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北上找长江

◎ 文|黄恩鹏 编辑|王芳丽

岳阳楼与洞庭湖 摄影/ 图虫创意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天下楼阁，并非单纯的景观，更多时候，是助人登高远眺的。从低洼到高楼，居高临下，感觉非凡。特别是仁人志士，总会把登楼当作一种生命诗意、一种精神志趣、一种遥对时光的寄望。

大地之上的水是相连着的。沿着大江，我似一尾游动的鱼，溯流而上，去寻找水。

从鄂地到湘地，只隔着一道大水的距离。

有着两千五百余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岳阳，古称巴丘、巴陵、岳州，在湖南省东北部的长江南岸，濒临洞庭湖。提起岳阳，可能有人不太熟悉。但是，一说到洞庭湖，人人皆知。洞庭湖在长江之南，长江在洞庭湖之北。洞庭与长江，有着不可更改的、连带着的血脉基因。

湖南是中国的内陆省份，向外交通的四个方向，唯有北边岳阳之洞庭湖水路，最为便利。岳阳也是湘北水陆联运要地，是不可多得的湘北之门户古城。历史上因其“囊山带江，处百越巴蜀荆襄之会”，被视作“全楚之要膂”。

东汉建武二十五年，马援征讨五溪蛮，屯兵岳阳下隽。

三国初年，曹操下荆州，以舟师进攻刘备于巴丘，不久败还。刘备与周瑜合兵，从巴丘追击曹操，直至兵临荆州城下。后来，周瑜病死巴丘。孙权命令鲁肃杀戍守，自此辟为重镇，屯兵于此处，修整防务，壮大队伍。

西晋将领杜预认为，巴陵之城：“表里山川，实为险固。”每当长江上游有发难者兵锋东指，守城者便以巴丘为喉嗌，勠力抵挡，予以回击。

公元426年，谢晦自江陵举兵东下，与到彦之战于巴陵城东北的彭城州，到彦之兵败，被迫退往隐矶。

萧梁年间侯景作乱，萧绎鼓励将士：“贼既乘用，必将西上，但守巴陵，以逸待劳，无虑不克。”侯景悉力进攻巴陵，果然败遁。

南朝陈初，北周兵马，掠取巴陵、长沙诸郡，侯缜等拼力争之，首得巴陵，其他州郡，也相继收复。

隋平陈时，崔仲方曾向杨坚建言：“水陆冲要必争之所，巴陵其中之一。”

洞庭湖自然风光 摄影/图虫创意

岳阳楼 摄影/图虫创意

整个唐时，以岳阳、武昌二州控扼江沔地区，并称冲要。

宋绍兴五年（1135）岳飞在君山伐木为筏，围剿活动在洞庭湖内的农民起义军杨么部，擒斩杨么。宋末，蒙古军队南下，宋岳阳守将高世杰在荆江口布防，蒙将阿里海牙督水师屯驻荆江东岸，夜袭宋军，占领岳阳。宋朝在失去荆襄之后，又失岳阳，湘之两粤便全都不保。

清朝太平军西征，四次反攻岳阳，都是得之而失。而作为有着盛大军力的清军来说，他们清醒地知道得到岳阳，便得到胜利。咸丰四年八月，太平军西征主将曾天养，战死岳阳城陵矶，致使兵败如山倒。岳阳城自此被清军牢牢地锁于兜囊。

历朝历代，无数战役，皆因巴陵之险峻屏障，让战况变得繁缛复杂。由此可见，巴陵之重。

洞庭湖船行北上到达长江，然后向东，或者向西，顺流进入江南，或者逆流进入四川。两段方向不同的水路上，有踌躇满志就此踏上功名之路的青年才俊。洞庭湖之路，更是一条充满着险难的商贸之路。长江，是大地之上的一条重要河流。洞庭湖，则始终呈现着一种积极的姿态，向北、向上，与长江携手。

无论是向西，还是向东，洞庭行船，都必须北上到长江流域。

我在来洞庭之前，曾在心里无数遍地，念诵着有关洞庭与长江的唯美诗句——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李白《游洞庭湖五首·其二》）

湖南岳阳，岳阳楼前洞庭湖水域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摄影/ 视觉中国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阳楼》）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范仲淹《岳阳楼记》）

还有韩愈、白居易、孟郊、贾岛、李商隐等中晚唐诗人的题咏，以及宋代欧阳修、梅尧臣、陈与义、陆游、张孝祥、辛弃疾的词赋，明朝杨基、李东阳、邝露等诗人有关抒写洞庭湖与岳阳楼的唯美壮阔诗句。古代诗人、文人墨客，或溯水长江，来到洞庭。或循波洞庭，寻觅长江。句句是流脉，字字是浪花。从而让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光彩熠熠，声播天下。后世的诗人学子，每每读之，都会在灵魂深处，无数次地想象，登上了岳阳楼，远眺一泓大水的感受。

霏霏细雨的日子，我与同伴登上了岳阳楼。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天下楼阁，并非单纯的景观，更多时候，是助人登高远眺的。从低洼到高楼，居高临下，感觉非凡。特别是仁人志士，总会把登楼当作一种生命诗意、一种精神志趣、一种遥对时光的寄望。心灵澡雪的诗人，更是要在秋冬冷冽时节，带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光叹慨登临高楼。从某种意义上讲，登楼也是对失落心理的有效调适，让蓬勃葳蕤的生命，从逼仄狭窄中挣脱，放飞精神给悠远的高天。

北接长江、南接三湘四水的八百里洞庭湖，是一座“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盛大湖泊。而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机会，也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自鄂地夷陵出发，至西陵，再至江陵，沿流长江，一路风雨，来到岳阳之州，来看闻名天下的洞庭湖，并循着古代诗人的脚步，登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岳阳楼。

一直以来，我与许多人一样，有着无法治愈的恐高症。我害怕置身高处，因为我之辈，翅翎之下，绑着沉重的黄金，无法让精神飞升。现在，我登上了岳阳楼，看见了停泊在雨雾中的朦胧船影，听见了一掠而过的鸥鸟的鸣唱。过往的物欲之累，被一阵轻风细雨，除尽荡涤。负重的身心，得以释然。

滕子京因为谗言被一贬再贬，他一生始终走背运，有六次被贬谪到地方为官。因此他非要干出点儿成绩给并不重视他的皇帝和诸臣看看。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春天，来到了岳州的滕子京开始了一系列的整治：迁建岳州学宫，修筑偃虹堤，重修岳阳楼……

宋人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称“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这是行施仁政、造福一方百姓的滕子京。《宋史·滕宗谅传》记载：“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这是性情澹泊、生活清廉的滕子京。

个人生活与政治生涯的自检，百姓的眼睛看得最清楚。岳阳楼即将竣工时，众吏属向滕子京建议，要他举行一个有规模的庆典。

滕子京却说：“落其成，待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而已。”

也就是说，等到岳阳楼竣工那天，他不搞劳民伤财的庆典仪式、不好大喜功上报政绩，只要两大坛子湘地陈酿，开封畅饮，大醉一场，然后登上岳阳楼，敞开胸襟，凭栏远望，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阮籍与孙登在苏门山中那样，长啸数声，释放情绪，就心满意足了！

我想，当年的滕子京与范仲淹，二位知己，虽未携手登楼，但他们阅天下沧浪，写天下诗文。他们将一脉大水，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水清，则天下清；水浊，则天下浊。观洞庭之水，是否盛大得无边无际；看洞庭之波，是否像君子般虚怀若谷；瞻洞庭之浪，是否如圣贤之行、从善如流……

上：东洞庭湖湿地保护区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摄影/视觉中国

下：每年数十万计的候鸟经过或在洞庭湖越冬。 摄影/视觉中国

大批候鸟飞抵洞庭湖湿地 摄影/视觉中国

江河不言，逝水流年。一条大江与一片大湖，是记载鄂湘两地人文精神史的重要凭证。接天连地的汤汤大水，涨满过，泛滥过，吞没过良田，噬剥过苍生。大水如典册，记录了多少历史！它漾满了我的内心，让我不禁也要，仰抃抗首，长歌舒啸。

下得楼来，走在院子里，沟渠里有清澈的水，水中有红色小鲤悠哉游哉。我走着，脚步摩挲着质感的小路。小雨纷扬，淋湿了头发和衣裳。灰濛濛天地间，想着不被提拔的官员滕子京与大文豪范仲淹，想着荡漾身边的洞庭湖与长江。登楼的启迪，望水的感受，惆怅的情怀，以及对人生得失进退的解读，全被一脉大水照亮。

深深的院子里，那些粗壮的银杏树、罗汉松、枸骨树、水杉树，都似他们的身影，有着擎天柱地的胸襟与不凡的精神气度。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谦恭的人，灵魂自省的人，总会在江河湖海的翻卷中，颖悟社会的出路与时代的方向，构想人类命运共同的福祉。那些大智者，那些以家国为先的勇毅之士，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与我们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从而让我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迷离感、恍惚感。他们是我敬重的那种执著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家国理想的仁人志士的化身。

此世，彼世，最宽厚的人，是把大江大河印在了记忆里、装在了胸怀里的人。

他们是一代圣雄，生于此时代与彼时代，只需要孤船独桨，一身清风，涉渡天下。他们以河流的沉浮为衡量天下的标尺，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为行世圭臬，“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上下求索，揆度自己，检验自己。

我到过中国的西部，寻觅过诸多河流。或者说，此生此世，自己的命运也大概与河流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涉水而行，踏岸而吟，在我看来是一种精神布道。江河湖海，对于民生是多么的重要。水，是一面镜子，映着时代，也映着自己。治水如同治国。水的通道即是理想社会的通道。一条河流，它是家国，也是苍生。水是自由的，但水需要规划。河流是自由的，但河流需要保持底线。一条河流与所有河流的清澈，不只局限“仁人之心”的清澈，更应是整体人类与整个时代的清澈。

当长江进入夏季雨季时，降水量增多，长江干流水位迅速上升，部分江水流入洞庭湖。而当进入冬季和春季之前，长江航道逐渐进入枯水期，洞庭湖又能为长江下游补充清澈干净的淡水，从而有利于航运和灌溉供水。

长江生态环保集团清污系统就座落在洞庭湖畔。他们秉承“上善若水，顺势勇为”的文化内涵，对洞庭湖的水质生态进行了积极有效的管理和保护。它的作用和意义是：保护好一个生态纯粹的洞庭湖，就是保护好一个生态纯粹的长江。

不让洞庭蒙垢，不让长江生锈。擦拭干净每一朵浪花，让每一道水光，都有着属于自己最纯洁的前生和来世。

宽恕世俗的芜杂吧，我要以敬畏的心灵，向水鞠躬。我还要把姿态放低、再放低，离水近些。夤夜时分，那些无法拂去的水声、那些清风里闪着的魅惑的水光、那些如同青瓷一样需要我们呵护的河流，必是浴在静漪闪闪的月色里。

我在聆听，天穹深处，那些星星被雨声吞没的声音。还有伸手可触的碧波轻浪、远处村舍里的一两点明明灭灭的灯火，以及一路北上的洞庭湖水。雨与水，带着古老与现实的梦想，去寻找滔滔荡荡的长江的脚步，去感受自然的博大涌动。