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背今昔
2021-06-25黄恩鹏编辑王芳丽
◎ 文|黄恩鹏 编辑|王芳丽
古老背织布老街,老门宅一律以铁锁锁住,它们仿佛害怕外来世界对自己的冲撞,那是不堪一击的改变。也由此,阻止我对它们的幻想。老庭院的门楣其实是有拱的,只是年湮代远,雨檐掉落了,钳入的青砖和框架也剥落了,只留下一个少半圆的门拱与下面长方形的门框。
昔日古老背 摄影/ 杨青
新正街新貌 摄影/ 杨青
宜昌市猇亭区沿江一带的地势平阔,农人们勤劳耕耘,棉稻兼种。棉花用作纺织土布。引长江之水的种稻,则为了吃饭。从古及今,农事稼穑,没有改变。
长江之畔,那些不人为移动的,一定都带着岁月的划痕。每一块石头、每一处山崖,都带有着人类曾经的烟火气息。长江北岸的猇亭古老背镇新正街,近几年重修,以白石铺就,拓宽,从而变得整洁干净。
沿街仍有一些旧式房屋,被农人在自家宅基地上盖起的小二楼给遮挡住了。那些有着推拉塑钢窗的小楼房,无疑给老旧房屋一种挤压感。房子下边是零碎的小块菜地,盆景一样,规规整整拓在一小块儿江石砌成的矮墙垣子上。面对大江,菜地更像是一个个小戏台子。所有的菜蔬,都似戏中主角,身穿花棉袄裤、围裙的女人三三两两站在自家门前聊天。
进入了冬季的稚黄菊、虾子花、蔷薇花,仍然顽强开着。它们不离不弃,生在每户家门两侧。结着匏瓜的藤秧无精打采,悬垂石墙。冬青茁壮,密密匝匝,长成了围栅。天地冷冽,坚强的花草树木们,与石头一起,默默守望堤下的大江。
江边钓鱼的人 摄影/ 郭朝阳
江岸围出了一个并不太弯曲的弓状轮廓。
房子前面的大江,本身就是一道非凡景观。居民们站在门前就能望见江中来往的船只。来船从远地带来了各种生活所需物品。因此,过去的古老背镇,酒楼茶肆、油盐商行、米店、杂货铺、客栈等多不胜数。江岸街巷,热闹非凡,经济发达,物质丰赡。
浩浩水光压向大地,划出了新的边界。枯水时节,堤岸下边的江水退了百余米,大片的石滩裸露。有几位渔人站在浅水里钓鱼,江面水光将垂钓者的身影拉长。我用长焦相机拉近看,他们都穿着皮裤皮靴,抛钩垂钓。有一位的渔线被江石缠住了,见他进入到抛钓处,小心翼翼,拉起渔线,专心摆弄渔钩。有位老汉,大概是钓了不少鱼,用渔竿担着网罟向岸边走来。晚上或将烹煮一锅长江美味鱼鲜,温一壶酽烈的土酒,邀几位老友一起,大快朵颐,开怀畅饮。
西边天空,由东向西,飞来一队大雁。雁阵的出现,让大江之上的山壑骤然深邃起来,天地空间也骤然变得空旷起来。这是一群灰雁或斑头雁,它们变幻着圆型或线型队形,即将与西斜的太阳重叠。
上:织布街旧貌 摄影/ 杨青
下:织布街新貌 摄影/ 杨青
逆光飞翔的大雁,被薄雾罩裹光焰的橘黄太阳,江畔垂钓人,朦胧山峦,苍茫大江……手机突然响起来,顷刻之间搅散了眼前的美妙蜃景,让我如同从梦境里跌落出来。浩荡壮阔的大山大水就在眼前舒展。
新正街有两处码头,一为庙河码头,一为新正街码头,都是明清时期所建。长江堤口是通往外界的起点,从敞开的宽阔中仍可看见它昔日摩肩接踵的景象。码头堤口,均以硕大的长方岩石镶嵌,气派而阔绰,延伸到江水中。直通街路的堤口,容得下众人横着抬起一艘小型木船下江。堤口的着漆护栏,还晾着居民的红白被褥。过些日子呢,或许还有农人腌渍的酸菜或打来的江鱼晾晒出来。同行的一位女作家好奇,沿大块大块的条石台阶,一溜儿小跑下去看江水,停顿了一分钟再跑上来。她数了台阶的级数,一共72级,很符合中国古代“72级石阶代表72福地”这一民间吉祥理念。
我用长焦拍了两张照片。回放发现,江堤的石缝隙间,生着好多株婆娑的小树。
自江边新正街,向里便到了“家家纺线,户户织布”的织布街。这是一个入睡了不久的祥和世界,百年前,古老背镇“一半是山,一半是水”,在以行船为主体运输方式的年代,古老背镇成了猇亭区富庶繁华之地。如今,却像一幕戏剧结束之后的大寂大静,自大江堤岸到这条古老与现代交叠的幽深街巷仅有百步之遥。
清嘉庆八年,汪泰丰花行开业,开启了古老背织布业的繁荣兴盛。花行之后,则是纱行、布行、染坊。借助便利的水道运输条件,织布业得到了迅速发展,至晚清和民国,已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古老背镇已是户户有织,家家产布。这条织布街,曾经机杼穿梭,日夜不停。特别是当地生产的“对子布”,口碑极好,行销四方。
1917年,沙市“合利贞”“亨记”轮船公司开辟宜昌航线,在古老背设客(货)运码头,随船代运古老背港进出的土特产及生活急需的日用百货。
从此,东靠镇中巷、南至周家屋场、西邻长江、北接新正街临河街口的猇亭区古老背镇织布街,有了冯科记、王天章、胡发记等花衣庄、染坊、织坊、织机制作等十余家纺织作坊商号老铺。从街尾至河街,再到织布老街,“家家纺纱,户户织布”,屋外江声浩荡,屋内机杼促紧,昼夜不歇。
据《枝江县志》记载:1935年,古老背镇有家庭织机1000余台,日产土布3000余匹。织布街所出产的深蓝、浅蓝的“毛月布”和“毛冲布”,经染踹轧光后,两匹包装,俗称“对子布”,销量巨大。织好的布匹,全部由水路向外运输,畅销鄂西、川东一带。每年三月开始,织布街巷,熙熙攘攘,商贾云集,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布匹集散地。商人运来满船的棉花,离开时运走满舱的布匹。采购到布匹的商人,与挑夫、马队一起,将选购的土布、花纱等纺织品运到码头,装船入舱,拔锚起航。所购布匹,再进入各个城市、乡镇的裁缝店。在古老背镇织布街,民间曾传有“清明的布,铺大路”之说。
织布街老厂房的石墙上,至今仍有三句简单而又耐人寻味的话:“必须把粮食抓紧。必须把棉花抓紧。必须把布疋(匹)抓紧。”古老背重视布匹生产,因此昔时之织,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古老背镇还有一句伤痛哀婉的民谣:“养女莫嫁古老背,半夜三更不得睡。”古老背纺织女的辛苦之状,难以想象。古老背织布老街,每家每户,都供奉始祖黄道婆神位。“天上取样人间织,满城皆闻机杼声”。由此可想而知它的繁忙景象。
其实,早在唐代,作为纺织品的丝绸布匹与黄金白银一样,是海内外商品贸易的“硬通货”,可换来马匹、草驼、牛羊、田地和屋宅。《唐会要》卷八十九“泉货篇”记载:唐开元二十二年(734)“货物兼通,将以利用。布帛为本,钱刀是末,贱本贵末,为弊则深。法教之闲,宜有变革。自今以后,所有庄宅,以马交易。并先用绢布绫罗丝绵等其余,市价至一千以上,亦令钱物兼用”。
因此,唐代以降,以民间手工业为主体的经济给地方财政带来了很大的实惠。朝廷所需就不用说了。曾经的古老背,纺织产品远销鄂西、川东,财富盈余丰赡,是极其富庶之地。而今,长江北岸的织布街,从往昔的繁盛到现实的落寞,倒很像是一个不被人认知的时代隐喻,或者说像一个幻变了空间的生活剧场。
古老背织布老街,老门宅一律以铁锁锁住,它们仿佛害怕外来世界对自己的冲撞,那是不堪一击的改变。也由此,阻止我对它们的幻想。老庭院的门楣其实是有拱的,只是年湮代远,雨檐掉落了,嵌入的青砖和框架也剥落了,只留下一个少半圆的门拱与下面长方形的门框。木门是后来安装的,变成了内门。砖石与木质窗棂,乌黑、陈旧、残破,但手工精湛。
楚地文化与徽派文化兼融的老建筑,是长江地区的宝贵遗存。比如:翘脊昂角的马头墙、厢房旁列的天井小院儿、幽深曲迂的石板巷、残存底座遗痕的抱鼓石雕、墙根处消失了的拴马白石、老门楣和木雕窗棂隔扇以及尚存完好的段家老屋、董家老屋、彭家老屋、刘家老屋,等等,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纵深感与时间的厚重感。
古旧的深街老巷,新盖了不少现代砖瓦房。仅有的几处老宅院,如同耄耋老人,与儿女们同跻一处,狭窄、局促、逼仄。这些遗落民间的青砖黑瓦房、斑驳陈旧的老庭院,任由灰旧霉污的电缆,穿墙越檐,钻壁入户。
从织布街老宅建筑风格来看,可以判断,长江沿岸商贸往来频繁,不仅仅带动了鄂、皖、川等大省的经济,也连通或裨补了两岸的民间文化,改变或影响了相互间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可以想象,当年古老背的繁华,正是民间商业经济带动起来的。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借马可g波罗所言来说天下之城的存在:“在过去的地方寻找非过去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从现实意义上讲,民生的自在,民生的富庶,民生的困顿,皆与社会的嬗变与时代的更替有关。江畔之上的原住民,苦着累着,哀着乐着,生老病死,都是记忆。然而,长江两岸每个地方都无法逃脱历史变革的宿命。历经沧桑的古老背老街巷,也无可避免地遭遇了战争兵燹、狂风暴雨与长江洪水的剥蚀,令人唏嘘、叹惋。
庙河码头新貌 摄影/ 杨青
织布街所剩的老宅院已经不多了。这些古老的遗存街巷,由南来北往、船桅如林的热闹江城,变成了歇息在时间深处的一个标本。但是,时间的大水冲掉的,只是一些历史的碎片。而一个民族的精神胎记,却深深地留给了大地。
踏着长着轻苔的水泥路往前走,发现有一户人家的栅门敞开着,院子里支起了竹竿搭起的架子,晒晾着剖剥干净的江鲈。长江鱼鲜的味息,十余米就已闻到。
站在院子里的一位中年汉子发现有人在院子外面拍照,热情地打着招呼。
太阳隐进云层,天地灰暗朦胧。而当太阳西斜,江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山影、船影、水影、光影、云影,如同抵在江面的青铜,磨砺一块熠熠闪亮的绝世璞玉。当月圆之夜、江畔花林盛开之时,又会有谁站在堤岸,望远山峡谷间那一道道渐行渐远的逶迤帆影,祈盼着远行千里之外的亲人,早早地、快快地,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