩?”接生婆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应该是个女孩吧!”
奶奶听了以后,长叹了一口气,非常懊丧地嘟囔了道:“唉,又是个女孩啊。”当时伯父家已经接连生了两个女孩了,对于又一个孙女的降生,奶奶并不高兴,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之后奶奶连看都没看,就扭头朝自己屋里去了。爸爸则没有那么在乎男女,还在那里大声地跟奶奶说:“头胎女孩也不错的呀,还可以再生二胎。”按照我们当地的计划生育政策,头胎如果是女孩,可以再生一个,如果头胎是男孩,就不能再生二胎了。所以对父亲来说,并没有感到多少沮丧。
我的出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喜悦,也没有太多的波澜。像其他新手父母那样,爸妈开始了手忙脚乱喂养我的日子,奶奶虽然不太高兴,但是毕竟生活在一起,也得帮忙照顾我和妈妈。有了奶奶的照顾,还没等我满月,爸爸就回去继续工作了,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还得养家糊口,不能耽误工作太久。
无忧无虑的童年
虽然出生的时候,奶奶并不算很喜欢我,但是渐渐地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有了感情,父亲一直在外打工,奶奶和妈妈看着我,也都对我宠爱有加,生长在乡野间,一年四季都有好玩的事情,快乐随处随时可尋。
春天,我喜欢和小伙伴们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打滚;夏天大家一起到村东头的小河边戏水、抓鱼,实在没得玩了,就挖了泥巴,随意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当作玩具;秋天到了,藤蔓缠绕的葡萄园就成了我们的乐园,小伙伴们肆无忌惮地在葡萄架中间跑来跑去,留下了一串串欢笑;寒冷的冬天,我们也并不闲着,偷偷跑进闷热的蔬菜大棚里捉迷藏,饿的时候随手摘下刚刚成熟的西红柿吃。
就这样,儿时的快乐如此简单,总是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乐趣。当然,最高兴的时候还是爸爸回家探亲时,每到中秋节或春节他总会给我带回来许多美味的零食和漂亮的新衣服,还有新奇的小玩具,当吃到丝滑的巧克力,穿上漂亮的新衣服,一起玩的小伙伴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那也成了我最得意的时候。
三岁时,小妹妹出生了,又一个女孩的降临使得原本祥和快乐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云,爸爸妈妈不太在乎是男孩还是女孩,变化最大的是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那里根深蒂固,由此奶奶变得非常消沉,因为大伯家之前也生了两个女儿,在她的认知里,两个儿子都没能给这个家传宗接代使她感觉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她觉得女孩终究要出嫁,成为别人家的人,而只有男孩才能继承家业。因为只能生两个孩子,所以有一阵子,奶奶感到了彻底的失望,而这也造成她和妈妈的矛盾越来越深,恨屋及乌,奶奶对小妹妹甚至也有一种厌恶和抵触的情绪。
那时幼小的我还不明白大人们之间的隔膜,妹妹的出生更多地给我带来了欢乐。看着软软糯糯的小妹妹,我非常兴奋,有时喜欢逗她笑一笑,有时又故意把她弄哭,看见她哭的样子,觉得也很可爱,有时还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喝点她的奶粉。当她慢慢地学会走路时,便成了我的小跟班,每天我都带着她到处去玩,虽然时时刻刻要照顾她,但总有一种当姐姐可以颐指气使的荣耀感和成就感。
那时候,村里没有幼儿园,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天天只是成群结队地一起玩,家长们也不太注重学前教育,觉得到时候直接上小学就好了。到了六岁的时候,村里开始办起了幼儿园,当时妹妹正好三岁了,就被送去了幼儿园,而我这时候该上小学了,村里没有小学,只能去两公里外的邻村小学读书,这是一所联合小学,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集中在这个小学里。跟我同村一起长大的二丫和小雪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我们都在村口的大杨树下集合,相约着一起去上学,放学一起回家。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和做不完的游戏,上学的路上可以一起抓只蚂蚱,揪几片叶子编上一只蜻蜓,路边的杏子熟了,我还会爬上杏树摘几个果子扔给树下放风的二丫和小雪,即便是种杏人发现了我们,顶多会大声吆喝两声:“小东西们!不许折断树枝啊!”我们仨便会哈哈笑着答应着,拿着摘来的杏子边跑边吃。放学的路上一起讨论着学校发生的好玩的事情,沿路追打欺负我们的男生,一切都是那么开心和快乐。
我虽然是個女孩,但是性格上却大大咧咧,活泼开朗,比普通的男孩子还要皮实一些。在学校里读书虽然不像校外那么无拘无束,但每天能够学到新的知识使我感到兴奋,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促使我认真学习。平时我很爱看书,写作业也很自觉,从来不用家里大人督促,因此我的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很快成为小伙伴眼中的学霸,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由于每次成绩都遥遥领先,邻近几个村也都知道我聪明、伶俐,是个小机灵鬼,这让一直很忐忑的妈妈有了自豪和炫耀的资本,妈妈会时不时地对奶奶说:“看看,虽然咱家是个丫头,但是又聪明又不用我们费心,不比皮小子好多了啊。”奶奶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也只得讪讪地答应着。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我沉浸在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中,没想到突然来了个晴天霹雳,从此彻底把我平静的生活打破了。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一天,偶然间我感觉自己右侧大腿根的上方处有点疼痛,用手摸了摸,发现是在皮肤下面有一个比花生米稍微大一点的肿块,轻轻压一压还有点酸痛的感觉,当时自己有点疑惑,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家后便告诉了妈妈。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了镇上的医院进行检查,医生首先怀疑是疝气,但由于大腿根的肿块不能复位到腹腔,又不敢确诊,于是建议我们到县里的医院去就诊。就这样,妈妈又带我到了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就诊,外科医生简单看了一下,便让我们去做一个B超检查。
做B超的医生看了我大腿根的肿物后,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奇怪了”。然后让我脱下另一条裤腿,用B超又看了一下我左侧的大腿根和小肚子。接着便让我把内裤也脱了下来,看了一下后,医生的面色比较凝重,似乎思考着什么,接着她转过身子严肃地问了妈妈一连串的问题:“你确定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吗?你没有发现这个孩子没有阴道,阴蒂也很大吗?这个孩子是在哪里出生的?出生的时候医生没有仔细看吗?你这做妈的就一直没发现孩子的异常吗?”
见妈妈沉默了,看上去像是吓着了,医生缓和了一下焦急的语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这个孩子很可能是一个两性畸形,也就是你们农村常说的‘二刈子,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很少见这种病例,所以我也不能十分确定,你还是赶快领着孩子到省里的大医院去看看吧。”
听到这些话以后,我一脸愕然地看着妈妈,虽然不太明白医生的话,但是听到医生疑惑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心里还是感到很不安。妈妈俨然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一下子在那儿呆住了,等稍微缓了一会后,我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妈妈,九岁的我对于医生说的话还似懂非懂,但当我看到的是妈妈震惊的表情和面色苍白的脸,我心里有点害怕了。她两眼含泪,一直没敢抬头,接着妈妈好像突然醒悟了一样,迅速地帮我穿上裤子后,领着我赶快跑出了医院。
来到人少的地方,妈妈再也憋不住,蹲在路边哇哇大哭起来。我吓呆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安慰妈妈。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妈妈才慢慢地停下来,变成了小声抽泣。而我被吓得呆呆地,一动不动,站在一边看着妈妈,想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活不长久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稍微平静一点的妈妈领着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爸爸打电话,由于太紧张,拨了几次才拨对号码,妈妈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接通了,接通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哭了,一边哭着一边跟爸爸说孩子身体不舒服,来医院查了查,是得病了,让爸爸赶快回来,领着我去省里的医院再看看。我听着爸爸在电话那一边一直焦急地问妈妈我得的是什么病,但妈妈却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催促爸爸赶快回来,回来再说。
那一天,我的世界感觉一下子暗下来了,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怀着忐忑和不安的心情回到家,等待爸爸回来的那一夜,妈妈和奶奶几乎彻夜没眠,她们不停地唉声叹气,妈妈还坐在我的床边偷偷地抹眼泪,奶奶也是一脸的无奈,即使躺到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整个家里被一层阴云笼罩着。懵懂的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一直在想着是不是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内心非常恐慌。
外出求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奶奶和妈妈都已经起来了,但是她们俩仍然在那里呆坐着,无精打采的,眼睛还都红肿着。平常的时候,她俩都起得很早,忙忙碌碌的,等我醒了,早饭一般都准备好了,这一天破天荒地谁也没动。
接近中午的时候,爸爸才从常州回来,是一大早买了票赶最早的一班车回来的。到家后,妈妈将爸爸拉进房间,大哭了一通后,才断断续续地给爸爸讲了看病的经过,爸爸听后也惊愕不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当天晚上,奶奶叫来伯父,和爸爸妈妈一起就我的病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奶奶搂着我一直抽泣,妈妈也是一直在旁边不停地抹着眼泪,爸爸则有些垂头丧气,不知所措。只有伯父还算清醒,他一边抽烟一边说:“孩子的病还是要好好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究竟,但是这种事情一定不能让村里的人知道,哪怕是亲戚朋友,关系再好也不能透漏风声,不管谁都得瞒着,免得让更多的人知道。”大伯还反复嘱咐我不要在外面乱说话。
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去青岛看病,虽然我们村离济南比较近,但因为村里有个叔叔医学院毕业后留在青岛的一家大医院工作,家里人觉得最好还是去青岛看病,有认识的人更好说话,也能够领个路,乡里乡亲的比较方便,可以给一些帮助和照顾。于是,一家人商量妹妹在家先由奶奶带着,伯父帮忙处理一下家里的农活,爸爸妈妈则领着我去青岛看病。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带着我到学校向老师请假,我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问了问班主任:“老师,什么是二刈子啊?”听了我的话,老师的脸立即阴沉下来,生气地说了一句:“谁告诉你的?这是骂人的话,以后可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吓得再也没敢吭声,但从老师的表情和态度里能够很清楚地猜测到,这一定是一种很不好的病。
回到村里之后,爸爸又去打听到了在青岛医院工作的叔叔的联系方式。随后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了一些换洗的衣服。于是,爸爸妈妈便带着我,扛着一袋花生米,拿着两箱刚刚摘的新鲜葡萄出发去青岛了。
從家乡到青岛的路并不太顺,需要辗转多次才能抵达。伯父先开着三轮车将我们送到县城,在县城的车站,我们买了票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济南,再从济南买了到青岛的火车票,这才坐上了去青岛的火车。爸妈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很凝重的样子,而且他俩一路上很是沉默,根本不怎么说话。只有我,好奇地看着窗外,但是也装作沉默的样子,没敢问这问那,虽然我知道我得了一种很不好的病,心里一直很害怕,但第一次坐火车,还是令我感到非常兴奋,抑制不住的新鲜感冲淡了不安的心情。
当天晚上八点左右,我们顺利到达青岛。一下火车,一股清新的空气飘了过来,还带着淡淡的腥味,那大概就是海的气息,我暗暗地想。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大海,这还是第一次到海边的城市,内心还是很激动的。在车站,青岛的叔叔接上了我们,并将我们安排住到了他的宿舍,他和舍友则去医院值班室住了。
第二天早晨,叔叔领着我们去他工作的医院小儿外科找了一个专家帮我看病,听了我们的讲述,给我做了简单的体检后,专家告诉我爸爸妈妈,我还需要抽血化验、做B超和核磁共振,只有等做完各种检查后,看看结果才能具体商量下一步应该如何处理。这其中有一项染色体的检查需要一周左右才能出结果,爸爸妈妈决定在这里等着,弄个水落石出,再商量对策。在等待结果的几天里,爸爸妈妈领着我到青岛各处去玩了玩。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出去逛过,甚至连县城的公园都没去过,这次我们逛了逛青岛的一些著名景点,像栈桥、海水浴场,还有更让人新奇的海洋世界。
一路上爸爸妈妈仍然一直忧心忡忡,我也有些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过度兴奋。但当我看到湛蓝的大海和柔软的沙滩时,我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大海的广阔;看到水族馆里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我禁不住跳了起来,这些景色我都从来没见过,让我大开眼界、新奇不已,眼花缭乱的景致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状况。我徜徉在海边的沙滩上,快乐得想唱歌,我不停地捡拾着海边的贝壳和小海螺,想着一定要把这些带回去,给妹妹、二丫还有小雪她们看看,讲一讲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干净美丽的地方,有如此多的好玩的、好吃的,也暗暗地想以后要是能到这个城市定居就好了。
我们一起玩的时候,爸爸妈妈脸上的愁云一直没有消,毕竟结果没有出来,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看着我玩得高兴,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有时候用异样的眼神看看我,我虽然偶尔也有片刻的不安,但是兴奋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不到一周,我的各项检查结果就都出来了。专家把我和爸爸妈妈叫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严肃地告诉我们:我是一个真两性畸形患儿,我的染色体核型为46XX/46XY的嵌合体,内生殖系统是一种男女混合型,右侧大腿根处的肿物应该是个小睾丸,发育比较差,且没能正常下降到阴囊内,应该为隐睾。而在我体内,根据B超和核磁共振结果,还有一部分为女性生殖结构,左侧盆腔内有一个可能为卵巢的组织,还有一个与卵巢相连的子宫残迹,但发育不良。
专家还了解到,我出生后一直是作为女孩抚养的,但经过检测我的外生殖器却接近男性。没有阴道,由于两侧阴囊内没有睾丸,阴囊发育差,类似阴唇,阴茎发育很差,伴尿道下裂,所以一开始被认为是阴蒂,才当成了女孩。
听到这些专业术语,爸爸妈妈更加一头雾水。专家又用通俗的语言给做了详细的说明,总而言之,我身上既有女性的特征,又有男性的一些特征,无论哪一种,发育都不完全。对于此后的治疗,专家给出两种选择,让父母好好斟酌一番,做出决定。
一种选择是做成男孩,如果要做成男孩,就需要手术切除盆腔内的卵巢组织和子宫残迹。将左侧的隐睾尽量放回阴囊内,并需要做尿道成形手术。手术后最理想的结果是长大后可能会正常结婚生育,但前提是右侧睾丸能够基本发育正常,并且阴茎能够在雄激素的刺激下正常发育。但也极有可能会出现不同情况,像右侧睾丸发育不良,无法分泌正常的雄激素;不能将睾丸放回阴囊,可能发生恶变;尿道成形可能需要多次手术;或者是阴茎对雄激素无反应,不发育或发育不良,这样以后性功能就不可能正常。
专家根据实际情况,跟爸爸妈妈严肃地说:“孩子从小作为女孩抚养,且已经9岁了,已经具有了男女性别认知,如果将她从女孩变成男孩,无论孩子的心理、行为和生活都将面临巨大的挑战。”
专家给出的另一种建议就是做成女孩,如果要做成女孩,就需要切除左侧的隐睾,探查盆腔,尽量保留右侧卵巢,切除子宫残迹,需要行阴蒂成形,并行人工阴道再造。长大后,可以正常结婚,唯一遗憾的是不能跟正常女子一样生育。另外阴道成形后,要长期行阴道扩张至青春期。
专家还说,通过各方面综合考虑,如果做成女孩,对我的心理和生活影响较小,但无论做成男孩还是女孩,都可能需要长期用激素替代治疗。
专家最后告诉爸爸妈妈,这只是医生们的建议,具体的决定需要自己来拿主意,这个决定非常关键,必须与家里所有人一起进行认真地考虑,综合分析。他建议爸爸妈妈好好和我商量一下,一定要尊重孩子的意见,再做决定。专家还说,手术不急,但是一定要考虑清楚后再做出决定。
虽然专家的话大部分我都聽不懂,但是有一些问题还是让我很疑惑,难道女孩男孩是可以自己决定的?难道我不是生下来就是女孩吗?我还能再一次选择自己当成男孩还是女孩吗?我感到一阵头晕,超出我认知之外的困惑,我当时还不明白,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
艰难的抉择
回来的路上,爸爸妈妈还是沉默比较多,看得出,这一次青岛之行,虽然查清楚了我的身体状况,但是现实情况却丝毫没能让他们轻松起来,专家的话说得很明白,给出的方案也很清晰,但是也让他们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从青岛回到老家后的当天晚上,家里人又召开了第二次家庭会议,爸爸详细地介绍了带着我去看病的过程和专家给出的手术意见。反应最大的是奶奶,奶奶一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反复地问爸爸:“真的有变成男孩的机会?”待到爸爸点头后,奶奶更是不停地喃喃自语:“苍天有眼,总算要有个男丁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养了九年的孙女竟然能有机会变成男孩,她觉得这是老天开眼了,让孙女变成了孙子,毋庸置疑,奶奶的意见是将我变成男孩,对此她理由非常充分。
首先,家里有个男孩传宗接代一直是奶奶最大的心愿,没有孙子是她的一大遗憾。专家的那句“做成男孩长大后有可能正常结婚生子”给了奶奶极大的希望。奶奶还觉得,如果做成女孩,还要人工阴道再造,用她的话说,人造的那玩意能用吗?如果做成女孩不能生育,长大了还会有人要吗?如果长大了没人要,总不能有个老姑娘留在家里吧。在我们老家的风俗,男人是可以打光棍的,但女孩不可以,总要嫁出去才行。在奶奶的眼里,变成男孩,一切都是顺利的,而成了女孩,未知太多。
妈妈的意见跟奶奶基本一致,妈妈倒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考虑得更为实际。她觉得,如果做成男孩,可以当成一个劳动力,在农村,家里有男孩干农活比较好,男孩子的话,即使结不了婚,也可以打光棍,一直跟父母住一起,如果做成女该,没办法结婚的话,该怎么办呢?人生好像就没有了盼头和希望。
对于奶奶和妈妈的意见,家里的男人们似乎并不认同。伯父和爸爸经过商量,都不同意奶奶和妈妈的意见,伯父因为一直看不惯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对奶奶的意见很是排斥。他考虑了更现实的问题,他觉得,如果做成女孩,不会让村里人和亲戚们知道,对外就说孩子只是需要做一个手术;如果做成了男孩,回来都没办法向村里人和亲戚们解释。如果村里人知道女孩变成男孩,大家肯定都会议论纷纷,对整个家庭和孩子影响都不好。
由于当时年龄小,我还不太明白,我后来才慢慢了解到,按我们当地的风俗,骂人最恶毒的话无非就是:让你生个孩子没屁眼或是二刈子。所谓的“二刈子”,就是指不男不女的人,是骂人的狠话之一。后来我所受到的种种委屈都证实了伯父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伯父考虑得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做成男孩,一家人面临的舆论压力太大了,而如果顺理成章地做成女孩,那就没有多少外人知道。
全家人经过综合分析所有意见,反复讨论,觉得变成女孩之后,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风险都要小一些,反正原本就是女孩,彻底手术变成女孩后不需要告诉任何人,不用解释,即使以后不能生育也没人知道。伯父还觉得如果结了婚,实在不能生育,可以另想办法,那就是另一个问题,或者离婚或者直接找个二婚有孩子的去当后妈,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是有办法解决。
作为家里拿大主意的爸爸,他的意见也是做成女孩。爸爸认为,已经被当成女孩养了九年了,突然给换个性别,怎么接受得了,以后有没有小朋友再和我一起玩也是问题,在学校可能会受到歧视。而如果做成女孩,能结婚,即使不能生孩子,也没有什么影响,现在城市里很多人结婚都不要孩子的,只要好好学习,考个大学,出去工作,也不怕结不了婚,不一定非要留在农村当作劳动力。
听了伯父和爸爸的意见,奶奶极力反对,认为他的这两个儿子简直就是不孝,从来不考虑祖宗,会遭受雷劈的。讨论到最后,奶奶甚至开始又哭又闹,极其不理智,伯父和爸爸也无话可说,家庭会议闹得不欢而散。其实,在他们的争吵过程中,最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整个讨论的阶段我都只是像个透明人一样,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句话,征求一下我是什么意见,我只有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讨论和争吵。
当天的讨论很激烈,但是并没有下定决心到底应该怎么办,一家人直到半夜都还没休息,都在纠结着,反复忖度着。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奶奶还没有消气,她一个人跑到爷爷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在爷爷坟前边哭边骂,有些歇斯底里,说他的两个儿子有多么地不孝,故意让这个家绝后,这指桑骂槐的话让路过的人看到了议论纷纷,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奶奶的这种行为,极大地加深了伯父、爸爸和她之间的矛盾和隔阂。他们之间暂时已经无法好好地进行沟通了,经常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因为意见一直没有统一起来,爸爸也没有心思再返回常州去打工,就这样,事情陷入了僵局。过了大概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期间爸爸和奶奶有过几次争吵,村里人也开始多少了解了我的病情,各种议论也逐渐增多起来。甚至有不少邻居借着到家里串门的机会,侧面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伯父认为还是应该抓紧做手术,在伯父的劝解下,奶奶同意一家人一起去青岛,再次听听专家的意见,再做最终的决定。
于是,这次奶奶、伯父、爸爸、妈妈和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往青岛的列车。到了青岛后,虽然专家告诉我们最好做成女孩,这样对我的心理和以后的生活影响小。但当奶奶听到专家说可以做成男孩,并有可能有生育能力时,即使医生也提到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奶奶仍然不死心,这渺茫的希望却坚定了让我做成男孩的决心,而且奶奶以死来威胁爸爸妈妈和伯父,让他们同意她的决定。
这时候爸爸和伯父也没有办法了,原来他们很坚决地想让我做成女孩,但是当他们面对着一个老人的哭闹时,终于无奈地妥协了。
第一辆遥控汽车
在奶奶的极力坚持下,家里人最终同意将我做成男孩,而且奶奶坚持一定要在青岛等着,亲眼看见我做完手术变成男孩她才能安心地回老家。
住院后,当第一次看到住院床头卡上写着“性别为男”时,我感到特别地不适应,一时无法从内心深处把自己当成男孩看,我脑海中满是疑问,一直是女孩的我,怎么会有可能变成男孩呢?想变成男孩就能够变成男孩了吗?以后我该怎么以男孩的身份生活?对于这些问题,我想破脑袋,也没有答案,我从来都不曾怀疑我是女孩,这一下子变成男孩,可怎么办呢?
医院想得比较周到,医生们早就考虑了所有的问题,为了做好我的心理疏导工作,当天下午有一位漂亮的护士阿姨将我领到了一个房间里面。当时,我低着头,很是害羞,一直没敢抬头,也没敢正眼看那位阿姨的脸。护士阿姨让我坐下,递给我一个已经削好皮的苹果,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很温柔地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阿姨问我几岁了,在什么学校上学,班里有多少同学,和谁是好朋友,最喜欢哪个老师。阿姨问的时候,我还是一直低着头,尽量简单又小声地回答她。然后,护士阿姨又开始问我来青岛后去了哪些地方玩,最喜欢哪个地方,有没有去海里游泳,爸爸妈妈都给买了哪些好吃的。当问到我最喜欢吃青岛的哪样海产品时,我这才慢慢地抬起头,说我最喜欢吃蛤蜊,其实青岛海产品中我只吃过蛤蜊,阿姨又问我为什么喜欢吃蛤蜊时,我说蛤蜊很美味,还有漂亮的贝壳我也很喜欢。
慢慢地,在和护士阿姨和风细雨的聊天中,我的紧张和害怕开始减轻,这时,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这位护士阿姨,她很漂亮,个子高高的,人很瘦,非常和蔼,眼神散发着温柔的光,莫名地让人有一种亲近感。不知又谈了多久,我逐渐喜欢上了这位阿姨,表情和动作也就开始自然起来,还知道了这位阿姨姓刘。
后来,刘阿姨开始问我:“你愿意变成男孩吗?”
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你为什么害怕呢?”刘阿姨问道。
“我原来是女孩,一直和女孩们在一块玩,我的好朋友也都是女孩子们,要是我变成男孩了,她们还能和我一起玩吗?”我心里的担忧有很多。
“会的,男孩和女孩也可以一起玩,你变成男孩后,也可以再交好多男孩朋友呀。”
“那我以后就可以站着尿尿了吗?”
“如果手术顺利,你就可以站着尿了呀。”
“可是,他们为什么管我叫二刈子呀?我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这时候,刘阿姨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图片,指着图片跟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姨手里的图片是一张小天使的图片,以前我从故事书上看到过,小天使有着大大的眼睛,萌萌的表情,带着一对小翅膀,非常可爱。
“嗯,我从书上见到过,这是小天使。”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那你知道小天使是男孩还是女孩吗?”阿姨又问。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刘阿姨摸摸我的头,继续微笑着说道:“小天使和你一样,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呢!”
“真的吗?刘阿姨?天使也和我一样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是的,是真的,天使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现在,你从天上落到了人间,就应该选择一个性别。所以说,你不是什么二刈子,你只是一个落到凡间的小天使,你是得了一种病,叫两性畸形,小时候接生婆没能看清楚,一直把你当女孩子养了,现在,我们一起来帮助你变成男孩子,好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间感觉到,我的背后好像也长有一双翅膀,虽然我内心还是很忐忑。
“可是,阿姨我还是有点害怕,不知道同学们知道了之后会怎么对我?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笑话我,要是到时候别人嘲笑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不安。
“那这样,阿姨把电话号码告诉你,你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就打电话给阿姨好吗?还有阿姨明天把你的头发剪成男孩的发型,好吧?”刘阿姨又温柔对我说。
听了阿姨的话,我的一些疑问全都解决了,我爽快地应道:“好的,刘阿姨,谢谢您!”
和刘阿姨聊完天,我就蹦蹦跳跳地跑回病房,这下子我的脚步也轻松了,心里的疑问也解开了,我要告诉妈妈小天使的事情。第二天中午,我漂亮的长发被刘阿姨剪成了男孩子的短发,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我勉强对着“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想我会慢慢接受和适应“他”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刘阿姨每天都会过来和我聊聊天,我们也很快成了好朋友,只要她上班,我就一直跟着她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刘阿姨上夜班的时候,因为经常会有急诊病人或者急诊手术,我还会在她忙不过来时候,充当她的小助手,帮她开病房大门的锁,当刘阿姨第一次拍着我的头说:“真是个可爱又能干的小伙子!”的瞬间,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呼我为小伙子,我还没能适应过来呢。
住院几天后,等做好了所有的术前准备,我终于上了手术台。早上八点左右,我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准备切除我盆腔内的卵巢组织和发育不良的子宫残迹,将我右侧大腿根处隐睾勉强拉回到了阴囊,做尿道成形。医生还告诉我爸爸,我的睾丸组织发育很差,阴茎海绵体很小,几乎没有发育,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有功能,只能等到青春期看看会不会对雄激素有反应,等到青春发育期的时候才能确定。
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被麻醉了,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下午四点多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又回到病房里了,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围在我床边的爸爸、妈妈和奶奶,他们都在焦急地等我醒来。
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在我床头放着一辆崭新的红色玩具遥控汽车。我一下子被这个新奇玩意吸引了,妈妈告诉我,这是刘阿姨送给我的手术后礼物。一会刘阿姨来了,她问我喜不喜欢这个礼物,我高兴地连连点头,这可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最漂亮的礼物,我非常喜欢,我想等我出院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带回去给二丫和小雪看一看,大家一起玩,她们一定会很羡慕我。
手术后大概三天时间,我就可以坐起来了,但由于插着尿管,还不能下床,但这并不妨碍我坐在床上玩遥控小汽车,我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遥控器,生怕汽车碰到周围的东西,撞坏了它周身闪亮亮的油漆。手术后虽然时不时地感到疼痛,但由于有一个漂亮的遥控汽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还一直沉浸在拥有这个新玩具的快乐中,也没感觉到多少痛苦,反倒是非常开心。
手术后,我恢复得很顺利,大概术后12天左右,就能够拔掉尿管了,这时候尿道成形处也没有漏尿,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但我仍然不能站立排尿,因为我很不习惯站着尿尿,站着有时根本尿不出来,即使有时能尿出来,由于阴茎发育太小,也都是尿到裤子上,很是尴尬。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有了大家的精心呵护和医生护士的耐心开导,尴尬算不上什么,我还沉浸在新身份的适应中,刘阿姨也一再告诉我,要逐步适应新角色的改变,虽然可能会遇到不少的困难,但是成长的道路哪有那么一帆风顺,需要勇敢地面对和克服。
就这样,虽然并非出自我的心甘情愿,但是在奶奶的强烈意愿下,在其他家人的无奈妥协下,我还是由一个女孩变成了男孩。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孩,离一个真正的男孩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当时的我还没考虑那么多,我单纯地以为变成男孩之后,一切会慢慢变得风平浪静,我的生活也会逐步走向正轨,我以为我会逐步适应这个新身份的,没想到未知的难题、更大的风雨还在那里一个个等着我。
生活的巨变
术后大概两周左右,我出院返回了我们老家。一进门,妹妹已经闻讯跑出来了,我们俩一下子拥抱到一起,好长时间没见了,妹妹看上去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不少,见到我很是兴奋,当看到我的第一眼,她便大声地喊着:“爸爸、妈妈、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太想你们啦!”
妈妈赶紧将妹妹拉到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诉妹妹说:“以后你可不能再叫姐姐了,应该叫哥哥了,姐姐变成男孩子了。”妈妈说得这番话弄得妹妹一脸茫然,她有点没听懂,也不知所措,六岁的她还不明白,怎么姐姐会突然变成哥哥了呢!但是小孩子忘事很快,接着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一起玩了,妹妹还是时不时地喊我姐姐,每次意识到错了之后,才又改成喊哥哥。
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才开始上学。上学之前,妈妈已经给我买好了新衣服,都是男孩的衣服,她把我从头到脚都打扮成男孩的样子,头发剪成了寸头,甚至连花书包都变成了黑色的书包,虽然我外表被打扮成男孩,但我仍然跟以前一样,每天和二丫、小雪一起去上学。可是到了学校里,我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同学们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后却经常小声议论,看到我的目光赶紧躲起来,不敢直视。
以前我学习好,又开朗大方,除了和二丫、小雪的关系最好外,班里很多同学,有男生也有女生,都爱跟我一起玩,有时候他们有不会的问题也都过来问我,大家一起学习,一起打闹,很开心。可是自从手术后回到学校,很少有同学主动过来跟我搭话了,不仅女生没有,男生也没有,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幸好,二丫和小雪两个人还一直陪着我,我们还是一起上学、放学回家。哪知道这种状态很快也变了。
周末到了,我和二丫、小雪两个人约好,一起来我家玩。我早就告诉她们刘阿姨送给我一辆遥控汽车,这可是她俩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玩具,谁知到了约好的时间,却只有二丫一个人如约前来。
我疑惑地问她:“小雪不是说要一起来的吗?去哪里了呢?”
二丫低着头闷闷地说了一句:“她有事不能来了。”丝毫没有多想的我,兴奋地跟二丫介绍起我的遥控汽车来。等到周一一大早,我照例来到村口的大杨树下,还是只有二丫一个人在等我,依然没有见到小雪的身影,我随口问了一声:“小雪呢,她怎么还没来呢?”二丫躲闪着我的眼神,停顿了几秒钟,说:“小雪她先走了。”看着二丫的表情,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原本三个人叽叽喳喳,而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路上,我们俩很尴尬,谁也不说话。到了学校以后,果然,看到了小雪,她也没像之前那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反倒好像故意躲着我,下课的时候也不再跑过来和我们一起玩,一起去厕所。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从我身边跑过去的小雪,问她:“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小雪一看也躲不过去了,只好小声地告诉我说,是她妈妈跟她说,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男孩了,不要和我走得太近,以后也不要在一起玩了,免得别人会说三道四。我错愕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雪趁机挣脱我的手跑走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小雪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几年形影不离的朋友转眼就变得陌生,我想不通,也很难过,因此我的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时常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体育老师让大家按性别站队,女同学去做仰卧起坐,男同学去做引体向上,我下意识地站在了女生一边,二丫轻轻地戳了戳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站错了队,然后在同学的哄笑声中慢慢走向男生队伍一边。那一刻,太陽光那么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两列队伍之间的距离会这么远,同学们的笑声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好像他们笑了很久,我才走到男生那边的队伍里,我瑟缩着,唯恐别人注意我。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这时,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笑着大声喊道:“站错了队没关系,别跑错厕所就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又一个男生也跟着说:“是啊,老师,他既然是个男孩了,为什么还要去女厕所啊?”而我只能低着头,憋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严厉地阻止了他们:“你们不要笑,取笑别人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吗?”同学们各自去做项目的时候,老师走到我身边,看我一动不动,还是呆呆地,提醒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既然是男孩子了,以后就去男厕所吧!”
为了避免上厕所的尴尬,从此,在学校期间,我几乎很少喝水甚至不喝,我总是尽量不去厕所,不只是不习惯,我更不愿意让别的同学看到我在男厕所尿尿,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快打上课铃的时候,做贼一般地偷偷溜进厕所小便。我有时想尽量在小便池旁边站着尿尿,但每次都是尿在裤子上,因此,即使上男厕所,我也还是不得不蹲着尿尿。
一天下午,我刚从厕所出来,突然就被几个男同学围了起来,他们围成一团嬉笑着跟我说:“你既然是男孩了,就脱下裤子,让我们看看你的‘小弟弟吧。”说完,其中一个同学趁着我不防备,从背后抱住我,另外一个同学抓住我的双手,将我摁倒在地上,还有两个同学,一个人摁住我的腿,一个人就上来扒我的裤子。我虽然奋力反抗,但是倔不过他们人多,最终无济于事。他们扒下我的裤子看到的那一刻,一副失望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男孩大声说:“你说你这也叫小鸡鸡,都看不到,还不够丢人的呢!”
当时的我,又羞又气,感到身上的血在往头上冲,那时候脑袋是懵的,我想一头撞在墙上,又想把他们所有人都打倒。
这时,我趁他们不防备,挣脱出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在抓我手的同学脑袋上。当时血就顺着他的脸哗哗地淌了下来,其他同学吓得赶紧松开我跑开了。一会儿,闻讯赶来的老师赶紧将被砸破头的同学送到了村里的医务室,包扎起来。
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窃窃私语。虽然老师没怎么批评我,我也知道自己打人不对,但是他们欺人太甚了,我心里也很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但是还克制住不让自己出声,我感到很耻辱,从来没有去惹别人,一直小心翼翼地学习,我有错么,我也不明白原来关系好的同学怎么就变得这么冷酷无情,痛恨自己为什么莫名地受这些委屈。看着我流眼泪,班里同学除了二丫给我递来纸巾,拍着我的背,其他同学都看热闹一样远远地看着,默不作声,没有别人来安慰我。
当天晚上,老师和被砸破头同学的爸爸一起到我家找到了我的父母。爸爸和妈妈感觉很不好意思,向同学的家长一再赔礼道歉,虽然他们也没有不依不饶,但是爸爸妈妈还是到邻居家借了五百块钱赔给了他们当作医药费。要知道,当时的五百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们一家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等大家都走了,爸爸看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地坐在小板凳上抽起烟来。以前爸爸从来不抽烟,自从查出我的病之后,我经常见他抽烟。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把我搂进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我的头发里。
我想给爸爸妈妈道歉,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埋怨,我抽抽搭搭地说:“谁让你们把我生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这才受人欺负,是他们先惹我的……”听到我的话,爸爸抬起手,想要打我,但是停了停,又没忍心,止住了。
从那以后,在学校里我的处境更加艰难,很多调皮的同学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不仅明目张胆地取笑我,他们还给我起了很多的绰号,像假男人、小太监、二刈子等,每一个字眼都像针扎一样刺激着我的神经。每天只要我一出现在校园,被那几个调皮的孩子看见,他们就会大喊这些绰号,弄得我很是无奈和焦躁。原本开朗活泼的我手术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这下子更加孤僻,在学校里几乎很少说话,很少跟同学们聊天,有时受到刺激就会变得很急躁、很暴力。每当有同学在我的面前说我是二刈子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冲上去跟他厮打在一起,这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只是在旁边看热闹,甚至很少有人拉架,只有二丫会在这时候拼命地保护我、拉开我。那时,我真的只剩下二丫这么一个好朋友了,但是我跟二丫的关系也慢慢变得生分,伤心难过、没处发火的时候,我甚至会冲着二丫大发雷霆,问她为什么要拉着我,但转瞬我又非常地后悔,又那么地害怕二丫也会从此不再理我了。很快,在学校里我从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变成经常与同学打架的坏孩子,学习成绩也跟着一落千丈。
当我实在受不了周围的嘲笑时,我就打电话、发短信给护士刘阿姨。每次刘阿姨都会耐心地安慰我,鼓励我,这时候我受伤的心灵也能得到短暂的慰藉。但是毕竟日子还是长久的,也不能时时事事都麻烦刘阿姨,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忍着,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大哭一场,人多的时候只能把眼泪默默地咽到肚子里。
在同学们的嘲讽和孤立中,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天天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身份的转变像是压在我心中巨大的石头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愁,不想醒来,不想去上学,不想面对那些嘲讽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除了二丫,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就是这样,我也很少再跟二丫无所顾忌地聊天,一起玩了,因为总有些人爱在我面前说三道四,让我苦不堪言。终于有一天,我和爸爸妈妈说,我再也不想去上学了。学校像是一个牢笼一样,我在那儿一点也不开心,而且因为我每天忧心忡忡,上学对我来说原本是快乐的事情,现在却变得很痛苦,我已经很难沉下心好好学习了。
如今回忆起那段日子来,依然像是噩梦一般。这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个劫难。原本阳光开朗的孩子因为性别的转换变成了一个阴郁暴躁的少年,周围人都看热闹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再加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老是揭伤疤一样地戳中心底的痛,让我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如果说身体上的不适应还很容易忍,那心底里的痛实在让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和排解。只记得那是一段异常灰暗的日子,每天只想找个洞钻进去,或者变成一个隐形人,不被关注,不被瞩目,默默地生活。但是无济于事,总是有人会提醒,有人会出来捣乱。我感觉每一天活着都是痛苦,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挨过来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很后悔自己為什么好好地由女孩变成了男孩,懊恼自己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压力,只想着逃避,只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世上消失,一了百了。
举家南迁
事实上,手术之后,承受着各种压力的不只是我,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全家人也都不同程度地承受着村里人的议论、疏远和妖魔化。原本关系不错的邻居也常常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当面问奶奶,你们家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为什么生了这样的一个孩子?还有人问奶奶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才把女孩变成男孩子的。这时候奶奶才意识到山一样大的压力,甚至开始后悔将我变成了一个男孩子。家里人开始商量着该怎么办,该如何才能够改变这样糟糕的境况。
无奈之下爸爸妈妈咨询了医院的相关专家,也和护士刘阿姨通了电话,详细地聊了回来之后的境况,他们的意见不谋而合,就是让我们全家搬家,搬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跟之前的生活彻底告别,从头开始过新的日子。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哪能那么简单,举家搬迁对我家的这种状况和条件来说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到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一家人如何谋生,住在哪里?我和妹妹要到哪里上学?奶奶的赡养问题怎么解决?一系列的问题都很现实,却不得不面对。
于是全家人坐到一起,又一起开了次家庭会议。经过大家的讨论,最终决定必须搬家,改变这种现状,越快越好。当时已经是年底,于是大家商量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妹妹一家四口年后尽快搬家,奶奶则留在老家和大伯一家一起生活。家里人决定,搬家的消息尽可能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甚至连关系不错的亲戚朋友都想不告诉,这次搬家就是打算彻底与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告别,掀开新的一页。
春节后,爸爸只身先去了上海周边的医疗器械厂找了一份工作,租好了两间平房,又购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暂时稳定下来以后,回来接了妈妈、我和妹妹。对于大人们的离愁,我还不能够深刻地体会,但我清楚的一点是,离开现在的生活,我连二丫这唯一的朋友都没有了,我很想离开这里,但是又舍不得与二丫分别。虽然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我还是在出发前一晚,悄悄地溜出门,跑到二丫家门口,告诉她我要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给她写信。二丫半天才弄明白我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她眼里含着泪,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告诉我,无论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一直都会是好朋友。
离开的那一天,为了不惊动村里人,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准备出发了,大伯大妈帮我们拎着行李,一行六人肩挑手扛地往车站走去。刚刚走到村口的时候,大杨树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那等着,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二丫!我撒腿跑向二丫,卸下我的背包,从里面拿出我最爱的遥控汽车,不顾二丫的反对,使劲塞在她的怀里。爸爸走过来拉着我往村外走去,我不停地回头张望,我和二丫都没有说话,我只看到她不停地朝我挥手,一直到我坐上长途汽车,我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家乡,很忐忑不安,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可能等待我们的前路迷茫,但是为了摆脱噩梦一样的境况,我们还是要义无反顾地离开。
新的生活并不是那么美好,起初非常艰难。毕竟人生地不熟,一家人刚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在这个离上海大概一百公里的地方,我们一家四口人蜗居在一个只有十六平方的房间里,隔壁有一间大约九平方的房间作为厨房和餐厅。局促的住处,不安的情绪,陌生的环境,让人很不适应,但是爸爸妈妈都一再告诉我和妹妹,忘记过去的一切不愉快,重新开始。但是谈何容易,那么久的压力不是一下子就能释放的,一家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强颜欢笑。
刚开始到上海的时候,妈妈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爸爸一个人身上。爸爸最初的工资并不高,微薄的收入要养活四口人,我们只能省吃俭用,丝毫舍不得乱花。为了解决我上学的问题,爸爸不知道跑了多少腿,求了多少人,才给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学。由于我已经接近半年没有上学,爸爸担心我在学校跟不上进度,让我重新读了二年级。我上学后不久,妹妹也开始上了幼儿园,这时候妈妈也在附近工厂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算高,但是再少也能贴补家用,减轻爸爸的一些负担,一家人生活虽然紧紧巴巴,但也总算慢慢稳定下来了。
妈妈第一次发工资的日子,正好是我的生日。她早早地回到家,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一个小蛋糕,那是我们全家那么久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平时爸爸不太说话,那天喝了一点酒,变得话多了起来,他说:“孩子,我知道你变成男孩以来一直不快乐,可是你要适应,爸爸妈妈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为了让你摆脱掉以前的环境,适应新的身份,你要振作起来,快乐起来。”
听了爸爸的话,我流泪了,我告诉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定努力找回以前那个快乐的自己,适应新的变化。手术前,我是一个非常阳光活泼的孩子,经历了这场变故后,我开始变得寡言少语、自卑、自闭和叛逆,不愿意和同学们一起玩。到了一个新环境中,因为之前的压力和坏情绪的影响,我还是很自闭,因为心里有着深深的自卑,很少跟同学们交流,新的同学也都认为我不合群,我身边并没有什么朋友。
而在性别上,更让我觉得尴尬,虽然我努力地适应自己是个男孩,但我自己的行為和动作却仍然像个女孩。很多同学都认为我女孩子气比较重。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不习惯去男厕所,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我一直不能站立排尿,由于阴茎太小,站着尿尿的时候,不能尿得很远,总是将自己的裤子尿湿,因此,每次小便的时候,我总是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去厕所。
因为阴茎发育太小,爸爸不止一次地带我去上海的几家医院看病,多次抽血查雄激素水平,大部分医生认为,我的雄激素水平只是略低,只能等到青春期,雄激素分泌增多时,看看能不能用药物刺激阴茎生长。由于我的特殊情况,爸爸和妈妈总是觉得欠我什么,对我宠爱有加,而妹妹却因此受了不少委屈。爸爸一直鼓励我要好好学习,我也一直很努力,慢慢地学习成绩上来了,我又开始在班里名列前茅,这让我有了一些自信。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几年过去了。14岁的我开始进入青春期,自己也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身体变化,这时候我的性格也开始更加叛逆,当时虽然我的身高已经长到168厘米,但我的阴茎还是没有得到很好的发育,各种身体状况反而表现得越来越女性化,雄激素水平比起正常年龄的男孩子来还是显得很低。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开始服用雄激素,服用一段时间后,虽然我身体有了一些男性化的特征,喉结开始增大,体毛增多、声音变粗,但我的阴茎仍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很难站立排尿。雄激素的副作用和青春期的双重作用使我变得暴躁、易怒,与爸爸妈妈的关系也开始变得紧张,爸爸妈妈在我面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爸爸整天唉声叹气,晚上也经常听到妈妈在偷偷地哭泣。
虽然我也不想如此,但是自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怪不了别人,特别是不能怪爸爸妈妈。他们为了能让我适应新的身份,在异地安家,从头开始打拼,特别不容易。但是有时候面对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又很矛盾。我内心始终还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可是又不得不把自己当成男孩,这种痛苦说也说不出来,也没法说,没处去说,于是整个人变得很焦躁、敏感,经常一点小事就可能惹恼我。我变得特别容易发怒,有时候甚至对着家人大吼大叫,最亲的人成了我的出气筒。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每次发了火之后自己也很自责,又很后悔,但是自己经常忍不住,虽然他们不怪我,但是我也无形中伤害了他们的心。
那几年,我的情绪一直时好时坏,我不想让家人伤心难过,但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理想,经常要去医院让医生开各类药,再加上青春期的不适,我常常处于矛盾之中。
第二次抉择
随着年龄的增加,知识水平的积累,特别是到了初中二年级,我们开始学习生理学知识,我了解到了更多人体的染色体和性别控制的基本知识以后,便开始有意识地从网络上了解生殖器官的发育、两性畸形的知识,也开始慢慢琢磨多次看病过程中医生所说的一些话。
通过翻阅大量的资料,结合我自己的情况,我了解到,作为一个46XX/46XY的嵌合体,我体内既有部分男性生殖器官,也有部分女性生殖器官,虽然我切掉了女性生殖器官部分,保留了一侧睾丸,但是这侧睾丸发育并不好,不能分泌足够的雄性激素,另外即使我能够分泌足够的男性激素,由于身体各部分的发育也受染色体的控制,可能对雄性激素不敏感,这也是我各方面表现更女性化的原因。即使我应用雄性激素,我的阴茎由于对雄性激素不敏感,所以也不能发育,因此,长大后很难有男性性功能。
在了解这些知识的过程,我还知道了泰国人妖,他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实际上是男人,只是一直服用雌性激素,让身体长得越来越像女性,而且往往很漂亮。大部分的人妖,并非心理疾病,之所以选择变性,更多的是迫于生活与生计的压力,他们中大多数是主动选择。而跟我不同,我本质上是性别不确定,即所谓的不男不女,一出生两性特征都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所以有时我非常自卑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从内心深入都有些嫌弃自己。这些年来,我一直和护士刘阿姨有联系,我也不止一次地问她,我是不是一个怪物?是不是也可以做成人妖?她一直安慰我,多次耐心地给我进行心理疏导。
刘阿姨告诉我,我不是人妖,人妖是真正的男性,他们只是由于生活所迫,从小应用雌性激素,让自己长得像女性来谋生。而我,是因为先天性的发育异常,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不是我和我的父母所能控制的。刘阿姨还劝我,不要把自己看成是怪物,更不要埋怨自己的父母,也不要自卑。刘阿姨诚恳地提议,如果我自己有变成女性的强烈需求,又在很多方面表现得像女性一样,而且确实阴茎在应用雄性激素的前提下没有发育,可以咨询一下医生关于变性的问题,并建议我去看看金星的故事。
金星在国内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在28岁的时候自己选择由男性变成女性,成为中国大陆首位变性人。他从小能歌善舞,但是自小就有对自己性别认知上的障碍,6岁的时候就有做女孩的幻想,后来有女孩爱上他,但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当成女人看,后来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接受了变性手术,成为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女人。
看了金星变性的故事后,我也重新开始思考再次改变性别的问题。几年过去了,社会的进步、重男轻女思想的弱化、性别意识的改变以及这些年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使我的父母也反复考虑第一次手术的决定是否正确。与我的父母商量后,在刘阿姨的推荐和多方联系下,我和爸爸开始走向了变性咨询的道路。我们找到了相关方面的权威专家,大部分医生认为应该以我的意见为主,以我的心理性别认知为主,他们综合考虑后,认为变成女性会对我更加有利,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已经完全具有性别认知能力。九岁之前,一直以女孩的身份抚养,所以我的心理性别一直是女性。从手术后这些年的表现来看,心理性别一直没有完全适应从女孩改成男孩,而且青春期一直处于矛盾中。
其次,从我的身体各项发育、体态和动作来看,更倾向于女孩的各种特征。还有一些因素让我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如睾丸发育不良、雄性激素分泌水平差,即使服用雄性激素后,阴茎没有明显发育,说明阴茎可能缺乏雄性激素受体,对雄性激素不敏感,很难具有男性性功能,另外服用雄性激素的副作用对我尤为明显。
最后,他们分析,如果变性后,服用雌激素,可以达到女性的体态,我以后可以结婚,也可以有正常性生活,但唯一有一点遗憾的是不能生育。这一分析跟我小时候做那次手术之前的医生给出的分析差不多。
經过医生的综合考虑,虽然我是个两性畸形患者,但是由于我已经有过一次手术治疗的经历,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男孩。现在又要从男孩变成女孩,已经演变成一种变性手术,生殖器手术是治疗该疾病的一个手段,而且我已经15岁了,具有一定的决断能力和独立思考能力,因此我的主诊医生建议我和我的父母接受一个多学科参与的共同决策过程。
所谓共同决策是指在进行医疗决策时,医务人员首先充分告知患者及其家属各种治疗方法的利弊,患者及其家属通过权衡这些利弊,与医务人员充分沟通,最后共同作出决策。由于两性畸形的治疗是一个牵涉多学科、复杂的、长期治疗过程,治疗需要考虑性腺结构和发育情况,外生殖器外形和发育情况、患儿的年龄、性别认知、社会性别、心理性别、抚养性别、个人意愿、心理健康、家庭背景、文化背景等,因此两性畸形的治疗需要医生、患者和父母来共同决策。
在我的主诊医生的帮助下,我得到了一个由伦理学、内分泌学、遗传学、整形外科、妇科、泌尿外科、心理学、护理学以及法律学专家组成的会诊团队,在详细听取了我的治疗过程、自己意愿和征求我父母的意见后,专家们认为可以考虑给我实施变性手术。但是在手术前还需要考虑几个问题并提出一些建议:
1.我需要在手术前接受至少三个月的心理评估、咨询和治疗,专家们需要了解我的心理健康状态,并在手术前进行心理干预,手术后继续进行心理治疗。
2.充分探讨手术后对家庭、学校和周围朋友带来的不便和心理冲击,给家庭和周围朋友一个接受自己社会性别更改的心理缓冲和接受期。
3.充分考虑术后导致的各种可能:包括无法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无法接受周围人的议论和偏见,需要再次搬家和离断周围环境等。
4.需要和内分泌医生、妇科医生充分沟通,做好终身服用雌激素的准备,了解各种相关药物的副作用,并定期检测。
5.咨询如何进行术后户口性别的更改。
经过大约三个月的心理评估和治疗,经过慎重思考和讨论后,我和父母决定再次手术。这次跟以前不同,是变性手术,让我由男性再变回女性。为了把对我的学习和生活的影响降到最小,在医生们商量之后,他们决定先让我服用雌激素,手术定在我中考结束后进行。
当然这次决定依然是艰难的,如同九岁的那次手术一样,从开始有这个念头到最终下定决心,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把各种可能的因素综合衡量考虑。但有一点不同的是,第一次奶奶的意愿占了大部分,而这一次依据的是我内心的强烈愿望,也是基于这些年痛苦之上的艰难抉择。想想这些年所受的各种煎熬和困扰,想想自己内心的挣扎和排斥,我义无反顾,下定决心变回女孩。而家人们这一次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都全力支持和尊重我的选择。
重新找回自我
六月底,上海的天气是闷热的,让人焦躁,沉闷且难熬,几乎和16年前我出生时老家的天气一样。马上就要中考了,教室里的我却走神了,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望着窗外纹丝不动的树叶,心里五味杂陈,桌上的课本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钢笔在演算本上无意识地胡乱画着。家人和医生已经决定在中考结束后让我完成变性手术,不管是从假期充足的时间来看,还是从各方面综合考虑,这都是难得的好时机,中考后我会进入全新的环境,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心理重建。等待中考和手术的心情竟是如此相似,有期待和憧憬,更多的是焦虑和紧张,还有丝丝不安。
不论是翘首以盼还是拒绝抵触,时间从来不会为谁有所停顿,也不因我的不安而改变。中考很快如期而至,当时我的成绩还不错,一直在班里很稳定,所以中考对我来说压力并不算大,而最让人担心的还是手术,这一次手术至关重要,足以改变我的人生。
考完最后一场试,同学们都很轻松,说说笑笑,而我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因为我还面临另一重严峻考验。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我很快办了住院手续,这之后医生又和我的父母还有我进行了反复的讲解和确认,包括手术的方式,术后可能出现的身体、心理、社会适应方面的各类问题,以及后期我需要进行的长期延续治疗。医生们反复强调,极其慎重,他们考虑的因素也比我们所能够想到的更加全面周到。但是经过第一次手术后这么多年困扰和痛苦的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期待的情绪渐渐盖过了焦虑。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一次是充分考虑了我意愿的选择。走过了这么多年的弯路,我终于彻底想清楚自己内心的需求是什么。当初就不该违背自己的心意变成男孩,但是当时年龄小,并不能自己做主,而那时候奶奶的意愿占了主导。这一次经过了全家人深思熟虑,更是我的强烈要求,是我坚定的选择。
在得到我和家人十分肯定的答复后,手术如期进行了。为我执刀手术的医生,由泌尿外科、妇科、普外科和整形外科的主任组成,手术团队阵容之强大,足以体现我此次手术的特殊性。这么多高水平的专家共同完成一台手术,可能是许多人花钱都不能办到的事情,他们却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聚在一起,仅仅是为了实现一个被性别问题折磨的农村孩子做正常人的梦想。想起来这些,我们全家觉得很感动。
再一次上手术台,我是镇定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疼痛让我从麻醉药的作用中渐渐醒来。睁开眼睛,眼神慢慢聚焦到妈妈写满关切和心疼的脸上,刚刚想活动一下由于长时间不动而感觉到僵硬的双腿,但下身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一动也不敢动。妈妈赶紧过来嘱咐说:“你的肚子上和尿道都有管子,还有引流条,你千万不要乱动啊,哪里不舒服,我就给你揉一揉吧。”
小时候的手术,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多少疼痛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这次手术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肉体钻心的痛。每一个轻微的活动,每一次不经意的动作,尿道口和肚子上的引流管都会扯得我龇牙咧嘴。会阴部敏感部位的切口本就让我痛苦不堪,每次换药都会让我浑身大汗淋漓,手术前坚定的信念已经快要被钻心的痛消耗殆尽了。
术后第五天,切口刚换完药,妈妈帮我换床上弄脏的尿垫,不小心扯到了我的尿管,像是点燃了引线,我竟然不顾一切地冲着妈妈大声喊叫道:“你就不能轻一点嘛!你知道我有多疼吗?为什么把我生成这个样子!让我无端地受这么多的折磨!”多日来的委屈和痛苦,随着我的哇哇大哭倾泻而出。这几日一直看着我遭受痛苦,加上陪床的劳累,妈妈其实也有些体力不支,精神不济,但是她比我要坚强很多,看到我的这种状况,丝毫没有怪我,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妈妈只能抱着我的头,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任由我在她的怀里抽泣。
这时候,爸爸进来了,他拿着一件快递走进病房,看到抱头痛哭的娘俩,一时不知所措。妈妈一看,赶紧打破了僵局,轻声问道:“你拿来的是什么呀?”爸爸回过神来,一边拆着快递一边对我说:“快来看看,刘阿姨给你寄来了什么。”妈妈帮我打开盒子,精美的包装袋里是一条色彩靓丽的连衣裙,白色的裙身上印满橘红色的雏菊和黄色的向日葵,阔领短袖,清新的色调、温暖的图案、修身的款式充满少女的气息。包装盒里还附有一张心形的粉色卡片,打开它,上面是刘阿姨写的一句话:“祝贺你,做回你喜欢的自己!”
就像闷热晦涩的房间吹进一阵清凉的微风,我焦躁的心情竟忽然间平复下来。第一次做手术收到刘阿姨送给我的遥控小汽车,那时的心情是雀跃的,而这一次,这条漂亮的连衣裙让我觉得未来是那么光明和美好,刘阿姨的每个礼物都那么合我的意。是呀,要做回喜欢的自己,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化茧成蝶、破茧而出,都要经历痛苦的蜕变,不经历风雨,如何能见到彩虹呢?
之后住院的十幾天里,换药、拔管、拆线,我想到刘阿姨的鼓励,想到父母这么多年来不离不弃陪我走过难熬的日子,我开始能够坦然地承受那剧烈的疼痛,我焦躁的情绪也慢慢地得以平复。每当我感觉痛苦难忍的时候,回头看一眼插在床头桌上的粉色小卡片,我就有了战胜痛苦的动力。是的,再忍一忍,我就快要化茧成蝶了。
那段日子可能是我永生难忘的时候。小时候的手术,我还懵懵懂懂,不能自己做主,以至于造成这么多年的纠结和痛苦,而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主见,认识到自己的人生该走什么样的路,我不再受任何人的左右,也不再有任何的顾虑,只是想找回那个快乐开朗的我。而这些年,变成男孩的日子里,我一点也不快乐,从来没有找到过自我,整个人处在矛盾纠结中,加上周围的环境并不友好,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痛苦,都在质疑我到底是谁。我不自信、焦虑、自卑、我甚至多次绝望过,只是因为“他”不是我,这一次,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之后,我真的要找回自己了。
虽然走了不少弯路,比起来我算是很幸运的了。不管我多么痛苦难熬,家人们始终跟我站在一起,他们承受的压力并不比我小。我曾看过不少像我一样类似的案例,被家人发现得了这种病之后,有的从小就被遗弃,走上流浪的艰难之路;有的被最亲的家人疏远、排挤,一个人孤独地生存。如果说外人的冷眼和嫌弃是没法改变的,家人的抛弃和疏远是最让人寒心的。谁都不愿意得这种怪病。而我虽然得了这不幸的病,但是有幸得到了家人全心全意的疼爱,他们忍受了这些年我的暴躁和不懂事,不仅父母,连小我三岁的妹妹都很懂事,她也会小心翼翼地呵护我,照顾我的情绪。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瘦小的父亲变得高大伟岸,为我遮风挡雨,坚韧的母亲用她的温柔暖化了我的不安。不管经历多少痛苦,家人们的温暖让我感到我并不孤独。还有像刘阿姨一样的医护人员对我多年的关注和帮助,也让我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温暖,特别是这次变性手术,医生们不遗余力地帮助我评估、分析、手术,都让我们全家非常感动。
化蝶新生
出院后,我们又搬了新家。这一次机缘巧合,爸爸的单位正巧在昆山建了一个分厂,全家都跟着搬到了昆山的郊区。为了让我换一个新的环境,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他主动放弃熟悉的环境,申请调到这里来工作。之前父亲也经过了周密的考察,这附近有一所新建的中学,初高中全部都有,主要面向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录取分数线较低,妹妹也可以跟着一起到这里上学。虽然以我优异的成绩,报考这样一所远离上海、生源较差的学校,有点可惜,也让我初中的班主任觉得很是不理解,但是我明白父亲的深刻用意,毕竟从男生变回女孩,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只有换个新环境,才能彻底与以前的自己告别,我倒是不介意换一个新环境,新的环境才能没有压力,抛弃过去的生活,我知道这会是我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我找回了最初的自己,需要开启全新的生活。
从手术后到开学的这段时间,爸爸仍然忙碌着,他四处奔波,为我办好了入学所需的所有手续。这其中,身份证和户口上的性别更改,花费了最多的时间。虽然手术前都已经咨询过了,但实际办理起来还是费尽周折。从医院的各种证明材料,到监护人的确认,再到派出所的调查审核,每一个流程都并不是那么顺利,但好事多磨,终于在开学前,我拥有了新的身份。拿到身份证的那一刻,看到身份证上性别一栏赫然印着的“女”,我差点掉下了眼泪,我拿着身份证久久地凝视,这真是来之不易,我等了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想想一路走来的经历,感慨良多。从出生到九岁,懵懵懂懂的阶段里,自己从来不曾有过丝毫怀疑,快乐地享受了童年的时光,一直以为是个女孩,没想到后来却出了变故,一场手术硬生生地把我变成了男孩,但是心理和生理上并没有得到我的接纳和认同。这六年多里,我的身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且这些压力也给我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让我的父母也跟着我一起煎熬,还在家外承受了太多的非议。后来搬到上海,虽然外界的议论少了,但是自己内心依然是矛盾、纠结着的。这次的手术带给我的是全新的蜕变,将是我人生一个新的起点。
当我们搬到了昆山新的住处时,住房条件比以前更好了。家虽然不大,但是被父母收拾得很温馨,我和妹妹的房间都被装饰成了我们喜欢的粉红色。更可喜的是我精神上的变化。这些年在上海,我学习成绩虽然上去了,但是因为外形是男生,很多动作神态还总是被人看作女性化明显,也常有一些流言蜚语,有一些不友好的声音。性格上,我还是沉默寡言,跟同学们有些格格不入,几年下来也没有几个好朋友,我内心一直是压抑着的。而这次手术,变成女孩之后,我心理上的大石头好像突然放下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父母看到我的变化,也都替我高兴。这些年也难为他们了,一直陪着我哭,看着我痛苦,他们也难过。这一次,他们也终于能够如释重负,松一口气了。
当我的身体正好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到了开学的日期,头发的长度也已经可以修剪成及耳的娃娃头。由于停用了雄性激素,我的皮肤细腻了很多,穿上刘阿姨送给我的连衣裙,我感觉自己又慢慢地找回了自信,及膝的飘逸长裙显得我亭亭玉立,之前我已经偷偷试穿了好多次,看到镜子里这个向往已久却又陌生的自己,想象着即将开始的住校生活,我努力地冲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以平复心中的期待和忐忑。虽然有些生硬,但是我在努力适应新的变化。
学校离家不算很远。开学那天走到学校门口,我就让爸妈回去了。本来父母要送我进校园的,但是被我拒绝了,接过爸爸拖着的行李箱,背好我的背包,我一个人拖着行李,随着报到的人群慢慢走进学校。
大部分报到的同学都有父母或亲友的陪伴,像我这样的还是少数,显得有些另类,但是我不在乎,毕竟未来的路还要一个人走下去。此时的我信心满满,找到登记处,确认各种入学文件,辟如查看分班表、宿舍分配表、班级报到处签到、领取住校用品等、办完这一整套的手续,我肩扛手提,身上已挂满了大包小包,有家长帮忙的还好说,我这只身前来的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正在我发愁如何将这些东西搬到宿舍的时候,分发物资的老师喊道:“小伙子们,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哈,主动帮助一下势单力薄的女同学!”在同学们善意的哄笑中,站在我前面的一个高大的男生,回头张望了一下,立刻向我走过来,一边捞起我的被褥,一边笑着说:“英雄来喽!”而另外一个男生则默默地拉起我的行李箱,腼腆地冲我笑了一下,在我连声道谢中,他竟羞红了脸。
跟在两个男同学身后,走在通往宿舍楼的校园小路,我内心是雀跃的,像出了笼子的小鸟一般自由开心。两旁人行道边有一排树,巨大的树冠挡住了热辣辣的太阳,让人感觉到格外清爽。刚刚还手足无措的我,现在被别人理所当然地当作柔弱的女生来照顾,带给我满满的幸福感,还有划过心中的那抹尘埃落定后的满足感,心里突然感到由内而外的轻松。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不禁暗暗地掐了掐自己,哎呀,有点疼,原来这一切不是在做梦,都是真的。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我彻底放下了以前的包袱,一点也没有忐忑不安的情绪了,我对未来充满着信心和期待,我相信自己很快能够适应这种转变。
进入高中,学习节奏明显加快,大家都在为实现自己的大学梦想努力着。没有了周围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和特殊的关注,我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动物,在自由的田野里肆意奔跑。由于我出色的学习成绩还有和陌生的同学们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我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住校的生活充实而又快乐,我会利用周末放学回家的时间,使用扩张器对我手术成形的阴道进行扩张。雖然扩张的过程会很疼,但是在我自己的私密空间里进行会让我有足够的安全感,而且我知道,每扩张一次,我都向真正的女孩子又近了一步,那种感觉就是痛并快乐着,为了以后,我愿意承受这些痛。
时间很快过去了,高一一年在紧张、充实和兴奋中悄然滑过,我变化很大,在班里的成绩遥遥领先,最关键是性格也日益开朗,由内而外的那种轻松使我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又要到暑假了,从搬离老家,已经整整 八年了,这么多年我和二丫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信里我们约定,今年的暑假我们一定要见个面,好好聊聊,最好是聊上几个通宵。
我已经写信告诉二丫,我重新做了手术变回了女孩子。二丫也很激动,她由衷地替我感到高兴。我始终还记得她的那句话,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那是我成长过程中最感动的一句话,也是这些年我感到最暖心的话,每当痛苦难熬的时候,是二丫这句话给我动力和勇气,让我不要放弃自己,和二丫的友谊是我那段黑暗日子中最明媚的一道光。我想当我穿着裙子和二丫手拉手一起欢笑的时候,那情景一定和谐融洽的,如今的我长成一米七的个头,留起了一头长发,亭亭玉立,我想二丫再次见到我,第一眼肯定都认不出我来了吧,想想她会有怎样惊讶的神情,我非常期待那一天能够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