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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上海早期文人群体居住形态特征初探

2021-06-26LIULianZUOYan

住宅科技 2021年6期
关键词:旧式里弄文人

■刘 涟 LIU Lian 左 琰 ZUO Yan

根据《大辞海》的定义,“文人”不仅指作家,也是指具有社会责任感,通过写作、实践等方式为社会作出贡献的群体,对个人修养具有一定高度的要求[1]。近代上海处于政权变动、经济迸发、文化交融的变革时期,此时的文人群体在政治角色、经济条件、职业类型、交往阶层等方面呈现多元化趋势,甚至有不少文人身兼多重身份。对于上海近代文人群体的界定,主要包括以下几类:绅商群体及其后代、士人群体、以政治事业为主的革命文人、新兴知识分子、作家群体、艺术家群体。他们在近代上海舞台上的活跃时间线索大致如表1 所示。

表1 近代上海文人群体类型及主要活跃时期

本文重点研究上海早期(1900—1915)文人群体的居住形态特征,包括对文人居住环境、居住生活、观念,以及社会身份、经济条件这类相关影响因素的全面分析与解读。由于早期文人群体处于从传统文人向新兴知识分子转型的过渡阶段,因此,本研究的价值在于展示上海知识分子居住环境的源头与萌芽状态;并在此基础上,探析文人群体的居住生活对近代独立住宅及石库门里弄空间发展的影响与意义。

1 身份模糊的绅商群体与边缘化的知识分子

早期选择居住在上海的文人知识分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因政治原因而选择在上海居住的,包括随洋务运动上海业务而进入的官僚、家属及幕僚,以及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迫南下的知识分子;另一类是因地缘原因居住在上海的,主要包括江浙一带19世纪经商致富并定居上海的望族后代,以及江浙一带来上海谋生、家境普通的读书人。

绅商群体是晚清政府遗留下来的封建官僚以及当地有文化的富户商人及其后代,他们最早受到西学或洋文化影响,属于社会上首批“西风”崇倡者,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常出现在西洋器物、管理制度的推行上,并推动科学管理制度的引入及新式人才的培养。这类群体往往士绅、商人的身份界限模糊,大体出现两种倾向,即:士绅群体的买办化和商人买办的绅士化。士绅群体的买办化以清末的一批封建官僚及其后代为代表,通过19世纪60 年代的洋务运动,在上海设立工厂、银行、新式学堂等官办产业。他们在接触西方文化及洋行制度的同时,也顺应时代大趋势,转型为具有买办特点的大绅商阶层,如李鸿章、盛宣怀、张之洞、左宗棠等。虽然在此期间李鸿章与盛宣怀并没有常驻上海,但洋务运动让他们在上海占有了足够的经济、人脉资源,其后人大多在上海生活,作为望族后代,他们从小接受西式教育,成年后一部分人开辟了新产业,如李经迈的地产生意,以枕流公寓为代表(图1)。商人买办的绅士化则以上海及江浙本土的商人买办为代表。为了方便贸易,他们纷纷捐款买官,成为亦官亦商双重身份的“红顶商人”,典型人物如胡雪岩、席正甫、周湘云等。这些沪上豪门接触的西洋业务广泛,西洋文化通过家业渗透到日常生活。

图1 枕流公寓外观

与这类社会顶层的绅商群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时期普通的士人群体。这部分人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政治生涯遭到排挤的文人群体,如梁启超、张元济、严复、汪康年,以及蔡元培、陈独秀、章太炎、章士钊、邹容、柳亚子、孙中山、黄兴等参与革命者[2];另一类是江浙及上海周边地区的读书人,寄希望来上海这座文教出版业在全国遥遥领先的城市求学、谋生,其典型人物有胡适、王国维、包天笑等。然而,此时政局混乱,文人职业空间尚未形成,民族意识尚未觉醒,造成这类群体无论在政治、职业生涯,还是社会身份认同中都处于尴尬境地,一时间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人物,这也导致当时的文章常以揭露社会黑暗为主,颓丧小说盛行[3]。

2 绅商群体与普通文人居住生活的两极分化

绅商群体必然是经济实力最强盛、社会资源最丰富、生活最富裕的一群人。据统计,19 世纪晚期绅士群体的人口约占总人口的2%,每年人均约90 两银子;而占总人口98%的普通百姓,每年人均约5.7 两银子,相差15 倍[4]。在绅商群体的眼中,西洋更多是高等的代名词。当时有西方人参观买办的住宅,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慨,“恍惚在梦之中,经往通屋看过,房间如此之多且大,自己亦不知在屋内何处”[5]。

与这类绅商、买办群体的居住生活形成对照的,有其手下幕僚,以及来上海求学、谋生的普通文人群体。一方面,在时代的新旧之际,这群人追求明清文人的风雅不羁;另一方面,他们又摆脱不了绅商阶层主导下商业风气的浸染,以及文娱行业的世俗化。上海的商业、媚俗文化对于当时空有一身抱负与学识的文人来说并无太大施展空间,久而久之,容易形成自暴自弃、及时行乐的生活习惯。正如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讲到:“和我同住的人,都是日本留学生,都有革命党的关系……何德梅常邀这班人打麻将,我不久也学会了。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6]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上海文人的居住生活特点为:占少数的绅商、买办群体拥有社会大部分且上层的资源,其子女多受西式教育,衣食住行中有明显西化特征,在观念上将西式生活视为一种高等阶层的象征,以此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拉开距离,保持优越性;而普通文人群体的心态仍在风雅抱负与世俗名利间纠葛,长期的失意与压抑造成了颓丧、放纵的生活风气。

3 花园洋房与旧式里弄

3.1 绅商群体与花园洋房

绅商群体往往有能力购置阔气的园林宅邸或花园洋房,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住宅风格往往与房主身世相关。比较明显的现象是,出身于19 世纪末的老一辈人士,他们的住宅中都会明显保留中式元素,甚至以中式元素为主体。如出生于19 世纪60 年代的海派画家、日清轮船公司买办王一亭,购置了清康熙年间建造的梓园,其中,亦有日式西洋建筑单体。

以出生于19 世纪70 年代初的张石铭为例,其于辛亥革命前投资的苏州河边的老房子,是一幢中西合璧的海派大宅院。据张南琛回忆,“大宅院是一组到处雕满了红色纹饰的大房子,室内既有传统的功能房间,如门厅、轿厅、花厅等,也设有西式的弹子房、纳凉室、网球场和汽车间,还有一座独立的小洋楼。总体格局纵三进、横三进,周围还延伸出很多大大小小的耳院和支弄,这些耳院也都各自有着天井,所以这是一组有着六个天井的、横跨两条弄堂的组合式大宅院”[7]。木制雕刻的中式屏风(图2)、张家主人的红木椅、张葱玉的鸦片榻、红色雕刻纹饰……室内装饰风格传统而高档,以长者为宅院领袖的大家族式管理,体现了这一时期绅商家族仍保留着浓厚的中式审美品味、行为习惯与宗法人伦观;同时,宅院内也融入了西式的居住理念,如开设英语、数理化学堂,还有开放的社交与待客理念。据回忆,当时出入的宾客既有“西装革履、羊毛衫裙、吊带短装、网球衫”,也有“长袍马褂、手持烟斗、胡子老长”者[7]。作为南浔“四象”之一的大户人家,这种在传统的根上嫁接西式元素的中西合璧式宅院生活,是当时绅商群体所向往的居住典范。

图2 上海张家老宅里的屏风[7]

相较之下,绅商群体的后代普遍从小居住于中西合璧的宅院内,并接受新式教育,其居住观较父辈更加西化,因而他们的住宅往往呈现出全西化特征,如张石铭第七子张叔驯在霞飞路的花园洋房、盛宣怀第五子盛重颐在淮海中路上的花园洋房,从外观到室内构件已完全西化(图3、4)。

图3 盛重颐故居楼梯间[8]

图4 盛重颐故居室内照[8]

3.2 普通文人与旧式里弄

与绅商群体有幕缘关系的幕僚、弟子们,如郑孝胥、汪康年、张元济、蔡元培等,虽然可以依托为绅商办事的人脉资源谋生,但经济并不宽裕,大部分只能合租在旧式里弄住宅中。如郑孝胥以每月6 元在旧式里弄住宅中租下一间房。据《郑孝胥日记》记载,他与其他5 人合租的长安里“有二窗,几案床榻极稳,自至上海,是夕床始施帐焉……”[2],室内家具陈设简单,夏天难免受蚊虫侵扰,居住较艰苦。这类文人在上海往往居住在邻里之间,相互帮衬、方便交往,如蔡元培与张元济曾同住在虹口隆庆里,可见有着幕缘关系的文人之间也有着隐形的居住交往圈。至于另一类刚步入社会、交际圈有限的求学者,在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更加艰难,如王国维曾凭老乡关系进入《时务报》工作,月薪仅12 元[2],甚至难以像郑孝胥那样在旧式里弄住宅中租一间房,可见其居住状况的“困窘”之态。

可以看到,这时候大部分文人还是居住在当时统一开发的旧式里弄住宅中,这类里弄住宅以中西合璧的石库门里弄为典型,其平面布局大致可以分为早期合院式平面和新式纵向进深型平面。

早期的石库门里弄平面更像是江浙一带传统合院式住宅,不仅呈中轴对称样式,且开间数量多,后天井可兼做走廊功能,将北面的辅助房间与南面的客堂、厢房完全分隔开,如建于1914 年的兆福里(图5)。随着石库门里弄住宅的发展,开间数量减少,大部分住宅不超过三开间,且前后天井尺度缩小,仅占用一个开间的宽度,后天井缩小,从前后排房屋之间的隔断功能演变成作为客堂到后厨的过度空间,如于1924 年翻建的会乐里(图6)。再往后,里弄住宅的平面格局打破了传统中轴对称的形制,开间继续缩减,形成单开间或双开间里弄,后天井也从房屋间的横向过渡空间转变成为住宅北面入口的纵向小院。这样的布局演变使里弄住宅整体呈纵向化、集约化发展,房间布置更加紧凑,居住空间缩小、居住功能缩减,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可应对膨胀的人口居住需求,如建于1921 年的西斯文里(图7)。

图5 兆福里底层平面图[9]

图6 会乐里底层平面图[9]

图7 西斯文里底层平面图[9]

对于这样一类受限于经济条件而居住在旧式里弄中的文人群体,他们往往在室内只保留必要的家具与陈设。除了必要的床、衣箱或衣橱,有限的空间中还会摆放用于看书、写字的书桌椅,甚至是书架或书橱,形成了集工作、起居于一体的多功能空间;除此以外,家具也会兼具多种功能,如餐桌作为谈话的茶几、写字的书桌等。与旧式里弄住宅的平面演变一样,室内也相应出现了高集约化的空间与家具陈设,从而造就了独特的“亭子间文学”。

3.3 居住形态归类

这一时期,上海文人的居住形态大致可归类为以下3 种。

(1)对于绅商群体及其后代,他们或经常接触西洋文化,或受过良好西式教育,经济富裕,居住生活追求西化与前卫,其住宅多为中西合璧式或花园洋房。父辈一代多在保留传统居住观的根基上接纳一些西式社交理念;后辈的居住理念则明显开放与新潮。他们对于近代住宅的影响在于将西方的居住理念、功能空间、装饰、家具带入了中国传统的居室内,率先形成了一批中西结合的居住环境。然而,这类群体毕竟是少数,且其居住交往圈局限在上层人群里,给社会带来更多的是居住生活物质层面的潮流风向标,为老百姓稀奇羡慕;但由于身份差距悬殊,这类人群的居住形态只能让大众“看个热闹”,而无法直接影响普通大众的居住环境、行为及观念。

(2)相比之下,绅商幕僚、士人群体则借助绅商关系,有一定人脉资源。这类文人为了居住生活在沪上而周旋于文人雅士的风雅与商业世俗气息之间,普遍不宽裕的、经济状况一般的大多居住于旧式里弄住宅中,室内陈设简单朴素。他们会自发居住在相邻地带,建立隐形的人脉圈,维护并进一步扩展社会资源。这类文人群体有一颗接近绅商群体居住生活的心,他们往往在有限的居住空间内试图附庸风雅,置入一些西式家具或陈设,体现新式开放的居住理念,并将中西结合的装饰家具带入了以石库门为主的旧式里弄住宅。

(3)最贫困的一部分群体则是刚入社会、家境清贫的学子。这群文人身份被边缘化,抱负难以施展且生活潦倒,没有自主选择住宅类型的余地,居住环境尤为艰苦。相比有一定人脉积累的幕僚和士人群体,他们的居住态度与其说是抱有一丝新鲜感的入乡随俗,更多的是一种困于生计的窘迫与无奈。他们对于住宅的影响,更多是对空间、家具功能的灵活使用,并在以石库门为主的旧式里弄住宅中形成了集工作、起居于一体的居住空间与场景。

4 结语

总体而言,由于早期的上海时局不稳,文人的职业空间尚未成熟,占据经济优势与人脉资源的绅商群体及其后代往往优先形成这一时期的主流文化群体,主导文人群体的话语权;其他文人则通过地缘、官缘等社会关系网络与主流群体建立联系进而发展,或者自成一派,在未知中努力摸索。因此,这种由亲缘关系主导并倚靠各类社交关系网发展的文人群体,在居住环境上势必呈现出一定的经济层级差异,甚至是两极分化差异。也正是在这样的差异与迷茫中,之后的新兴知识分子顺应时局寻找到了话语阵地,开辟职业空间获取了中产阶层的经济地位,并转入新式里弄住区,弥补了早期文人群体在生活与居住环境的两极分化。在这种差异中,不同文人群体在日常居住的住宅中也表达他们的创造智慧。其中,经济条件宽裕的群体推动了室内居住环境的西化,推行了中西融合的居住风格;经济条件有限的群体则开启了旧式里弄住宅空间布局、装饰与家具的高度集约化模式,且随着书房家具的搬入,里弄中弥漫着清朴的书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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