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题电影概念发覆
2021-06-28樊晓君
樊晓君
近年来,国外《源代码》《记忆碎片》等电影,国内《重庆森林》《东邪西毒》《2046》等电影,以非线性叙事、碎片化叙事、时空并置、不可靠叙事、开放性叙事结局等叙事策略,打破传统电影叙事模式,破坏观众的观影预设,通过探讨梦与潜意识、灵魂与异度空间等认识论与本体论的哲学深层问题,呈现出人意料、引人深思的观影效果,从而将观看电影变成智力参与的游戏电影、烧脑电影。此类电影被冠以心智游戏电影、心理迷惑电影、复杂电影、非线性叙事电影、谜题电影等名称,正逐渐成为后现代电影一种新的发展趋势,如何认识、解释这样的影片,成为目前电影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其中,谜题电影的称谓相对比较普遍。
一、谜题电影首次提出考证
关于谜题电影(puzzle films)的称谓,国内学者多认为是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在《好莱坞叙事方法》(2006)中首次提出的。波德维尔在《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一书中再次强调:“《记忆碎片》经常被认为是一部谜题电影(puzzle film),这个类别在近年来的出现进一步证明新好莱坞在错综复杂的叙述方法上的全盛。评论者似乎会在相当宽泛的幅面上使用这个概念,只要一部电影要求我们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回想银幕上呈现了什么或者重新观看一遍,搜寻重要启示的线索所在之时,都会援引它。”[1]这说明国外早就普遍使用谜题电影作为对抛出多重谜题线索、运用复杂手法叙事的电影的称谓。
考察大卫·波德维尔的《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第八版增订版,2008),中国台湾首次译介puzzle films为谜题电影:“拍片者创造出令人困惑的故事时间模式或因果关系,而相信观众可以通过重看电影找到线索……谜题电影就是要让我们全神贯注于叙事形式的动态变化”。[2]其在《电影诗学》中称谜题电影(puzzle film)指的是:“艺术电影通过设置谜语来将叙述行为置于前景。在古典的侦探故事中,猜谜是故事中的一个:谁干的?怎样干的?为什么要干?在艺术电影中,猜谜是情节中的一个:谁在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怎么讲述的?为什么这个故事要这样讲述……艺术电影将着重点放在情节而非故事的倾向:我们是在跟叙述者玩一个游戏”。[3]
波德维尔甚至进一步解释谜题电影:“我们可以稍微深入一些,大致描繪一下谜题电影的谱系。在最温和的例子中,故事世界被呈现为稳定的客观的存在,只是在我们对它的认知中存在着裂隙。叙述保留了信息,常常并不按照它所预示的那样去做……在这类影片中,我们的知晓范围一般都被局限在单个人物的视野内……在这类影片中,叙述倾向于在高潮部分重复某个场景,以便能从新的角度加以审视……这些谜题电影从某些以自觉的叙述游戏为特征的类型中获得动力……因而非常多的创新手段在我们的谜题电影中变得切实可行……诸如不能适应环境的主人公、人物主观性的程度、混乱的时间安排、多主人公以及建立在聚合命运和社会网络基础上的情节等等。”[4]
此外,大卫·波德维尔在其著作《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一书的注释中说:“芭芭拉·科林格认为年轻一代经常将谜题电影和其他值得多角度观察的影片混到一起,比如《猜火车》《现代启示录》《逢凶化吉满天飞》。她提出多维度的谜题电影定义,令人信服地认为这种超类型电影担负了保卫边缘趣味并为其参与者赢得亚文化资本的任务。在这一部分中,我对谜题电影的定义要狭窄一些,并不包括那些可能要求重复观察的叙述策略。比如,观众可能会通过重复观察那些精心修饰的世界来寻找新的环境细节,或是为了传统的审美原因而重复观看,比如观察微妙的一致性,或是深化感情投入。”[5]两位学者互相印证对方观点,但显然,谜题电影既不是芭芭拉,也不是波德维尔首次提出,尽管他们各自都对谜题电影做出相关解释。
继续追溯芭芭拉·科林格(Barbara Klinger)在《超越复杂叙事:电影、新科技、家庭》(Beyond the Multiplex:Cinema,New Technologies,and the Home,2006)一书中特意做出注释,说明大卫·波德维尔在其《好莱坞讲述方式:现代电影的故事和风格》(The Way Hollywood Tells It:Story and Style in Modern Movies)[6]一书中描述了谜题电影在当代电影中的流行和普遍存在,以及它在电影史上有过的一些先例。“David Bordwell has written about the prevalence of the puzzle film in contemporary production and its precedents in ?lm history in The Way Hollywood Tells It:Story and Style in Modern Movie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7]
芭芭拉·科林格认为昆汀·塔伦蒂诺、保罗·迈克尔·安德森、凯文·史密斯、科恩兄弟和理查德·林克莱特导演所拍摄的电影是好莱坞电影的另一种选择,即这些电影是非法文本,能够提供娱乐或美学体验,这超过了主流电影所能提供的,如《年少无知》《低俗小说》。此类电影在第一次观看时不能被充分消费,需要重新观看。“我们可以把这些电影松散地归为谜题电影puzzle ?lms”。[8]如《黑客帝国》《低俗小说》《至激关系/战略高手》《非常嫌疑犯》《好家伙》《猜火车》《蓝丝绒》《现代启示录》和《2001:太空漫游》《第六感》《记忆碎片》等影片。
事实上,诺曼·N·霍兰德(Norman·N·Holland)早在1964年就提出谜题电影(puzzle movie,puzzle film)的说法,其在《令人费解的电影:应他们的要求所做的三个分析和一个猜想》(The Puzzle Movies:Three analyses and a guess at their appeal)一文中指出:“《第七封印》等影片在艺术影院掀起了一股令人费解的新电影类型的热潮:谜题电影(puzzle movie)……它们都有共同的难题,那就是它们让听众感到困惑,有时甚至沮丧。于是,他们提出了两个问题:一部单独的电影意味着什么?人们为什么喜欢它们?文学批评家可以相当肯定地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意思。第二个问题,感染力,把我们带入了更阴暗的深渊。对于第一个问题,我提供三个分析,《第七封印》《甜蜜生活》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这些分析之后,我将更加犹豫地猜测这类电影的心理吸引力。”诺曼·N·霍兰德认为:“谜题电影(puzzling film)让我们感到愉悦,因为归根到底,它和所有的艺术一样,是一种安慰。”
二、谜题电影称谓与概念界说
谜题电影又被称为心智游戏电影、心理迷惑电影、复杂电影、非线性叙事电影等,称谓的混乱严重影响学术界对影片概念使用的指向性,那么哪种称呼更为恰当?其准确的概念及研究范畴如何?
首先,我们考察心智游戏电影的称谓,此称谓由托马斯·爱尔塞泽尔提出,他认为心智游戏电影是超越类型、超越作者电影、超越国家民族电影的,并在结论中强调心智游戏电影是“一种现象和趋势”“不仅仅是复杂叙事,复杂叙事只是这些电影与我们大脑玩的游戏之一”。[9]考察该文,尽管托马斯·爱尔塞泽尔称这种电影为心脑游戏电影,但此类电影的设置谜题,叙事策略为复杂叙事,需要观众互动参与,这些特征也是谜题电影的主要特征和关键。此外,该文被收录在沃伦·巴克兰Warren Buckland主编的《谜题电影:当代电影中的复杂叙事》(Puzzle Films:Complex Storytelling in Contemporary Cinema,2009),是该书中的第一篇论文。由此可见,托马斯·爱尔塞泽尔应该是承认心智游戏电影就是谜题电影的一个别称。
心理迷惑电影主要由艾里奥特·帕内克在《诗人与侦探:心理迷惑电影的复杂叙事》一文中提出,他从波德维尔在《虚构电影中的叙事》一书中提出的叙事模式出发,认为《低俗小说》《蓝丝绒》《十二只猴子》《香草天空》《记忆碎片》等电影具有“与众不同的叙事结构、对因果逻辑的违背,或者在故事的因果链条上出现遭到忽视的、未提出解答的缺口”。并从波德维尔在《经典好莱坞电影》中提出“艺术电影呈现出的谜团是叙事的一部分”,认为心理迷惑电影具有“诱人上当的叙事体”“拆观众台”[10],并以《记忆碎片》为例说明此类艺术影片的复杂叙事特征、谜团特征,以及与观众的互动性。该文以波德维尔关于此类影片的复杂叙事理论为指导,提出自己对此类影片的称呼,指出此类影片的特征是:不可靠叙述、设置谜题、误导观众,这些也正是谜题电影的重要特征。考虑波德维尔在介绍此类影片的复杂叙事时,是将此类艺术电影称为谜题电影来分析其复杂叙事,因而,心理迷惑影片其实只是谜题电影的一个别称。
复杂电影由沃尔特·梅斯在《伍迪的美莲达与托德的故事:依据文学现代性的复杂电影叙事》一文中提出。该文以伍迪·艾伦2004年导演的电影《美莲达与美莲达》、托德·索朗兹2001年导演的《叙述故事》为例,重点说明“两部影片的共同兴趣是解构叙事”“两部影片都以复线叙事呈现”。[11]复杂电影与谜题电影在叙事策略方面是一致的,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谜题电影都是复杂叙事电影,但谜题电影除了使用复杂叙事策略外,还使用其他叙事手段来增强情节的曲折与智力的游戏考验,使用复杂电影来概括上述20世纪90年代后的猜谜游戏电影,显然不能全面表达上述电影的游戏性、烧脑性、互动性。
杨鹏鑫在《论非线性叙事电影的九种叙事模式》及《非线性叙事电影的大众转向》中将非线性叙事电影定义为:“就一部电影的整体布局、整体结构而言,规模性地出现了非先后顺序的时空,以网状、树状、套状、环状、并置、重组、逆序、检索、链接等形态取代了服从时间先后顺序的线条,并以这种有意制造的非线性形式作为影片的主体结构、叙事形式甚至思维方式。”[12]谜题电影的叙事结构,多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所以,非线性叙事电影与谜题电影的叙事结构是一致的,但采用非线性叙事的电影未必都是谜题电影。此外,杨鹏鑫在《论非线性叙事电影的九种叙事模式》中总结的非线性叙事结构有:网状叙事、树状叙事、套装叙事(套层结构叙事)、环状叙事、晶体叙事、多时空并置式叙事、不可靠叙事、重组式叙事、链接式叙事。其中,网状、树状等都是形容叙事结构的形状,而不可靠叙事是从叙述的真实与虚构角度而言,不属于叙事结构类型,多时空并置是从时间、空间一致性角度探讨叙事,与其他叙事结构并不在同一层面。同上,非线性叙事是谜题电影的叙事策略,但谜题电影还使用时空并置、不可靠叙事、智力游戏等叙事策略,仅使用非线性叙事电影不足以完整表现上述影片的完整特质。
尽管此类电影的称谓不同,每种称谓侧重也不尽相同,但谜题电影更能概括当下复杂叙事电影的总体特征。尤其是沃伦·巴克兰德(Warren Buckland)2009年主编的《谜题电影:当代电影的复杂叙事》(Puzzle Films:Complex Storytelling in Contemporary Cinema)[13]及2014年主编的《好莱坞谜题电影》(Hollywood Puzzle Films)[14],两部论文集以谜题电影为总题目,分门别类收录复杂叙事电影、心脑游戏电影等单一论文的论述,并认为谜题电影:“这些电影模糊了不同水平线上的现实边界,其迷惑性来自于裂隙、欺骗、迷宫般的结构、不确定的意义、公然的巧合,其中充斥着精神分裂者、失忆者、不可靠的叙事者或者已死的人等诸如此类的角色。总之,谜题电影在两个层面上运作:故事和叙事,它强调对于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故事的错综复杂的叙述。”[15]
由此可见,谜题电影从叙事策略上讲包含了复杂叙事手法,非线性的叙事时间、碎片化的叙事空间;从叙事者角度上讲,影片常常采用不可靠叙事者;从观众角度看,谜题电影充满游戏性、趣味性、智力性,需要观众具备一定的观影经验,影片需要反复观看、重新拼凑剧情、查找导演预留的线索才能对影片进行解谜。
三、谜题电影是不是类型电影辨析
国内学者岳莹在《一种伪命题——关于“谜题类型”的若干辨析》中认为谜题电影的概念比较混乱,重要的是岳莹批评谜题电影为超类型电影[16]的说法,认为谜题电影既“不是一种类型”,更“不是一种超类型”[17],并援引托马斯·沙茨在《电影类型与类型电影》一文中指出的“类型本质上是一种叙事系统,确认其身份惯例需要考察其基本的结构要素:如主题、人物、情节、场景、风格等等”[18]。国内对谜题电影研究比较多的是林咏的《一种新的电影美学的诞生》《论谜题电影的多视角特征》《华语谜题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者》,以及杨晨的《谜中迷——谜题电影的谜题叙事、迷影效应和文化语境》《谜题电影的转喻建构》《谜题电影的敘事视角》,两位学者认为谜题电影是类型电影。那么,谜题电影是不是类型电影呢?
考察岳莹援引的文章出处,托马斯·沙茨在《类型演变:不断增长的自我意识的模式》中明确指出,“类型电影制作者处在一个十分奇特的困境中,他们必须不断地变化并且重新创造类型的程式”“为了防止类型变得枯燥乏味,变化绝对是必要的”以及“类型的演变包括内在的(形式)和外在的(文化、主题)两方面的因素……观众需要变化并不是表示在信念上的改变,而是表示信念应当被重新检查,在形式和主题上被培育得更为复杂,并且不是显示出风格上的修饰”[19]。国内学者张书端在《数字时代电影本体论的演变——以“谜题电影”为中心的考察》一文中指出:“无论将谜题电影看作是一种电影类型抑或超类型,都未能充分强调它在当今乃至未来电影文化中的重要性。”[20]
类型片是整个电影市场为解决观众看电影的混淆感,按照观众的兴趣采用的市场营销策略。类型电影事实上是电影制作和接受的惯例系统,制作者和观众在一套比较类同的主题、典型的动作和视觉风格特征中讲述和体验故事。类型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美学潮流的演变而不断演变的。对此,芭芭拉·科林格认为谜题电影通常表现出以下几个特点:题材成熟,一个复杂的、非典型的多层叙事(例如:实验的时间顺序),客观和主观领域的混乱,密度视觉风格,逆转或惊喜的结局,重复观看,神秘的存在意义。谜题电影的主题可能并不具有一致性,但主题都具有谜题的迷惑性,人物基本都是不可靠叙述者,情节呈现出共同的碎片化特征,场景基本都涉及非线性时空、时空并置。这些固定的特征是可以作为一个类型电影存在的,甚至是如同芭芭拉所说的超越黑色电影或者悬疑片的超类型电影。
结语
综上所述,诺曼·N·霍兰德(Norman·N·Holland)早在1964年就提出谜题电影的称谓,指出其叙事的复杂性、令人迷惑的心理特质;关于上述影片,谜题电影这一称谓被广泛认可,更恰当、更能综合反映后现代数字时代电影叙事的狂欢化趋势。谜题电影准确的概念及研究范畴综合诸多学者的共同认识,应为20世纪90年代后,隨着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成熟,电影在消费社会和电子数码时代背景下,逐渐出现一系列题材成熟,使用不可靠叙事,具有复杂叙事特征,非线性时空解构,需要观众参与重复观看寻找叙事线索,具有趣味性、智力游戏性特征,结局逆转或具有开放性结局的系列影片。如《源代码》《低俗小说》和《至激关系/战略高手》(1998)、《非常嫌疑犯》(1995)、《好家伙》、《猜火车》(1996)、《第六感》(1999)、《记忆碎片》(2000)等影片。此类电影改变观众的观影意识,具有复杂叙事性、开放性、游戏性、互动性特征。芭芭拉·科林格称谜题电影为超类型电影[21],考察类型电影的概念与特点,谜题电影题材成熟、主题都具有谜题设置的一致性,理所应当属于类型电影。
参考文献:
[1][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的叙事方法[M].白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91-95.
[2][美]大卫·波德维尔.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M].曾伟祯,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8:102.
[3][美]大卫·波德维尔.电影诗学[M].张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77.
[4][5][6][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的叙事方法[M].白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91-95,330.
[7][8][16][21]Barbara Klinger.Beyond the Multiplex:cinema,New Technologies,and the Home[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272,151-157,151,151.
[9]Thomas EIsaeeser.The Mind-Game Film[M]//Warren Buckland.Puzzle Films:Complex Story telling in Contemporary Cinema.by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UK.2009:13-41.
[10]艾里奥特·帕内克.诗人与侦探:心理迷惑电影的复杂叙事[ J ].张颖,译.世界电影,2008(03):35-47.
[11]沃尔特·梅斯.伍迪的美莲达与托德的故事:依据文学现代性的复杂电影叙事[ J ].潘源,译.世界电影,2009(02):4-22.
[12]杨鹏鑫.论非线性叙事电影的九种叙事模式[ J ].南大戏剧论丛,2015(01):119-131.
[13]Warren Buckland.Puzzle Films:Complex Story telling in Contemporary Cinema[M].by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UK.2009:1-6.
[14]Warren Buckland .Hollywood Puzzle Films[M].London:Routludge,2014.
[15]杨晨.谜中迷——谜题电影的谜题叙事、迷影效应和文化语境[ J ].当代电影,2012(11):106-110.
[17]岳莹.一种伪命题——关于“谜题类型”的若干辨析[ J ].当代电影,2018(04):30-35.
[18][19][美]托马斯·沙茨.电影类型与类型电影[M]//冯欣译,杨远婴.电影理论读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318,331-333.
[20]张书端.数字时代电影本体论的演变——以“谜题电影”为中心的考察[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2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