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邦述《沤梦词》的艺术特色
2021-06-25地娜
地娜(DINA)
摘 要: 《沤梦词》是清末民初词人邓邦述的词集,共收词155首,分为《霜笳集》《燕筑集》《吴箫集》《齐芋集》四卷。《沤梦词》容量虽小,却词调繁复、题材多样,不仅反映了邓邦述一生之行藏出处、情感嬗变,而且彰显了其在“转益多师”中所形成的高超的倚声填词技巧。通过研究《沤梦词》的艺术特色,有利于我们廓清邓邦述的词学思想,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晚清民国词坛风貌之衍变。
关键词: 邓邦述 《沤梦词》 艺术特色
邓邦述(1968—1939),字孝先,号正闇,又号沤梦词人,晚年自号沤梦老人、群碧翁,是清末爱国词人邓廷桢曾孙。其词集《沤梦词》,收词155首,分为《霜笳集》《燕筑集》《吴箫集》《齐芋集》四卷,刊刻于民国22年(1933年)。邓邦述词作数量虽然不多,但在其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的加持下,其词情感浓郁绵长,题材变化多样,往往写景咏物之间,深寓漂泊流离之苦、故国世事之叹、身世沧桑之悲。落笔纸上,虽多比兴寄托,却丝毫不减情感之凄厉哀婉;虽措辞细密浓艳,却于其中自有一种清逸之气。正如其好友蔡宝善所说:“剩哀时词贱,身世感兰成。倚冰弦、宫移羽换,把珊瑚、击碎倩□听。高寒甚、御天风厺,鹤背泠泠。”①故其词哀婉凄厉、密丽清绮,寓沧桑变化于“七宝楼台”之中,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成就。
一、词风哀婉凄厉、密丽清绮
邓邦述一生经历颇丰富,从《沤梦词》之始算起,五大臣出国访问、清民易代、民国肇建、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等诸多重大历史事件邓邦述都曾躬身入局,再加上其一生漂泊,身世中坎坷起伏颇多,故在其倚声填词之时,自然颇注重内心复杂多变之情感的抒发。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情感对填词的强大驱动力,如“幽忧曷极,哀愤方滋,是用托意荪荃,缘情草木”①,“当夫抑郁无语,曼声长吟,一室阒然,万缘来集,含毫效颦,弥不能已”①,“萦梦京华,托柔翰以写哀,宜中怀之激楚”②等皆是如此。同时,这种复杂又带着浓郁悲慨与伤信的情感,促进了邓邦述独特词风的形成,即其词中那种化不去的哀婉凄厉。
纵观邓邦述倚声之作,虽然在不同的时期会显示出不同的主体风貌,但其词中的那种浓郁的凄怆却一直都在。宦游东北时,其悲歌慷慨“酒侣悲欢书不尽,况贞元上数开元典,思往事,烛重剪”(《金缕曲》)①;任职史馆时,其拊膺喟叹“望断琼楼,幽香横度水,云里兽环掩”(《梦芙蓉》)②;隐居吴县时,他落寞往昔“画廊暗寻红萼,思旧几朋跻。向十顷溪光,流连照影,撩乱情怀”(《忆旧游》)③;友人唱和时,仍不费伤信“销魂处,贞元踵尽,休更唱何戡”(《江南好·喜芯庐同年北归,并简同社诸子》)④。可以说,邓邦述独特的艺术风格正是在其浓郁异于常人的凄怆和悲凉中酝酿出的。
如果说“凄厉”是形容邓邦述上述浓郁的伤信的话,那么“哀婉”就是形容邓邦述表达这些情感时所用的艺术手法。邓邦述师承朱祖谋,受常州词派影响颇深,故其在倚声填词之时,多用“比兴寄托”,通过刻画环境意象,衬托内心深处的情感,造成其词风哀婉。邓邦述为了表现这种“凄厉”的情感,在意象的构选上多选取一些易逝又带有清冷色调的词汇。如与情感密切相关的词汇“心”“愁”“思”“恨”“独”,又如带有悲伤内蕴的意象“梦”“落花”“秋”“柳”等。此外,邓邦述或用情感修饰意象,或将意象放在凄凉的意境之中,使一些原本并不具备强烈情感指向的意象中所蕴含的情感更浓郁可指。比如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云”本来是情感表达较为中性的意象,但在鄧邦述的塑造和修饰中,“云”充满了伤信,如“云天试望意惬,转愁叠”(《惜红衣·荷花》)④,“苍苔绣满,玲珑深院孤坐。浑似天池片云堕”(《瑞云浓》)④,“携手水滨,千缕清愁,春云暮耶谁祓”(《江南春·本意》)④,“云影凄迷,正目送、荒野暮寒”(《满江红·寒鸦》)④等皆是如此。类似的这种意象在《沤梦词》中还有很多,在这些意象的点染了烘托下,邓词自然呈现出悲戚哀婉的风貌。
邓邦述词风的第二个特点是密丽清绮。邓邦述在构造意象之时,别出心裁,对一些常见的意象进行创造性的阐释,赋予它们一种新奇又陌生的感觉,比如“懒云”“缄梦”“樵风”“髠柳”等。在描物写景之时,邓邦述喜欢堆叠这些新奇的意象,对事物和景象进行多角度不厌其烦的描绘,更好地表现他内心细碎复杂的情感,使他的词变得繁密,这种繁密意象的堆叠势必给人一种密丽的感官享受。同时,邓邦述无论是在意象的选择上,还是在对意象的刻画和修辞上,都有意无意地朝“绮丽”的风格靠拢,比如说他偏爱“香”这一词汇。其中最突出的是他对颜色词汇的运用,邓邦述词中色彩可谓是极丰富的,其比较常用的词汇和频率如下:“金”18次、“银”22次、“翠”20次、“碧”24次、“红”31次、“青”31次、“绿”19次。我们可以看到,邓邦述经常使用的色彩较秾丽显目,再加上这些色彩被联合使用之时所形成的审美落差,自然会给人绮丽之感。这样由色彩造成的绮丽在邓邦述词中有很多,如“露冷半庭,空喜秋光莹洁。旧游记共槐黄,踏过月明时节”(《露华·桂》)④,“篱菊方开,林枫初醉,萧疏近惬庄襟”(《霜花腴·再题艮庐填词第二图》)③,“槐阴窣地窗纱绿,云鬟不整人新浴。迟逗一灯红,防他窥见侬”(《菩萨蛮》)③等。
虽然邓邦述之词如吴文英一般密丽绮艳,但其词大多没有梦窗词浓不化的弊端,反而呈现出一种清气。这固然和他转益多师有关——在邓邦述词的标题中,可以看到其对诸多先人的模仿与学习,如姜夔、张炎、辛弃疾、顾贞观等,但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抒情性固执的追求。无论在哪个时期,邓邦述倚声填词都以抒发内心情感为第一创作追求,故其虽然模仿吴文英,但是不会如梦窗一般,为了追求艺术的新奇,断裂逻辑、模糊情感线索。所以,在邓邦述的词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情感流动轨迹(一些隐居吴中所刻意模仿梦窗创作的咏物词除外),故其词读起来虽有密丽之感,但并不晦涩。
清气体现在作品中,有时候是邓邦述人格与心境的外化。如其在宦游东北之际,多有家国难报的悲愤,词中便多有清雄之气——“推衣不尽徘徊意,笑世人、一晌酣眠”(《高阳台》)①。在隐居之时,生活潇洒闲适,其词中多清旷之气——“向疏林、问老逋知否,横枝清浅”(《西子妆·西湖》)④。他词中也多借咏物表现孤高清洁的品格——“赏心人渺,休恨萧艾当门。且许冰壶共洁,倚石栏、招手湘云”(《国香慢·盆兰》)④。这些精神和情感外化在词作形式上,赋予邓词之密丽以一种清气。更多时候,邓词中所体现的清气是通过技法体现的。邓邦述在堆叠密丽意象时,往往会在笔端涌现一股清新之气,冲淡密丽意象所造成的审美困难,使情感的表达能够更清晰。试举其《汉宫春·颐和园作,时牡丹犹为谢也》为例分析:
楼阁排云,趁芳时叠骑,轻启铜鱼。繁英画栏半卸,娇靥红疏。长廊浸碧,只瑠瓈、晴漾如初。深院闭、游丝尽静,一春闲过苔铺。
仙苑几番回首,胜青筇同杖,极意欢娱。伤心镜鸾罢舞,玉女窗虚。流莺暗泣,诉春光、朝暮千殊。休叹诧、嫣韶竟去,浓阴独酿庭除②。
词的上阕描绘出一幅寂寞寥败之景,下阕转入今昔之对比,一步步将情绪推入煞尾处兜住,抒发“休叹诧、嫣韶竟去”之喟叹。词中虽然有“繁英画栏半卸,娇靥红疏。长廊浸碧,只瑠瓈、晴漾如初”这样秾丽的句子,但在它的前后,亦有落笔轻柔如烟的“楼阁排云,趁芳时叠骑,轻启铜鱼”,疏朗静谧的“深院闭、游丝尽静,一春闲过苔铺”,这使原本的秾密被一丝清气所冲淡。再加上其一步步推引至煞尾处的抒情,让整首词气脉贯通、情感绵邈,毫无顿涩之处。
综上所述,邓邦述之词,多以情韵行之,常用密丽绮艳的辞藻铺叠意象,刻画出一幅凄怆哀怨的场景,同时夹以清丽之笔,抒发内心的忧愁百结,形成哀婉凄厉、密丽清绮的风格特征。
二、修辞手法的自然浑融
为了更好地抒发内心复杂的情感,邓邦述在倚声填词之时,往往会运用大量的修辞手法。邓邦述词作中运用的修辞手法不仅种类繁多——比喻、拟人、用典、通感、反衬等,而且使用的技巧十分高超,往往只一两笔,就将心中之情、眼前之景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还能做到自然浑融,不以辞害意。下面就邓邦述最常运用的修辞手法进行分析。
拟人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常见、运用程度最高的修饰手法之一。清末民初词人多推崇南宋词,故其在倚声之时无论是描摹物象,还是抒发感情,往往多方比拟,受常州词派“比兴寄托”影响极深的邓邦述无疑是使用拟人手法的佼佼者。总的来说,邓邦述对拟人手法的使用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部分使用,即将拟人和其他多种手法杂糅使用,展现出不同的美感效果。如“问绮窗、一树梅花,更耐几番离别”(《疏影》)①,“多谢子规啼不住,为劝归期”(《卖花声》)①,“雪掩烟霞,姑射临风,亭亭伴老篱角”(《疏影·陈蓝洲年丈画梅花卷为叔通编修题》)③等,皆自然浑化、毫无凝滞。还有一种情况是全篇使用,这种情况多用在咏物词之中,将所用之物比拟为人,使咏物和抒发怀抱相结合。如其《惜红衣·荷花》的上阕:
淡冶仙姿,依稀笑靥,自然芳洁。静倚南薰,风標傲冰雪。银塘倦舞,谁更记、人间炎热。清绝,空度好春,恰招凉时节④。
在这里,邓邦述将荷花比拟作一个凝妆巧笑、玉质冰心的美人,借以展现“肝胆皆冰雪”的胸襟人格之高尚。在这种比拟的衬托之下,“谁更记、人间炎热”这样的句子便有了更广泛的含义,这正是“比兴寄托”手法的精髓所在。
在用典方面,邓邦述亦能做到自然浑融。其用典的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情况是在他直抒胸臆之词中,这时邓邦述的用典往往是不加掩饰地摆在明处,虽略显拙劣,但能和词中奔放的情感流动偎依融合,丝毫不显得突兀、平直。如“俯仰自堪喜,何事羡群鱼”(《水调歌头·沧浪亭》)④,“白简风流,青衫歌板,输与满村箫鼓”(《喜迁莺·韦斋以六如居士像属题即贺其卜桃坞新居》)③,“黄鹤句,谁能讽。鹦鹉赋,今休诵。算才名,千古已归朝梦”(《满江红·与周仲轩话汉阳旧事,忽忽已十年矣》)①等皆是如此。还有一种情况是将典故藏在暗处,这时候邓邦述往往将用典和对意象景物的刻画合而为一,这样,原本跳脱词作之外的典故便成为为烘托情感而存在的意象,词境的完整便不会被纵横的学力所割裂。如“含情茸帽欹还整。待屈指,春华转,小队郊坰,黛眉迎更”(《霜叶飞·庚戌九日龙潭山● 集赋,呈新会中丞》)①,“万选得青钱,画烛分燃。此身原属玉堂仙”(《浪淘沙》)①,“莫是春阑,莫是落红稀,莫是桃花人面,几日又全非”(《喝火令》)①等皆是如此。总之,邓邦述词中虽多用典故,但不会破坏词的流畅性,阻碍其情感的表达。
此外,邓邦述对比喻手法的运用也十分精彩,妙处亦在若有若无之间,其简短隐蔽的隐喻最见功夫。如“疑有离筵泪点,怅春去太骤,幽忧潜托”(《绿意·杨花依玉田》)①,“冰碾肤囿,雪裁肌瘦,温黁细绾蝉纱”(《霜花腴·末丽》)②,“非云非雾又非烟”(《卖花声》)①,“更漫天飛絮,游丝飘漾,罥愁如许”(《惜余春慢》)③等皆是不落俗套而情态毕现的佳句。
总而言之,邓邦述的修辞手法虽然繁复多变,但自然浑融,丝毫不见着力处,往往在举重若轻间,已达到极强的艺术表现效果。宛如飘散在空中的薄雾,虽不见形态,却随风流转,变化万千。
三、词调繁复、词风多变
邓邦述在择调方面很有特色,其运用词调之多在民国词人之中十分罕见。据笔者统计,《沤梦词》共收词155首,所用词调共93种,其中小令14种,中调11种,长调68种,这其中既有如《浣溪沙》《踏莎行》《浪淘沙》《菩萨蛮》《鹧鸪天》《卜算子》《蝶恋花》《洞仙歌》《金缕曲》《摸鱼儿》《满江红》《高阳台》《水龙吟》等常用词调,又有如《减兰》《露华》《梦横塘》《飞雪满群山》等生僻词调,从中不难看出邓邦述倚声填词技法之熟练与高超。最令人震惊的是邓邦述的长调,在邓邦述长调所选用的68个词牌中,除却《金缕曲》(8首)、《满江红》(2首)、《高阳台》(3首)、《水龙吟》(2首)、《疏影》(2首)、《绕佛阁》(2首)、《兰陵王》(2首)有重复外,其他词调均只用一遍,可谓一事一调,颇为惊艳。
邓邦述在选择词调的时候,会根据抒发感情的不同,选择适宜的词调。如他在抒发悲愤慷慨之情时,会选用对句颇多、转折跌宕的词调如《满江红》《金缕曲》《水龙吟》等。当其运用“比兴寄托”手法婉转抒情时,会选用词句绵长多变的词调如《莺啼序》《扬州慢》《解连环》《疏影》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邓邦述在选择词调之时还有一个极有趣的现象,就是他往往会根据所吟咏的对象和内容选择与之相匹配的词调,使词调和吟咏之内容相统一。如他写“石湖泛春”会选用词调《石湖仙》,在元旦抒情之时会选用词调《齐天乐》,在吟咏秋草时会选用词调《秋思》,在游览京城旧物朗润园时会选用词调《玉京瑶》等。这种现象在《沤梦词》中极常见,由此我们能一窥邓邦述对择调所下功夫之深刻。
词调之丰富多变,再加之邓邦述人生起伏变化极大,造成了邓邦述之词虽以哀婉凄厉、密丽清绮见称,但在这种主色调之下,亦存在多种多样的词风变化。《沤梦词》中既有类似北宋风格清新柔婉的小令,又有慷慨豪放之作。尤其是邓邦述晚年在隐居吴县之后,由于逐步转入“徜徉忘老,岁月淹迈”的生活状态,因此有充分的时间转益多师,打磨倚声技巧,使他的词风更多变。如在《齐芋集》中,《水调歌头·沧浪亭》有坡仙遗味,《减兰》多化用玉谿诗笔,《满江红·寒鸦》哀婉凄惶,《鹧鸪天·村居即事》清新闲适。但可惜的是,随着作词技法的强化,邓邦述前期词中那种关怀世事的情怀变得越来越弱,这可能是他的词难臻绝境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上述特色之外,邓邦述在填词时对词序十分看重。邓邦述在词序中或点明创作时间地点;或对词中所吟咏之物象进行进一步阐发;或抒发内心之情,与词意相呼应。总之,通过邓邦述的词序,我们能够更好地厘清其创作时的背景和心情,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更好地“以意逆志”,阐发《沤梦词》。
综上所述,邓邦述在以情造词的基础上,精选词调、锤炼技法、打磨意境,并转益多师,不桎梏于一家之言。其词虽然存在种种问题,但创造出了一个凄婉清绮、词风多样、自然浑融、极具个性的艺术世界,为繁复多彩的民国词坛增添了一抹色彩。从《沤梦词》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邓邦述作为一个词人的钻研与探索,而且能借此一窥清末民初倚声技法演变的只鳞片爪。
注释:
①邓邦述:《沤梦词》第一卷,民国22年刻本。
②邓邦述:《沤梦词》第二卷,民国22年刻本。
③邓邦述:《沤梦词》第三卷,民国22年刻本。
④邓邦述:《沤梦词》第四卷,民国22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