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运动中的激进试验:伯明翰学派的教育实践
2021-06-28陈磊
陈磊
摘 要:在战后英国左翼文化政治与高等教育迅猛发展的推动下,霍加特于1964年创建了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该中心办学地位相对独立,以培养文化研究的从业者为目标。19世纪70年代学术与社会运动的相互刺激,促使中心积极探索教学与研究的新模式,发展出包括综合研讨会、工作研讨会和选本研讨会在内的各型研讨会及十数个研究小组。社会运动与教育实践的互动,使得中心的日常运作与教研实践呈现出高度民主性和开放性的特征,这成为中心取得重大成就和影响力的重要原因。但随着英国政府强化对高校的控制以及激进文化的衰退,中心独立成系并最终被关闭,其教育实践为我们遗留下诸多值得反思的问题。
关键词:社会运动;CCCS;教育实践;民主性;开放性
伯明翰学派是以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re of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CCCS,1964-1988年,以下简称中心)为载体,以大众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学术群体。它融合文学、社会学与人类学等学科,开创并传播了文化研究这一新兴学科,成为战后英国学术界享有盛誉的“国际招牌”,堪与法兰克福学派相并称。与后者颇为不同的是,该中心是致力于跨学科研究的研究生培养机构,同时又维持着半独立的地位。由于和当时的社会运动保持着紧密联系,它发展出了独特的教学与研究模式,极大地助推了其学术创新。当前国内外学界多着眼于探讨伯明翰学派的学术成果,而对于CCCS的实际运作状况关注不多,且未能就其取得辉煌成就的原因提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本文将运用2014年伯明翰大学所刊布的该中心十九份工作报告,并结合该派学人的诸多访谈,对其学术建制与实践活动进行史实重建,从教育实践的角度探索该中心取得巨大成就的成因,为深入认识以伯明翰学派为代表的西方左翼学术的发展提供另一种理解视角。
一、CCCS的创建及其成就
(一)CCCS的创建
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建立受益于战后英国左翼文化政治与高等教育发展的强劲助推。
首先,战后英国左翼思想界对大众文化问题的阐释,不仅推动了社会运动的发展,也构建了中心的思想基础。战后英国福利国家的建设,加快了传统社会与家庭结构的解体,社会冲突的形态发生了重大转变;同时,大众消费文化的盛行,青年亚文化群体的涌现,改变了传统的文化景观。这些新的文化政治现象引起了左翼知识分子的广泛关注。而苏伊士运河事件及共识政治的形成,进一步促使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爱德华·汤普森(Edward Thompson)等人开始反思英国共产党和工党的政治规划。他们认识到,必须真正理解新的社会政治现实才能重新开启社会主义规划,由此,“文化话语第一次成为政治探讨的中心”[1]。威廉斯率先从文化角度解释当代英国的政治与社会处境,提出了“文化革命”等概念,试图以传播与教育领域为切入点来规划社会主义政治理想。CCCS的创立者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于1957年出版《识字的用途》一书,对工人阶级文化展开民族志描写,痛斥了通俗文化的商业化现象。受他们影响,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与查尔斯·泰勒等人在牛津创办《大学与左派评论》(University and Left Review)雜志。该杂志的关注重点是后福利英国的“文化”批判;社会主义人道主义价值的重估等。[2]其中,霍尔发表系列文章考察青年文化问题,借以理解新的“政治”,随后他出任了《新左派评论》(New Left Review)的主编。该杂志对战后的资本主义、大众传媒展开分析,“为社会主义运动带来了直接的时代感”。[3]这些文化政治分析不仅推动社会运动的发展,而且成功定义了当代文化危机,进而打开了“新的政治图景”。由政治角度切入并阐释文化问题,出乎意料地为文化研究的学科发展奠定了学术基础。[4]传统马克思主义所忽视的大众通俗文化开始获得学术关注。但其学科主体地位的实现需要一个学术机构来完成,这一任务最终落在了中心的身上。
其次,战后英国高等教育的扩张,特别是跨学科研究的兴起为中心的建立提供了契机。制度上,为适应新的经济发展需求,英国创办了沃里克大学等10所大学。这些新兴大学为适应实际应用需要而倡导跨学科研究,这一模式逐步从理工科蔓延到了人文社科领域。新建立的开放大学率先开设人文学的跨学科课程,部分理工学院更将英文研究置于广泛的人文学科之中。尽管1963年的《罗宾斯报告》为研究生教育提供了若干官方建议[5],但并没有为它制定任何正式的章程和条例,从而为中心的跨学科研究等教育实践提供了灵活的制度空间。学术上,利维斯对大众商业文化的研究早已越出文学研究的边界;威廉斯、霍加特及霍尔也已经在成人教育中开展跨学科性质的教学研究,为中心的学术试验奠定了实践基础。
在具备天时地利的情况下,霍加特得到企鹅出版社的捐赠,于1964年在伯明翰大学建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以延续自己的研究旨趣。霍尔由于对当代文化问题的持续探索而受邀加盟。尽管关注大众媒介的机构业已出现,但该中心是当时唯一致力于“文化问题的跨学科(Inter-disciplinary)研究”[6]的学术机构,以招收和培养研究生为主要目标。
·教育史研究·社会运动中的激进试验:伯明翰学派的教育实践
(二)CCCS的成就及其影响
虽然一直在学术边缘位置挣扎,但中心依然披荆斩棘,开创了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事业。其学术成就体现于数量众多的高质量论著之中,主要包含期刊论文和专著两部分。
1.《文化研究工作论文》(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WPCS)
这是中心1971年创办的正式期刊,选登相关领域文章,分为长文章、评论文章、重要论文英译等栏目,致力于推广中心的研究成果。该刊每年都以中心某个研究小组的学术成果组成主题文集,并且很快出满了10期,随后与哈钦森出版社(Hutchinson)合作,以著作形式联合出版了第11期后的6期。[7]
2.《临时油印论文》(Stencilled Occasional Papers)
这是中心最早创办的杂志,刊载有关文化问题的短文章,为中心研究与外部的快速交流提供便捷渠道。该刊1965年开印,后来一度为《丛刊》所取代,1974-1975学年重新刊印,于1988年终刊,总计88篇论文[8],集中反映了中心的学术发展历程。
3.专著出版
主要是中心成员的个人著作,如外部项目的成果《学做工》;博硕论文出版的《亚文化》等;集体著作则包括小组论著《监控危机》、《仪式反抗》等。
4.其他
中心成员发表在其他刊物上的系列文章,譬如1980年霍尔在《媒介、文化&社会》杂志上发表的《文化研究:两种范式》等重要论文。
中心出产的论著与教育实践构成了其学术与社会影响力的基石。大量论著不仅成为文化研究领域的典范之作,不少论文更是直接作为开放大学等机构文化研究课程的教材或参考读物;作为文化研究的先锋,中心建立了该领域的边界、方法论乃至课程体系的标准。此外,伯明翰中心的学生相继在西方诸多高校就职并开展教学与研究,其教育实践推动了学术系科、课程设置等高教制度的整合,促进了英、美、加、澳乃至东亚国家文化研究的扩展,是文化研究成为全球性学术系科的原动力之一;伯明翰学派所代表的文化研究更是推动20世纪末人文社科领域“文化转向”的一大诱因,使得其80年代的口号变为了“一切都是文化”[9]。中心成员对社会运动的积极参与,对当代种族政治、女性政治等文化政治现象富有穿透力的阐释,更助推了多元文化主义政治与文化思潮的兴起[10],促使中心成为推动西方左翼学术与政治发展的大本营之一。
二、CCCS的教育实践——组织与运作
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作为半独立的办学机构,其组织与运作过程极为灵活而富有弹性,从而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办学模式。由于经费独立自筹,除招生须遵循学校标准外,中心在其他方面几乎完全自主,不仅可以自行组建学术团队,而且在具体的教学与研究模式上独立摸索。在与社会运动等激进文化的交互作用中,中心不断调整其组织以寻求合适的组织模式。
(一)资金来源
办学资金短缺始终是制约中心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它基本上依靠自筹经费办学,校方则为其提供宿舍和办公设施。中心的启动资金来自私人捐助,包括企鵝图书捐赠的每年2400镑为期7年的款项;查特·温都斯出版社和《观察家》基金提供的为期7年每年100镑的金额以及某富人捐赠的500镑。此外,中心的学术期刊、专著出版也可获得一定创收;申请外部基金项目则是另一大资金来源。资金的缺乏限制了中心的人员扩张。为此,中心曾一度减招全日制学生。学生学费的来源途径有三种,分别为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SSRC)和教育与科学部(Department of Education and Science,DES)提供的奖学金;私人和地方基金的资助及自费解决。海外学生则只能申请奖学金或自费。
(二)组织架构
中心最初挂靠于伯明翰大学文学院英文系,1969年被学校“正式接收”[11];1974年正式脱离英文系,成为“文学院的独立单位”[12];1988年初中心被合并为文化研究系,成为大学建制的一部分。其管理结构分为中心主任、研究员/秘书、学生三层,正式职员通常由主任和两名专职研究员以及一名秘书组成。1969年霍尔实际上接管了中心事务,并于1974年霍加特正式离职后就任主任一职;1980年霍尔前往开放大学任教,之后由理查德·约翰逊(Richard Johnson)接任该职。中心的历任研究员有米歇尔·格林(Michael Green)、约翰逊、及80年代的麦克尼尔(Maureen McNeil)、格里芬(Christine Griffin)和威利斯(Paul Willis)以及若干研究助理(非常任)。此外,中心还有秘书和兼职秘书负责日常琐事。图书馆则由非固定的馆员或兼职人员负责管理。中心的日常运转实行集体负责制,由全体职员和学生在每周管理会议上讨论来共同决定,以高度民主而著称。
(三)学生类型
入学申请者在达到文学院要求(通常须获得一等荣誉学位或二等上)的情况下,均可向校方提出书面申请。面试在每年三四月举行,通过后注册为文学院研究生。
其一,从学生与中心关系的角度看,学生大概可分为五类。1.全日制学生(Full-time Students):他们通常会开展长期研究,并攻读博士学位;2.兼职学生(Part-time Students):这部分学生隶属于中心,有些人会追求更高学位,且与全日制学生不作区别对待,但他们通常是临时学生(Occasional Students),开展某领域的特定项目或短期的研究项目;3.联合培养或接受中心指导的学生:他们由中心和其他院系联合培养,或参与一点长期研究,或选择申请更高学位;4.全职研究助理:在中心指导下开展研究项目的人;5.与中心有常规联系的当地人,他们参加研讨会,但没有隶属关系。各类学生的人数情况参见下表1,从中可见,学生的构成比例一直随着中心办学环境的变化而变动。全日制学生经历了从稳步增长到下降的过程;非全日制学生则从70年代末开始稳步攀升。
其二,从学位属性看,中心最初只设置硕士(MA)和博士(Ph.D)两种学位。主要类型有:论文型硕士(MA by thesis),其全日制学生的学制为一年,在职学生为期两年但不超过三年,且需完成不超过50000字的论文;论文型文学硕士(MLitt by thesis),它是文学院的创新型学位项目,全日制学生为期两年,在职学生最长年限为五年,且需完成不超过80000字的论文;博士(PhD),其全日制学生的学制不少于两年,且不设最长年限。[13]此外,1975年后中心开始招收课程+论文型硕士(MA by Course Work and Dissertation),其学生必须参与为期一年的全日制“教学课程”,共包含三门课程和一篇论文;1982年中心设立名为“传播与文化研究”的本科生联合学位,并负责半学位(Half Degree)的部分跨学科课程,成功吸引了大量本科生参与文化研究。[14]此项目开设伊始就吸引了130多位申请者,1985年更是突破600位。
(四)教学与研究的运作
中心成员学术成果的数量和质量是其办学成败的重要指标。为此,中心通过创新各种研究和教学模式,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成员的学术创造性。
1.研究项目
由于资金短缺,中心早期只能承包外部基金项目开展学术研究,后来才逐步发展出自身的研究方向。主要的研究项目有:(1)外部项目。这些项目基本上属于中心感兴趣的领域,包括古尔本金安基金会资助一年的项目;朗特里纪念基金资助为期三年的跨学科项目。[15]此外,还有戴维·莫利的英国电影协会项目等等。(2)个人研究。个人研究围绕学生的硕博学位论文或某些特定研究展开,其中特定研究同样需要在研究员的指导下进行。(3)小组集体研究。早在1964年,中心已设想围绕若干兴趣焦点自由地组成小组来开展集体研究。由于当时尚处于理论方法的探索阶段而未能实现。1969年中心才考虑将理论和实际研究相结合,以“实验性的方式”展开小组研究。1971年后中心开始涌现出“文学与社会”“亚文化”等亚研究小组(Sub-group),它们既紧扣学位论文选题,又能与一般理论问题相联结。1973-1974学年,各小组开始在理论研讨会中展示其研究的核心问题。[16]设置研究小组是中心研究模式的重大创新,其数量不断增加并产生了丰富的成果。小组由于人员变动等原因经常中断或更改名称,总计出现过数十个。
2.教学与研究的组织运作
中心的教学与研究模式在霍尔和约翰逊分别接任主任的年份,转变较为明显。随着本科生课程的开设,其办学模式逐步迈上学科化、建制化的道路。中心主要教研方式以下三种。
(1)综合性研究生研讨会(General Graduate Seminar):该研讨会每周二下午四点在中心研讨室举行,向中心成员及感兴趣的师生开放,但为了保持讨论的流畅性会限制参与人数。该会每次邀请不同学科的专家主讲,随后展开讨论,其目的是探索文化研究的议题和边界。受邀者除了威廉斯等左翼学者,还包含大众文化、媒介研究等领域的专家。该研讨会的主题范围在1969-71年间不断扩大,但 1975年中心开设课程硕士项目,其课程内容取代了它。其中的理论研讨部分由“文化研究的理论与方法”[17]课程所承担,理論课程的设置反映出中心的理论方法日趋成熟。
(2)工作研讨会(Working Seminar):该研讨会每周一下午三点举行,只对中心成员开放。它主要讨论文化研究的具体问题或研究案例,以提高学生的批判性分析和实际操作能力。不过,随着中心转向经验性研究,1971年开始形成的小组研究逐步取代了此研讨会。小组项目作为研究展示和经验分享的论坛,为学生论文写作提供了方法性支持。中心鼓励各小组与相关的个人或团体建立联系,并邀请外部学者参加其会议。1981年,中心重组硕士(MA)课程,使其与小组项目紧密结合,小组模式也被逐步淡化。1984年该课程分成了“核心讲座或谈话”与若干阅读小组两部分,成为中心“研究范式的导引”。[18]
(3)选本研讨会(Seminars on Selected Texts):该会肇始于1965年,每周一上午举行,面向中心成员。它每学期由一名教授主持,每次阅读社会学、结构主义等领域的经典文本,先由学生演示,然后展开讨论,为“中心的跨学科研究打下合适基础”[19]。1970年左右,中心的理论探索进展较大,已准备出版《文化研究读本》。1972年此研讨会演变为综合理论研讨会(General Theory Seminars),“主要关注文化与社会结构的关系”。1977年,该研讨会被终止,原因可能是中心的理论探索趋于成熟,已形成文化研究的基本理论范畴,从而融入到了硕士课程和小组项目中。
(4)半学位课程(Half-degree Course):该课程为联合学位的本科生而开设,它与中心的研究牵涉较少,但为1988年设置本科生专业打下了基础。
(5)日校(Day School):1982年创办的为期一天的临时性活动,围绕当前的兴趣邀请外部人员参加,后来由小组来专门组织。
(6)为访问学者举行的临时研讨会。
(五)对外交流
为适应英国乃至欧美高等教育扩张和跨学科研究盛行的趋势,中心积极寻找“同道”,拓展学术交流的网络。
1.交流网络
中心的对外交流十分活跃,这得益于它与相关机构的广泛联系。除了与伯明翰大学教育系、德文系等院系举办研讨会、开设课程之外,中心还积极拓展校外合作。国内方面主要有:1964年与成人教育单位、BBC等机构建立非正式联系,并举办相关会议;与英国电影协会等机构保持常年联系;中心的国家研究小组(State Group)与沃里克大学实现学生交换的常规化等。国外方面有:1965年乌特勒支大学与中心建立常规联系,并达成由该校、中心、布法罗大学轮流组织会议的协议[20];1967年中心与那不勒斯大学的英国和美国研究院建立稳固联系;丹麦罗斯基尔德大学与中心互访密切,曾联合举办暑期学校,并开设短期课程;1979年巴克教授发起“建立各层次文化研究教学的常规会议网络的倡议”,建立起每年分别在中心、伦敦和布里斯托尔举行一次日校的机制,著名的文化研究协会(Cultural Studies Association)即孕育于此活动。[21]此外,中心还与美国安娜堡大学等十数所欧美大学保持联系,以展开后续访问与交换活动。
2.会议
中心举办和参与的会议难以计数,如1969年承办“表达艺术与社会”三方会议。70年代初中心成员参加了东盎格利亚、威尼斯等地的文化研究会议,提交报告并主持讨论。此后,中心每年参加的会议数都在10场左右。
3.访问学者
除邀请学者为研讨会演讲外,中心也重视学者的短期讲学。进入80年代后,中心声名远播,国内外访学人数大增,每年达20多人。为此,中心特地举办了各种主题会议。[22]
4.对外教学
除研讨会外,中心还开设不少服务型课程,主要分为跨院系和校外两类:1969年开始为英文系开设文化研究导论作为本科生选修课;开设关于媒介、亚文化等主题的跨院系课程以及举办面向校内外学生的讲座;1972年后中心学生常年帮助开放大学和继续教育学院开展教学活动。此外,中心受邀为“各种教育层次的周末学校及会议演讲”,参与成人教育的活动日益制度化。
5.咨询工作
中心成员曾入选专家咨询小组,为其他院校审查认证其文化研究的课程与学位。这是中心研究得到承认的结果,体现了其学术上的领先地位。
三、社会运动、教育实践与CCCS的成功
伯明翰中心教育实践的特殊性在于,它深深嵌入进当时的社会运动所代表的激进文化之中。中心成员布兰斯顿曾犀利地指出,新左派与青年大众文化的迸发构成了中心的历史性基础,学生运动、反种族主义等社会运动所代表的激进文化则是它的共时性背景。[23]在此氛围中,英国还涌现出了女性解放联盟(Womens Liberation Conference)与《银幕》杂志等诸多机构。在强劲的左翼文化潮流中,中心适时地展开了独特的教育试验,从而开创了一个学术黄金时代。换言之,社会运动与中心教育实践的互动是它获得辉煌成就的重要原因。
首先,所招募成员的地位的“边缘性”促发了中心对种族与女性研究等边缘问题进行开掘,并使其发展成为文化研究的主流。中心成员的社会和学术地位大都处于主流之外,高等教育扩张之前他们难以进入学术领域。霍加特、威利斯和赫布迪基等出身工人阶级,霍尔来自牙买加的黑人家庭,吉尔罗伊和卡比(Hazel Carby)也是黑人。中心的女性学生不仅在主流学术界甚至在中心也是边缘群体。边缘位置促使霍尔和霍加特视大众文化为严肃的研究对象;青年亚文化则是学生的关注重点;卡比尤其关注女性的边缘化问题;吉尔罗伊见证了嘉年华暴乱,感受到黑人权利受到挑战,这为他“打开了通向职业学术的大门”[24];约翰逊则将中心视为能真正实践占领运动中所产生观念的场所;布兰迪在接触了女权主义及中心的著作和成员后,慕名而来。[25]正如中心报告所指出的,学生都带着自身背景所产生的独有疑问,来到能寻找其答案的地方。可以说,中心成员选择被长期忽略的学术视角和选题,推动了边缘问题进入学术研究的主流视野,从而为文化研究学科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其次,学术与政治的互涉,极大增进了中心成员对这两种活动的深度参与和理解,并在此过程中塑造了文化研究积极介入现实的特征和风格,从而推进了左翼学术与政治的互动发展。1968年以降,社会运动风起云涌,中心恰好面临确定文化研究的性质和目标、如何回应社会运动等决定其根本走向的问题。霍尔领导中心及时将外部政治与智识工作相结合,实践了“智识工作的政治”[26],从而奠定了此后中心的总体性质和风格。
其一,尽管中心没有统一的政治取向,但大多数成员认同左翼政治。他们参与不同的政治组织,如英共、欧共、社会主义工人党及女权主义等政治团体,推动“中心及其学生成为伯明翰大学内部诸种破坏性政治斗争的所在地”[27],其政治活动的影响遍及整个校园和地方社区。他们参与游行、静坐、占领学校等行动,其中,霍尔是重要演说者,格罗斯伯格(Larry Grossberg) 则是主要煽动者之一。[28]不仅如此,克里彻等人甚至在移民集中地汉兹沃思建立了公社,中心的女性学生则介入了伯明翰当地的女性解放运动。譬如,布兰迪等人参与反对种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活动,并积极分发传单、撰写小册子。中心的运作因此而一度中断,所有精力用于讨论政治议题,成为“学生革命的智囊机构”。
其二,霍尔敏锐地意识到学生并不理解其参与的政治活动,因此引导他们反思并研究它。社会运动的争论无疑是其中的主要议题,由此,“行动主义再次主导并形塑了学术工作”[29]。一方面,民主化运作的研究小组等组织单位是其成员政治认同的实验场,譬如“女性研究小组被视为女性运动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中心成员以其边缘视角和政治主体性去揭示世界的复杂性,为改造世界做准备。1969年霍尔主持研究学生占领事件所产生的官方文件;小组的集体之作《女性持有异议》等著作也反映了这一取向。为此,约翰逊在报告中明确指出,《帝国反击》是新左派研究传统的重要节点,深化了站在从属社会阶层这一批判性立场的承诺。[30]莫利则认为通过对政治的文化维度之研究和实践,中心是改变政治的定义并推动传统左翼党派政治向文化政治转变的关键机构之一。[31]如果以女权运动为代表的“认同政治是新左派的继承者之一”[32],那么中心则参与并阐释了这一左翼政治的变迁。霍尔所追求的有机知识分子理想在中心成员身上得到了某种实现,其目标是把学科知识运用于当今社会的主要冲突上去,使其“对政治的有效干預成为可能”[33]。由此,中心借由文化研究推进了新时代的左翼学术与政治的发展。
再次,集体协作与民主化运作相结合的模式,完全激发了中心成员的学术自主性和创造性,成为辉煌的文化研究成果的推进器。英国的研究生培养通常遵循师徒式的专门化培养模式。[34]然而1968年的学生运动极大推动了中心开创日常管理的民主化和集体协作模式。此过程在霍加特因学生运动而离职后加速推进③,从而探索出了“集体组织和自我管理的智识工作模式”。[35]从此,传统的学生与教师间的学术等级制被完全打破,学生被允许根据自身学术或政治兴趣选择研究方向,自由地组成亚小组。学术上,中心不限制研究领域或经典文本,比如小组可集体研究决定其阅读书目。最鲜明的例子是女学生不满中心女性研究的缺场,直接借鉴女性解放运动中意识觉醒小组的形式,建立了女性研究小组。她们批评中心存在性别歧视现象,并声称女性小组“有必要规定其自身的问题式”[36]。尽管霍尔认为女性主义是从外部“破门而入”的,依然任其自由发展。日常管理上,占领运动中“职员和学生在一起”的口号在中心得到完美体现。所有决定和政策的出台都由全体参加的每周例会讨论而商定;[37]学生小组管理着中心不同领域的运行,例如出版小组负责中心期刊的发行,管理小组陈述每周议程;成员平等参与编辑期刊;学生甚至秘密参与了英国高校制度严厉禁止的招生面试工作。[38]总之,中心学生的教育实践践行了学术与实践相统一的原则,是霍尔所谓“生产有机知识分子的制度实践”[39]。如此,中心巧妙地将民主运作与集体协作相结合,民主性给予个体自主性和创造性以空间,而集体协作则适应了跨学科研究的需要,研讨会和小组研究所产生的经典著作是其成效的突出展现。
最后,学术交流的开放性推动中心的学术和学科发展,实现了校内、校际和国际层面的整合,从而广泛拓展了其学术与社会的影响力。学术层面的开放包括两方面。其一是具体研究向任意领域、理论开放,其学术训练不以某学科为依托,而是对“新的学科整合进行试验、评价和修正”[40]。其二是对外交流上,不遗余力地建立个人、机构乃至机制性的沟通网络,小组甚至向“来自伦敦和沃维克等地”的人员敞开,“十分具有开放性和流动性”[41]。由此,中心成为了文化研究的大本营。在社会层面,中心视学术与社会實践为一体,使前者扎根于地方社区和社会土壤中。 第一,非常重视教学与科研相长,学生积极给地方院校甚至社区学校开设相关课程[42]。第二,除积极参与当地社会运动外,麦克尼尔带领学生深入城市,参与其中的文化政治[43];威利斯深入学校和工厂开展田野调查而写成民族志的名著《学做工》。这些都体现了“中心的主要原则——在实践中研究和写作能得到最好的学习”[44]。由此,中心多层次多维度的开放性得以贯彻,实现了其学术与社会政治影响力的有效发挥。
总而言之,中心所取得的成就与其在战后英国激进文化熏陶下所开展的教育实践息息相关。它所吸纳的“边缘性”成员直接决定了文化研究的议题方向;而他们的政治认同以及对政治的介入塑造了文化研究的总体特征;学术与政治之间相互激荡所孕育的民主化运作模式,激发出强劲的学术创造力;开放性交流平台的构建则是中心吸纳资源和释放学术与社会影响力的强力媒介。借此,中心成为了西方左翼学术的重镇。
四、余论
CCCS 独特的运作架构和教育实践无疑直接催生了其辉煌的成就。中心不仅涌现出丰硕的研究成果,更是推动文化研究成为了一种研究范式乃至全球性的学术建制。正如不少中心成员所言,由于其七八十年代所处的社会政治与高等教育环境的独特性,中心的模式是难以复制的。[45]它与1988年后的文化研究系及其他国家类似机构的区别是很明显的。这势必引起我们对此时期中心教育实践的总体性质及其得失的思考。
首先,CCCS虽然一度获得较大的制度空间,但难以脱离英国的高教体系并最终为其所体制化。中心的运作在文学院内维持了很强的独立自主性,但从招生标准到研究经费仍然受制于管理部门,这在约翰逊的历次工作报告中表现得至为明显。中心一向倡导反学科化、反学术建制,霍尔在1992年的伊利诺伊会议上就强调要警惕文化研究的体制化和“去政治化”,莫利等人也指出了文化研究并不适合本科学位的教育。随着当时社会运动的衰落,加上积极介入社会运动的学生陆续进入学术建制或其他就业体制之中,中心失去了此前和外部文化与政治进行互动所产生的活力,其对高教体制的“造反”也终究被收编。从1988年庆幸独立建系[46]到2002年最终为英国高等教育的科研评估(Research Assessment Exercise,RAE)体系所关闭,中心难以逃脱被体制所主宰的命运。其次,以学生为中心的民主化运作是CCCS最为激进的试验,既激发了学术创新,也带来了学生与教师关系的论争。在中心,学生学习和教师教学的态度转变、相互砥砺无疑促进了教学相长。但诚如保守派哈罗德·布鲁姆等人所批评的,文化研究的扩张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高等教育成为了政治斗争的场所。那么,在学术上学生与教师是否应该平等,该在哪方面平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仍然值得我们反思。
20世纪60、70年代的社会运动对英国高等教育形成的重大冲击,当时研究生教育的不受重视,都使得CCCS的创建和发展具备了较大的自由度。伯明翰学派的形成是CCCS在获得学术体制内外的较大空间后,所实施的激进教育试验的结果。其学术与政治成就既然源于教育体制空间的开放,也就受其制约。随着撒切尔主义的来临,政府强化了对高等教育的控制,加上激进文化衰退的影响,中心的自主性渐趋丧失直至被关闭。通过CCCS的教育实践这一特殊个案,我们得以窥见在非常态教育体制下,学术发展的可能性和潜力所在,也似乎获得了当今学术机构应该如何发展的若干启示。
注释:
①1988年该中心与社会学系合并为文化研究系,并开始正式招收本科生。由于资料所限且此前二十多年是该派学术发展的黄金时期,因此,本文将范围限定为1964-1988年。
②中心的年度工作报告(Annual Reports)共19份,涵盖1964-1988年,有些报告跨越了若干年。它主要面向广大的潜在学生介绍中心的性质、组织建制、招生与学术发展情况,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在2014年中心成立50周年之际,校方准备为其建立档案,并举办一系列活动,同时在其网站公布该报告以及中心的不定期论文目录。参见:University of Birmingham.CCCS Annual Reports (2014)[EB/OL].(2015-03-02).http://www.birmingham.ac.uk/schools/historycultures/departments/history/research/projects/cccs/publications/annual-reports.aspx;另外《文化研究》杂志也为此出版专号,刊发了一系列中心成员的回顾访谈,提供了官方报告之外的难的材料,参见:Cultural studies,2013,27(5).
③霍尔和宝林都认为霍加特对中心的政治参与失去控制而失望,难以在校方和学生之间有效调停,于1969年接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务,1974年正式离职,不过此间的每年都会回到中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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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赖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