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和我们互为彼此
2021-06-25后商
文|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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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的艺术》 2020
若热·德·塞纳 著
金心艺 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在最近的几十年中,音乐在诗歌中的重要性越发凸显。西蒙·阿米蒂奇(Simon Armitage)参与了乐队LYR,尝试将诗歌置于更宏大的文化世界。艾丽斯·奥斯瓦尔德(Alice Oswald)在写诗时常常在早晨登上附近的山坡,在乐手的伴奏下,衷心召唤出词语的音乐。曾在加勒比海度过少年时代的罗杰·罗宾逊(Roger Robinson)凭借他的达乐诗(dub poet)获得了2019年的T.S.艾略特诗歌奖,达乐诗最早是一种出现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牙买加和英国的音乐,属于口语诗歌的一种。在美国,口语诗歌的践行者汤米·皮科(Tommy Pico)受到了各大媒体的追捧,《纽约客》称其长诗《饲养》(Feed)是关于社交媒体和美国历史的档案。
而在现代诗歌的舞台上,音乐却是暧昧的。在大多数情况下,音乐是匿名的,潜在的;在少数情况下,音乐等价于一种符号、因素、枝节,音乐变成了词语和文体的语言,诸如跳韵、英雄双行体。作为现代诗歌最重要的因素和质地之一的音乐,从几乎所有诗人和批评人那里消失,葡萄牙诗人若热·德·塞纳却是个少数的例外。
塞纳生在一个里斯本的中产家庭,父亲是商船队司令,母亲喜好阅读和钢琴。塞纳的家庭氛围是军旅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写作和思考。塞纳上过演奏课,加上家庭的熏陶,他培养了一整套古典主义音乐审美。据说,塞纳的第一首诗歌就是在德彪西的《沉没的教堂》的启发下完成的,这首钢琴曲唤醒了他对教堂和诗歌的双重想象。塞纳将这首诗歌命名为《觉醒》(收录于《音乐的艺术》有改名)。飞行员牌录音播放着瓦尔特·吉泽金演奏的《沉没的教堂》,塞纳感从心来,生活的裂缝永远向他敞开,热望、焦虑冲刷着他,投下深河般的视象。“我听见钟声,/赞美诗,还有拱顶的回音,我看见高耸的塔尖/在卷起静谧泡沫的青绿色海浪之上。”从此,塞纳的诗歌和音乐有了不解的缘分。
《音乐的艺术》主要涉及了西方古典音乐史上的26位作曲家、若干演奏家、一位法国香颂歌唱家,当然他遗漏了太多优秀的作曲家,维瓦尔第、斯特拉文斯基等等,这些作曲家对他影响深远。据译者金心艺介绍,从调性到无调性,从复调到主调,从绝对音乐到标题音乐、交响诗和歌剧,我们跟随塞纳走完了一段横跨数个世纪的音乐语言蜕变之旅。《音乐的艺术》所收录的诗歌大多写于巴西,首版总计有34首诗歌,终版44首诗歌,内有塞纳为每一首诗写的札记。
对于塞纳而言,音乐的诗学是一种古典教养,它既区别于为诗歌和音乐所共享但有所区别的旋律,又区别于或马拉美,或特朗斯特罗姆的抽象的音乐诗学。沉浸在音乐,沉浸在冥想,沉浸在诗歌,这是塞纳的哲学。“我们应该看它,我知道,沉默地,看着它。如果音乐/就是音乐,我们就聆听,再无其他。”
在《音乐的艺术》的创作周期中,塞纳对音乐的态度几乎没有具体的变化,他关照音乐本身,更多时候是抽象在场的音乐。他捍卫音乐,由此将音乐推向一个古老的、神话的、内心的位置。“我只听见这音乐里/一种隐秘的结构,还有不同的时代与地点/疾驰而过:却听不见任何/古老或新奇、逝去或/尚存的事物,在残留我体内的乐音之中。”在聆听詹姆斯一世御前鲁特琴师约翰·道兰德所做的曲子,塞纳感叹道。这与其说是对音乐的想象,不如说是对音乐哲学的想象,对音乐观念的想象,在这样的想象中,音乐超越时空,又不携带什么,又无所不在心灵之中。
“诗词在音乐中被述说/如同诗词中有沉思的音乐,超越语言的声响,/驻足于意义的哀苦,这意义从笑容获取忧郁的甜美/诗词在微妙的欲言又止中响起/犹如生活破碎于失落的梦境。//但音乐中很少有戏剧/能有这样的凝练的孤独,多么朴素而赤诚,/没有场景,没有乐队,甚至没有人物:/一生都浓缩在歌声和一架钢琴里,/那是一个人不曾言说的深远的诗,/他遭受过迫害、流亡与背叛,却把玩着/失去又在歌声中复得的一切。”《听海涅的诗,舒曼“艺术歌曲”》中的这个片段完美浓缩了塞纳在音乐的艺术中所试图做出的表达。
当然,塞纳的古典主义并非某种特定的古典主义,而只是一个大致的倾向,一种置身在诸多主义主潮中的透视主义,最终它其实就成了一种极简的表达,它有一定的程式,但绝非保守。最后的声音往往被一股脑带将出来,“倘若未知的伟大中尚存神秘,/倘若神秘的创造中尚有伟大,/这音乐正是为发问而存在。/因为它自问却不询问我们,/所以可为自己辩护,也证明了/问题的合理性,由此我们断定/那不是精华,是树根深深扎入/可能成为意识的土壤,/当语言在场,或浑然无用。”
“它是一种有组织的声音,但尚未被清晰的意义污染,世界恰恰缺少这样的声音。当诗歌仅仅是暗示性的,就算它只剩节奏和声响,也不是、且不可能成为音乐诗朗诵也达不到音乐的维度。”塞纳相信,音乐除去自身,不表达任何东西。“音乐就是其自身的技术,程度之高,没有任何其他艺术能与之相比。正是由于音乐有条件成为一种精湛完美的技术,不为任何别的东西效劳,而只成就对自身的创造,才能超越一切,超越我们自己,尽管历史上有那么多作品纯属权宜之作。对音乐这一独特之处的沉思必然倾向于诗化的文字转变,因为它比单纯记录聆听感受有着更高的层次,也更深入本质。”
伴随着塞纳的诗句,我们再次置身于音乐的发生现场,“回想多少事物/从未存在,也不曾被经历,却仍/尖利地刺伤如镜的水面/映像变为清晰的面孔”……在某种意义上,音乐就是音乐的发生。“当我们听见/音乐的流动只诞生于/生命的流淌。”
这条少有人走的路,或许可以称之为先定的道路,它在世界的背景中,由经典的叙述浓缩而成。“人们执着于反抗/就像旋律跳着乡土气的华尔兹/在爱与世界的/狭路上。”
在二十世纪,古典主义音乐沦为一小撮听众的喜好,轻音乐或者新古典音乐、乡村音乐、流行音乐,成为更为流行甚至神圣的音乐,塞纳本人对此都厌恶至极。他怀想着古典时代的音乐创造,“就伟大的音乐创作而言,……对内在结构的缔造可以使创作超越那些为海顿们付钱的王子、资助巴赫们的资产阶级,以及为肖邦们掏钱的浪漫派沙龙,超越一切支撑着优雅与虔诚的污秽。我们可以赞美这类音乐,却不会感到自己是乌合之众的同谋。”
浪漫派之后,音乐和诗歌几乎成了陌路人。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回到艾布拉姆斯的那个起点,“我们极易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诗歌如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有一个物理中介,一个物质实体,承载着它的非物质意义。……我们通过施以肺部不同的气压,震动声带或令其静止,改变咽喉与嘴的形状,并精确而漂亮地移动舌与嘴唇来制造这些声音。由此,可以说,一首诗歌的生理制造起于心脏之旁,止于脑际。这也是诗歌被认为是诸种艺术中最为本质,同时又在展现人是什么方面最为包罗万象而又极为微妙的原因。”
古典时期早已远去,现代时期内部也在急剧变化,然而我们还有一种内心的内在的音乐,被身体发出,被渴望感知,被故事讲述,甚至在今日,这就是我们唯一能抓住和掌握的东西。音乐和我们互为彼此。用塞纳的话讲就是,“ 我向你(音乐)致敬,你是永恒之夜/用声音书写我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